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祚臣
一
公元1315年,这一年是延祐二年,蒙元王朝自忽必烈始,已历四朝,元仁宗先立“皇庆”,又改“延祐”,在位也超四年。
这年春天,仁宗决意恢复科举,殿试得进士五十六人。此次科举仿唐宋旧制,尊崇朱熹之学,史称“延祐复科”。蒙元灭金、宋后,科举一度废弃。“延祐复科”距宋亡三十六年,距金亡更达八十一年,汉族士人至此方重获正常的晋升途径。
京城大都的春天似乎来得稍微晚了一些,乖巧伶俐的嫩芽刚刚缀满纤细的柳枝,赵孟(兆页)便急急地奉诏入宫,他与赵世延同为皇帝指定的这次科举的读卷官。赵孟(兆页)与赵世延是仕宦同僚,早在1289年,世延升任监察御史,并与同列五人弹劾丞相桑哥不法。其时,赵孟(兆页)也参与了同桑哥专权的斗争,佐证其友谊是建立在共同斗争之上的。
世人皆知赵孟(兆页)是大书法家,犹如晋之“二王”,唐之欧、虞,而赵世延的书法也不遑多让,流传于世的《跋化度寺碑》乃赵世延在金陵养疾时所书,时年其七十三岁。书略有东坡之风,气势开张,血肉丰健,展示了一代将才刚直不阿、雄浑壮丽的严正书风。有趣的是,与寺碑相邻的就是赵孟(兆页)书于至大元年的题跋,可见二人缘分之深。
今陕西户县还遗存有赵世延撰文、赵孟(兆页)书丹的《大元敕藏御服之碑》,笔力雄健,文辞精美,二人可谓珠联璧合、书文俱佳。
一个叫子昂,一个叫子敬,且都姓赵,看起来就像哥俩儿。然而二人的身世和经历却大相径庭。
赵孟(兆页),字子昂,宋太祖赵匡胤第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的后代,正宗的宋室宗亲,帝胄之后。然而,这位浙江湖州出生的“赵宋王孙”并不如表面那么风光,自赵宋开国到赵孟(兆页)一代,已历三百年,子昂与远祖赵匡胤的关系,恐怕比刘备这个“中山靖王之后”与刘邦的关系,还要远得多。
后世对赵孟(兆页)仕元多有诟病,无限放大子昂的“宋室宗亲”身份,并以“气节”度人度字,甚至贬斥赵氏书法“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记得先父就曾经告诫过我,赵字“无骨”“不可学”。其实这些评论多有冤枉的成分,无论从宗法还是血亲来看,湖州赵家仅是赵氏一个不起眼的分支而已,学者徐复观先生在评论赵孟(兆页)时,说他是“过气的王孙”“实与当地一般的知识分子无异”,这是非常中肯的。
大概从十一岁时父亲过世,俸禄全无,仅留下部分田产以后,经母亲斥责,子昂才发奋了一回,苦练千字文,据说赵氏名满天下以后,还有人收集了他早年的千字文找他题跋,衣锦还乡与物是人非的荒谬感交错在一起,使得子昂大大地感慨了一番。
命运的转折点当然是1286年,至元二十三年,元朝行台侍御史程钜夫奉诏搜访隐居于江南的宋代遗臣,赵孟(兆页)名列其首。子昂的内心并非没有挣扎,早在1282年赵孟(兆页)就拒绝了一次入朝仕元的机会,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单独奉诏入宫,觐见元世祖忽必烈,一時间被惊为天人。“孟(兆页)■神采秀异,世祖称为神仙中人,使坐于右丞叶李上。”
至于子敬,为赵世延的字。世人以为其是汉人,皆因世延“天资秀发,喜读书,究心儒者体用之学”。其实子敬是雍古氏人,雍古氏一族乃操突厥语的游牧民族回鹘人后裔,其牧地东起云山以北,西讫阴山山后。
世延祖父按竺迩,少孤,“幼鞠于外大夫术要甲,声讹为赵家子孙,因以赵为氏”。这个按竺迩也真不严肃,跟了外祖父术要甲就随便改了姓。其实这术要甲本是女真姓氏,后来改了汉姓赵氏。不过,按竺迩少年英勇,十四岁入隶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部,据说“智略沉雄,弓马绝世”。曾有一骑射二虎之传奇。
元太宗窝阔台登基后,擢升按竺迩为元帅,仍坐镇山丹(今甘肃山丹县)。按竺迩曾亲率部众从敦煌出玉门关沿线设置驿站,通西域,无论如何这都是有利于丝绸之路沿线人民经济和文化交流的大好事。窝阔台八年(1236),按竺迩破宕昌,残阶州,占文州,驻军汉阳礼店(今甘肃礼县),戍守西和、阶、文州南界及西蕃边境。次年,按竺迩又奏朝廷,置礼店文州蒙古汉军西蕃元帅府。
按竺迩告老,其子赵国宝世袭蒙古汉军元帅兼文州吐蕃万户府达鲁花赤,1267年,国宝临终前又令其弟国安承袭其职,1278年国宝子世荣继任为怀远大将军、蒙古汉军元帅兼文州吐蕃万户府达鲁花赤。
赵世延为赵国宝次子,按竺迩以降至曾孙野峻台,历时百年,四世为将。所以赵孟(兆页)曾赠诗曰:“能令将种为书种,可是斑衣胜绣衣。手树丛萱侵雪色,心同寸草报春晖。”这后一句分明是写二人弹劾桑哥成功后的喜悦之情。
1315年下半年,秋叶飘零,风萧水寒,蒙古高原的朔风一次次地冲击着这座刚刚建立不久的元大都、仁宗降下旨来,为表彰赵氏家族三代为将、功勋卓著的历史,敕令翰林学士、荣禄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程钜夫撰写碑文,命已升任集贤学士、资德大夫的赵孟(兆页)书写碑文并篆额。是为《雍古氏家庙碑》,也叫《赵氏先庙碑》。
《赵氏先庙碑》以当朝御史中丞赵世延为坐标,上溯赵氏祖孙三代丰功伟绩,尤其碑文中说:“陕西行御史台以侍御史世延父祖勋伐,列上公车。有旨,集博士礼官仪……明年,公孙世延入参大政,政以咸熙,天子嘉焉……又明年,参政拜中丞,自中丞迁右辖分治云南。”可见皇帝对世延的倚重之情。
二
七百年的时光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短短的一瞬,甚至连一瞬都算不上。人类所认知的时间,就像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跌落红尘,虚幻一生,从本质上说,我们都是当下纯然的存在,时间是一种错觉,变化才是真实的。沧海桑田,世事变幻,2019年8月,我们把自己扔在甘肃礼县有些萧条的大街上,寻找“赵孟(兆页)书赵世延家庙碑”,狼奔豕突,也许子敬与子昂在另一个时空里正掩嘴偷笑呢!
8月的阳光似刀似剑,仿佛要在脸上刻出字来。高原的气候不似东部沿海那般闷热,但有一些严肃而庄重的中古气氛。街上行人悠闲,个个脸上洋溢着自足的笑容,仿佛礼县熟透了的苹果。
出秦都大酒店,打听“赵孟(兆页)书赵世延家庙碑”之所在,一位中年模样的门卫师傅手指西南方向,曰,南去一里城关镇便是,并且不厌其烦地比画说,遇到两条岔路的时候,千万不要走通往大桥的南向道路,而应折而向西,半里即到。
嘉川兄叫了一辆出租车,然而司机师傅并没有听说“赵孟(兆页)书赵世延家庙碑”,一番解释之后,仍然不得要领。只得跟着感觉走,沿中心大街向南,很快便出了城,转而向西,已是一片空寂。停车,向几个环卫工人问询,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幸而有一位老者模模糊糊知道东北方向有一块碑,但不知道是不是“赵孟(兆页)书赵世延家庙碑”。
截住出租车,又付五元车费,司机师傅将我们卸在一个村落前,隐约中有一些灰墙青瓦的建筑,每一片瓦当都绘着精致的云纹图案,看来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老城建筑群,我们判断,“赵孟(兆页)书赵世延家庙碑”应该距此不远矣!
事实证明还是过于乐观了。遇见行人即问,不是语言不通就是摇头相向。终于,一位“回鹘”模样的中年人咿呀比画了一阵,听到了“巷子”二字,知道在对面某一条巷子里,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目的地。“回鹘”汉子还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就是家庙碑被围墙分隔,可能看不到了,但至少说明“赵孟(兆页)书赵世延家庙碑”是存在的,并且距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越过零乱的杂物,巷子口有一位少女在水龙头下取水,一番艰难的交流之后,只知在少女描绘的路径中有“十字路口”的含义,事后看来这可能是个严重的误导,我们一条条巷子走过去,寻找可能的“十字路口”,无果。返回,沿一条巷子走到尽头,敲门,主人手指西边方向,说碑已经围起来了,证明“回鹘”汉子所言不虚!
终于走进了一条巷子,此路不通。突然嘉川兄惊呼起来:“我看到了!”谢颐城老师茫然四顾:“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说着,跳上一辆停在路边的四轮农用车。我后退几步,越过一人高的围墙,果然看到围墙后面有一个四角形的亭子,亭子里面应该就是“赵孟(兆页)书赵世延家庙碑”!
然而视线所及,只能看到碑文的顶额,如何绕过这堵围墙,成为我们三个人的斯芬克斯难题。右边的巷子是一个建筑工地,从混凝土的楼梯爬上二楼,俯瞰整个家庙碑,立在一个菜园子中央,菜园边缘刻有“赵孟(兆页)书赵世延家庙碑”的石碑,上书一行小字“甘肃省文物保护单位”。细心观察,从左边巷子进入,经过一条只容猫身通过的横向通道,应该可以抵达家庙碑!
左边巷子复入,缩身钻过布满蜘蛛网的小巷,翻过一段残墙,终于来到了“赵孟(兆页)书赵世延家庙碑”面前!
只见碑身约二百二十厘米,宽一百三十厘米,厚四十二厘米,密密麻麻写满了诡谲奇丽的正文小楷;碑首雕龙刻凤,高一百三十厘米,与碑身泾渭分明,上书“敕赐雍古氏家庙碑”几个大字,竖排篆体,雍容大度。谢老师迫不及待地跳上龟趺,摘下眼镜,仔细端量起正文小楷来:“确实是赵孟(兆页)的字,不过与平日所见又不尽相同。”
我走向前去,只见碑文写道:“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臣程鉅夫奉敕撰,集贤学士、资德大夫臣赵孟(兆页)奉敕书并篆题。先王之制:诸侯庙五,大夫庙三,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礼也。是以君子将营宫室。宗庙为先,祭器为次,居室为后。而宗庙之器苟可铭著者,无不著焉。所以庆、所以劝也,忠孝之道备矣……”
碑末题:“至元丁丑孟(兆页)秋初吉。孙男奎章阁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银青荣禄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中书平章政事、鲁国公世延启建。”
我们知道,自延祐三年,也就是公元1316年以后,世延仕途坎坷,屡遭挫折。至泰定元年,也即1324年左右,始复职还朝,纂修《经世大典》,又加之年老多疾,无暇顾及家庙立碑之事。碑末言:“至元丁丑”“世延启建”。“至元丁丑”是元顺帝至元三年(1337),而此时,程钜夫、赵孟(兆页)、赵世延皆已去世,距离撰文铭刻此碑也已经过去了二十二年。“鲁国公”是赵世延最后的爵位,所以此碑应当是赵世延去世一年后其子野峻台根据其遗愿代为镌立。
有史料载,按竺迩因疾薨于西汉阳自己的私第,某年某月某日,葬鸾停山。鸾停山,又名鸾亭山,礼县西北方向的一座小山,因“形如鸾翔”而得名,传说山中有泉,每雾即雨,我和谢老师、嘉川兄曾经在一个傍晚访问鸾亭山,不料被大雨阻隔,未能成行。不过在雨中翘望鸾亭山也别有一番情趣,或许此时山中的小泉正浓雾弥漫吧。
元史谓,赵世延于至元二年(1336)“至成都,十一月卒”。但史书未载明葬地,赵氏家族世守西汉阳,家庙又在礼县,子敬死后归葬鸾亭山,也是一个合理的推测。
《雍古氏家庙碑》开头明言“赵孟(兆页)奉敕书并篆题”,篆题为规整精美的小篆,挺拔匀劲、流畅婉通,颇有李斯之风。然而正文小楷却一改赵体清和妍丽的书风,笔法纤细,结字宽和舒朗,拙中有一份平淡端庄,笔法瘦劲,不温不火,仿佛有一点赵佶“瘦金体”的味道。
以赵孟(兆页)和赵世延的交情,子昂为子敬书写家庙碑毋庸置疑,加之皇帝敕令,更加确定无疑。然而,史书里并无赵孟(兆页)去过礼县的记载,而碑刻又是在赵孟(兆页)谢世十五年之后镌立,推测“赵孟(兆页)书赵世延家庙碑”铭文很可能是摹书于赵孟(兆页)《雍古氏家庙碑》的墨本,米芾曾言:“石刻不可学,但自书使人刻之,已非己书也。故必须真迹观之,乃得趣。”即便亲自书丹的碑刻都会与墨本真迹有很大差异,何况“赵孟(兆页)书赵世延家庙碑”的摹书呢!
现在我们无法知道赵孟(兆页)手书家庙碑时的心情。1315年,对于子昂来说已届暮年,四年后他借夫人之病乞归江南,三年后病逝于吴兴。逝世之日,仍观书作字,谈笑如常。然而谁又能理解子昂的苦楚呢?
毕竟以赵孟(兆页)的宋室身份,半生仕元,“气节”二字恐怕就像梁山好汉脸上的墨刑一样,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墨刑不过是肉体的刑罚,而赵孟(兆页)的耻辱是刻在心里,深入骨髓的。越到晚年,声誉日隆,恐怕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作为王室后裔,赵孟(兆页)早年的书法便从赵构入手,只是仕元后因为政治原因隐匿不言而已。一旦时机成熟,便会袒露自己继承宋高宗遗志的决心。《雍古氏家庙碑》隐约可见的“瘦金体”何尝不是向自己的宋室身份的回归呢?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