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杰
阴晴云雨,千年岁月,一支小小的唢呐,乐声嘹亮,吹奏着神州大地上千户万家的故事。若逢喜,则欢快雀跃,高昂炽烈;若逢悲,則凄楚悲壮,柔婉动人。它曾演绎了多少丰收之悦,新婚之喜,多少相离之苦,别世之痛。它曾响彻晴空,它曾惊艳时光。如今,宝玉蒙尘,香炉沉灰,这华夏最后仅剩的几个民间唢呐艺人的背影在落日中显得格外落寞。可当他们再度吹响这样一支小小的唢呐,高亢呼鸣之时,依然可唤回那百鸟久久盘旋,凤凰骄然展翅……
夏蝉刚刚开始鸣叫的时节,空气已带些闷热的意味,院中高大的香樟把日光裁剪成细小的碎片漏在地上。少年被父亲带到唢呐班班主的家中。半躺在竹藤椅上的先生叼着旱烟杆,漫不经心。几番测验便看出少年没有足够的天分,不愿收他,却最终扭不过他父亲的固执,勉强收了他做徒弟。那是少年第一次直视先生那沉静的双眼,敬畏,抑或惶恐,或许还有几分抑制不住的亲近的希冀。从此,事师如事父,跟随这树荫下那个瘦削的背影,穿过庭院,迈过门槛,掀起纱帘,他走上了“唢呐”这条路。
骄日下的河湾,水波温柔地拍着湿热的土地,清风偷偷吹开盛夏的暑气,少年把着师父割下的长长的芦苇秆儿,试着从水面吸上一口水;被责罚没有饭吃,师娘就偷偷揣来几个红薯;狂喜地飞奔回屋,向师傅展示所成,却再收到一根更长的芦苇秆;暴雨突然而至,倔强地待在河岸旁,却远远听见师傅师娘的呼喊……有了新的师弟,常常一同帮助师傅师娘在田里劳作;偶尔走上远远的山路回趟家,总能听见父亲无比得意地向别人夸耀自己;但也会因师傅先给了师弟唢呐而一个人偷偷掉眼泪。日影长短间伸缩,月色圆缺间变换,草木枯荣间辗转,时间总比想象中流逝得快许多。
灌木林里,一枝一杈间藏入了多少生命的欢歌。师徒三人一同聆听鸟的鸣叫,细细辨认,用唢呐惟妙惟肖地去模仿。盛夏的清晨,鸟啼并着蝉鸣,微风就着水汽,并肩而立着,相互逗笑着,他在心中默默许愿,愿一生与唢呐相伴。坚守的原因很简单,只为了他所热爱的,唢呐串起了他几乎所有美好的经历,珍藏了他最温暖最珍贵的回忆。虽然从未考虑过文明传承、民族精神这样宏大的命题,但此时少年的决心,并不因其单纯而显得轻率。
出乎意料地,师傅把金唢呐给了他。师傅作为班主有很多可以出活的弟子,却只有一个传人获此殊荣。尚不够成熟的他只是满含着热泪地看着师傅,接过金唢呐,显出了几分少年人的担当。谁人可以料知,年少时郑重的承诺,许下的会是一生的热爱。
此后,年复一年,他跟着师傅,潜心向学,技艺日进,能如师傅当年一般,把那支向来只单传下一任班主的曲子《百鸟朝凤》吹得高亢悲壮。可在这师徒间相与为乐的日子里,世事已几经变迁,传统的,规矩的,礼教的似乎都渐渐退场;现代的,新兴的,西方的,走进了人们的生活。唢呐班入场不再行接师礼了,原本最隆重的演奏环节,如今却再没有几个人静心倾听。接过民乐班,却不得不接受一连串的现实打击——洋乐团的红火,乐班中其他几个师兄弟转行的决定,师傅被查出肺癌晚期,连原本以他与唢呐为傲的父母都劝他早些另做打算。
他却仍固执地跟着师傅,跑了几个村庄,再把人一一凑齐,要为本村刚过世的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再吹一曲《百鸟朝凤》。这是一首怎样的悲歌!师徒二人,吹奏给逝者,亦吹奏给自己。昔日光鲜受人敬重的唢呐匠,今日却难以维持生计。他们一同被这个飞速向前的时代抛下了。喧闹的鸣奏,百鸟之哀啼,凤凰啼血而亡,落日倾颓,白日将尽。
离开小村,去城市中打拼的师兄,年节时分来探望他,向他绘声绘色地描绘外面的世界,想带他离开小村,他却只笑着摇头。镁光灯聚焦时装周上先锋前卫的设计衣着,青年就着昏黄的灯光擦拭着他的唢呐;高雅的维也纳金色大厅回荡着雄厚的协奏曲,青年站在河湾边久久凝视无言。资本在世界之巅呼风唤雨,操弄着市场的走向、审美的趋势。青年拿出唢呐,在师傅的坟前高昂地、悲慨地、响亮地吹奏了一曲喜乐。乐声飞扬,回荡在天际,青年闭上眼,落日的余晖下,百鸟再聚,羽翼扑簌,凯歌再起,凤凰应召而来,它在向这个企图剥离过去的时代宣告。
文化的根是什么?炮火与鲜血洗礼过,金钱与贪欲腐蚀尽,文化之根却不止不灭。因为它扎根在人的心里,诚挚的爱与温暖的回忆是它的养分,冷峻的现实与漠视的悲哀只是其上浮尘而已。
又是一夏日,河畔朗月之下,昔日之少年如今已花白头发,看着身边倔强小童把着芦苇秆吸气,憋红了脸,展颜。人力,终可匹敌萧条荒颓的黄昏;人愿,终可淌过漆黑无光的长夜;人心,永远保存着一个民族的文化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