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
我对我生长的村子蔡家,并没有什么惦念的了。可我的家在那里。确切地说,是我娘家的房子在那里。我其实很不愿意说娘家,总仿佛隔着一层。父亲走后,母亲随我们进了城,家里便空了,我们难得再回去,也很少去想起它。平日里,忙忙碌碌,工作,家庭,孩子,时间总是不够用,精力也总是不够用。很少有情绪想起它了。我们没有家可回,日子也照样过着。只是,那所无人的房子,就像是一个遗弃在外的亲人,就像是父亲的替身,它在你内心的某个角落扎下根基,盘根错节,在你看似平淡的情感河流里波涛汹涌。
清明去给父亲上坟,顺便回了趟家。还没拐进家门,心里就酸楚起来。
以前,老远就能闻到院子里花花草草的香气。母亲最是喜欢门前的茶花,可它性子慢热,总是缩手缩脚的,开得不尽人意。母亲看着桂保伯家一园子擠挤攘攘的花儿朵儿,眼馋不已。有一回,这树茶花突然地满枝缀满了花朵,热烈,耀眼,一朵挨着一朵,很是热闹。我们都觉得奇怪,凑近了去看,花朵上还沾了金粉,亮闪闪的,不禁哈哈笑出了声。竟是一朵朵插上去的塑料花。一问,原来是父亲的杰作。便跟母亲打趣,老爸也是挺懂浪漫的嘛。今年回家,发现茶花果真高出了院墙,满树的花朵,从未有过的明艳、蓬勃。我看着它们,有点儿激动无措,像是见到许久未见到的孩子。这一树茶花,无人管照与惦念,竟在天地间兀自丰盈,让人欣慰又羞愧。它们开得如此卖力,盛装出席,仿佛就是为了等待我们的到来,来证明一种存在,证明一份根系。惯性般,凑近着看,花朵肥大饱满,香气浓郁,是真花无疑。
世上怕是再也不会有塑料茶花了。
门前的铁树更是生猛。不知什么时候,它们的根须已经撑破了父亲精心砌的石礅,不可抑制地往外疯长,它们高大威猛不顾一切的样子简直让人惊惧。当初寻这两棵铁树,父亲颇是费了一番心思。一运到家,父亲便亲自用水泥给它们砌了房子,还颇讲究地选了与楼房外墙同样配色的瓷砖来装修它们。它们的翠绿配上外墙的素白,愈显出一份清秀、雅致与端庄。有了它们之后,我们家的精神气质都显得不太一样了,怎么说呢,很像是一个体面的人家了,甚至有那么一些文化府邸的意思了。于是,对于这两棵铁树,父亲愈发重视。打扫院子的时候,总要站上片刻,看上一番,颇为得意的样子。如今,它们仿佛性情大变,树干肿胀外翻,基因变异般,有些面目狰狞。我很是害怕面对它们,又忍不住要细看,心里怦怦地跳。它们也像父亲一样,染了重病吗?或者,它们是因为父亲的走,而神思错乱,形态癫狂,变得衣衫不整、容颜尽失了?我总觉得,它们的变异,一定跟父亲有关。我甚至觉得,它们,也许比人类更长情。
回家总要去父亲的书房坐坐。书房在四层顶楼。顶楼原是堆放杂物的地方,父亲将一个小间收拾起来,放置了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竹床,便成了他的书房。顶楼自在,父亲一个人读读书,写写字,累了,便在阳台上活动活动身体。书房很是简陋,连只书柜都没有,父亲将一些日常看的书籍堆放在竹床上。除了书,还堆放了厚厚一沓稿纸及写满书法的废报纸。墙壁上没有画,只贴了三张写满字的白纸,是父亲写的。一张是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一张是电脑五笔字根。字的中间密密地做满了标注,显出几分憨稚,像小学生的笔记。学英语和电脑一直是父亲的心愿,然而,我们总是没有多大的耐心去教他,他自己摸索了不少时日,终是不得要领,便也罢了。另一张白纸算是书法作品,不是什么诗篇名句或人生箴言,而是父亲写给自己的一段话:
“心态平和,生活规律。有所追求,无须强求。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家庭和睦,子女孝顺。日行八千步,夜眠八小时。”
纸张有好些年头了,脆薄发黄,中间鼓起,边角剥落,一阵风吹来,便簌簌地哆嗦着身子。那些字却苍劲有力,像父亲一样,一副笃定执拗的性子。有一次,我想着要用胶水将它们修补下,但回过头又给忘了。每回来这书房,我都要将这些字看上很久。我后来把这段话抄到了我的笔记本里,心情浮躁虚空的时候,默念几句,像药丸一样,总能起到某种镇静抚慰的效果。父亲是农村人,但父亲爱读书。父亲是那种可以拿书当饭吃的人,不但喜欢读,还喜欢写。父亲的钢笔字也写得不错,留下好几本笔记本,里面除了他摘抄的一些生活宝典或文学金句,还有他写给几个子女的信件,以及一篇篇短文。我大概记得几篇文题,《有“理”也要让人》《人到中年万事“忙”》《把握人生》等,这些质朴的鸡汤文,基本都变成了县城报纸副刊上的豆腐块。父亲喜欢写,写得很纯粹,也很满足,很虚心,又很得意。父亲是一个只有小学文化却能将文字写成铅字在县报发表的人。可那个时候,我从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我年少时也喜欢读书写字,成年后中断了很多年,因为我觉得它对于生活并没有多大用处。我后来重新去写,又笃定又执拗,越来越有些进步,也有些收获,只是父亲不知道,我后来的很多文字,写的都是他。父亲的突然离去,竟让我对文学开了点窍,这事,总让我感觉有着某种讽刺意味。我不知道怎么去跟父亲分享这件事。
我以前很少来这书房,有时候母亲让我去叫父亲下楼吃饭,我嫌爬楼费劲,便在一楼扯着嗓子喊,父亲也在楼上扯着嗓子应。我后来不偷懒了,每次回家都要一个人走上四楼,在父亲的书房里站上片刻。书房本就简陋,没人来了,所有的物件都荒置着,落满尘灰,更是添了萧瑟,然而总让人感觉亲近。书房的窗户朝北,正对着昌江河,抬眼望去,河水平静,万物静好,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恍惚间,父亲还坐在椅子上,回过头来,又卑谦又热情地对我说:妹仂,你再给我念念这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妹仂,你帮我看看这篇文章……
父亲走后,我一下子从青年步入了中年。时光仿佛按了快进键,我突然变得和父亲的年龄很接近了。我开始有了一系列的变化。首先是懂人情世故了。以前回到家,很不愿意去走亲访友,对于村里的一些家长里短客套寒暄总是躲避不及。现在回趟家,总要到村里四处走走,去德保伯、凑保伯、来保伯他们家看看,用和父亲一样老成温和的语气,跟他们说上几句话。我越来越感知到,我和他们之间的某种深刻的关联。他们都和父亲年龄相仿,是父亲的家亲弟兄与年少玩伴,一同喝着河水长大,伴着村子老去。他们的模样亦是父亲的模样。洪米伯伯家,更是每次都要去的。他是父亲的战友,也是唯一的兄长。以前,父亲若不在家,除了单位,必是在洪米伯伯家。父亲与洪伯伯的知心话,比母亲都多。自记事以来,我家里每逢有些事体,大到红白喜事,小到农忙插秧割禾、年节踩糖做粑,都离不开他操持。他总是像某件农具一样杵在我家里,包揽最重最脏的活。我每次去见他,内心里都涌动着一种仪式感,他的混浊而温良的眼睛像河水一样,能让我获得一种力量。
近几年,我总会寻着机会去汪家村看看姑姑与叔叔。姑姑与叔叔与我父亲同母异父,他们不在一起长大,却是真正的亲人。我父亲三岁丧父,祖母改嫁后,父亲跟着曾祖母相依为命。在那个灾荒年代,一个七十多岁的孤老婆子住在牛棚里呕心沥血地将幼孙拉扯到十四岁,便撒手而去。父亲靠着村大队读完小学,无依无靠,便去当了兵。父亲小时候,不太同姑姑与叔叔们走动,因为继父总是像防贼一样提防着父亲。对于这个无法带在身边的儿子,我那个柔弱的祖母瞻前顾后,将爱层层包裹。那份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的母爱,总是还来不及施展,便被丈夫的呵斥惊得魂都没了。对于那个夺走我祖母的男人,我还有些许模糊的印象,黝黑,躬背,一張猫头鹰一样的大脸,眼神像爪子一般。姑姑与叔叔对于父亲这个长兄,却是极为敬重与深爱的。血缘从来掺不了假。姑姑跟父亲长得一点都不像,说起话来嗓门总是高八度,又尖又糙,落到我们这些侄女侄子身上,却阳光一样温热绵软。姑姑命不好,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丈夫,一个身无所长的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苦熬着日子,后来熬不下去,就跟了从牢房里出来的小叔子一起过活。她来我家比较勤,一来便灶前屋后寻些活干,哥呀哥地唤着父亲,对这个吃着公家饭的哥哥充满了一种超出亲情的敬仰。叔叔是个极内向的人,不爱说话,来我们家总是讷讷坐上一会儿就要走,饭都难得吃。他常年在外做苦力,把攒下的钱都存在父亲这里,让父亲替他管着,还特意知会父亲家里若是急用尽管用着。他一直过得很艰难,为着不争气的儿子,像陀螺一样抽打压榨自己。父亲走的时候,叔叔从宁波赶来,跪在父亲的棺前,像孩子一样恸哭,将头磕得砰砰巨响。
以前,姑姑与叔叔每年都让表妹堂弟来我家拜年,我有个叫秀兰的小表妹,每个年节都要来我家,老远就喊舅舅舅妈。她声音跟姑姑极像,嗓门尖,声调高,嘴又甜又快,像鸟儿一样,热情又聒噪。每逢端午或中秋,母亲便要多备点菜,说秀兰会来送节呢。我们姐妹几个却是极少去的,有时被父亲压着,也总是不情不愿磨磨蹭蹭的。父亲对这两个弟妹话不太多,却总是实心护着的。母亲之前对于姑姑与叔叔并不亲厚,后来却变了。母亲说,父亲对你舅舅们实在太好了。每次舅舅来家里,父亲掏心掏肺地热情,把舅舅们的事当天大的事。母亲说,你父亲这是做给我看呢,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人啊,总要将心比心。今年正月去给叔叔拜年,突然发现他很老了,更令我吃惊的是,快六十岁的他竟长着和父亲一样的脸,周正,瘦削,方颌,耸鼻,不仅是脸,还有神态、声线、笑容,都与父亲惊人的相似。父亲将他的脸长在了他同母异父的弟弟脸上了。他站在门口对我笑,我一阵战栗,不待开口,泪便滚落下来。
父亲走的时候六十二岁。我从此对所有这个年龄段的老男人有了深情。走在街上,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去观察他们,关注他们。他们走路的背影,说话的样子。他们无端让我觉得亲切、亲近,我有时候会有上前跟他们中的某个人说说话的渴望与冲动。他们是我陌生的亲人,是我活着的父亲。他们没有广场舞大妈们的洒脱、喜乐、放达,仿佛越活越有劲头。他们有点拘谨,光芒暗淡,有种生命透支的虚弱。他们有的看上去体面悠闲,眼神却藏着寥落;有的拖孙带口,脸上却布满孤独。他们总是比看上去更丰富,也更单薄;更坚韧,也更脆弱。他们比女人们更加速地走向生命的衰败期,不管以前怎样风度翩翩,怎样叱咤风云,都已终结,他们面临的,是社会的遗弃,器官的衰退,亲人的嫌弃,伴随他们的将会是空屋子、轮椅、拐杖,是偏瘫、疾病、恐惧。他们奋斗了一辈子,一点点地武装自己,自以为练就了钢铁之躯,却又要被岁月沦为婴孩打回原形,在不可预测的生命险境里与肉身搏斗,在等待中苟活。他们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生活的耐心与勇气,也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亲情的理解与陪伴。我在我父亲走了之后,以一个女儿的角色去理解他们体恤他们。可我没来得及理解与体恤我的父亲。他怕我接受不了考验。他也怕他自己接受不了考验。突如其来的重疾帮助他选择了匆促却体面的离去。
我和父亲匆匆永别。
我重新对农村怀有一种崭新的热爱,好像我之前并不是一个农村人。以前,心在城里,回家,就是年节的一个形式。我们总说,忙呢。其实,也没有那么忙,只是没有那么地依恋那个家了。乡下,还有乡下的那个家,毕竟局促了,寒碜了。我们都有小家的温存,有城市的繁华,我们步履匆匆地赶路,心越来越大,越来越糙。我们总以为那个家永远都等在那里。谁知,等你回过头来,它已经像月亮一样,缺了。它缺了,再也圆不回来。
我开始珍惜每一次回家。这个家缺了,就去圆另一个家。我尽可能地腾出时间,周末带上孩子回乡下的公婆家。我重新去亲近泥土、庄稼、河流、云朵,我发现,回到农村,脚踩着家乡的土地,我身心柔软、松弛,像是回到水里的鱼。我在这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看书,写字,劳作,生活。
渐渐地,我习惯了周末随丈夫在乡下老家住一晚。丈夫老家的房子在河边,地基很高,站在阳台上能看到昌江,它一路蜿蜒,一直流向天际。昌江的对岸有我的家。我深深地迷恋着昌江。我们其实不叫昌江,我们就叫河。一代又一代人,去河里担水,去河里洗衣,去河里打滚泅,去河里坐渡船。人死了,要去河里取水,去河边烧包,祈福。我们顺着河流出发,又逆着河流回来。河水,是母体的羊水,不离不弃,温暖,深情,滋养与安抚着我们。深夜,站在阳台上,能听到河流的呼吸,它潺潺而歌,辽远动人。世间万物,唯水流不竭,生生不息。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