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谈吃

2019-09-10 07:22南在南方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0期
关键词:王世襄核桃仁丝瓜

南在南方

王世襄会做菜,汪曾祺说他做的烤葱美味极了,又说自己没吃着,是听黄永玉说的。有一回,王世襄骑个自行车,给汪曾祺送了几个长茄子,说是刚上市,送过来尝个鲜。颇有古风。

周绍良亦是文史大家,也喜欢下厨,有一回听说王世襄先生做了一道菜很好吃,于是写信问怎么做的。这般,王老给他回信:

蒙垂询桃仁丝瓜一味,十分简单,只是核桃仁炒丝瓜而己,但选料颇严格。一、丝瓜必须嫩,刮去皮,切斜刀块,不宜太大,入锅几颠即出,不宜多出水。二、核桃有关节令,夏日尚长在树上,取下,去夕卜层绿肉,壳已形成,但未长实,剥出仁来,去仁上的皮,仁呈白色,很嫩。过此时期便不相宜。

丝瓜下锅后,再下核桃仁,少顷即出锅。不宜加高汤,因此菜汤汁以少为宜,可放些白糖、盐、味精,黄酒少许。此味嫩而清白漂亮。在上过浓味菜如东坡肉、红焖肘子之后再上,用它来间隔浓腻,并不是什么正经菜,爽口而己。

恐只能夏末做,核桃仁要适时取下来才行,老了味就变了,也不脆了。如此而己,没有什么奥娩

匆复并请大安。

王老的信写得细致,虽然只是清口小菜,但也讲时令,核桃要夏末的,太早不行,太嫩;太迟也不行,太老。

王老说的核桃绿肉很好玩。核桃果实有两层壳,第一层壳是绿色的,包着的褐色壳是第二层。一般的核桃等着第一层绿壳子炸开即收。而他要做的桃仁丝瓜显然不能等到这层绿壳炸开,所以得去掉这一层绿肉。这层绿肉不太好去,可削,只是汁很容易弄黑手,且很难洗掉,戴个塑胶手套就好了。

这是一封读来津津有味的信,想着另外几封信,也津津有味。

杨凝式是五代时期大书法家,他留传下来的《韭花帖》也是写吃的:

晝寝乍兴,辋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余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状。

大意是说,午觉起来,正饿呢,看见你的留条,叫我吃饭。秋风初来,韭菜花好味道,况且你又准备了嫩羊肉,真是好吃极了。我吃饱喝足了,这味道好像刻在了舌尖上。谢谢你。

初秋的韭菜有小小的花骨朵,不等它开,剪下来捣碎,香辛味四散,跟嫩羊肉一起吃,真是绝配。除了提味,更要紧的是将羊肉的醇美引向另一个层级。

说到羊肉,再来一则东坡给弟弟苏辙的信:

惠州市肆寥落,然日杀一羊……骨间亦有微肉,熟为热酒漉,随意用酒,薄点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摘剔牙綮,如蟹鳌逸味……子由三年堂庖所饱刍豢,灭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此虽戏语,极可施用。但为众狗待哺者不悦耳。

宋代的惠州,市间每天只宰一只羊,他买不起,或者轮不到他买,好在有羊骨头,煮了,淋点儿米酒,撒点儿盐,再烤到微焦就好了,咬着吃、剔着吃,就像吃螃蟹那样。兄弟啊,你家里有厨子,吃得好,怎能知道啃骨头也有好味道?唉,哥哥这样吃,那些啃骨头的狗就不高兴了。

东坡一生流离,钱常常不够用,这封信并非诉苦,结语也可爱。自己吃,还能想着狗,可人也。

金圣叹因哭庙临斩,给大儿子写了几句话,没谈人生,也没谈梦想,只说了这么几句:盐莱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恨矣。

多年前看到这一则,老家年年都有盐菜(腌菜晒干),和炒黄豆同嚼过,也和煮黄豆同嚼过,可是总是没有尝出核桃味儿,老觉得对不住他的盛意。

最后一则是知堂先生给鲍耀明写的信,信里这样说:

“承寄果馒头.满足病人长久的心愿,于去世前吃到故乡之食物(前后共吃三个),更是存殁均感……”

“病人”是知堂夫人羽太信子,日本人,于1962年在北京去世,当时正是困难时期。我看知堂写“前后共吃三个”,不胜感怀。她在异国,终死时得吃家乡食物,必是老怀大慰。我在网上见过一个日本栗馒头,栗色,不知其味如何。

后来才知道,鲍耀明是一位编辑,因慕知堂,通信。后来充当了知堂先生的“采买”。他们一生未曾谋面,但是通过600多封书信,大多与食物相关。再后来,知道这个栗馒头是日本小说家谷崎润一郎帮忙买的,他7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我看过他的《细雪》《春琴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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