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向“失败”大街2号(外二篇)

2019-09-10 07:22钟宜格
青海湖 2019年7期
关键词:失败叔本华法兰

钟宜格

直到回程之时,我对“失败”大街2号仍然还是个想象,或者,它依旧原封不动地停留在纸页上——“31岁时,(叔本华)搬到柏林‘失败’(Niederlagstrasse)大街2号”。我们走过了菩提树下大街,六月十七日大街,选帝侯大街,卡尔马克思大街,还有古老的小巷,有的来来回回重走。“失败”大街和它的2号在哪儿?这个念头像露水闪现复又坠落。所有的路线都非不经意,正如所有的时刻都精确以待,在一支行进的队伍里,我只能愿目光触摸到更多的、流动的云,和风。

好吧,我以为会极其幸运地碰到那条大街。事实上,并没有。我始终不曾找寻它,按图索骥,或是四下探问。它也没有装作无心地,突然跳出来,对我说:“嗨,你好吗?”它未必会对陌生人表示多少热情。一本小册子开门便写道:“老实说,阿尔·叔本华不是一个和蔼善良之人。”他独身终了,还对女性轻蔑之至:“更准确、更切合实际一点来说,女性是不能令人产生任何美感的。她们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音乐、诗歌和造型艺术。如果她们真要做出这样的姿态,声称她们懂,那只不过是装腔作势,为了讨人喜欢罢了。”这话的确不会令人舒服,若不是旅居澳洲的韦启昌先生的译介,我可能也不会对这个古怪的老头产生一点点兴趣。早在十五六年前,曾有人馈借《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甚是郑重地要我研读,回想应为商务印书馆汉译名著丛书,小开本,装帧清简,不记得有无真正读过。又过七八年,到了不惑,却在韦先生的指引下开始阅读叔本华,渐觉燃灯释惑,烛照性灵。

就这样,奔赴柏林之初,“失败”大街2号是唯一可知的地名。抵达柏林,正是渺茫雨夜,逢遇何者,向往何在?是夜投宿远郊酒店,掀起纱幔一角,慢慢地看清楚了,小窗下,略微开阔的河水从黑漆漆的远方静寂而来,对岸几盏路灯暖黄的光亮,在河面微微地荡漾,不远处的拱桥也清晰起来,因为,一辆长长的有轨电车哐当哐当驶过,车厢里人影寥落。不知何故,我心即安,彼时彼处,对即将迎来的一切的未知、陌生、新鲜,报以静寂的欣然。独伫良久,凝望这不知名的河流,想起曾在延边州首府延吉住过几晚,住处旁边也有大河阔流,夏日晨昏与繁星之夜,常在岸边默默地散步,离开前方才知道,当地人叫此河“布尔哈通”,满语音译,意为柳树河。许是水静夜寂,旅人一枕无梦,清晨六七时天光微曦,看到昨夜的灯火还在,两岸老柳低垂。沿拱桥踱步向西,几分钟后,一个刚刚醒来的小镇,就在那里,朴实,鲜活又沉静。

河流之于一座城市,更像是上天的赐予。有了河,城就有了靈魂、灵动,也有了鲜朗、静寂。施普雷河曲折流经整个柏林城,我们每日往来城乡、街市,几乎都是沿河而行,想来那夜窗下亦是此河。也有一些窄小的年轻运河,在某处岔口转瞬间掠过,一流逶迤,一只驳船或一孔小桥,皆是如常宁静。施普雷河畔的夕照与小径落叶,桥上拉手风琴的中年人,侧颜纯净的年轻女孩,独自泛舟的皮划艇爱好者,似乎都和河水一样让人不禁忘记时间的流逝。柏林大教堂的钟声响彻了静静的河面,沿石阶旋转而上,登顶楼远眺,柏林城全无巍然簇新之貌,疏阔辽远的天际线,似乎轻描淡写地就将曾经的千疮百孔无言地放逐了。出口必经的地下墓室,停放着近百王室的灵柩,间或杂有一些短小的石椁,难免错生恍惚,那里沉睡的,何曾不是谁人的宁馨儿。帝国王朝煌煌书写,勃兰登堡门、威廉皇帝纪念教堂、国会大厦等,何等威严恢宏,也难避祸于宫廷动荡、战火离乱,摧毁与重建,荣光与创痛,都历历在目。唯有施普雷河,就这么一日日流过,任逝者如斯。马克思、恩格斯铜像矗立在柏林大教堂对面河岸的一处林间,听说前来拜谒的多为东欧和中国游客,不知何人,在马克思的黄铜手指间,留下一浅一深的红色康乃馨。深秋的细雨似有似无,林中飞鸟落在一地黄叶上。

有一日在郊外,翻译说这个地方叫“小男孩大街”。当时我们走在一个大林子里,厚厚的落叶如黄绿织毯,弯弯小径不知深处,施普雷河在一丛苇草边流淌。一幢青砖小楼,掩在大树背后,废弃了很久,战争时期曾做过孤儿院,很多有名字或无名字的男孩子,被送到这里生活,做苦役,隔段时间,有人消失,有人新至。“小男孩大街”由此而来。踮脚探望,二楼外的平台上,隐约可见角落的扫具洒壶。或许就在这一刻,想要遇见“失败”大街的渴念,骤然地失去了。

法兰,法兰

我想坐大巴去法兰。我们队伍里的人大约都这么想。可没有人做此提议,之前雇用的老实巴交的司机,将要开着空无一人的车子,独自从柏林一路南下法兰,途经波茨坦、莱比锡,还有诸多我们不知晓地名的村落老镇。想想就这样错过南部乡间的深秋之美,怅然若失。离开柏林城,将暮未暮,雨又下了起来,洒洒洋洋的,似乎是不再叫人流连的意思。纵有旧的执念与新的感怀,如苇草丛生飘荡,我也清楚地知道,柏林,大约此生是不会再相见了。不过一百多分钟而已,我们搭乘夜航班到了法兰——美茵河畔法兰克福,翻译口中简称之,听上去像是在叫邻家女孩。

在法兰,走几个街区去上课,每日都会看到中央车站。泛黄青石所砌,巨大拱门,墨色罗马数字钟盘,看上去古朴恢宏,也有点冰冷。站前广场人来人往,向着门洞深邃的内部走去,或是被沉默地输送出来。我开始想象那些月台,年代久远由此充满了悲欢离合,那些或者上车或者下车的人们,停靠与驶离的列车,将要去往的下一站会是哪里,遥迢的终点会有些什么?午后总会有几分钟时间,我从中餐馆的地下楼梯冒出来,左转恰好是个小街口,正对着中央车站,直线距离50米左右,静静地打望大石钟之下的一些凝固,一些流逝。这个欧洲最为繁忙的火车站,1888年营运初始会是何等情状?再早一些,公元8世纪之前,这里尚不是一座城市,直到查理大帝下令在此筑城,命之法兰克福,取意“法兰克人的渡口”。所有的渡口,渡的是人,亦是命运。叔本华从45岁到72岁去世,27年间,一直住在法兰河边的好风光大街16号。从柏林失败大街搬至此地,大约可说是顺风顺水之势了。假若有意去寻找他的墓园,听说在法兰公墓一处僻静墙边,冬青树环绕,藏青色的石板,上面写着“Arthur Schopenhauer”,没有别的文字了。叔本华在他最后一部巨著末尾的一首诗里写道:“此刻的我站在路的尽头,老迈的头颅已经无力承受月桂花环。”对于哲人来说,生前身后都不需要热闹,一条长满冬青的石子小路,足够他散步、思考了。

相形之下,歌德在法兰的印记更为鲜明无遗。他生于斯,成名于斯,虽终老于魏玛小城,但早在1885年,离他去世五十来年,他在法兰出生的那幢小楼便已辟为纪念馆,二战后原址重建修复。周日的傍晚,我们从法兰克福大学校园走出来,翻译笑言此地人更愿称之为“歌德大学”以示高贵古远,稍后路经一条偏僻小巷,谓歌德故居可短暂停留。建筑外观素朴,物什陈设也很清简,参观者并不少,遇到一个日本团体,皆是女游客,年岁见老,衣着素雅,谦恭沉静地聆听导游的解说。诗人的房间有泛黄纸页的手稿,有幻灯片一帧一帧地投映一些诗章,德文自是不晓,当诗人的黑色剪影,从本白的底子层叠浮现,静默如我还是内心涌动起崇敬。他曾在30岁出头,也是初到魏玛时期,写下《浪游者的夜歌》:群峰一片/沉寂,/树梢微风/敛迹。/林中栖鸟/缄默,/稍待你也/安息。可以感受到与此前青年歌德而言,在狂飙突进运动中的激情和浪漫渐缓渐息。据说,此诗末句为他82岁重游故地,良久感慨改动而成,次年,歌翁长逝。此时叔本华正当盛年,只知年长近40岁的歌德曾予他赞誉勉之,不知他是否送行了这位同时代的伟大长者。他们是如此迥然不同,关于生活,叔本华一言蔽之:“生活并不是让我们享受的,我们必须忍受它和克服它。”他也终其一生在忍受和克服生活,自称“愤世嫉俗之人”,世人颇多议论他自私刻薄,晚景中只有一狗伏于膝下作伴。天性舒朗的绅士歌德如是说:“生活也好,自由也好,都要天天去赢取,这才有资格去享有它。”洎乎现世,先哲诗翁都不乏膜拜与追随者,并非要用哲学和文学艺术去指领生活的具体途径,在我既窘且惑之中年,澹澹以期的,不过长夜可依的一豆烛光,天穹可寻的微微星芒。法兰美茵河两岸有三十多座博物馆,周末城中人都会前往看展赏画为乐,或一家老小相挽相携,或三五旧雨逢遇新知,长长的队伍蜿蜒到了庭院里,总是可见颤巍巍的老妇人,几近盛装而行,长裙礼帽手套一一齐整,亦不忘用鲜艳的丝巾和红唇装点这番鄭重。不论是克服或享有生活,普通德国人用骨子里的严谨,对待美的创造包括美食并不让人诧异。

离开法兰的那个清晨,我和之前每日一样,微明时分即起,在落地窗前静静远望。酒店是中国人建的,离老城很远,近于乡间,学习或观摩多在市内,朝出夕归行止有律,可以说根本没有可能性,走到酒店咫尺之遥的原野上去,我一直在望的那片疏旷寥廓的原野。但我已然熟悉它了,它的晨曦与薄雾,它的落日与夜空。最爱看的,是驰原而过的火车。在我凝望的那些时刻里,从视野所及的大地的东边,从绿黄杂糅的草丛深处,一列火车瞬间漫出来它深红色的车顶,无声地渐近,渐远,逶迤绵长。不知它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十多分钟或再长一点,又有一列车驶来,像飞鸟掠过苇草树梢,却不着痕迹。好像对于河流、火车,我有一种自己很久都未曾察觉的迷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源自哪里呢?在法兰,在离开法兰的那一刻,我才想到这个问题。

流淌,或者奔跑

到了异乡,或者异域,是很能让人思想起故乡、故国的。思之亲切,是一种,思之怅然,亦是一种。如我,长久以来,并不曾以为故土难离,实在是没有确凿的“故乡”概念。按辞典释义,祖上籍贯何在,呱呱坠地何处,生计谋措何所,大抵都可算在“故乡”里了,凡此三地,我都很少怀乡之念,咏叹家园乡土的诗文,读到也比较寡淡。本是个没有原乡的人罢。

秋风起,柏林在望。

这是一个早已周全的计划,因小小变故,才与我相干了。可以在一小段时间内,从原本的、惯常的生活抽离出来,就近乎僵滞的中年形态而言,自然是很好的差事。行前杂务纷披,无暇多思,每出远门,必会寻一本想看的书搁入行李,这趟打算带上叔本华,再相宜不过。从西宁出发的午后,深秋湛空无云,候机厅大玻璃窗将阳光泼洒下来,膝上摊着《论道德与自由》,“我一翻开他的书,就好像长出了一对翅膀”——叔本华如此描述他所喜欢的古希腊哲学家卢塔克的作品。彼时,我好像亦沉浸于此种妙不可言的自由了,周边的人影喧嚣一并退隐,24小时之后,生活将在“别处”展开。

在柏林的第三日,往城市研究所,其隶属于百余年前成立的城市和地区建设学院,学院最近的年会主题是,“作为人,怎么生存在世界上?”我不觉流露了一点浅薄的好奇,待离去时,所长通过翻译特地送我一本厚重册子,言此为年论结集可随兴一看。这大概是整个行程中,我唯一与德国主人的具体交流。大多时候,缄默地记笔记,写下公共政策、财政律法等语词。阿城《威尼斯日记》仅注第一日、第二日……次第简要以叙,所见、所思皆所得,难免向往这一例,在柏林、法兰两地辗转二十天,当时当日的触感自始没做半点记录,延宕经年,落笔忘言,真真虚掷了这一场人文与自然流光溢彩的行旅。

关于柏林,能回想起来的,好像只是一些油画般的色彩。椴树叶子的灿黄,河畔苇草的霜白,对岸斜阳的薄红,楼顶鸽子的羽灰,苍穹如洗的明蓝,小推车里异族婴孩黑葡萄似的眸子。柏林城内和乡间,遍植椴树,国人谓之“思乡树”,缪勒诗句为证:“如今我远离故乡,/转眼已逝数年。/然而仍能常听到那枝叶的呼唤:/回来吧,/你将在那里找到安宁。”北岛曾写《忆柏林》,说自己和街头艺人相仿,人家卖的是技艺,他卖的是乡愁,而乡愁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值一文的。住在柏林老城区时,离酒店不远,街边有很多卖果蔬的摊子,我爱在那儿看,各色式样的瓜果、随意手写的价格标签,还有邻近老缝纫机店、锁铺的橱窗摆设,和我一样大清早出来溜达的、就在我脚边觅食的鸟雀,拍了好多照片,也不晓得什么用处。一日暮至柏林墙东边画廊,游客颇多,当年壁上惊世旧作早已不复存在,后修补新画只剩下观光之意。原来这一处,河与桥亦分东西二界,曾有人夜泅以渡或闯卡越桥,鲜见成功者。一切复归宁静了,河上光影泛动,一只白天鹅浮于轻漾的水波,颈子舒展,羽翅圆润,仿佛凝结完美的雕塑。那边众声喧哗,闪光灯打亮了年轻昂扬的各色面孔,奔驰、索尼的巨大徽标在金属光泽的建筑顶端,俯瞰这流水与流水般的过客。我坐在河边的木椅上,秋水清寒轻拂发丝,暮色四合灯火渐起,乡愁何在,乡关何处,大河无声。

法兰比之柏林,美茵河长岸的秋意更浓,金融中心的繁景恍如大制作影片,穿梭着步履匆匆的年轻人,男女多着深色大衣或风衣,并不鲜亮,有种得体的低调感。在电影博物馆,我看到了奥黛丽赫本的一帧签名小照,作为追慕者真是惊喜。近旁的城市艺术中心,恰逢一位本土著名的女设计师展陈,巨幅海报上的她已近六旬,清矍朗然,从最初的人像摄影,涉及时装、香水、口红以及美学园林的设计,职业生涯的步入总是行履不止,充满了明亮而不灼眼的个人风格。坐在展厅小影间观看了她的园林作品纪录片,自然空间的对称、和谐、静寂,是以树木、溪流浓浓淡淡的绿色融在一起,不言不语地呈现,宁静疏朗之美,和她那些时尚设计手稿迥异却同样意趣盎然。街头报刊上也常见对默克尔讥讽甚至丑化的时政漫画,哪一个时代,女性想得到天然的尊重大约都很不易,但没有哪个时代女性放弃过。我们的翻译,老上海人,上世纪80年代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学院,来德近三十载,已至花甲之岁,她从头至尾一人负责打点我们的整个行程,当她专注地聆听并专业地译述时,能看到一种与时光无关的美,在她不复光滑的额头闪烁。在故国或他乡的去留,她也许选择了艰难的那一个,却不曾辜负生活的馈赠。

一个人,能走到哪里,走多远,起初的原委想必各自不同,之间的波折也未必少,时常揣想着要离开的人,可能还在原地停留。30岁之前,我对于“离开”是向往的,却不是坚定的,心中隐隐希望的是此地还有什么在留下我。童年生活过的小镇,是以地下黑煤的挖掘养育四方民众,家旁边有一条河,河上有铁路桥,是将煤运往上游电厂的专线,能见到的都是货车,也是偶尔一闪而过,我从未得见过这列车驰出的起点,还有到达的终点。有时刚好在桥上走铁轨玩儿,看到火车远远驶来,赶紧跳到桥侧凸出的小格子里躲闪。背对着火车,定定地看上一小会儿河水,觉得自己也随着河面在流动,周围的山、楼房都平缓地往后退了远了。这时闭上眼睛的话,又像长出了翅膀,只听得见风和河水的声音,一层朦朦胧胧的暖橙色浮动,是太阳。现在想起来,倘若生命也是有意象的,那么河流、火车从那时起,以其不可知的来处,亦不可知的去处,给我打了个记号,让流淌或者奔跑,成为了我的姿态,意念之中,想象、停留、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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