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

2019-09-10 07:22余冰如
散文 2019年12期
关键词:长廊风雨文字

余冰如

我们撑着伞,行走在桂林龙脊梯田的山间。

雨如微澜,轻轻地点在伞上,石阶湿润。凉意渐透,也倏忽地钻进闺蜜的声音里:“你离开之后,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辞职。”

说话的是我的老同事兼闺蜜。

在我辞职之前,我们将同事关系变成更亲密的联结:室友兼教学搭档。

在无数个午后,散落在长长的花径上的我们的声音,跳动着一些教学的细节、一个词语的品赏、环节的前后设置、师长的一场点拨等,我们渐渐领悟到每个词语都是有生命的,每一次发现都闪烁着迷人的光,这些教学的细节犹如神光电击,冲击着头脑,甚至让我们在宿舍欢呼,以致驱逐了睡虫……

我们是教学上的同行者、知音,你无法接受我中途退出的事实。我的离开让你失去一个交流的对象,我承认无法像你一样义无反顾地热爱教师这个职业。在体制之中,我看到诸多对老师、学生个性的束缚和局限,虽然钟情于文字,却不喜欢过多的限制。而且当我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我似乎现在就能看到未来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我的样子。只要想着重复同一件可以看到结果的事,我就会打寒战,恐惧恍若巨浪将我吞没。或者说,认识到生命如夜昙般短暂,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而看不见的未来对我来说更有诱惑力,对于一个追求灵魂自由的人来说,挣脱束缚,才不背叛自己。我像一个坐在火车里的旅行者,不想错过沿途的风景、可能遇到的有趣的陌生灵魂,所以我选择中途下车。就当是我回到人的自觉、寻找另一个自己的路上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热爱的路要走。可是无论怎样走,我们都只是在分叉小径的花园中。此刻,我们一起走在探访风雨长廊的路上。

这是一座山间的风雨长廊,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负重跋涉中,突然见到它的身影,我们惊喜、兴奋,减龄到跟同行的女儿一般模样。几十根粗壮的圆柱,撑起路边长亭的扩展部分,廊的制式,把年月浓缩成做旧的模样,也带来了沧桑感。这座长廊的出现,恍若山间的智者,让人愿意驻足交谈。

在这里住下的两天中,我们两人无数次流连于此。晨起问候风雨廊的长度,返途停顿,在山与林木之间寻找拍摄的可能,凤尾竹身姿如扶柳,摇曳多姿,棕黑色的长廊是山景中的禅机;暮色中凭栏听众鸟归巢的鸣叫,虫声四起,唧唧吱吱,流水汩汩,我们遁进风雨长廊,和在栏杆上停留、机灵四望的山雀没有两样。因为打心底喜欢,我们与风雨长廊对坐无语,相看两不厌。

返回往上走,晚上八点钟的夜空,还是一个拖泥带水、不时低声哭泣的女子,广阔的群山在她的哭声中沉默而包容,也包容我们渺若株草的身躯,在它的肠道里行走。

我是这样的偏爱生命中的野趣,一如此生的选择。

路旁一株野猕猴桃,小小的果子在头顶晃动,我忍不住,努力地踮起脚尖采摘。身体斜出去的瞬间,你抓住我的手,做我坚实的后盾,满足我小小的心思。那枚拇指大的棕色果子,果香是轻酸而带着山野林木的清新,让人迷醉。

你说现在的我眉眼比以前清朗,变得更自在些。或许这就是我为什么离开的缘故。

“你不是更肯定现在的我吗?”

我自信地问你。

伞下的声音还在继续,我们谈论着各自的未来。你脚步坚定而有力,从来不会在自己的目标上枉走一步,在教师职业上也是如此,那么你为何不进一步地探索呢?

我喜欢独自一个人行驶在高速路上。不是执迷于速度与激情,而是高速路上的风景。行驶高于地面十来米的高速路上,恍若从日常的眼光中抽离,踮起脚尖看一切。房屋是乡村画中安静的一抹,道路有脉络的走向,河流横贯青田,风景殊于平视,眼界开阔得多。

我想你在教学上也可以这样吧:踮起脚尖,高出日常半步,一线教师的体悟变成总结性文字,形成教学探索,是不是内心更有方向?

你看眼前的山水,是龙脊梯田,据说开荒者在元代逃荒至此,因山势而造田,从一行、两行的禾田开始开垦,一把锄头,敲碎乱石,锄出阡陌,在起与落之间,从元代的山头移到明代的山坳,再到清代的严整、错落、绵延的梯田景致。开垦者不会知道,他们为后人留下这样如诗如画的美景,年复一年,对于个人生命来说,他们只是低头开凿出生计的希望,仿若一头头埋进山间的老黄牛一样执着,凭着微弱的个体力量。可是几十代的老黄牛,才犁出蜿蜒流动、四季幻变的彩色山衣,这一过程,他们花了六百五十年左右。

如今,历史是一幅无法打开的宏大叙事,他们如何来到此地,如何抵抗贫瘠,经历怎样的天灾、人祸等,已经不被关注。而落入我们的眼中的,只有满田晴绿叠翠、天光云影而已。

个人在历史中微不足道,却以微弱之力在历史中存留。这是个人与历史带来的探讨,每一行都一样。

你担心资历、能力不足?可人生中,谁真的能有十足的把握才上路呢?河流未必知道自己将流向何处,出口在哪儿,只是一步一步地走,走到了海边。我们不是最厉害的一个,而时间里的能者会借给我们力量的肩膀,让我们可以走下去。

此趟旅行,我们选择少有人走的路,崎岖难行,日影在背,不时困顿,可是山行清泉下,沁心水草、山间野果无不打动一个行旅者的心。我想起昨天停顿休息的时候,见到枝叶间的一只蜘蛛,正在结网自安。想想风雨若来,扫帚除尘,多被伤及,网破重结的时刻并不少见,这些却是一只蜘蛛活着的生活意义。五年的时间,你未必能完成教学论文结集出版的目标,犹若我未必能于短时间内眼明境清,笔下有神。但我们可以许下十年、十五年的心愿。

虽然,从另一个角度看,生命是一场徒劳的抗争。

“生命是一个抵抗虚无的过程,人的必死让人不得不行动起来,反抗时间的流逝,寻找生命的意义。”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就想起我的大女儿,她也模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她说:“放假的无节制生活让我害怕,我更喜欢按部就班的上学时间。”我想她说的不仅是生活习惯的问题,还有散漫中讓人颓废的挫败感,相反地,目标会为生命带来充实感。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花园里分叉小径上寻找生命意义的旅行者。

在这趟旅行之前,我刚刚经历一场内心的挣扎。看到评论家评论我的诗人朋友:“跟很多人把文学当成一种兴趣、职业不同,文学曾经是她的全部世界,她的生命支撑。她读书、写作、交往、恋爱,全都离不开文学,她是如此纯粹之人,她期待着完全的同一性:兴趣、生活、工作、婚恋全部化合为一。”因为纯粹,她的诗歌更能直指精神的本质。读这篇评论的时候,我想起曾经有人这样对我说:“她的纯粹是你永远都达不到的。”这句话伤人,却是事实。我总觉得我是她的另一面,生活世俗,充满喧嚣、杂质、热闹,连文字也是俗世的模样。她的纯粹映照我的世俗让我懊恼而不堪,虽然我们一直是聊得来的好友。

眼障无法自除,朋友发来信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有现实生活的坚韧土壤,她未必有。她有她的纯粹的文字世界,你也可以做一个世俗生活中的思考者。

这几句话我消化了很久,才将触角伸进生活里,从一次美甲、一件旧衣、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中,寻找反观自身的契机,拨繁去冗,剩下真相供自己咀嚼、反刍。同时探寻文字,希望在文字背后,探寻到文字被排列、组合、碰撞之后重生,发现词语中的生命,发现每个文字背后的呼吸,寻找带有个人识别度的呼吸,变成个人情感表达的肉身,定义的生命意义。

尽管时间的巨兽正站在我的身后凝视着我。

或许会有人来嘲笑蚍蜉撼树的我们?是的,俗念会强大到让我们无法生出改变的念头来。可是,无论外界的社会如何跌宕起伏,只要内心坚定,没有杂念和疑问,又何惧风雨?黑夜可以如旷野,将我们包裹成无法舒展的果核,但果核卻可以成为淡白色、薄薄的一枚小小的杏仁,散发着淡如幽兰的香气。

我们将谈话的地点转移到露台上,夜雨消声,虫鸣喧嚣,世间的人声混进自然的声势中。天空的布景开始转换,那一夜十一点的夜空,我在露台上隐约见到一两颗跳动的星星,我疑心是自己长久注视黑蒙蒙的天幕产生昏眩的结果。我无法相信晚上九点雨意才退,两个钟头之后,星光点点。闺蜜却也惊呼:“星星现身。”

不一会儿,繁星满空,垂野山前,如半拱形的自然之门出现在眼前,这样壮观的星夜我是第一次看到,比太阳更迷人的是:这是众星之光。我们一直期待的夜景。

黑格尔说:“一个民族有一群仰望星空的人,他们才有希望。”

想起这句话,我能想象脚下这片土地的人们,曾经低头劳作的时候,一定无数次仰头望过这样的夜空。而平凡如你我,此生的努力,是以为晚年会如此夜,有一片星空灿烂地等着我们。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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