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朱耷长于水墨写意,擅书画,能诗文。其笔墨特点以放任恣纵见长,苍劲圆秀,清逸横生,不论大幅或小品,都有浑朴酣畅又明朗秀健的风神。章法结构不落俗套,在不完整中求完整。花鸟以水墨写意为主,形象夸张奇特,笔墨凝炼沉毅,风格雄奇隽永;山水师法董其昌,笔致简洁,有静穆之趣,得疏旷之韵。他的水墨画作品整体上简练单纯,思想深刻,格调孤高冷逸。朱耷非凡的人生经历使他在绘画创作的思想观念、表现手法上富有内涵,充满个性。他的水墨画经过岁月的洗礼,遂渐隐现出一种独特的“空”“静”之美。
关键词:朱耷;空;静;水墨画
朱耷(1626—约1705),号“八大山人”。朱耷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的第九世孙,明末清初画家,清初画坛“四僧”之一。朱耷从小接受的是传统的儒家教育,读的是“四书五经”,少年时就聪慧过人,八岁能作诗,十一岁能画青绿山水,十五岁左右便考取了秀才。二十岁时他遭遇了明朝灭亡,父亲因为明朝的灭亡积劳成疾,不久便离开人世。顺治五年,妻子离世。他在精神上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变得更加孤独、抑郁。皇族家室的衰败,功名场上的无望,使他觉得前途渺茫,万事皆空。朱耷二十八岁时遁入空门,出家“为僧”。在耕庵老人处受戒,称宗师。三十六岁的时候弃僧从道,改建南昌城郊的天宁观,更名为“青云谱”。三十九岁之后定居青云谱,苦心经营这座道观长达二十年之久。他时常以酒消愁,以字画解闷,过着“遗世逃名志,残山剩水身”“蓬蒿丛户暗,诗画入禅真”的超世生活。他这种忽僧忽道的生活一是为了逃避清政府,不愿与他们合作,更是为了保护自己免遭迫害。这段时期也正是朱耷后来取得非凡书画造诣的一个关键时期。六十岁时,他开始用“八大山人”署名题诗作画,以寄托他孤傲、哭笑皆非的痛苦心情。非凡的人生经历让他在绘画创作的思想观念、表现手法上跟他人大不相同,他的作品更富有内涵,充满个性。他的作品简练单纯,思想深刻,格调孤高冷逸。经过岁月的洗礼,在他的水墨画中遂渐隐显出一种“空”“静”之美。
一、朱耷水墨画中的“空”
八大山人水墨画最突出的特点是“少”而“空”,用他的话说是“廉”,有时满幅大纸只画一鸟或一石,寥寥数笔,却神情毕具。笔致简洁,惜墨如金。正是他的这种极简画风,才有了简疏旷达的神韵。历代文人画,笔墨简洁,以“少”见长。但与文人画不同的是,八大山人的画于少的笔墨中沉积着一种“空”的意象。这与他不平凡的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特别是皇族的灭亡与仕途上的无望,使他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和未来,万事皆空。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也给他的艺术人生留出了大量的空闲时间,囤出了一大片纯净的空间,他可以毫无眷恋地投入到艺术创作的新领域。
八大山人遁入空门几十年,思想、行为深受佛教的影响。佛教认为万物本空,空是事物的本质,任何事物都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生死轮回。大乘佛教认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是指有形质的一切万物。人间之物质、身体本系空无实体,而由地、水、火、风四大和合而成,故称空即是色。此万物为因缘所生,并非本来实有,四大若离散,则复归空无,因此其当体是空,此谓之色即是空。一幅画作要呈现在读者面前,首先需要笔墨、色彩、创作工具、材料、形象等来塑造可视的图像,当我们看到画面这种表象就是“色”,而产生这种“色”的因缘,诸如人的思想、心境、意象等便是“空”,画中如果有了思想、心境、意象等这种“空”,便会产生作品这种“色境”,可谓空即是色。
中国写意画热衷于空山无人、任物兴现,体现人对大自然中空茫、旷远的感受。《庄子》云:“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所谓“心斋”,指的是一种虚无空明的心境[1]。中国古诗中也有如此佳句:“亭空寂无人,秋光自萧瑟”“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面对八大山人的作品,我们常常看到的是大面积的空白,计白当黑,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画面上的一只鸟、一条鱼,或者一块石、几片叶,其它地方除了题款铃印,全是一片空白,即空之色,形成简洁、飘逸、孤寂、空灵的意象,这也正是中国古代文人所追求的“虚静”“淡泊”“高远”“幽深”境界。在八大山人的画中,色是一切有形或能被直接感知的笔墨、形体、色彩,空是那些不为人知或没被感知的空白、思想、意境。色与空永恒变化、相互转化的本质,可谓“妙有非有,真空不空”。佛法讲“四大皆空”的用意是要人们认清宇宙人生的真相,积极进取、淡泊名利,以解除身心的束缚,获得身心的解脱和自在。八大山人在画荷花时,非常善于利用空间。画面上出现的大面积空白,不仅为了造成视觉上的形式美,而且留给观众丰富的想象余地。在荷花世界里感悟到写意画“实相无相”“空即是色”的意境,荷花荷叶只不过“一颗莲花子”,真是“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2]30。
对于空的表现,妙在构思创意,言简意赅。朱耷每每取一大幅宣纸,或绘一条鼓腹之鱼,或画一隻孤零之鸟,无水,却似水中游;无靠,却冥冥中有倚。通过大面积的空来凸显小面积的实,也暗示着画家对故国的思念。八大山人約在58岁时开始创作鱼鸟,画上一条游鱼,空无所依,白眼向天,不仅最完美地体现了“中国画中以空灵、含蓄、减省为最高审美的艺术法则,更透过游鱼的白眼将八大山人一己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现在藏于南京市博物馆的《梅花图》是朱耷创作的纸本墨笔画。仅绘一枝梅,仅有四朵梅花在梅枝上孤立地绽放。因为其简,枝端的花苞就凸现画面,让人入眼就领略到满目孤寂凄冷的茫茫大千世界中蕴含的生意,领略到画家心中的落寞与凄苦,以及对生命的期许。此图用笔二三,屈指可数,笔简意赅,以至极意。不由令人想到郑板桥的评价:“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让人领略到画家生于心而应于手的功力。《荷石水禽图》描绘的是河塘边上的景色。在画面的下方,两只水鸭一前一后蹲在石头上,相向而立。数柄荷叶,从画中的不同角度伸出,大小不一,构图互相呼应,动感十足。看似草草描绘,但却达到了笔简意赅、神气完足的境界。《桃石千秋图》是八大山人74岁时创作的水墨画,这幅构图简洁,只有一石两桃,石块倾斜于一角,树枝从石中横空而出并垂下来,整体感很强却不复杂,但很少人能用极少物体画出如此高的境界。八大山人有一首题画诗:“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表达了自己作画的审美与精神追求。
朱耷的水墨花鸟画,远师五代徐熙的野逸画风和宋文人画家的兰竹墨梅,也受明林良、吕纪、陆治的技法影响,尤致意青藤白阳的粗放画风,其风格颇近现代意味的大写意花鸟画,兼有梁楷的减笔与倪瓒的逸笔,以极简的线条与墨色在白纸之上,达到中国写意画持黑守白的极至之境,超凡脱俗地结束了中国绘画的中古历史。
二、朱耷水墨画中的“静”
在八大山人的水墨花鸟画中,所画的禽鸟基本都是静态的,他几乎不画展翅飞翔的禽鸟,而偏爱画孤独静立的野鸟,尤其喜欢画打盹的小鸟。低垂的头、隆起的腹部、翘起的背部,形成极富节奏的形态。《安晚册》第十开、十八开画的鸟,基本上也都是这种打盹的姿态。第十开是一叶枯荷上的长喙翠鸟,十八开则是明清绘画中常见的枯木寝鸟。八大山人笔下的寝鸟,仿佛是一位不问世事的隐士,一切都是身外之物。更确切地说,这只安详沉睡的鸟颇似坐禅的高僧,看似沉睡,实际上正在冥想之中,让人联想到八大山人80年的坎坷人生。
八大山人画中的“静”深受禅宗思想的影响。禅宗追求静养身心、孤高自赏。有着僧人兼画家双重身份的八大山人,他所取得的艺术成就也和他对禅的参悟有密切关系。禅宗是佛教的一种修行方法,这种方法叫做修禅。八大山人曾自谓参禅静坐的情景:“窗明几静,焚香掩卷,每当会心处,欣然独笑。客来相与,脱去形迹,烹苦茗,赏章文,久之,霞光零乱,月在高梧,而客在前溪矣。遂呼童闭户,收蒲团静坐片时,更觉幽然神远。”山人画有《墨花图卷》,画中款识题道“蕉阴有茗浮新梦,山静何人读异书”,这正是他平时品茗读书、修身养性、宁静致远的文人生活的写照。
八大山人学画,注重静观,取法自然,澄怀观化,物我合一,笔下自能得其神韵。山人曾居青云谱,屋前有一荷塘,屋后乔松林立,皆为写生之蓝本,自云:“湖中新莲与宅边古松,皆吾静观而得其神者。”现存于美国火奴鲁鲁博物馆的《古松图》、天津艺术博物馆的《荷上花图卷》、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花果图卷》等画都是从静观中目识心记、深度感悟中创作而成。据载八大山人作《荷上花图卷》时,自五月至八月,观察了荷花开落的全过程。他在此期间,不事佛,不坐禅,每天来到荷池边,静观其变,完全进入了一种化境。
静并不是让人躲到安静的地方,坐井观天,或不思不想,作茧自缚,而是心静而非形静,是在百忙之中,仍能保持一种静寂的心境,在尘嚣之中保持心的静境,不被尘世所染。老子曾把静和道联系在一起,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云云,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认为万物存在的根是渊深的,又是宁静的,归于静也就是归于道,大道在静。八大山人画中的烟林寒树、古木老泉、幽人山居、渔庄清夏都浸透着这种宁静。
八大山人的静境中又隐含着一种“孤”“野”之境。八大山人常用一枝花、一条鱼、一只鸟来表现自己的独高和处境,曲高和寡,独具一格。他画的鸟,大都白眼向天,性格孤傲,卓尔不群,充满倔强之气。他画的鱼,在一片白纸的虚空中游动,其画处于冷中见孤,达到鱼我两忘的境界。八大山人的鱼并非池塘中供人观赏的游鱼,而是精神的逍遥者,它象征着自己的品格与追求。八大山人亦曾向往魏晋名仕的“林下之风”,大难过后不求仕途,而追求的是人性的显现,追求人性本体的怡然自乐精神,这正是一种自我价值的觉醒[2]82。可以说“孤”“野”是道法自然、不事雕饰,追求天人合一的一种精神境界。
三、“空”与“静”的通融性
“空”与“静”是相通的,画中的空绝非空无一物,而往往与静相融,形成一种宁静空茫的境界。品读八大山人的作品,在宁静空灵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他的人生经历,还感受到了生命的呼唤和时空的涌动。透过八大山人的作品,我们看到一位真正内心宁静安详、虚灵洒脱的禅者。在八大山人看来,“空”与“有”、“动”与“静”,只是概念上的分辨词汇。倪瓒曾以孤寒见称于画坛,一二石、两三树而现其心。《幽涧寒松图》正中用枯笔勾出四株萧疏之树,当风而立,叶即脱尽,其间水天空茫,宁静致远。画中的空白与实景相互映衬,表现了倪云林“与宇宙并立、与苍天同流”“天真荒率、纵横高标”的情怀。八大山人的《孤禽图》与《双鸦枯木图》等作品与之同出一辙。在绘画技法上,八大山人常采用精妙、滋润、明洁的笔墨表现出萧条、淡泊、宁静、落寞的内心境界。在意境的表达上,他视孤寒为归处,向空旷求适意,做到了“空”与“静”的融合贯通。
八大山人的山水画,远追南朝宗炳,又师法董源、巨然、米芾、倪瓒、黄公望以至董其昌等人。他的山水学黄公望,却在构图上颇受董其昌影响,往往以象征手法抒写心意,多取荒寒萧疏之景、剩山残水,以此表达对旧王朝的眷恋和坚毅的个性。其画面构图缜密、意境空阔;其笔墨清脱纯净、淋漓酣畅;取物造形旨在意象,笔简意赅,形神兼备,体现出其孤傲落寞清空出世的思想情感。朱耷在临习董其昌的山水画时,又将山水画中的笔墨技法运用于写意花鸟,使自己的绘画最终成熟,其筆墨以放任恣纵见长,苍劲圆秀,清逸横生。不论大幅或小品,都有浑朴酣畅又明朗秀健的风神,章法结构不落俗套,在不完整中求完整。画面具有凄楚苍茫、残山剩水、寂寞荒率的境界。
八大山人的山水画在数量上远不如他的花鸟画多,但所体现的孤寂清高的风骨品格,丝毫不比他的花鸟画逊色。他画的《秋林亭子图》,写秋天茅亭、地老天荒之景,笼罩着一派荒凉静寂、无可奈何的气氛,涵容了一种哭笑不得的情境。画家以秃笔蘸满墨和泪,纵情挥洒,风格雄健,韵味涩拙,空静相融,蕴涵深刻。
朱耷的水墨画风格险、绝、冷、怪,画境空、静、孤、野,作品大道通一,他对后世写意画的影响极大,三百年来影响深远,从清代中期的扬州八怪,到清末海派吴昌硕,直至近代张大千、齐白石、潘天寿,李苦禅等巨匠,莫不深受熏陶,一脉相传。
参考文献:
[1]关志强.刘勰“虚静”美学来源辨异[J].美与时代(下),2018(10):28-30.
[2]石泠.八大山人画语录图释[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
作者简介:周飞战,湖南科技学院美术与艺术设计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研究方向:中国画、永州本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