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雪雪
一月的北京适合待在有暖气的室内,而我去到室外的798艺术街区只是为了找一个可以走一走的地方,厌倦了森严壁垒的室内之后还能自由透气的地方,仿佛四周是密不透风的玻璃墙,能够看透外面的一切,却无力将自己释放出去。天是晴的但很冷,从出租车下来,行进到西大门的路口,风已把头和脸刮得生疼。人总是会对别人的目光高度敏感,此刻我只想默默无闻地走在路上,听自己脚底踢踢踏踏的声音。寒气从衣服外往胸前钻,我蜷缩自己的身体做着徒劳的抵抗。
798来过很多次,每一次都不在这个寒冷的季节,每一次都有浮光掠影的记忆。红砖瓦墙、工业厂房、标语、管道、雕塑,这是一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成的电子工业老厂房,都市的空旷与老旧很具吸引力,从2001年开始,来自北京周边和外地的艺术家集聚于此,利用了原厂房德国包豪斯建筑风格的特色进行装饰和改造,使这里成了艺术展示和创作的空间。穿梭在各个城市,就会发觉,包豪斯其实无所不在,是一种设计体系?一所教育学校?还是一场迁徙无数城市的艺术传奇?一百年前,一群心怀梦想的艺术家们在德国魏玛建立设计学院,开始了一场至今仍未终止的设计革新,“包豪斯风格”实际上是人们对打破传统的“现代主义风格”的另一种称呼。“包豪斯”一词是著名建筑师瓦尔特·格罗皮乌斯将德语单词“建房子”倒装而形成,一开始,包豪斯主义就暗示了与建筑息息相关。
在798艺术区,大多数人做着同样的事情,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各个艺术空间、小店、酒吧和餐饮之间,人们总在向往下一个去处,到了之后又在赶着下一处,因为所有人对自己所处之处似乎都难以名状。迎面而来,裸体的慈禧雕塑高高站立在路边,稀薄的阳光布满了她的眼睛、下巴、腹部和纤细的腿,无辜的荒芜和坦诚的孤寂让人不忍直视。这之前在某个画册上见过名为《堆云堆雪》的慈禧坐姿的裸体,因此记住了雕塑者李象群。此刻慈禧在一切的不确定中,被人观看、审视,被探究、被轻蔑、被怜爱、被抚摸、被唾弃。总之艺术家让她成功地触目和被记忆。
风依然把人往室内赶,身体没法欺骗自己,晕头转向中钻进一个个室内的门。迎面撞见的是一个巨大的“熵”字,有火字旁的字,我以前并不熟识这个字,查阅后方知:此为物理名词、科学术语,“用温度除热量所得的商,标志热量转化为功的程度”。系统中的无序程度或不确定性的度量,如此像无序风中的行走,而且有热量为伴。这是一个叫作《熵》的中国艺术家群展,“管中窺豹”般探索和呈现何岸、刘韡、杨福东、赵赵、孙逊、于吉和陈天灼七位中国当代艺术家复杂和不断演变的艺术场景。
展览为每个艺术家设置独立展览空间,艺术家自由营造和呈现各自的精彩。这是一个孤独的空间,熙来攘往,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无法准确复制或再现这个迷宫。走进一个黑暗的通道,我被暗墙上那些只言片语所打击,除此之外作品的呈现仿佛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词语复原和解读了它。当我面对根本不曾触碰的陌生人和陌生的境地,词语是能与另一个人所能产生的最密切的联系。语言也是一种危险的企图。
杨福东说:“有时候在想,我们在电影院里看到的那部电影才是它的标准吗?被剪掉的是什么?什么是该留下的?我们丢掉的是什么?发生的一切他们去了哪里?发生的、正在发生的……或许……过程即电影。”眼前庞大的富有宇宙感的金属块和球体在挤压空间,仰望时人有瞬间的飘浮感。
赵赵说:“一切都在颠覆之中,这种裂变的力量来自于每一个个体意志。”我站在赵赵的无人空间,巨大的落地玻璃在无数的碎裂中镶嵌着巨大的圆形古玉。在通透与阻击中,我渴望了解暗中阻挡的力量。我走近被镶嵌在玻璃裂纹中的古玉,不由自主伸手想去触摸。就在一瞬间一声断喝让人如梦初醒,我是一个观者而不是所有者,如此微妙而尖锐。
陈天灼涂满白色、红色油彩的裸体在高挂的视频上缓缓地翻动、搏击,因为使用了慢镜头,一切变得那么缠绵、诡异。“肉体本身就是很脆弱的,生跟死的界限就是如此的模糊”。
孙逊的涂鸦有着历史和神话的反思和参照,采用更鲜明和超现实的方式。“标准是一个变量,随时随地地感知那个变化才是最重要的,否则无论怎么做都会痛苦,‘心不在焉’,我一直相信这其实是一个好词,只有在这样的状态下才能感受到刚才提到的那个变量,我觉得这一点是一切的前提,人生是个变量,艺术也是。”
于吉说:“实践中的方案出现不同段落的雕塑,因而引向时间性的问题,材质可以传达声音,声音可以传达时间,时间可以传达重量,反之亦然。”我无法读懂黑色沙土上的朽木枯枝、铁架方凳和别的什么。陈于灼和于吉是群展中最年轻的85后艺术家,他们成长于获得更多财富、稳定发展和跨文化交流丰富的时代,他们的作品通过强调现场性的装置和表演,融合了丰富庞杂的日常和仪式。
所谓当代艺术,是艺术家将身处迅速裂变的环境复杂性转化为装置、绘画、雕塑和录音作品。“熵”的展览由许多的物质、声音和状态组成,有着宏观的意念和微观的体系,相互之间的关系和变化复杂而细微,提供了多角度、多方式观察、解释和体验的可能。而这个让人寒而栗的冬天,我突然那么渴望和钟情这个有着火字旁有能量的“熵”字。
何岸在当代唐人艺术中心还有另一个叫《玉枝》的个展,吸引我的是两个作品名字:《玉枝》与《深紫》。《深紫》通过机械设备,使烧得火红的热铁与制冷的冰邻接,同时处于几乎不可能的存在状态中,对“冷”与“热”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质感进行了感官的对接。穿过由铁架焊接的庞大棚架空间,在展厅的最深处终于找到了名为《玉枝》的作品,两个字的黑蓝色灯箱,如此而已。何岸自述说:“玉枝是我母亲的名字,河南人、孤儿、童养媳,解放前要饭逃到汉口。”词语在这里再次成为高手,把人引入空间的暗线和路径之中。
何岸说:“《玉枝》原本是要在展厅划开一道线,水滴在铁板上的声音像是每次雨天路过一个废弃的空间,我小时候南方的雨再大一些会浸湿脚踝会灌满街道浸湿双膝和大腿。”“过去时间里捡垃圾的娃娃妈妈经常路过铁路边废弃的小屋,有大的光会在早上从破损的四周屋顶射进来,觉得每次都好像能重生一次。而现在的自己面对一些细致的声音就想起J.M.库切在《少年时代》写的段落:‘手里捏着一张包裹糖的纸,手伸出车窗外,糖纸在风中沙沙作响。我可以扔掉吗?他问母亲。’”我对钢铁、工业生产、建筑、水泥等等何岸的材料语言并不热衷和被触动,击中我的依然是词语。
我路过的最后一个展览是“王家增——物的褶皱”,依然是与美似乎联系不上的铁板和废品。《艺术的终结》作者丹托说:“如果要有艺术,它应该是不美的,因为这样的世界不配得到美。艺术真实必须相应地和人生一样粗糙、原始,被美过滤过的艺术是人类行为的一面镜子。”所谓美并非是,也不可能是艺术本质的全部,艺术减去美的污名才是心生所往的方向。眼前这些铁板过往从不同类型的钢铁加工厂鱼贯而出,它们曾经被应用在物件上,而现在则从原来的物件中剥落和分离出来,变成了单一的物质和材料的片段。有些铁板从未使用过就被淘汰,只是时间让它成为废品。每一个铁板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历史和记忆,充满人世的沉浮。艺术家所做的只是偶然在废品市场遇见、在工业城市里寻访、在经历物件的相关打捞中劫掠它们,打断它们自身的历史,使之踏上一条难以预见的前程和末路……
我们在作品的展示中、语言的游戏中笨拙地交换彼此,在不知所云的时候,存在着某种孤独的绝境:没有人会理解你,永远不会,没有人想听你说了什么,呈现了什么。唯有词语填补了此刻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我在致敬艺术家作品时,其实更多的是致敬这些骄傲的文字。先前我所热衷的书面和平面已被一一打破。原来平面不足以承载当代艺术的重量,艺术家们在占领和争夺更宏大的立体与空间。
今年恰好是包豪斯诞辰一百周年,百年来它未曾从时代的洪流中退去。夕阳下的798艺术区“佩斯北京”是典型的包豪斯风格的建筑,简单的空间因水泥梁柱的使用显得宽敞高大而朴素。红砖外墙,弧形屋顶,笔直的烟囱,在变幻着的光耀之下有着不可言喻的静谧和美感,仿佛过去的岁月从未落幕。在涌动的城市陌生处随波逐流,唯有此时,对日常的麻木、对他人评判和注视而生的不安感才得以烟消云散。一场场艺术在这里再生和永恒,怀揣着意乱和卓识的艺术家和追随者,不适、疼伤和迷惘在一月的凛冽中交汇和蔓延。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