孙一圣
一 小路
路飞二十一岁了,过去的日子算是白过了。今天妈妈死了,他突然就发觉他今天刚刚出生。一生下来就二十一岁了,穿西装,打领带。然而,最先打娘胎里蹬出来的要数脚上那双锃光瓦亮的红头皮鞋。
爸爸带妈妈一路向北,给刮折的大槐横亘路上,把定陶分在两边。爸爸只好揭一块地皮,起一幢小屋,活像一座庙宇。定陶不大,样样俱全,庙宇照例落不下。庙叫观音庙,没得和尚,栽了后院两株槐树,掩着俩姑子。一个高,一个瘦,高的是妈,瘦的是女儿。女儿不叫女儿,叫徒弟。妈也不叫妈,叫师父。师父很老了,是庙里的当家,当家不是住持。女儿太年轻、漂亮,眼珠子含笑,叫万红。师父姓万,人人都管她叫白寡妇。娘俩不像娘俩,师徒不是师徒,不穿僧衣,也没有皈依,像冒名的租客。
每去观音庙,妈妈早早起床,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昨晚突来一场大雪,像巨人的梦降下来,使冬麦和道路也可疑了。妈妈踩过的脚印新且乱,一长串深深的脚印紧紧追赶,赶超妈妈了,过身的脚印像鞋子,小巧、清浅许多,迫不及待地转啊跳啊。小路老跟不上,妈妈丢弃了他似的,布鞋都湿透了。
庙门大开,狰狞了四样金刚。庙宇褪色褪得厉害,摆了香案和炉台。妈妈跪了进去,小路也可耻地跪进另一扇蒲团。脑袋抵着啥东西,是一双小脚,光滑温玉。菩萨也赤脚?他晓不得求神什么,听到神在偷偷耻笑他,银铃一样。他衔一根稻草,四处乱看。菩萨肩上落了灰,细细地眯着眼,抹了一抹嘴唇。他的棉裤太厚,跪不实诚,又顶了回去,他像个弹簧站不稳,就从侧门跑了。这是另一处院子,两株槐树高高地栽在前头,晾衣绳上跨着雪,风嘶嘶地响。压水井冻着了,井杆高高抬上去。一把毫无用处的椅子老也等不到谁坐上去。竹竿绑在椅子后头似的,支着一盏灯,钨丝真黑啊。灯盏吊得如此之矮,仿佛抬头就把灯光碰折了。
过一里地,太阳升起来了,路也拱个包,是谁卧倒路边。妈妈跨走的脚又退了回来,小路就踢了踢那人,尿了上去,冒汽的地方现出一块硕大的石头。石头把路压崴了,妈妈掉进了夹斜路走了。莫不是许多人走累了,歇一歇?白天和晚上歇在了这块石头上,一周以后雪几乎化净了,人来车往也很快过去,石头上又歇下了七个日子。第八天,石头绊了一辆车。也许只为报复,下车的老头搬石头上了车。老头牵车回家,卸下石头。老头是个枯瘦的老头,腰总也直不起来,白发几乎掉光了,人人叫他作灯绳。小孙子攀他肩上,抓他脑后拖的小辫子,灯绳也就亮了,孙子哇哇大笑起来。灯绳仿佛清廷上不小心漏下来的人儿,抱了孙子坐在墙上,踏一踏石头,刻了五个字进去,再把石头砌进墙里。孙子摸摸那字:泰山石敢当——稳稳正对一条笔直的大道。
灯婆出了门,也摸摸那字,踅道走了。月亮一登一登爬上路家的瓦楞,灯婆慎重地进来。新石灰呛翻了鼻子,他们却安心吃饭。范丽娜当先瞧见一双细小伶仃脚探进来,生怕扎破了地球。灯婆张开的腿颤颤巍巍,灯光蟑螂似的梭一地。灯婆搁下篮子,说:“你们吃,你们吃。”吃过饭,灯婆掏出好些红薯给小路,拽下范丽娜说话。灯婆有时笑岔了气,以为讲了个好笑的笑话,范丽娜不得不笑弯了腰。后来,范丽娜打个哈欠,脸皮几乎挂不住了。灯婆毫无领会,说:“都是给孩子的,也别嫌弃。”灯婆自顾自倒满桌子,把空气也都筛掉了。灯婆终于要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像头一回站到灯下,说:“瞧我这张嘴,实在张不开嘴。”说了一番难处。范丽娜紧张地看她,扣子都扣错了扣眼,替她斜着肩膀。范丽娜决定困下了,咳嗽几声,始终没撒口借钱。灯婆看看桌上的红薯,红薯皮上的泥干未干?小路手里半个红薯给范丽娜张手打掉,灯婆咂咂嘴,挽住空空的篮子走下了。
爸爸入伙做了泥瓦匠。小路夜夜听妈妈缝纫机的扎扎入睡。他们很努力了,日子总是拮据。快入冬了,妈妈购置煤块,借来煤球机打煤球。小路蹲在院场,玩泥巴,太阳从他的脊背上滚了下去。黑透了天,妈妈就着门口的灯光打煤球,小路趴在椅子上写作业。小路从床上醒来,听到妈妈哭。爸爸说:“叫你欺侮我。”椅子翻了,桌子呛了墙。爸爸抓着妈妈的头发,把妈妈拖出老远,又拖过来。妈妈胡乱蹬了腿。小路去咬,给爸爸劈了趔趄。妈妈哭着对小路说:“小路快跑。”小路轱辘辘爬上爸爸肩头,咬他耳朵,爸爸把小路撕下来,也踹翻了妈妈,妈妈滚一滚,爬起来护住小路。黑色的皮鞋蹬不停,踹了空。爸爸抽出皮带,妈妈扑了,皮带都抽给了妈妈。他们三个,哭着,喊着,骂着,没个次序,滚去滚动赛打雷。爸爸威武雄壮,掉到膝盖的裤子铰断了步伐,爸爸一头栽下,竟打了呼。小路帮妈妈把爸爸撅到床上,不放过爸爸的皮鞋,咬啊咬,很是耐嚼。爸爸梦话不断,老说:“这世盖不好。”妈妈抱走小路。小路睡不动,透过门缝,好怪啊,妈妈的笑像泪一样从脸上洇出来,也全都冒到头发上。他也该哭一哭,伤一伤心多好。妈妈归好桌椅,扫去玻璃,站到穿衣镜前,整整头发和衣裳,镜子裂了三条纹,把妈妈分成四份,咳嗽也多切出三份。灯灭了,今夜没有月光,黑压压的夜从妈妈那边滚过来,压给了他的左肩。
妈妈带小路回爷爷家。他走了两步:“我不要饼干,我要白球鞋。”妈妈兜脸给他一个耳刮子。他走在妈妈前头,一抽一抽。院门反锁了,小路翻墙进去,打开院门。屋里黑洞洞的。妈妈递了一碗蒸肉给小路。小路进了屋,伸手不见五指,椅子的一角啃了他屁股一口,他看不见爷爷,“爷爷许是死了”的想法突然占据他,喊:“爷爷,爷爷。”老鼠吱嘎吱嘎,在地底訇訇跳動,小路搁下东西,逃出门外,说:“爷爷,我们走了。”屋里突然大亮,冷不丁把好大一块光芒撞飞出来。“谁啊?”屋里哑哑苍苍。小路说:“爷爷,是我,今儿个八月十五送些肉给你。”没有爷爷,谁也没有,也许爷爷真就死了。灯光罩下,一张方桌,一碗蒸肉,咕咕冒着热气。两方椅子对桌而坐,不急着饿,像在谈天。灯光颤得有点可笑,桌子跟着颤,蒸肉噔噔噔咬桌面,像饿急的狼。也几乎是饿狼说话:“牙都掉光了,送劳什子肉做甚。”妈妈像狼外婆,说:“炖烂的肉,没牙也咬得动。”回家路上突然下雨,雨水从头发里冒出来,滴到脖颈子。裤子黏着腿,鞋里都是水,像踩窝两脚烂泥。妈妈往东,小路偏要往西。妈妈说:“听话,今天下雨,明天再买。”妈妈站那不动,小路可劲跑,总不过一丈,他扑地一倒,放声大哭。他往任何方向跑,过一丈就到头,一到头就倒地,好像没有新鞋不会走路了。妈妈站在那里,任他转圈打滚翻跟头。
逃归逃,跌了好几脚,小路的鞋子从没丢过。第一回进观音庙,他偷偷翻了墙。李高潮追上来,他躲到门后,又到神像后头,又到了后院,伏在粗壮的芋头田里。硕大的芋头叶子,掩映繁密。吃几颗龙葵儿,露珠紧张地挂到脸上。一张大脸掉下来,没想到V也藏在这里。小路说:“喂?”V说:“我就是V啊。”小路说:“你躲这干嘛。”V说:“你不也躲着。”小路说:“你听到吗?”V说:“什么?”小路说:“是谁走过去了?”V说:“明明是你肚子在叫。” 他俩可笑地威胁要告发对方。直到太阳落山,是谁的一串儿笑,银铃一般撒在田埂边。小路簌簌爬去,田埂上覆满矮草间或铁蒺藜,一双小白鞋像两朵小小白云突然掀翻地皮,拱进草丛,鞋上吊着两根葱白的脚颈子。小白鞋拐一拐,折到别处去了,但留一串细碎的银铃儿。小路像给大地出卖了,三只硕大的吊颈白鹅嘎嘎嘎追来。灯婆正在殿前叩拜,临走她投几个毛壳进功德箱,V早不知躲哪尊佛后了。小路有样学样,满手是泥磕掉两个头,菩萨笑得银铃一样清脆。第三个头磕下来,他奇怪菩萨的脚多踏了一双小白鞋,鞋上吊着两根葱白的脚颈子。俯身的当儿,衣兜滚出一颗头来,沾满湿泥,滚出大远,永也停不下似的。硕大的芋头,一径滚到菩萨脚边,给菩萨一脚踏住。
灯婆从观音庙回来,一团糟。儿媳灌一瓶“敌敌畏”,儿子看她喝下去:“你去死,死了干凈。”灯绳叫人送到县医院。儿子蹲在医院的廊道,瑟瑟发抖。折腾一夜,好容易抢回一条命,查出儿媳染了另外要命的病。幸亏小孙子干干净净。回了家,儿子不与媳妇同床,把家具被褥全扔掉,单独配了碗筷与她。儿子发了疯,但凡老婆碰过,甚至看过的东西,无论石灰墙、水泥地都刷洗三遍,一天用掉三块肥皂,四块板刷,到处查缺补漏,愣愣欠下一屁股账。灯婆刚刚进家的脚又给刨了出来。
灯婆来得不巧,他们在打麻将。路保义打麻将好怪,范丽娜坐在丈夫后头。灯婆不好唤范丽娜出来,也看看。她听不透听张,却晓得和牌的道理。他们洗牌不把牌反扣,对家要换庄。骰子跳一个,灯婆一句“哎呦,我的老天爷”捡到手上,不知该放哪儿。范丽娜去倒水,看到篮子沉沉吃进桌子。灯婆说:“你们住下许久,还没曾瞧瞧嘞。”范丽娜嗔她见外。麻将噼里啪啦,又是一局。灯婆有很多话要说,不知该说哪一句,只说:“好好。”范丽娜就说起难处,灯婆也说起难处。她们仿佛比赛,谁家的厄运大,谁就赢了比赛。到了天黑,两簇丝竹挂下月光,灯婆给自个一嘴巴,“你怎就张不开。”透过窗子,她看到范丽娜坐在丈夫后头,好像从未起身。灯婆终于想到他打麻将的样子,像猜拳,“哥俩好啊,五魁首呀。”
儿媳给亲家接走了,儿子也不着家。晚上灯婆嘀咕:“要不请瞎松看看院子?”灯绳说:“瞎说,瞎松只管算卦,哪管这个。”灯婆说:“怕有脏东西。”灯绳说:“荒唐,估摸着是那条道犯的煞。”灯婆一愣醒过一愣,灯绳披了衣裳下床。灯婆糊着眼问:“黑灯瞎火干啥?”灯绳说:“尿泡。”今晚很有月光,出了镇子的夜也过大了。他找不到石头折回来,可能着了冷,他闹肚子,并且不安。原来是什么撞进怀里,小东西哇哇乱哭。他头一回进范丽娜家,灯婆杵那儿,像个大英雄,身后挡着路保义。灯婆膝头挂着一颗头颅,毛发蓬乱,灯婆慌张的手像怎么也斩不断头颅,“哎呀呀”地乱抖。头颅抽噎:“你打,打死我算了,省得我花力气去死。”灯婆说:“哎呦,我的老天爷。”小路抱住路保义的脚,又咬又撕,像发疯的马达。灯绳拖开路保义进了屋。灯婆哈着腰烫手似的捧了头颅回家,灯唰地亮了,头颅下头唰地长出一具身体,坐下沙发,膝盖掀动肩膀,屁股迟疑地陷了进去。小路这才看清妈妈的样子,尽管她进门前也疑虑重重。范丽娜哭得一抽一抽。灯婆劝解:“天上下雨地上流,两口子打仗不记仇。明天就好了。”灯绳回来说路保义已经睡下了。灯婆倒了杯水搁到桌上,范丽娜伸出去的手痉挛一下,又缩了回去。小路也睡着了。灯婆送范丽娜回来,灯绳上了床。那杯水一顶一顶冒着热气,灯婆一气泼到门外。上了床听到灯绳的呼声,灯婆说:“下了好大的雪啊。”
小路喜欢下雪,却怕冷怕得要死。要是夏天下雪就好了,还能穿裙子,再央妈妈扎个辫子。妈妈没有辫子,有个裙子,很不见穿,拿出来就摸摸绿色碎花。小路偷偷穿过几回,不为喜欢裙子,就是恨裤子。穿裤子他像个瘸子,分明两条腿,都钻一条裤腿,穿也穿不进,脱也脱不下。不像裙子从头顶套下来,裙边拖着地,像溢出的水总也泼不完。他晓不得是不是他把裙子弄脏的,擦也擦不掉,原来是个洞。他的裤子脏得不能再脏,膝盖的地方也有洞。无论怎么走他都不停,到学校,上了课,他扭来扭去,像有多动症。老不下课,他想报告老师。他还是尿了裤子,老师提前放了他的学。他羞耻地一瘸一拐,像躲着湿的部分走。可能他渴了,找一条河漫进去,泡湿的裤子令他重新抬了头。一上岸,太阳大了起来,还没到家裤子干透了,腿像掉了几膘肉。爸爸不在家,妈妈也不在。他脱掉裤子,坐在地上看电视,声音调到最小。动画片放完了,他曾两次想把裤子捡起来,可这个动作太巨大了,他光着屁股走进里屋。妈妈突兀地坐在椅子里,妈妈穿的裙子蓬开很大,奇怪而坚硬,里头似乎藏着一头大象。妈妈双手摸索肥胖的裙子,她手到哪个部分,哪个部分的裙子底下就顶个头颅或耸个肩膀或漂个脸孔。椅子呴呴地叫,妈妈一动不动,似乎她再也站不起了。妈妈乜他一眼,睡着似的。好像她不但梦见大雪纷飞,一觉醒来也到冬天,真就大雪纷飞了。
一早开门,白茫茫一团,仿佛大雪一夜之间由坚实的地面鼓了上来。太阳出了来,碎光在雪上闪跳。你走得忒费劲,不如打滚松快呢。一拐弯遇到河最好了,厚厚的冰,蒙了雾气,很能使人滑行,就是摔跟头,总不能断腿吧。帽子滚落在地,脑袋冰得像给削去半拉。河流够长,够你滑到头。谁突然凿的冰窟窿,大得够呛,像有人意外掉了下去。岸上的五百万大雪吃力地上涨,笨重得活像五百万头活象。
万红以为天没亮,第二次醒仿佛从嘴巴里扒开两排牙齿翻越出去醒来的。她搭上棉衣,开了门。月亮挂在天上,万红张腿跨了出去。她跑出大远,所有东西一例夷平,到处是没有国界的雪国。她晓不得到了哪里,摔也摔不,都赖一双好脚,赤裸的脚,红彤彤的,也彻骨冷上来了。她兴奋得原地打转,蹦啊跳啊。每回光光的脚下去,都在制造一双白鞋,她就穿进去鞋了。脱了新鞋,再穿一双新鞋,如此再三。趁她还没醒来,她扔下满地鞋子,原路返回。她像是没有脚的鬼魂浮在雪面上,给风拂动,丢下脚印一路倒退。
小路总记不住,也捉不住爸爸。爸爸是躲藏好手,每次捉迷藏,小路没一次找到爸爸。爸爸从房顶上从衣柜里从树丛中蹦出来,突兀得像个怪物。爸爸则一把揪出小路,挂到半空。妈妈放下织毛衣的手,乐不可支:“你就让一下孩子咯。”又轮到爸爸,小路真找不着了。他找遍爸爸藏过的所有地方,都没有。妈妈说:“爸爸明天就回咯。”到明天,爸爸当然没回。许多明天过去了,大概因为停电,他也看不见妈妈了。昨天也停电,妈妈点了蜡烛。烛火稀薄,桌面也稀薄地漂在半空。妈妈拍着小路:“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读三遍,一觉困到大天光。”等小路睡下,妈妈走了出去。小路翻窗跳下,跟踪妈妈。刚刚下过雨,泥水坑绊他好几回,妈妈在等他了,撵上来发现是滴水的草垛。他就乱跑,脚下的路像受惊的马一样颤。看见亮灯的街道,他不晓得是突然来电了,还是原本就有电。灯下高耸的大门,可谓金碧辉煌。酷烈的光照谁谁在,那些林林立立的男人,像很多爸爸,一再谦逊,仿佛只是让烟地给他一脚,仿佛没在踢他,只是发发牢骚。那不是个男人,小路发现妈妈的脸推开所有光,妈妈脸上总不停流着泥水,流着流着似乎她洁白的脸也突然失控,一块流了下来,啪嗒啪嗒,滴湿了胸脯。妈妈双手拍地,喉咙嘶哑:“你们把我也抓去吧。”小路筛糠似的撕咬他们,可他太小了,像个胡闹的塑料玩具。妈妈拽他、摇他,那劲头像要一把把他掼死。他们的腿一根掠过一根,像抖动的门帘,一条一条光拐进来。妈妈护着儿子,小路听到骨骼响,闻到一丝头发烧焦的糊味。想到流泪的蜡烛,他恸哭起来。等人散了,妈妈提一提肩,使劲擦身上的泥水,布都搓烂了。小路哭得喘不过气,泪水把妈妈一抖一抖泡烂了。
第二天一早,妈妈清显可见,像阳光一样干净透亮。
妈妈把他锁在家里,窗户也落了锁,他就扒开门缝哭。好几回他都像个囚犯,妈妈半夜赶来,透过门缝哄他,就不进门。他醒来已是中午,妈妈穿着裤子缝裙子,好像妈妈从未离开。他怀疑夜晚只是一场梦。他记不得多久没见爸爸了,他记得许多条腿到家的夜晚,他数不过来。那么多腿纠缠一起,像屋顶突然降临的一片树林。碗碟碎了,桌椅倒了,衣柜的衣裳翻落一地。身着裙子的妈妈坐在椅子里,像刚从盛大的舞会上下来,月光刚好落在她的嘴唇上,舌头撬不动她的牙齿,闪着光。任他们嚷啊踹啊,她纹丝不动。裙子脏兮兮的,纸片一样又薄又脆,淹了妈妈的双腿和椅子。小路缩在桌下,哭嚎不止。窗外竹叶剪进来,也把夜风捎来。妈妈的裙子沸腾一般鼓胀起来,摁也摁不下。怎么办?小路掀翻桌子,蹿出来。他们到处捉不住他。他跑了,他跌倒了,跌倒时好像身子突然没了,是头颅突然砍掉似的跌落下去了。“不要打了,”他像个叛徒一样喊:“不要打了。爸爸就藏在那里啊,爸爸就藏在妈妈裙子底下呀,爸爸就藏在生他养他的妈妈的裙子底下呀。”
小路生病那晚,妈妈穿了裙子。起初妈妈不在,小路睁眼看到V,奇怪V怎么在。V冒雨找来范丽娜。范丽娜刚歇下,V也病倒了。V和小路躺在一张床上。小路睡死了。V给高烧烧傻了,像个孩子满嘴胡话。妈妈拍着V说:“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读三遍,一觉困到大天光。”V说:“我的脸好烫,我觉着的脸不够用了。”范丽娜说:“睡着就好了。”V说:“我想吃冰激凌。”范丽娜说:“乖,多喝点水。”V说:“神仙佛祖啊,还有过路神仙,求求你们,救救我吧,我要死了多好,就不用长大了。”范丽娜说:“你不会死的。”V说:“要是没生我该多好。”范丽娜说:“不过发烧,很快就好了。”V烧刚退,小路咳醒了,比妈妈咳嗽还厉害,妈妈的手背落他额头,化掉了呢。“还发烧呢?”妈妈背小路去观音庙。他梦见白寡妇异乎寻常地大。月光探进窗子,看看妈妈大概刚刚站起来,膝盖滑落到脚底。小路彻底发烧了,疼得在床上打滚:“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抱着死的想法他又睡了过去。他变得越来越小,小到看不见。睁眼时又变大,大到溢出身体。妈妈走了,妈妈又回来了。他睁不开眼睛,力气已不够高过脖颈。一團力气憋在胸口,气也呼不上去。一着急,他坐起身子,以为破胸而出了,喊了一声:“妈妈呀。”这是哪呢,风像刀片切进来。他开不开门,门外高远的云彩遮盖月亮,遮不住月亮的红晕。他摸到一截棍子,棍子又宽又长,是个柜子吧。摸到很多层层叠叠的衣裳他才冷起来,原来他赤裸了身子。柜子到底有本书,趁月色,两个“圣经”金字呼呼蹦跶。这个耶稣教是个地教,他匆匆埋掉。躺下不久,他又下了床。一盏矮灯长长地挂在院场,大群瞎虫冲撞灯泡。铝合金灯罩嘶嘶地晃,许多光线卡在砖缝里,更多触到墙壁的长长的光线被嗤嗤弄弯了。压水杆上蓄意挂一条泛红的毛巾。
谁的手从纸后破进来,像一只鸟儿,捉住另一只鸟儿,双手一铰,推出两条胳膊,往上一耸,提了双肩上来,后背挂到腰际给双手稳住,后腰弯起坡度,屁股停在翘尖上,双腿瀑布似的齐齐掉落。第一只脚落了定,另一只脚迟疑地踮着。脚尖一拨,身子轻易地转过大半,有水沿大腿内壁下流,光线涨到光滑的小腹,皮肤滑过平坦的小腹升到足够高,紧缩的胸部明晃晃地涨了上来,再也上不去了,很奇怪,一朵小小银铃儿吊在胸口。黑暗砍去了她的头颅。小路喉咙里捆着一捆小人叫喊。这个没头的身子,一遍一遍冲洗身子,惨白惨白的,好像不确定自己已在,要努力洗出一张自己来。这具严肃、赤裸的身体,强忍嗡嗡的轻颤,好像全身都在哭泣。腰腹挤在一块的几条线,竟笑眯眯地,像婴孩肥肥的脸。
她不冷吗?
毛巾无所事事地挂着,老抻下去够总也够不着的地。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地面拉得鼓了起来,地上糊了大片,他宁愿是毛巾一滴一滴滴湿的。她抬脚要踩,赤的脚以为遭遇沼泽,几乎要陷进去了,压直脚背,仿佛在滴水,才不是毛巾,大概这块黏稠的地是她的私处一滴一滴漏了下去。
透过细细的门缝,小路看到她的下面,一条缝毫无顾忌地张开。
她脚尖一勾,一小块湿地挂到手上。那是件裙子,仿佛突然活转了,从地上起来,凭空变出一把椅子。裙子撑开她的双手,给风刮过,碎花朵朵,仿佛一群蝴蝶凭空冒出来。分明是妈妈的裙子。他鼓着嘴,赌气似的,眼见妈妈不急着穿裙子。起风了,裙子不为人知地鼓胀,妈妈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弄僵了两根手指,竭力要把裙子里露头的小小妈妈塞回去。连衣裙滚摇滚摆地躲,毫无形状的光线滑进泥里,妈妈很大力气下坠,捉也捉不住,裙子要从她手里溜走了。什么东西吃力一沉,要不是妈妈在,裙子几乎飞脱了。裙子不为人知地推她一把,好歹走了第一步。她个子不够高,裙底盖住双脚。她左摆右摆,犹是鬼魅浮生,风一吹就飘走了。大概是谁在笑她,一阵银铃响动,带了风来,像一条狗蹿出门外撩开裙摆,钻到妈妈胯下,伸出长长的舌头,像皮鞭一样一条一条抽她,妈妈细细地轻颤。他听到了神的笑,银铃一般,令他兴奋。他好像听到了很小很小的狗叫,嗷呜一声,咬住银铃逃了。白炽灯晃啊晃,他看到光罩的边沿把妈妈的脑袋砍来砍去。妈妈的头上是光光的,随着灯光的边界,一会儿栽了下来,一会儿长了上去。
那不是妈妈。
妈妈推门进来,一头卷发格外浓密。白寡妇迎接妈妈。万红畏缩不前,不适地摇了摇头,可能头颅按在肩上几回,还不稳当,窘迫地张张嘴。她脖颈挂个细细的红线,红线串起的银铃儿,泠泠地响。
白寡妇骂万红:“还不快脱掉。”掉头与妈妈说:“打小就不听话,你别在意。”
裙子还滴着水,妈妈浑不在意,套上裙子,裹上军大衣,拽了小路走了好一段路。跟了一截的小狗浑身湿透,呜呜咽咽,不知转到哪里去了。万红竟然也跟了出来,甚至转到另一条路口等他们,直到消失不见。
路越走越黑,小路的鞋早湿透了,妈妈拖着他,实在不行就背他一段。半路又下起雨来,雨越来越大。小路才不想那道细细的门缝,可能是为了跟上妈妈,他的步子迈大了,突然一阵爽快就嗤嗤尿了,多使一把劲他把鸡巴也尿了出来。他不晓得到哪了,也许巨野吧,小路第一次见到如此宽阔的马路,几乎没有边沿。煤车隆隆开过,马路蹦蹦跳跳,逃也似的发颤。路边的一棵小树人影一样晃,小树走近了,他们发现那是一个人。他挥着一只手,拨开雨帘显露真身。他浑身湿透了,他湿淋淋这般透,这场大雨一定是他湿透的衣裳引发的,不然哪来这么多的雨。他从妈妈怀里取过盒子,抱在怀里,说:“爸爸……”妈妈站着不动,裙子滴着水。小路怯生生地说:“爸爸。”爸爸看他一眼,仿佛有话要说,又没有说。他们并排走了一段距离。汽车开过,就像雨水抽鞘划了长长一刀,溅他们一身。平原到处都是,他们跟没走一样,他们不走了,一瞬间小路以为雨停了。他累了就搁爸爸背上,听着雨滴啪嗒啪嗒睡着了。小路醒在妈妈怀里,雨还在下。他一落地便找不着北了,脚没了,马路也没了,铁道给水淹了,好像两根铁轨漂在水面上,站台到处破破烂烂。他以为地震了,绿皮火车呜拉呜拉地来,冒着白腾腾的蒸汽。天将晓明,今天是春节了,站台冷冷清清。火车也空无一人,好像是爸爸的专列,一排一排空空的座位,等他随意挑选。爸爸的样子真滑稽,爸爸说:“爸爸的骨灰你带回吧,我就——我就是——”妈妈说:“我晓得。”妈妈抱过骨灰盒,和小路站着。爸爸挥一挥手,转身走了。爸爸走得好快,一甩一甩,仿佛膝盖不会打弯,上了车,很快消失不见。火车长得令他吃惊,一节走过一节,好像没有尽头。火车没了,小路扑地倒了。妈妈放下骨灰盒,怎么也抱不起小路。雨越来越大,小路挣着四肢刨水。妈妈像教不会儿子游泳,不停把儿子摁进水里,要把儿子淹死。骨灰盒突然抬头,像死人突然活转,冒了上来,荡开树叶和枯枝,漂出很远。急流裹挟了骨灰盒,像绵山起伏,一瘸一拐地追儿子去了。
二 胡子
他去打酱油,回家路上绊了一脚,磕了满嘴血,人们笑他:“哎呦呦,长大了,吃胡子。”胡子爬起来,个子蹿得又高又大。回到家妈妈头发白了,背也驼了,愣是揍他半死。
人人叫他胡子,几乎忘了他的名字。他好像从没有爸爸,好像爸爸不是逃犯,也不会强奸妇女,正待家中,百无聊赖。他长得过大了,大脚长腿,走路一摇一晃,谁都能把他撂翻似的。
一条路劈开定陶,坑坑洼洼,放翻了灯绳。就因为躲个笨蛋,灯绳拽拽缰绳,驴车趔趄,石像扑折了颈子,头颅滚啊滚,像跌进沸水里。惹祸的人早没了踪影,硕大的鞋歪在一边。灯绳找人帮他送车回家。灯婆抄了大鞋,“你个死人呦。”巨大的石像栽倒于地,脑壳竖在一边,像把另一尊佛祖活埋,就露个脑袋。石像生了露珠,似大汗淋漓。麻绳一道一道绑得很松,好像佛祖突然垮了。
灯婆冒雨出门,灯绳喊:“去哪儿呀?”她头也不回,“去死。”灯婆到了范丽娜家,脱了雨衣站着,不免把水溅到床上。范丽娜瞄了一眼,没有理会。灯婆一只一只从篮子里把东西拿出来,咚咚咚地响,灯婆說:“新收的,很有些甜。”最后一只红薯硕大变作了一只硕大的鞋:“这么大号的鞋,只有你家胡子合脚,这么大号的鞋,绊翻了驴车,毁了佛祖,怎么也该赔些钱嘞。”不等范丽娜说完,灯婆气得直哆嗦:“怎就不该赔,蛮不讲理,你再说一遍试试。你闭嘴,再胡说。不赔钱倒还罢了,凭空污我清白,也不怕给雷当场劈死,我我,我,你才欠干。”被雨淋湿的灯婆,嘴唇发白,出门浇了一通雨又回身把雨衣穿走。她没出门就穿,又把床弄湿一回。
昨天雨力软,今日纷纷地降。范丽娜肩上蛇皮袋下了镇子,浓浓一团雨雾顶膝撞脸。零零散散的杨树攀上一个斜坡,几个屋子呆呆地卧在路边。屋脊藏的星星,一路上蹦跶几颗闪闪发亮。客车人满为患,售票员抽出马扎给她坐在过道。到了巨野?天慢慢地亮,也逐渐荒凉。棉厂隔一阵是纱厂,过了东玉河就对了。售票员要她还有后头仨人都弓腰低头,交通亭过去了,一抬首,好家伙!好多高楼齐齐撞进车里头。
她不敢嚷,揽不到生意:“要不要买鞋子,手工的千层底。”年轻人都穿旅游鞋,刷白刷白的。成年人踩皮鞋,橐橐橐橐。火车站都是人,要警惕城管,还要提防小偷。挣钱再少,人不能丢。几双小小的虎头鞋很是走俏,可她不高兴做碎活。今天,范丽娜回家晚了。胡子也是,母子俩谁也没资格恨谁,背身就睡了。临上车,她再次去了鞋城。好多皮鞋,红的,蓝的,更多黑的。不就穿脚走一遭,搞恁些花样。她心上一紧,仿佛一匹怪物西装革履地从背后来到。
月亮掉水塘了,妈妈坐到桌前,空空的饭桌满是碗碟,碗碟盛满饭菜。她不小气,花钱总归不好。范丽娜看看儿子:“要啥子钱?”胡子说:“我要买媳妇。”妈妈说:“你这熊样子,到哪讨得媳妇。”胡子说:“我才不结婚,我就买媳妇。”妈妈说:“你莫不疯了。”胡子说:“我才不结婚,不结婚就有媳妇,才气派。”妈妈说:“气派能当饭吃?”胡子说:“要你管。”吃罢饭胡子出了门子。妈妈喊他:“恁晚你去哪儿?”他说:“找媳妇。”老天起了毛毛雨,胡子还没回来,灯婆倒冒了雨来。天暖气和,篮子里难不成是一筐鸡蛋,这样的温度该孵出一窝小鸡了。
镇上凡逢集必热闹非常,集市各有衣装、布匹、茶汤、猪羊肉,样样齐活。若春光顶好,毛茸茸一窝小鸡仔围观者甚众。可惜天气凶热,蝉鸣聒噪。谁个不识犬吠后头跟的万红,今个却少了那只大狗。万红真好看,光头也好看,没见谁光头也能光得这么好看。很有些人片子泡在树下歇凉,一面灌风,一面说笑。李高潮喊:“万红。”万红懒得理他。李高潮说:“你就骂我一句,一天不挨你一句骂浑身不得劲。”王传杰也喊:“万红。”万红骂道:“死一边去。”王传杰因为被骂而高贵了一分,朝李高潮挑了一眼。李高潮把个手指骨捏得啪啪响。灯绳人老话少。胡子肩一担石灰一声不响步了进来。
“王强大家认得吗?老能装逼了,据说是南城老大。”
“他怎地了?”
“犯了事了。”
“我见过他,老鸡巴能装逼了,他个臭傻逼。”
“叫王强的人多了。”
“与刘德华做贼那个?”
“你个傻子,那是王宝强撒。”
“认得王强的那个大傻逼你出来一哈。”
人丛里把个胡子搡了出来。
“你认得王强?”
“不认得?”胡子说。
“你他妈说认得。”
“我没说过。”胡子说。
“你倒说说王强啥样子?”
胡子手叉肋巴骨,锯嘴葫芦似的。集上乌压压的头顶,给阳光照得发晕。胡子一凛,说:“光头?”
“光头强撒。”渣辉哈哈笑了。
天光无一丝云。远远白白的所在,微微地抖,从集市上噗通掉下来。太阳好毒,看不清脸。那人愈走愈近,头顶白色医帽,脸不清不楚。等人近了,白寡妇的脸骤雨似的,噼噼啪啪劈头盖来。她手上拎的嘶嘶愣愣一条猪肉。众人噤声,犹若齐齐后退一步。灯绳早不知所踪了。
怎么办?白寡妇居然发笑。她头顶白色医帽,从没摘过。万红这死妮子,话也不说,就是哭。白寡妇找不着羊,去派出所的路上,白寡妇没认出灯绳,认出了灯绳的小辫,喊了一声。灯绳掉身就走,恁些年不见,他比以前轻微许多。警察要她回家等。她顺着羊屎蛋,到了杨树林。林里的烟火气闷她一腔子,影影幢幢许多人,莫不放火吧。她取小径下去,一只两只三四只,弯腰驼背的羊群拢在一块,学会了烤火,竟然直立起来,学起人样子,并给最后一只羊剥了皮,架到火上,油滋滋冒烟。白寡妇把鞋脱了往火里一掼,狠狠再掼。他们涎着脸笑,一张张黄黄的脸,一模一样。她的眼睛雾沉沉的。哎呀,真是造孽哇,活脱脱一只烤全羊,撕掉一块一块。是谁递给她一块,“你也有份。”满林子梭梭响动,一丝膻味也无,何况浓香。没有膻味儿,难道是人肉?狗肉撒,披挂一身羊皮。她才不吃狗,要吃就吃人。手上腻得都是油,白寡妇擦擦嘴。她有多久不见肉味了?李高潮的婚宴吃三番也吃不香,除却猪、牛、驴、羊,还有“霸王别姬”一锅,再丰盛各人也无不私语。何况见着灯绳,灯绳走哪都瞧不见她。三天后,白寡妇买回一条猪肉。万红不吃,还呜呜地哭,真不像话,一句委屈不得。哭上半晌,白寡妇才晓得她根本不为狗哭。万红一面哭一面摸一摸喉嚨。她有好久添的这习惯? “这死妮子。”颈子上银铃子项圈哪去了?怪不得直没声响。
晚了半天,胡子才去帮闲。因生肖犯亥,灯婆要他避了正门走。厨房五六个帮工忙活,他们不让他沾手。他手脚无放处,见灶火过旺,减几根薪柴。又见水缸不平,拎了桶各处找不见压水井。外子一阵哄闹,知是接了新娘子,正呜呜哭哩。胡子烧响三声炮仗,空气发颤。婚宴起在院场,伙子们吃盅啃酒,胡子一声不响挨进去。伙子们喝了几分醉,话也放肆。灯绳吃醉了,满院乱蹿,摸着脑壳找他想象中的帽子,逢人便问:“见我帽子了吗?”新郎新娘挨桌敬酒,敬过一桌又敬一桌。接亲的人论起新娘子的哭,跌进泥里去了。好命婆解劝也不管,眼泪哗哗。这路也是,坑坑洼洼,泥水遍布。沿路走的,偏偏是那粉色的墙,刷着白字:“要想富,先修路。”巨大的字,仿佛巨大的蛮力,要把墙拧作麻花。
可是,“村长啥时候修个路撒。”渣辉说。
“政府不说村村通公路吗?”
“通鸡巴,跑断老子腿,镇长就一句没个钱让我咋个修哇?”村长说。
“村长呐,这路不修不行撒。”灯绳说。
“镇长不谁想见就能见哇。”村长说,“难哇难哇,篓一趟镇上比美国总统还正式。”
“美国总统都他妈西服革履撒。”
“谁要把个路修了谁才真厉害。”村长说。
“奏是,比村长还厉害。”板凳说。
“奏是,村长算个球。”村长的衣领起了腻,烟灰烧的洞,落下厚厚的窟窿。
伙子们都乱了套,追人抹锅灰和鞋油。新郎给人架上墙,又架下来。新娘子哇哇惊叫,严肃地气严肃地哭。胡子也要抹她锅灰,给渣辉挡开。瞧他红鼻子,胡子很想来一拳。伸手上去,把他头发上一根稻草摘下来。胡子叫他,开口却说:“渣辉,渣辉。”渣辉一脚踹倒胡子。胡子呛一句:“我好心——”。渣辉当啷又是一脚,撂了胡子狗啃屎。伙子们解劝,李高潮命人拖走胡子,抱住渣辉:“哥,我婚礼给我面子,别跟他一般见识。”胡子起身拍一拍,给板凳架走。“哥你别动,我给你洗洗。”给冷水一激,胡子醒酒大半,突然发现竟是水龙头,强劲的水挣脱了似的掉,胡子挣了挣给板凳扶着走。胡子说你眼镜挺好看,给哥戴戴。胡子戴了眼镜,世界小了,也清明起来。他正正衣冠:“我好心给他拔草,他——”转身撞见腰粗洋槐。他骂娘要把树撂倒,一阵光斑簌簌掉落。板凳说:“哥,你松手撒,树给你打死了。”婚宴里闯来的人,搅乱了酒席,兜头给胡子一耳刮子,把个眼镜也劈落了,“你妈给车撞了,你还搁这撒酒疯。”
胡子好像瞎了。“我好心给他撞——撞,撞车?撞什么车?”
来人说:“火车。”
范丽娜突然决定明天就走。今天,范丽娜打开电视,瞅着电视机上的苹果发呆。胡子带了不知什么肉,既香且阔。她就晓得她突然老了,快要死了,还没坐过火车,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哩。去哪呢?“你怎么不去死。”胡子说。胡子头发蓬乱,眼眶红肿,竟有些陌生。当她记得自己是个妈妈,全忘了怎有恁大一个儿子。“我死了就合了你的意。”范丽娜说。“死了我才开心。”胡子说。“我早晚要死。”范丽娜说。“你怎么不早死,早死了多好。”胡子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盼着我死,我是你妈。”范丽娜说。“我的妈呀,原来你还记得你是我妈,我是你儿子。你就是个酒鬼,喝了酒就打我。你不是打我,你是在打他。我把他早忘了一干二净。我死也恨你,你让我想起他,你越打我,我就越想他,你越打我,我越找他,可我找他不着。他算哪根葱,找他干毛,我受够了。”
像早有预料,她终于等到了这话,把人统统耗干了。“大同!大同!” 范丽娜几乎脱口而出。
她迟迟不动身。给不相干的贼推一把,忘了什么话。这可推不倒她,几乎推她出了国界。肩了蛇皮袋没卖出一双鞋,她心存感激,今儿个不开张。出门前她把揣兜的苹果又放回去,遂买了饼干、矿泉水和黄桃罐头,奔去售票厅。
“同志,我买票。”
“到哪儿?”
“啊,我还没想好,能不能先买票?”
“去哪儿?”
“我去,我去,哪儿都管。”
“你得去个地方,没地方捣什么乱你,问什么问,赶紧的,下一个。”
要去哪呢?截了哪个旅客,“同志同志,你去哪儿呀?”人家瞅她一眼,一声不吭就走了。她茫茫不知所措,天下之大,无容身之所了。她不晓得,歇了大半晌本来想买个苹果或者梨子,西瓜竟然上了市,好贵呐。又圆又大个的西瓜,竟有十三斤,花她好多钱。她舍不得吃,两手捧着奉若进了庙子捧个慈悲。她呀一口也未舍得吃,捧着个西瓜,又去排了队。轮到她人家又问:“去哪儿?”
“100块钱的,”她说时掂得老高,好像道路称了13斤。
“100块也要有个地方撒,起码的方向要有。”
“西——西——西瓜的西。”
“那就大同撒。”
“大就大,就大就——,”范丽娜舔着脸笑,讨好于他,“就大同,世界大同嘛。”
检票员告她是明天的票,她不甘心。下了扶梯,西瓜比她滚落还要快。吃过饭,儿子像是突然发现只有一只西瓜,切了两三块吃,一晚上就过去了。范丽娜一早到车站,搁冰箱的另一半西瓜已经蔫了。她照旧肩了蛇皮袋,袋里装的是今天该卖的鞋。她来早了,人再多鞋也没卖一双。好容易检了票,人们一股脑泼上来。她一面下到7站台一面兜售鞋子。佝偻的腰,细颤的背,要把她捂折了。火车来了又去了,她的火车还没到。火车再来了,走一趟“和谐号”,好快的车,几乎把她带倒了。她的那趟,是“复兴号”,呼啸过了,速度抖得忒快,大地拽跑喽。范丽娜浑身发颤,“复兴号”动车车速忒快了,拔了脚跟,把范丽娜带倒了,再也起不来身了。恁多鞋,跌撒一地,像四散奔逃的孩子。及至回了家,她想到忘却的哪里的话:“她宁愿亲身认识儿子。”
万红不到三十岁,浑身都在笑。万红问胡子:“你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字?”胡子鼓着的嘴张了张:“我我不识字。”萬红哈哈笑起来:“看就看嘛,又不少块肉。”伙子们见了,就较劲,比赛谁睡的万红次数。 “胡子胡子,万红睡了你几回?”胡子胡乱摆手:“莫有,莫有。”万红拍他屁股,咯吱咯吱笑:“有就有嘛,害什么臊。”万红一扭身,走脱了身。胡子与他们一道,忍不住看。胡子看不透万红的裤子到底松多少。胡子每每遇着万红就逃,害她气喘吁吁地追。万红说:“胡子,你跑啥?”胡子不语。万红说:“胡子,你又看我。”胡子不语。万红说:“胡子,你死吧。” 胡子说:“你才死爸。”万红笑得乱颤:“对呀对呀,我爸早死了。”胡子说:“你的裤子真好看。”万红脸红:“是吗?”胡子说:“他们说你裤腰松,我没看出来。”万红说:“呸,死胡子,你就坏吧就。”
胡子早早归家,妈妈不晓得哪个去了。今天他带了狗肉,肉香浓郁。妈妈扒两口就睡了,他说过多少回,妈妈总装聋作哑。妈妈说:“Muuuuu,好的呀。”他真了解妈妈,她从学不会拒绝,却也总不兑现。妈妈似乎晓得了,每每回来,端的在门口张一张,把灯关了。胡子给蚊子叮醒,妈妈的房间,月光由窗子透来,一双小得不能再小的布鞋,怯怯地塌着,仿佛刚给踢下床来。床上很黑,看不见人。要不要把妈妈推翻?他叫了几次,毫无动静。他不晓得怎就推就,又是哪只手推的妈妈。“妈——妈,钱,你答应过给我钱,我要买媳妇。”
晌午刚过,他们吃过饭,赤膊乘凉。 “你头怎么了?”李高潮说。“撞了电线杆。” 胡子的脑袋缠满绷带。“磕头磕破了吧。”李高潮哈哈大笑。胡子羞惭地说:“不是。”李高潮又讲个笑话。胡子身子猛然一抖。李高潮说:“你笑啥?”胡子说:“我没笑。”李高潮耳刮子上去,眼镜也打飞了。来了一团刺眼的亮色。他们好心帮他戴上眼镜,胡子看清了,她穿的黄色T恤,巨大地满足了阳光,沾着许多小黑虫。
万红怒气冲冲问谁杀的狗。王传杰说:“晓得小金花伐,你猜怎么着,竟然结了婚了。”李高潮说:“哪个小金花?”王传杰说:“嗓门大的,一说话吃了炸药似的。”申志立说:“她不叫素珍吗?”渣辉说:“完了完了,你喜欢她?”申志立说:“狗才喜欢。”胡子要走,给渣辉拽住,渣辉说:“完了完了,你喜欢万红。”胡子说:“我没有。”李高潮说:“胡子,你喜欢万红。”胡子说:“我没有。”渣辉说:“是你,就你烧了她的狗,还给我吃,我没吃。”胡子说:“不是我。”胡子抄起铁锨想打渣辉,又想打李高潮,呆了一呆,掉转身子,威胁万红,“你走,你走不走?”万红不走。胡子举起铁锨,照了万红要打:“我叫你走,听见没有。”万红仰视胡子,双眼噙泪,仿佛刚刚揭了盖头,十分漂亮,万分羞赧。“有种你打死我。”胡子迟迟不决,见着万红洁白的颈子,颈子环个红圈子,圈子挂个银铃子,犹似溪流叮咚,犹如他们第一回相见:
“你说五遍老鼠撒。”万红说。
“说它作甚?”胡子说。
“你就说撒。” 万红说。
“老鼠老鼠老鼠老鼠老鼠老鼠。” 胡子说。
“猫怕什么?” 万红说。
“Muuuuu——老鼠。” 胡子说。
胡子掼走银铃,掉身跑了。
范丽娜站不起来了,她的腰病万分猛烈。她疼醒过来,脸像秋叶般颤栗。医生再好,不过是浪费钱财。每每灯婆或谁来看,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哑了嗓子喊:“杀了我吧,叫我去死,死了多好哇。”谁也没胆子杀她,她也就死了心,绝望地说:“死一个人怎么就这么难哇。”说完她不再理会,专心数屋顶的椽子。后来,她像重新发现了死亡的乐趣。每每胡子喂她吃饭,或给她说话,她从不张嘴,脑袋一歪,死了过去。范丽娜死得多了,也就乏了,害了颈子疼,脑袋歪在一边。
她又来了。把胡子叫到跟前。胡子不信她,还是瞅了瞅角落的一把铁锨。今晚停电,烛火照到妈妈跳动的脸,铁锨也紧张到颤抖。妈妈换个姿势趴着,把耳朵张到嘴边。“儿啊,家里没钱,我的一妆嫁衣当初嫁给你爸没穿一回,你去刨来给我做寿衣,你去院场的槐树下头,你去,就槐树下头。”说罢,妈妈好像用光了力气,掉了下去。
妈妈也许忘了,家里从没有过劳什子槐树。一出门他偏偏撞见两株,他想问明哪一株,拎个铁锨便望更大一株去。院场上头,漫天星斗。很怪,挖了十米深,啥也没有。他又去挖另一株,天将晓明,屁也没有。妈妈糊涂了。日上三竿,灯婆又来看范丽娜,送来许多枣,走时问刨树作甚。胡子倚着门框吐掉枣核说:“寿材。”灯婆说:“槐树咋能做寿材。”枣核越来越多了。待到半夜,胡子冒雨回村里老家,院场溃败了,房子也倾圮了,爷爷仿佛刚刚起床。两株枣树正盛,枣一颗也无。胡子一无所获,湿淋淋回去。快到家了,他又累又乏,歇在树下。他抬头问天,泪水混着雨水流。头顶的歪脖子老树纹丝不动。他记得这棵树,他们就是被这株树拦腰截住的。恁多年过去了,这株死树发了新树又长了起来,长这么大了。胡子重新干活,挖不到五尺听到铛铛的声响,雨已停下。胡子扔了铁锨刨出来,这是很大的铁盒,泥水遍布,锈迹斑斑。捧在手里,他几乎沉到地狱里了。胡子抹掉一把积水,脑袋一疼,当机立断倒了下去。
雨早停了,树下啪嗒啪嗒滴的水,活像一匹蠢笨的鸭子过一方干涸的池塘。
胡子没找对地方,电线杆撞了他,抬头便是尖锐湿疣。谁冲电线杆撒尿,总不归是狗吧,尿湿了他的鞋。他跟过去,好家伙,屋里满是人。村长热情过了头:“稀客呀稀客。”酒过三巡,灯绳吃醉了,摸索想象中的帽子,便问:“你见我帽子了吗?”申志立很兴奋,拉胡子出来,“嘿,跟我进趟城。”胡子问他作甚,他只是笑。胡子掏了银铃子问他能不能帮他。
康庄旧货市场涌了许多水果摊,嗡嗡的苍蝇,腌臜的地。申志立把东西卖给一个带头盔的马脸,他竟然裹得如此严实。交易成功,马脸兴奋地给他表演翻筋斗,腰间的钥匙扣哗哗地银光闪闪。
他们先去银座,又回康庄大道。胡子见到心仪的西服,把钱也攥湿了。他搓搓料子,害羞似的拉吊牌问价钱,卖西服的娘姨非常之耐烦。他骨头架子大,头脸从西服里笑嘻嘻出来,不像自个了。长长的穿衣镜撑得他高挑了,骨头缝咔咔地响。后头与娘姨调笑的申志立却给镜子拧坏了。换了几家店,试了好几个,胡子选了头一眼相中的西服穿走了,懊悔“不该穿这双鞋的”。胡子给西服提着走,后脊梁骨僵直,仿佛身体是钢铁,刚刚浇筑成功,每个关节都带有金属的响动。头顶的天空如一片巨大的灰色的工业废水,缓慢爬行。兩个小姑娘瞧见了胡子。一个说,他刚才啊像刚从土里钻出来,逛菜市场一样,买个猪蹄就走。另一个说,西服咧咧歪歪几乎要把人刨出去了。两人笑作一团。胡子挑来拣去,相中的那个,烫手似的扔下,极热情地摸另一个。刚才那鞋子您穿上,配您这身,甭提多可了。就一百五,很便宜啦。您看这皮面、色泽。六十?他回了身,逡巡在门边。您这样我们怎么做生意,也不说别的啦,八十怎么样。胡子头也不抬,仔细瞧别个鞋子。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颜色也少见,真牛皮,绝对经穿,不会变形。这双白皮鞋,胡子还不习惯,走走就好了。胡子不知该去哪,申志立仿佛也忘了进城的事。他们走到天黑,脚也臭了,洗洗脚没什么不好。鸿宇洗脚城与别处不同,前台装修华丽,穿过回廊,申志立进了莫斯科。隔壁是北京,23号穿军装戴军帽。胡子分不清美帝或苏修,床单上军绿色豆腐块是克制的性冷淡,他同样克制自己,浑身不自在地一动不动。她麻利地脱净了。她几号来着?她竟然想脱掉他的西服和皮鞋。休想。他到车站等到天亮。第一班车人太多了,免不得谁踩了谁。雪白的皮鞋登时污了一块。你踩我脚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踩的?就你踩的。踩你怎么了?他鼻子中了一拳,脑袋发昏。下到镇上,汽车蹦跳起来。胡子整整衣裳,走出腿,伸出脚。他妈的,好端端的皮鞋见了血,一双红头皮鞋,仿佛刚由腿里蹬出来。他像是从皮鞋里长出来一样,头一回站到了定陶之上。
一下车,他听灯婆大喊:“哎呀呀,胡子啊,可找到了你,你死哪去了。你妈死了。”
死得好。
灯婆总忙,每每归家,灯绳都在睡,院场的无头大佛也卧着。这一天,是灯婆从胡子家归来的任何一天。她把冰冷的铁盒置于灯下,嗡嗡发颤,几乎在哭。灯婆砸不烂铁锁,那也绷掉了锁鼻。惊醒了灯绳,问她作甚。灯婆手拎铁锤,头发滴水,佝偻了背,乜他一眼。灯绳一颤,彻底醒了。灯婆怎么也打不开铁盒,铁盒的力气把她绞干绞透了。盒子是灯婆松手以后崩开的,哐的一声。她一层一层剥开塑料布,剥不完似的。最后是个木盒,几乎朽烂了,打开盒盖,白炽灯也为之黯然。里面全是钱,花里胡哨,鲜艳欲滴。灯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脸咕咕地跳。她的双手低低抚过,把个指尖轻轻一拨,整齐的钞票顷刻化为灰烬。她觉着世上所有的钱都化归乌有了。
葬礼那天下着雨,胡子担心妈妈死得不够,人也不多。他多虑了,掏了份子钱,谁不想多吃几顿?胡子像个局外人,没有哭,也没穿孝服,把个皮鞋蒙了白布。一身黑色的西服革履,买的正是时候,庄重肃穆,也算相貌堂堂。院场起宴,大伙吃酒啃盘,势不安分,大笑、撒野,妇人斥骂,孩子也哭闹。一切都靠长辈照料,胡子呆呆怯怯,没个用处,像偷偷进了别家院场,独自进了屋子,见板凳腿给谁卸掉一只,遂剪了一块布包住榫头,实实敲进卯口,搁地上扎一扎试验结实不结实。灯绳冷冷地坐在凳子上,灯婆不让他吃酒。白寡妇带着万红吊唁,劝他节哀顺变。胡子一声不响走进厨房,又担了两担水填平水缸。倒进麦秸垛里。李高潮错进厨房,差点吐胡子一身,拽了胡子出来。胡子挨个散烟,却记不得给火。散过两回的人,把多出的一支别在耳后。
当晚,夜空给两株耸高的槐树拔高了。棺材停在中堂,范丽娜躺在棺材里。妈妈还没醒,他坐在正中,不确定怎样把妈妈从棺材里取出来。一大早他就发愁,寿衣是他新买的,妈妈还是生气。她的凤冠霞帔哪去了?哄她半晌,把她压箱底的碎花裙子翻出来。妈妈一点一点漏干了。好在大雨也没耽搁妈妈下葬。胡子当头,抛撒妈妈昨晚剪的纸钱和叠的金元宝。主宾呐喊,笙箫唢呐,花圈幕帐。挖好的坑穴存了水,摔了盆子,妈妈爬出棺材,伏在棺板上哼个小调,才爬进坟穴,满身泥浆,培土两铲,妈妈又重新钻出坟茔。范丽娜满身泥浆,躺回棺材,两手交叠,双腿并拢。漫天星子若雪子簌簌掉落。白炽灯咣咣闪烁,胡子心子不定,他怕妈妈醒不转,真就死了。他不晓得一场葬礼是否真就把妈妈拉下地底。“死一个人怎就这么难,赶也赶不死。”
范丽娜十分沮丧,翻个身继续睡,假装自己是一个死人。她不想醒,仿佛活着是她的一切罪孽,全部梦魇。
三 V
一定搞错了,V还没从睡梦中醒来,便遭了逮捕。
妈妈老咳不停,我把药大火烧开小火煎熬。我打开窗户,浓烈的冷清大块大块进来,意外一顶大盖帽。这么大的帽子,突然跳进来,把我摁住。窗台的蜡烛,好像刚刚扑灭,天也就此亮了上来。
我懊悔自己起码穿件干净衣裳,光的膀子令他羞耻。这条路可破,肠子也颠出来了,哦,我还没吃饭呢,竟然不饿。对了,还有妈妈的药,该熬干了,房子不能着火了吧。他以为车坏了,警察把他拽下来。
这是所长办公室。皮质座椅塌陷了,好像所长肥大的屁股刚刚离开,来不及弹上来。电脑敦实地冒出头来,空调嗡嗡响动,好似待了五百年。带他来的警察把他放下就走了。他有心看他,警察的制服,很不称身,大得不成体统。帽子太大了,衬得他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唬我:“喂,老实待着,站好喽,听见没有。”
房间好黑,你被放进来,饿了给你吃,困了给你睡。许是夜半,许是正午,砰的一声把你惊醒。坐在椅子里,铁链嚯嚯地响。你睡了,又醒了,谁又在后头不停地走。你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坐也坐不下。谁在审问你?你听了到,晓不得说过什么。你的脑袋给摁进水里,不能呼吸了,你奋力挣扎。你不断醒来,睡了足有五百回。你喝了一口水,水可真凉啊。哪哪都是光,灯罩压得老低。问了你什么?你哭了,眼泪直流。你彻底醒了,李高潮、申志立、板凳、渣渣辉和王传杰,突然站了起来,仿佛你刚刚认得他们。他们平平无奇,不知犯了什么罪,高呼冤枉。过了一个月,也许两个月。妈妈早饿死了吧,你突然大喊:“我坦白,我认罪,都是我干的。”
你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警察好像也不知道:
“你知道犯了啥事吗?好好想想清楚。”
“你们抓错人了,我要回家。”
“证据我们都掌握了,老实交代。”
“我想回家,炉子上熬着药咧。”
“我们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政府,我冤枉啊我。政府,我坦白,我认罪,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
你坦白什么?你认罪什么?你干了什么?
我跟在万红后头,攀上滚烫的屋顶。太阳下山了,星星唾手而得。空气犹如炭火,静静燃烧。瓦片烫着屁股,V学起狗叫。万红很快上到屋顶,夜晚挂在屋檐下,滴答滴答往下掉。万红的笑,也慢慢红了。有时候,他们刚刚爬上屋顶,半个月亮也趴上肩头,白寡妇就在下头咣咣地走,她一遍一遍万红万红地喊。万红捂嘴就笑,我也笑得忘形,踩落的瓦片,吓得他们噤声。白寡妇劈了材,头也不抬。宁静过后,他们紧张地发现抱了对方,怎么也分不开。不知哪一天,她感冒了。我像往常一样躺在滚烫的屋脊上,天已暮了,绛紫色的天空渐渐消退,她伸手拨动星星。白寡妇又唤万红。万红也小声地唤我。感冒令她容光焕发,美丽的脸烧着了晚霞。我听不清她唤什么。她倾我耳边,呼吸吹得他耳痒,我发现她身上比屋脊还要滚烫。她发白的脖颈渗出细细的汗珠。她竟然咬我耳朵,动情地说:“V,操我。”我来不及看她,仓促与她在屋顶交了媾。那是傍晚,白寡妇唤声入耳,太阳仿佛下山,也仿佛永不下山。她的身体像一团火焰,我粗重地呼气。她憋着气,身下淌的不止汗水,还有殷红的血。我越来越快,她也越来越高,身下的血流淌不止,绕过趴伏不动的壁虎,及至檐下。她比我使劲要大,她头上长出很短的头发,仿佛发根的蚂蚁也帮她使劲。我使劲掐她脖颈,她几乎不能呼吸了,腰肢却不停。我浑身软了,想要抽走。她卯足劲揪它拽它,几乎把我也吞了。我逃不脱,抱住她的腰,眼见伏她肩头的壁虎嘶嘶惊动。我以为下雨了,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敲打我肩。她边做边哭,她要流血而死了。她的脖颈上空空荡荡,再没有笑了。当晚我踩了棉花归家,我做了梦。翌日记不得啥子梦。只有夜半惊醒,开灯到天亮。
一连三天,我没有出门,妈妈始终咳嗽,妈妈始终不死,把我熬死了。
天热得不像话,我躺床上看电视。电视上搁个电话机,话机旁端的一只碗。我渴死了,想舀碗水喝,想着想着万红竟然赤身来了,皮肤刷白,胸脯像两个攥紧的拳头。我把妈妈的碎花裙子,要给她穿上。她反把裙子穿我身上。月亮发绿,裙摆完美地盖住了我们的交媾,都给她扯烂了。妈妈从里屋叫来一阵呻唤。万红骑我身上,十指不同程度地嵌进我的后背:“仰视我。”天已将明,我背过身,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羞耻使我更渴了。
我把苹果从碗里掏出来,搁到话机上。水龙头簌簌抽了好一会才出水。我喝了两碗,盛了半碗给万红。万红问:“你家电话号码是多少?”“3781803。”“咋个不通呀?”“把个我家电话拨我家号码当然不通。”“803啊扒零散,不吉利。”“嘘!”万红咕咚咕咚喝水,滴到褥子上。她愣愣地叉开腿,直缝大开,咕咚咕咚一张一缩。毫无廉耻,像一条饿狗。汪汪,我学着狗叫,拨弄话机,谁个号码也拨不出。我拨出119撒:“喂,小莉呀。”她咯咯笑起來。汪汪,我学着狗叫,又拨110撒:“嗳,我苹果哪去了?”万红喝罢水,抹一抹嘴说:“我吃了的,饿了嘛。”
话机响了,我说:“喂?”只有嘶嘶的电流,我说:“你找谁?说话呀。”
妈妈托灯婆到观音庙说亲,V因此与妈妈置气,赌咒“做和尚”。V饿了一天,既不回家,也不知去哪。脑袋给人砸了,找不出谁,便拾了只苹果。脑袋又给人砸中了,拾到第二只苹果他疼起来。似乎早有准备,第三只苹果给V一把捉住。他们都来了。渣辉异常热情:“喂,吃了吗?”申志立说:“到观音庙拜一拜。”李高潮勾了V的肩:“V,同去同去。”反正肚里空空。V听到犬吠,戒备地揣着苹果。他们埋伏墙角,不再走了。阳光又直又硬,嗤嗤的,给墙挤弯了。他们一个一个都很坚决,V突然难过,想转身逃掉。听到狗叫,V更饿了。他们激动起来。她出来了,V浑身哆嗦,那匹狗亲切得要他哭泣。万红穿着黄T恤,,嘴里哼着迈开大步走了,把狗留在那儿。他们打个呼哨,狗子不理。观音庙的土墙又矮又破,他们纵身跳去。空荡荡的院场,狗子伏在树下。渣辉打个呼哨,推了V一把。V仿佛迫不及待丢了苹果过去。狗子不理。V走了近,又丢一只苹果滚了去。汪汪,狗鼻子一抽一抽,V双腿打颤。汪汪,狗子一口衔了苹果,咔擦咔擦吞了去,狗头摇摇,又咔擦咔擦吃了头一个苹果。等上半个时辰,渣辉他们一拥而上,缚了狗便逃。狗子嗷呜嗷呜,一口也叫不出。留个V迟疑了,神仙阁老要不要拜拜,手里端个又大又红苹果要不要上供。
就像逮捕,V无端释放了,仿佛他从未入监。临走警察交代:“喂,回家老实待着,没事甭瞎跑。我们还会找你的。”似乎把他昭雪平反了。半夜醒来,他以为没睡着,舌头顶到牙齿,“回家老实待着,甭瞎跑。我们还会找你的。”似乎从这句开始,他是个逃犯了。V彻底发烧了,疼得在床上打滚:“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抱着死的想法他又睡了过去。很少停电了,壁虎静默,蜡烛将要燃尽。小路裹在被子里,浑身发抖。妈妈拍着小路说:“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读三遍,一觉困到大天光。”小路说:“我头痛。”妈妈说:“睡着就不痛了。”小路说:“我好烫。”妈妈说:“乖,喝点热水就不烫了。”小路说:“妈妈,我头晕,头会把我烧傻吗?”妈妈说:“不会。”小路说:“妈妈救命,我要变傻了。”妈妈说:“做个傻子多好啊,只会老,不会死。”妈妈说:“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爷爷讲给爸爸的。以前,有个老头知不道犯了啥事,给政府逮了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就招了吧。无论什么罪,认罪便把老头放了。政府吓唬他,回家老实待着,没事甭瞎跑,我们还会找你的。老头回了家,再没出过门。那个穿着一丝不苟,高高的鼻梁,皮鞋锃亮的人,也从没来过了。”小路好似活过来:“我天天见着爷爷蹲椅子里,爷爷的鞋子好大,像一幢房子。我说爷爷你怎么不走哇。爷爷说坐地日行八万里。爷爷真厉害,不走也走了,何况八万里,就问八万里有多远。爷爷说地球那么远。我说地球有多远。爷爷望望天,好像地球登时从天上掉下来了。一天又一年,头上虱子一茬又一茬,椅子摇摇晃晃。爷爷说他发现一个秘密。什么秘密。地球为什么是圆的。爷爷赤了脚,再不穿鞋了。那双鞋就在脚边,破破烂烂。”妈妈说:“是啊,一天又一年,头上虱子一茬又一茬,这个老头年轻力壮,终于熬成了老头,一步没走,高大的身体弯下来,脑袋也埋土里了。他将近死了,他听不见了,他总也不死。我就说,你死不死呀,你不死我就走了啊。我掉头就走了。外面的风好大,雪正下得紧,我的一串脚印正从外面走来,我把门关上,把它们挡在外头。门还乱响,像是把风关在了屋里,呜呜低吼,怎么也出不来了。”
小路说:“外头风好大。”
妈妈说:“我去把门关上,这样风就再也进不来了。”
V把门关好,说:“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读三遍,一觉困到大天光。”
V告诫我万万不能退缩。我身着西装,皮鞋橐橐,短短的土路从脚底冒出来。汽车轻快地过,蚂蚱也跳上来。灯绳驾着驴车,问他去哪。出于慎重,V没坐他的车。灯绳说老鸹窝在那边,你走反了。一边是玉米田,另一边也是玉米田,这个晌午,枯河静静流淌。前面的路高高地断了,爬上缓坡,巨大沉重的货车突然出现坡顶,脚底嗡嗡颤动,到了坡顶土路可笑地掉了下去,下面是简陋的街区了,红墙举过蓝瓦。
耸立的几幢楼房,彤亮起来,只有开化不明的村舍突兀地萎顿下去。几处门帘腻黑,欢快地售卖烧饼、油条和胡辣汤。犬吠在哪儿,院场大大地在呢,滑轮驱动的铁门意外敞开。偌大的政府竟然没有门卫,皮鞋意外响亮,红砖铺就的小径四处分叉,砖缝间杂草丛生。一个妇女泼水出门,门前晾满内裤、尿布和乳罩。狗拴在这里。孩子不玩弹珠了,逐他,绊他,丢他。就是这幢了,好气派啊。他不知道该找谁,虚构了一个名叫东阳的地方问。朱红色的门,有的紧闭,有的大敞,没人知道东阳在哪里。奶孩子的妇女,洗过头的少女,把东阳当做一个人。孩子哭个不休,她说她从没听过这个叫东阳的会计。他不是会计。这不是庄严的政府部门吗。咋没肃穆的国徽。咋有恁多家眷。她的头发滴着水,问他是不是搞错了。也许真错了,下一个晓得东阳的老头说那个剃头匠?叫南阳吧。划烂我的脸,做鬼也不饶他。
顶楼的门一推就开,庞大的厅堂一个人也没有。阳光透窗下来,几缕灰尘坐地飞升,八百个空座虚位以待。另一扇门边,两个人专心抽烟。他们犹如门神,也没拦他。与前一个厅堂同样大小,黑压压都是人,后面和过道也站满了人,足够一千零一个。“对不起,让一让。”我没头没脑地向前。因为大,也因为人多,没人看见我。如此稠密的人群,V艰难穿越。该歇歇了,我身边是派出所所长,居然精瘦短俏。后面有人偷偷讲电话,每次两分钟。这个胖子,很多部分溢出椅子外头了。他终于不讲电话了,好久没得声音,好像死了。突然的呼噜提醒我胖子睡着了,像是他突然活转来。V挤到前排,满头大汗。台上谁在讲话?中气十足,慢慢吞吞、挑挑拣拣。一杯热茶,掀了盖,冒气哈到脸上。他终于再次见到镇长,好像镇长等他等了一百年。镇长陈大年敲动桌子,面对全体党员召开大会,贯彻落实党的十九大精神和十三五规划。陈大年每个句子都讲得慢,字也追不上字。他总把气停在如“嗯,啊,那,这个”这些字上。V不晓得等好久,双腿轮流换过几次重心,脑壳子晃啊晃。陳大年正一正衣装,他身着笔挺的中山服(尽管西装革履,V感觉自己就像个多毛的怪物),解开最上面一粒扣子,喝一口水,掉转枪头,厉声斥骂。那个、那个你怎么回事?动来动去,屁股长疮了?就你,来得晚还不老实,看看表都几点了,迟到一小时知不知道,不知廉耻。我们有些党员(还有干部)就是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看什么看,扭的什么头,说的就是你,妈的,拉链开了你晓不晓得,真是丢人啊。陈大年怒气冲冲,头顶光环。洪亮的嗓音劈开空气,响彻厅堂。V像个杀人犯,低下头颅,他晓不得在这个时候与我一个平头百姓计较什么。
我早该睡了,妈妈整夜整夜咳嗽,压得我喘气不过。电话铃救了我,可是混蛋,他(她)从不说话,不归是个哑巴吧。我说:“喂,你谁啊。”怪哉,那边竟然说话了,她说:“猜猜我是谁。”我说:“哑巴开了口。”万红说:“哑巴也是你害的”我说:“你个骗子。”万红说:“我不能见你了,我妈说再见你就打折你的腿。”我说:“打折我干嘛?”万红笑了:“因为是你勾引我啊。”我说:“你搁哪呢,好吵。”万红说:“电话亭啊,中国联通,破破烂烂,以为报废了呢。不知道打给谁,没想到就通了。”我说:“你那里下雨了吗?”万红说:“你说什么我没听见。你说我们说话是什么传播?”我说:“笨蛋,当然空气传播。”万红说:“现在是电流传播呢,你听,嘶嘶漏电呢。我咯吱咯吱笑了出来,声音似乎吵到妈妈了,可她只是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范丽娜要死了,小路当先进了庙。要不是万红,小路一次也不来。白寡妇从来不笑,她认真看病,晾晒衣裳。我说不来偏要我来,弄脏了衣裳,你又要骂我。说多少遍了不准去,你怎就不听孽障啊。我把白寡妇请了来。灯婆要走了,却停在门槛上。一只手撑门框,一只手插了腰,两只伶仃细脚,干干净净站了住。她眼睛躲不及似的:“哎呀呀,你可来了。”灯婆又回了来,小路跟灯婆后面紧张起来。范丽娜的房间得开一扇小小红漆剥落的木门,仿佛给床抵住了。白寡妇好慢,慢到范丽娜死了透了,不再需要她这个医生了。灯婆说:“呀,你的衣裳料子好,颜色也好,穿你身上多衬。”白寡妇说:“恁些年了我这衣裳,就没换过。”灯婆说:“阿弥陀佛,瞅我这记性。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灯婆急着要走,把小路囫囵摁进椅子里。椅子又高又深,小路不舒服地往下出溜。白寡妇毫不费力进了门去,范丽娜没病,她要死了。白寡妇不是神仙,不能起死回生。她拖一把椅子,弄出很大响动,坐到床边。墙上的挂钟停摆了,范丽娜竟然打起了鼾,好像她的病体严重失灵了,并且因为失灵毫无节制地健康起来。范丽娜死死捉住白寡妇,完全没有该死的样子:“多坐一会。”白寡妇决定开口说话:“不知道吃了啥东西,说不出话来。竟然把万红这妮子,哑巴了。”范丽娜说:“可能喉咙发炎吧,说不定扁桃体炎呢。”白寡妇说:“西关医院去看了,可怜的红哇,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范丽娜说:“这可怎么办好。”白寡妇说:“话也说到这儿,我就再多一句。V是好孩子,不能让万红把V拖累了。都是孩子们的事,他们不乐意,谁也没法,你说是伐。”范丽娜裹在被子里,再三恳求,紧张到只管看墙,墙沿着墙向上升,被低矮的屋顶的巨大的力气压弯、压折的墙壁居然没掉下来,天花板像烟雾一样弥漫开去。她再也坐不起来了。白寡妇说:“出门时候还好好的。”
白寡妇开了门,惊讶地发现,灯婆居然没走。她坐在凳子上,一粒一粒剥花生。灯婆说:“你也帮我看看我这脚肿的呀,走不动道。”白寡妇说:“脚肿也可能是心脏的问题。”V坐在灯婆对面,一声不吭。V坐的椅子,变矮变浅了,也可能是V一下长高长大了。V三十多岁了,还像个孩子,坐在椅子里,踢着脚跟。偏偏他高大又雄伟,壮得出奇,想把椅子从屁股上挤走。
今天,我把V的西服穿了出来,去找万红。
的确,我们从没分手,也谈不上交往。万红老说不停,她说她不想去罐头厂上班了,她讨厌罐头厂发腻的甜味。我们赤身抱在屋顶,她的脸微微发烫像一群蝴蝶悄然飘落我的肩头。她抱我,吻我的耳朵,说不完的话。她问我爱不爱她。我将脑袋陷进臂弯,睡着了。“我从没爱你,喜欢也没有。我喜欢冷漠。我没有爸爸,妈妈也不是我妈妈。我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没有。我从小长在庙里,与神为伍。你看那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药师佛、燃灯佛、弥勒佛、毗卢遮那佛、卢舍那佛、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观音菩萨、持国天王、增长天王、广目天王、多闻天王,还有五百罗汉都是我的同伙,时刻把他们背叛。我从不喜欢你,更没爱别人。我不怪你,也不把你背叛。我早把工作丢了,我不后悔。我表姐就惨了,这个荡妇啊,离不开男人,也离不开罐头厂。她开除罐头厂那天,我们吃了许多罐头,这个贱人啊,吃罐头也能吃醉了。她抱着我哭,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也光着身子,抱在屋顶。她狠命咬我,她说她恨我,她说我是她男人,她说:“我们结婚好不好。我肯定不烦你。你不要出门打工了。我们攒钱盖房子。我们努力生孩子。好不好。我照顾你和孩子。你是个孩子,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个孩子,你现在还是个孩子。让我照顾你。我不使性子,也不娇气了。你喜欢我吗。你不喜欢我你干嘛引我。你不喜欢我你干嘛费劲巴拉求我。求求你再求我一次吧。这样我们就能结婚了。”表姐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她说床上有蚂蚁。想一想真个好笑。你咋不笑。”这时黄昏已尽,薄暮轻垂。晚风拂来,星斗乱颤。竹林一阵萧瑟,我的耳朵嗡嗡响动,我晓得我们的情分到了头。镇上怨声载道。灯婆出了庙,滑稽的小脚一颠一颤。我疑心她早知晓了我们的苟且。
葬礼办也办了,妈妈又卧病好一段时日。
金正日死球了,卡扎菲也死毬了,妈妈毫无要死的觉悟。她又安排了一次相亲。那是个爱笑的女孩,也很会游泳。V和她一道去菏泽幽会。头回相见他居然说:“嗨,好久不见。”他们默契地坐进德克士的简桌旁。她点了鸡排,又与了他鲱鱼汉堡。她狡诈地掏钱,毫无性欲的钱包。他大方得体地付了账。她的鼻子太小,脸盘庞大,好在五官清明,细皮嫩肉。很明显,她感到十分糟糕,我则像个跑龙套的。我们竟然约了第二次,这次是肯德基。她比她的年龄要大上许多,安静地坐着,似乎在等我长大。我也完全像个孩子,動来动去,几乎不说话,这惹恼了她。好在定了亲,毕竟,时间不等人。谈崩的那天,他俩都不在。太阳扒在窗台,几只蝙蝠俯冲下来,夜就下来了。范丽娜因为拿不上十万元彩礼暗自深悔。
我把范丽娜拉到院场。隔上一会,就她挪一挪,以便太阳能够晒到她。她耷眉拉眼,没有兴致,脑袋陷落肩窝。
V走了几遭,没个用处。灯婆不在家,灯绳蹲到石磨上抽烟,脑后的辫子沿打结的弯翘了起来。从灯婆家出来,远远望见家里那株老槐,他脚步沉重,两手空空。雾气愈来愈浓,他顺着弯道走了。我早过了观音庙,好歹磕个头,说不定天上掉个林妹妹。人没掉下来,落了好大雨。这座小庙,年代久远,藏着许多秘密。佛祖菩萨,罗汉金刚,漆皮剥落,花里胡哨。记忆里就没修缮过,大雨如注,哗哗漏了进来。
雨帘里拨出一张脸,慈悲为怀地望V一眼。我站在最暗的角落,怕是万红。她踩着庙里石板砖的这一头,掀了另一头来,噗叽一声溅起水花。我觉着我才刚从天上掉下来,嘴巴一瘪,哭了出来。白寡妇说:“你来借钱的吧。”我说:“我找万红。”白寡妇说:“万红死了。”我说:“我要娶她,死也要娶。”白寡妇说:“那你可以死了。”
雨水哗哗地抖,我突然想起范丽娜正晾在院场里。我双腿打颤,各路神仙佛祖,发发慈悲吧。白寡妇盘腿坐下,我几乎要逼她喊一声:“阿弥陀佛。”
白寡妇说:“你在祈祷吗,还是忏悔?跪下!你该跪下!叫一声阿门。削发为僧,砍个头也罢。我不是不信你,你该信佛。佛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可他们要拆庙。你晓得吗?你晓不得。都怪清廷颁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那时候定陶是郡,就地起义。曹州府尹没卵用,清兵千里镇压,于秃头林打了三天三晌,那个惨啊。战后凡与事者,砍头示众。林子没了,尸堆成山,翻做屠头岭。不日,魂魄四起,阴风阵阵。封庙立寺。再挑俩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终日超度。现在又要拆庙了,庙不成庙,用不着拆了吧。你晓不得,要修路了,沥青路,一条道走到黑。拆了庙,叫以后我们去哪里忏悔。”我说:“是保佑。”白寡妇说:“不是头一回了,这才多少年。他们带个红袖章,捣像毁庙。捣了庙不够,还要捉和尚。捉不着和尚捉姑子,是个洋姑子。头一个揭发她的是哪个。是灯绳。没错,他叫灯绳,她便叫灯婆。他们是恋人。灯婆说,你喜欢我什么?灯绳说,头发。灯绳说,你的头发又粗又黑又密,喜欢死了。他因为喜欢揭发了她。他们给灯婆戴一尺高帽,挂牌游街,一天一斗。洋姑子是个啥姑子,头发好端端,又粗又密又美丽,谁个不欢喜。小将们要剃她头发。女将们说,剃不如烧。灯绳说,烧不如拔。灯绳亲手把她的头发一根一根拔净了。薅了帝国主义羊毛,挫骨扬灰。如今灯绳的头发也快掉光了,脑后攒了几根毛,扎个小辫,叫个灯绳了。”V说:“你个骗子。灯婆的头发,白是白了,一根一根穩丝不乱。”白寡妇没说话,白帽摘下来。V头一回见着她光光的脑壳,一根头发也无,坑坑洼洼,像烫了满头的戒疤。
白寡妇说:“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信爱。”
丢了铁锨的下午,电视机停电了。墙上的挂钟,很是不准,范丽娜盯着停往二十年前的指针。空气沉沉,好像二十年前的下午三点她就病倒了。菩萨啊,保佑保佑我们这些稻草秧子吧。灯婆到家里洇煤球。灯婆没马上回去,她坐到我对面帮我洗红薯。煤球洇红了。灯婆说,多穿件衣裳吧,仔细着了凉。V突然发现灯婆的嘴巴竟然很大,好像无辜飞来的一群蝗虫那样大。电话响起来。我接了电话:“喂,说话,你倒是说话呀。” V坐回来。铁锨铲的煤球要烧透了,灯婆毫无走的意思,她说:“你怎么这么拧啊。再给你找一个,好看又漂亮。何苦一棵树上吊死。你放心,包我身上。你跟万红不合适,强拧的瓜不甜。你跟万红真不合适,相信我。范丽娜也是,别个不晓得,她也糊涂吗。我跟你说你可别说我说的,这种事啊谁知道。这都是命。你爸当初为啥跑了?还不是万红。当初要没强奸了万红,何至于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撒。这些年,苦了你们娘俩。真是作孽啊。哎呀呀,你瞧我这张嘴呀,就是个棉裤腰,说了什么呀。你就当个屁,听个响就罢了。”煤球呼呼烧红了眼。
灯婆走了。白寡妇走了。范丽娜通没响动。当晚,我翻出打煤机,和好煤泥,打一夜煤球。第二天,V又拉来一车煤,开始打煤球。每每夜深人静,月色泛滥,打煤机一咬一磕,煤球软软地应声落地。我的脸像火一样烧。在下雨之前,在所有煤球晾硬之前,我决定:这辈子非万红不娶。
婚礼当天,也是观音庙新佛落成的日子,佛像高居庙堂,硕大的佛头轻轻歪在肩头。秋高气爽,蓝天挂在晾衣绳上,白云飘荡。布谷远远叫唤,青蛙呱呱乱鸣。点雷子,放炮仗。人们无不喜气洋洋。
新娘子头顶霞帔,鼻梁纤细,朱唇半点。灯婆忍不住赞叹,不枉她天不亮就起床,贪黑赶来。新郎怎么还不到?灯婆一路小跑,小心爬过树干。天将晓明,星晖熠熠。昨夜大风,远近闻名大树,因为巨大,都刮折了。灯婆放缓步子,鸟巢覆卵,避之不及。几个孩子在打架,夺个东西。灯婆呵斥他们。他们朝灯婆做鬼脸。大个孩子把其他几个打哭了,夺魁了一双皮鞋,穿进去他就小了下去。这皮鞋是一双庞然大物。灯婆问:“哪来的皮鞋?”孩子不理她,啪嗒啪嗒走,像不小心掉进皮鞋里,再也扒不出来。那老天爷下鸟鸣喳喳,枝杈擎天。只有死槐里新发的一株,因为半路发叉歪了脖子,因为不够巨大,屹立不倒。灯婆给绊倒了,坑里尽是泥水。她双膝跪地:我的老天爷呀,我该死,我有罪。
不知过了许多年,定陶早砍了。以沥青路为界,劈作两半,一半归山推,一半归屠头岭。定陶好像从来没有过,人们还能平平望见这株树。
这天微明,灯婆看不清,奇怪他凭空挂到空中,穿的西装平整得邪乎,布满泥浆,睡着了,竟然没冻死。冷风一吹,犹豫不决似的,晃了一晃。软和的五官,硬得有点迟钝了,咬合得不结实,要随时垮了。灯婆这才望见是V,西装革履,重新齐整干净一遍,双脚赤裸,尽是泥污。舌挂悠长,仿佛一条发红的领带,刚刚吊死了他,把头颅也要绞掉了。
哦,歪脖子老树上挂了一个人。
四 阿辽沙
就是死人,也得给我开口说话。我与老驼说:“今个我把话撂死,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我开车撞死了人,车就在外头。我靠死人活命,挣的死人钱。我看透了法律,拉个死人到火葬场一百块,没有执照,也不上税,别说警察,鬼也不拦。火化车开得快个球,都他妈散架了。赶投胎吗,死都死了,走个安稳撒。这路够呛,坑坑洼洼,真他妈坑死人了。死人躺后头,颠来蹦去,活了过来了,开口就骂:“你他奶奶开的么子车,老子还死不死了。”我点头哈腰:“死死死。”吃过早饭,有人捎话要我跑一趟梁城。梁城好啊,长途啊,没个百儿八千下不来。败家娘们儿,你拦我做啥子。
老驼见我进来,一脸阴翳。这个老不死,开个毬丽景湾大饭店,真他娘气派。我说:“给老子整箱五粮液,暖暖身子。”外头鹅毛大雪簌簌不停,炉子头也该加把火。恁个寒冷天,鬼也受不住。我说:“刚一进门给老子绊了一下。得,先他妈磕一个。”老驼说:“你这是福到了。”我说:“拜你所赐,我把鸡巴剁了喂狗了。我这是啊——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老驼说:“不是我。”我说:“你是他老子。”寒风把门推开了,我又扛严实,风雪狗一样呜呜叫。我说:“我这脚呀抖得像筛糠。”老驼说:“是火车来了。”我说:“地震来了?地震他爷爷来了也不好使。”老驼说:“你来晚了。”我说:“甭糊弄我。”老驼说:“三金死了。”我说:“就是死人,也得给我开口说话。”瘪犊子玩意,都要骑肥驴,肏瘦屄。我不想说话,可我不得不说。谁的命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不杀他。他不死了吗,谁也杀不死一个死人。我就问他,我婆娘死哪去了。她是我婆娘,就算离婚,也得找着人不是。我是条癞皮狗,您老可怜可怜我。我好话说尽,老驼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屁。不急,咱慢慢聊,时间有的是。我知道她要跑,炒个菜突然就咸了。我姑妈就从不犯错,远嫁威海,炒菜从不放盐,海风吹一吹就好了。女人啊是祸水,讲个故事?咱有的是时候。你不听也要听,咱话休絮繁。
哪条大河不欠下几条命债。靠岸筑一条大道,向两头无限延伸,这条河也无限往两头流去。路旁槐树下,镇日站个活人,也不动。甭说小孩子,大人都绕着走。他穿笔挺的西装,红头皮鞋,还有一条鲜艳的领带挂到颈子。样子却像乞丐,饿了翻翻垃圾堆,吃饱了响起敦实的脚步声。他累了就弯弯腰,天就黑下了。我跟你说,什么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无不假的,只有尼姑思春才叫真。人们问:“你不回家,杵这干啥?”他说:“等我老婆。”人们说:“你老婆去哪了?”他不吭声。过了好多年,他老婆总不来。人们说:“你老婆啥前来?”他抬腕子看看表:“嘘,没到时间哩。”人们说:“等老婆做什么?”他说:“结婚。”人们说:“她不是你老婆吗,怎么还没结婚?”他说:“结了婚就是老婆了。”又是好多年,他伸长颈子,望向大路尽头。远远的山脉,像一堆煤渣,山脚散落的村子,冒出袅袅炊烟,像一摞一摞垒的石头。今年盼了明年好,明年裤子改棉袄。还没等到妻子,他眼睛花了,看不清世界了,他偏说起雾了。他须发皆白了,腰背弯了下来,人就变矮了。他一年一年弯下来,你听到没有。你能听见西服西裤,咔嚓咔嚓,像钢铁因弯曲开裂,发出脆响。如今日薄西山,他躬身树下。天隆隆黑了,月亮像绿蜥爬上天空。他一句话也不说,嘴巴嘶嘶漏风。后来,我居然遇着他。你猜怎么着,他还等在那里。我去问路。他要我两头跑。我想骂他。他说:“人就是这样,把人逼成鬼。”我真笨,还不晓得他就是那个人人都怕的鬼。我才不怕鬼。可我还是怕了。因为我看不清他的脸,揉烂眼睛也看不清。但我认得他,他不是我从梁城拉的死人。一旦看不清他脸,我就认出他了。他就是那个鬼,就是那个给我捎信的人。夕阳西下,晚来风急。阵阵潮气由对岸扑来。我双腿打顫,仿佛有猛兽穿膛跃出。我一路猛开,顾不上大雪纷纷。我把车停到树下,一匹狗侧身走过。一大片雪整个掉下来砸我头上。我知道我始终忘不记那个老头,站在那里,佝偻了腰,仿佛已死了。前方袅袅炊烟,我把住方向盘,远远听见他唱——
少年莫道少年愁,大雪落来是白头。大鬼小鬼哭个屁,不与神仙上天了。
我要死了,我才不火化,等我死透了,找昆涛把来火化车。他喜欢拉空趟,既轻松,又挣钱。人们眼看他开着火化车把我拉出定陶。这个骗子,没去火化场,半途折进一家饭店。犒劳一桌好酒好菜,我陪他吃到天黑。我起身付了账,他把我拉回来,刨坑埋掉。我脑袋空空,躺在棺椁里,等他把我装进车里。昆涛啊,等我死了,你一定要来,定钱就在枕下。昆涛啊,你来早了,我还没死,可你话太多,三金早死了,你换个时候来,我必定也死了。容我一句劝,你讲的我晓得,听了不下百遍。孙子讲了又讲,也是个鬼故事,还问怕不怕。鬼是一个鬼,故事却不是这么个故事。你杀人是好手,讲故事烂透了。
我是胆小鬼,小到怕落叶掉下来砸死我。爸爸是酒坛子,每天都经我家,他又走过了。爸爸穿着硕大的皮鞋,走路铿铿,地球能自转,都因为他走的每一步。那双笨拙的鞋,沾满了泥。是爷爷传下来的,往上蹿不了几代。爸爸走路不稳当,老把树当人踢,还骂:“给老子让开。”因此,他腿瘸了好一阵。我帮妈妈把爸爸抬到床上,并把皮鞋脱掉。皮鞋真大,大过了房子。擦也擦不干净,都是血。妈妈是个全身滚烫的小女人,大大的眼睛,顶一头卷发就出门,显得脑袋好大。妈妈从来不梳头,大概因为卷发难梳。妈妈不天生卷发,烫的卷发一股清臭。家里的梳子干干净净,没一根头发,一个没有头发的梳子多么乏味。妈妈做饭也乏味,爸爸老不在家吃饭。妈妈就做好饭等他。爸爸回来就吐,吐完打妈妈。碗碟碎了,饭菜流了一地。我很不为妈妈着想似的长大了,有时候,穿上爸爸的皮鞋,也跳进河里,出来时候,衣裳湿透了,皮鞋灌满了水,一步一胡噜,要把我淹死了。每次穿上这双硕大的皮鞋,整个人都在里头咣当,找不着自个,路也不会走了。这不是我的皮鞋。爸爸一喝醉,抓起妈妈的头发,把妈妈从屋里拖到屋外。妈妈的头发是卷发,很好抓。爸爸的皮鞋真好,踩进泥里,也发出咕咕的声响。爸爸累了,可皮鞋不累。爸爸到处走,翻箱倒柜,要揪我出来。爸爸说:“出来,给老子爬出来。”爸爸踢不够妈妈,可能太用力了,把鞋踹飞了。爸爸摔倒了,蹬上皮鞋,重新站了起来,晃来晃去。爸爸你可以喝酒,请你不要穿皮鞋。爸爸不听。爸爸说:“再哭?再哭把你踹回你妈肚里去。”我立马不哭了。妈妈把我推开。爸爸的皮鞋踹到妈妈肚子上。爸爸的皮鞋可真硬。一脚下去,妈妈流产了,沿腿留下血水和羊水。我快落到人间了,却给爸爸一脚踹了回去。爸爸因此膝盖一软,跪了下去。妈妈的肚子饿得咕咕响。我已经死了,但我不是鬼,妈妈的肚皮才是鬼。我是我弟弟。我比弟弟大好多,在阴间游荡二十年,当我再次出生,为防意外,我翻个跟斗,把脐带打结。
昆涛你瞎吗,这老头瞎米阁僚眼也就罢了,拉个二胡唱曲子,满嘴白沫子,牙也烂全了,脸像面汤一样下流。你一来我就犯怵,我正与老头碰杯。昆涛你狗嘴吐不出象牙,老驼嘴又不把门。你站起来了,我趴桌上醉倒了。你跑外头撒了一泡尿又兜了回来。昆涛你一定发现我了,忽地绊一下,骂道:“好狗不挡道。”我从地窨子里爬出来。里头大白菜一摞一摞硬得像砖,我要冻死了。我刚刚爬上来就给你踩上一脚。我这才看清你,不再结实了,吃塑料了吗,气色这么差。我扒门进来,昆涛你一定发现我了。我走路像瘸子:“鱼找鱼虾找虾,乌鲁牛找那哈喇咯,我不是好东西,我婆娘更不是。”你抄凳子就砸,我登时就趴下了。炉火灭了,煤也没了。我们劈些树枝,另起炉灶吧。罢了,我不是东西,拐你老婆,实在罪无可恕。我跟她闹翻了,我们在郑州不到半年钱就花光了,她后悔就跑了。我以为她回家了。因为没钱,我就干起老本行,没成想给人当场捉住,我拼命逃。一路上车来车往,我一步不敢耽搁,半路遇到鬼,叫我名字——驼三金。我不该答应的。打死我吧,我烂命一条,要有半句瞎话,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
他觉着自己是鬼,一到半夜就上路。这条沥青路尽是窟窿,补丁打补丁。他走路到头,折回来再走。你瞧见没有,我径直从他身旁走过。我走一个方向,一会儿从他后面走过,一会儿又向他对面走去。有一段,我们并肩而行。是谁吐的口香糖,揭也揭不下来。我说,你走得好慢。他说,我断了一条腿。我说,太不小心了。他说,怪我死得仓促,借了妈妈的棺材,小就小了,蜷进去一条腿,下一条腿塞不进,就给我敲断了。我说,腿断了还怎么走?他说,走是能走,这条断腿老往外拐。我说,都这样了,何必要走?他说,这条路太烂了,好腿杵瘸了,好在我瘸了,就稳当了。车就遭殃了,要是修一修,何至出事。这场车祸真是惨啊,轮胎把白线也磨掉了。我说,谁给车撞死了?他说,没有谁。我说,你刚说车祸。他说,你没遇过车祸吗?我说,遇着过,车头全烂了,震死一片麻雀。他说,不要踩井盖。我说,怕掉下去吗?他说,我迷信,踩井盖不好。要再多个人,多辆车,也不会冷清。他说,一个人没有,红灯也不知道该不该等。我说,有时候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一路都是绿灯。他说,你看这条白线,你再看井盖,毫无相干。白线走井盖常见吧。我不知道你注意过没有,我从没见过一个白线走对了井盖——也就是说——我见过的所有井盖上走的白线无不被井盖挪歪了。我找不见麻雀,也没有树;电话亭又破又烂,像个巨大的发霉的蘑菇;一根缠得好乱的电线接了一根又一根的水泥杆。杆顶的电表箱朽烂了,风吹开箱门,麻雀窝做在里头。一架飞机飞出来,闪着红光。飞机可小,比蜜蜂大不了多少,嗡嗡地响。两边的沥青弯弯撬起,天又热了。要是下雨就好了,躲到电话亭避避雨,不晓得能不能用。你有IC卡吗,硬币也行啊。打个电话试一试,3781803。要是通了就说:Hello,有人吗?这地方干净得连个影子也没得。被轧扁的青蛙,干枯地趴在路中央,毫无分量地平面了,真怕它干咳一声,弹了上来。我有些后怕,要是有一天我也突然给车撞死了,轧扁了,揭也揭不掉,岂不难堪。变作鬼冒出来还好,黏在人皮里出不来就完了。他说,那你注意安全,不要闯红灯啊。我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绿灯一亮,我便跑了。人是人,鳖是鳖,喇叭是铜锅是铁,咱有甚说甚,我驼三金要钱没有,烂命一条,你拿走吧。
我是郭瞎子没错,拉二胡开腔子,可不算命。那是一株老瘪的柳树,又粗又大。远远地看,冒着青烟,近了去看,烟又没了。离了远去,那股青烟又冒上来,怪哉怪哉。他们把我请到树下,又摸又闻。这树啊太老了,掏了空,生就众多飞虫,近看看不着,远看似青烟。他们不信,骂我渎神。妈了个巴子,好嘛,搂草打兔子,给树立了庙,焚香叩头,大唱三天。俗话说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抱树,独坐莫凭栏。这屋里拢共四个人,有一个算一个,来来闷一盅,你佛咋着就咋着。年年有个三月三呢,天下的大会数泰山,咱们山东有一个济南府,山西有一个府太原,只因为有一人姓张名叫大侃,俺山西嘞有一个姓胡的名叫侃砖,只因为泰山庙上起了大会,他两个赶会到会里边,他两个赶会一天整,日落西山黑了天,两个人住到一个店里边了,两个人闲着没有事,就把话来谈这《吹牛》恁可甭吵吵,来来闷一盅。我可以佛,我干几年佛几年。恁大娘佛你干几年佛几年啊,你这都七十多了,七十怎么了,我干一年佛一年,干二年佛二年。我日他姐,恁恁大娘她,她的思想老。她和我的思想不一样。恁知道吗。恁大娘说我瞎能耐。唉,唉,我日他奶奶。恁大娘又说你这都快八十了,向上数八十了都还往外跑啥。片能片啥能。现在时刻下午八点整。八十,八十又咋着。我可以佛我日他我干到哪哼算哪哼。我日他奶奶,人呐,还是,咱佛一句话难听哈,还是行好了好。我日他姐我日他姐,我咋着我是我不服,我不服。他对我,他孬好孬一点我也不认。哎,哎。来来闷一盅俺这合下雪下白面,下雨都下油共盐。俺这合柳树顶上结棉袄,冬结棉来夏结单。榆树顶上结元宝,杨树顶上结银元。都说俺山东出大户,都说我是个血穷酸。只因袁世凯他给我种过地,宣统他给我掌过大鞭,冯玉祥他给我当伙计,张天师他给我看菜园嘞,王母娘娘来做饭,九天仙女给我当丫鬟,孔老二他给我管过账。好田地我有八万顷,好房舍我有八万间。我喂着八万骡子八万马,还喂八万老板尖(牛),还喂八万拉磨驴,磨了个白面大家餐。老婆子我有八万六,好儿孙我有十万三。我本是老天爷他干爹,你看我体面不体面唱过这段,咱再来段《罗成算命》,佛过来颠过去,这人呐还要行好了好。我不信佛,可我见过鬼。跟你们佛的不一样,这是另外的鬼。我很小就瞎了,我很小就见了鬼。话赶话到这哼,憋了一辈子,半截身子要入土了,咱就佛一佛,佛到哪哼算哪哼。
我娘寡居三年生下我,他们骂我是棉花的野种,好像与我娘野合的不是道士是棉花。夜风飕飕,火车呜喔呜喔地响。长恁大,头一回听见火车隆隆过。夏天的路又干又硬,走了一天,磨破了鞋底,终于见到轨道。枕木朽烂,石子冰凉。我坐在生锈的铁轨上,两边麦苗隆起的声响像老虎在咆哮,速度也快,一夜就结束了,没等着火车。到家我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净说胡话。我睡了醒醒了睡,梦见我娘给我喂药,也梦见铁轨,乱七八糟,像过了十辈子。我忘不记一个老人,与我并肩坐在铁轨上,絮絮叨叨,可烦人。他把我惊着了,我以为他是鬼。一闭眼他就来了,老得不成样子,从兜里掏出一个发皱的苹果。他说,吃吧,吃吧。见我不理,他说,没坐过火车吧,我坐过,这辈子最忘不记的就是坐火车,没有火车,我早死了。我不记得搭茬。他说,闲着也是闲着。月亮绿得像蜥蜴,青蛙乱鸣。醒来以后,我就瞎了,高烧把我烧瞎了。顾不上难过,我想起老人和他讲的他这一辈子。“不晓得逃的猪找着没有。我找了大半天,猪没找着,倒给人拉了壮丁了。世界乱了套,天黑了下来,我们在广袤的平原游荡了五年。日本子投降那年我们好容易打了一小仗,榴弹炮一个个炸开了花,杀到天昏地暗,黄瓜秧子掀翻在地。我们饿着肚子打扫战场,硝烟四冒,树木断裂,一片一片黑紫的血污爬进水塘。团长挂了彩,命人扒光俘虏,绑在树上,一排子弹打出去,树梢稍稍颤动,战俘们微微下坠。我扒了一个少佐的皮,套到身上松松垮垮,把我囫囵个儿掉了下去。我翻身上马,纵到坡顶,太阳焦黄,空气中弥漫硫磺和腐叶的苦味,打声唿哨,我朝天打光了所有子弹。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扒上火车,火车走走停停,扒落五万多只鞋子。车厢来回晃得像一片枯叶,满载伤兵、农民、老师、妓女和骡马。紧挨车门,大着肚子的娘们,支着两条细腿,一动不动,脸色沉得像铅,好似睡着了。月亮像绿蜥爬上半空,无垠的平原幽幽泛蓝。远远蠕动的一小撮一小撮羊群,他们剃光羊毛,把羊刷成粉色,像一伙骨瘦如柴的猪,咩咩叫唤。每过一站,警察都突然蹿上来,检查逃兵。我的双脚疑惑地感到地板快乐地暗自颤抖,寒处呼呼漏风,瞌睡像女人的粉拳一拳一拳敲打我的后脑勺。平原在月下缓缓展开,十万黑影鬼魂似的徜徉。我的肚皮咕噜咕噜响,大了肚子的娘们,裹得严严实实。没有空地,她好容易挤上车门,不肯下去,一直站着。坐我边上的几个伤兵,有人胳膊没了,有人半拉脑袋没了,正在梦里,流着口水。有个兵勇,宽阔、四方的脸,蓄着凌乱的须,他的双手完好無损地附着车皮,来到女人边上,他说:“老子瘸也不瘸,老子瞎也不瞎,老子打日本鬼子,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打来打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打掉了我的半条命,甭说肚子饱不饱,说来肋巴骨都是气。可婊子凭什么,凭什么吃饱喝足?凭什么大了肚子?都是因为吃鸡巴。不吃?蘸点盐就好了。”女人不从。他步枪一挺,刺刀一挑,把个女人的肚皮划开了。女人的肚皮一下就瘪了,好似给大炮轰平了。平原的雪化得有缓有急,千疮百孔,熠熠闪光。零星的枪声像猫头鹰的叫声,咕咕起伏。我看到许多苹果从剖开的肚皮骨碌碌跳脱出来。它们调皮捣蛋,有青有红,一个一个蹦蹦跳跳,滚落火车,滚进烧尽的茫茫麦田里去了。那娘们哇哇乱叫,又哭又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她飞身扑落,跳下火车,不安分的双乳都甩到屁股后头了。你不知道,我老是忘不掉这一幕;星星好乱,月亮好圆。我回到家里,已经解放了,一条猪也无了,爹娘都不在了。屠头岭铲掉了,祠堂掘掉了,祖先牌位无处搁放。脚下惶惶大地,也没一寸一厘是我的了,我再也不是地主了。每夜月下,风过树影,呜呜的声响都像十万鬼魂穿风过堂,在巨大的平原上面游荡。我越来越老,身上到处都在沦陷。他确实好老了,穿胶鞋的脚搓了石子,几乎站不起了。他背对着我,掏出鸡巴,冲着杂草狠狠尿。手洗不干净一样地抖,力气都使尽了,只甩下来几滴尿到鞋上。他拍拍手,屁股重新落下来,脑袋像一块抹布搭在我的肩头。“现在地也没人种了,也不卖,就荒着。都说农民对土地有感情,狗屁,那是没法。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挣不到别人一根手指头,熬的都是命。大伙都出去打工了,很少有人种地了,村里就剩小孩和老头。老头子奄奄一息,熊孩的分作两派,我作共党来你是小日本,杀伐决断,硝烟四起,散发洋葱和腌黄瓜的臭味。杂草蔓生的小道,钻进地里,好多地啊,华北平原蹚不出铁屑,闲着也是闲着,我就租一点,也不种麦子,都兴果园了,还有补助。就栽苹果,能栽一株是一株,到了秋天,霜打枝头,苹果累累。这土壤可肥,苹果种了结满头,人能种吗。种下一条裤腿,来年长出一个人来?我不晓得。你说的没错,我骗了你。我没法,我撒了谎。根本没苹果,哪有我的土地。哪哪都没有。你看铁道两边的麦苗,黝黑茁壮,根根倒竖,都是刀尖。那根刺刀一挑,把个女人的肚皮划开。她的肚子一下就瘪了,一条腿从她肚里头踢了出来。那是一条男人的腿,断腿处渗着血,可真长,膝盖有力地弯着。小腿肚紧紧缠着的绷带,挂着带子。脚上套的胶鞋沾的血,早已干结。这条腿掉下火车时,我看到鞋带松了开。这条腿一蹦一蹦,弹簧似的没进过膝的荒草,不见了。女人登时就哭了,叫嚷着坠下火车去了。那是她男人。她男人给炮弹轰烂了,就剩这条腿了。树上一片叶也无了,她好不容易才从树上摘下来。”他怕是没有第二回站起来的力气了,不知道该把手臂搁哪里,徒劳地弹弹灰尘。天快亮了,我还看不清他的脸。我突然很怕,怕火车突然来了。我怕他拦我,掉身便走。湿漉漉的空气,钻进脖子,我取径向西。走了好久,老头该甩掉了吧,火车也追不上了吧。好像有光追来,呜哇呜哇的响动也追来。直到下坡,我毫不费力跑了起来。跑掉了鞋也顾不上,赤的脚感到了大地的震动,地平线慢慢上升。火车哐哧哐哧地要来了,即将漫过大地,漫过我了。我后背发烫,我要被枪决了。我不能再走了,就抄近道斜插到麦田,闻到掺着干土味的水汽,已经深陷泥沼,越跑越慢,巨大的身形挡在前头,抬头望见一个农民。今年大旱,河水干涸,马达架在井边,他抽水浇地。该死的乡巴佬,抱着粗大、绵软的橡胶水管,抱哪哪折,捏扁管口,吓唬我,水流簌簌抖动,有力地喷射出来,像谁拽住我倒退半步。我才不怕,真的,况且况且,水大漫不过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