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强把鞭子扬了扬,从嘴边有气无力地跌出了一声“驾”,那匹倒霉的老马,迟钝地张开四蹄,一步一摇地朝着营区走去。
这是一匹老马,真的是一匹老马。腰身有点抽搐,浑身的毛生了锈似的,黑灰黑灰地奓着。老马和人一样,是有名有姓的,它有一个不算好听,但也说得过去的名字:铁板。是的,远远望去黑乎乎的真还像一块铁板,一块生了锈甚至是锈迹斑斑的铁板。
张福强入伍那年,三个月新兵集训结束后,被分到了机炮连。接着就赶上了连队换装,过去的马拉炮换成了清一色的机械化,连队的几十匹军马,一下子就失了业,它们被集体养着,等待上级的安排。张福强没念过书,连一天也没念过。从小跟着父亲放羊打尾子,论甩鞭子还行,手一扬就是“啪”的一声,不仅脆生生的好听,而且指哪儿打哪儿。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一下到老连队,就被分配去养马。放羊换做了养马,倒也轻车熟路,他就是从那时起,和铁板成为好朋友的。
让张福强想不到的是,几十匹军马都是有名有姓的,还有档案。而且它们大都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有的甚至是身经百战,屡立战功。这些都是档案里说的,张福强亲自看到刘助理在整理档案时,一个一个地念叨,又一个一个地惊叹。让刘助理和张福强奇怪的是,在所有的军马中,几乎个个都有自己的档案,记录着各自的辉煌,而唯独铁板没有这份荣耀,片纸不见,更谈不上立功受奖。不知为什么,这件事老是让张福强心里觉得怪怪的,没着没落。不久,一匹匹军马带着各自的档案,当然也有它们光彩的过去,离开了连队。有的去了军马场,颐养天年;有的被过去的老部队或者老主人领了去,享受人与马之间的“天伦之乐”。
当偌大一个马圈,孤零零只剩下了铁板自己时,它焦急地用前蹄在地上刨呀刨,打着响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铁板三天三夜没吃没喝没睡觉,第四天早上一声长啸,口吐鲜血倒在了圈里。张福强出早操回来,发现了可怜的铁板后,连早饭都没顾上吃,找来了团里的兽医,打了针配了药而后像对待亲兄弟那样,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着。他把被子搬到了圈里,和铁板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按照王医生的嘱咐,按时为铁板熬药啖药,每次他都要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铁板,连扶带拽地拉起来靠在圈墙上,而后用缰绳把它的脑袋简单地固定在拴马桩上,一边念叨一边轻轻地掰开马嘴,用那个小木勺,一勺子一勺子地把药灌了进去。他说:“铁板听话,哎,铁板听话,喝了药就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他还说:“知道你的性情,也知道你的那些弟兄们一个个都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孤单,不过话说回来,这不还有我嘛。”灌完了药,他拍了拍铁板的脖子又说:“是不是觉得委屈?想哭就哭出来吧,憋着对身体不好。是呀,虽然那个柜子里没你的档案,不就是点纸片片吗?我信你铁板是一条好汉,信你肯定也和它们一样,是九滚十八跌从战火中挺过来的,没人信我信。”就这样,张福强念叨着念叨着,像一个婆婆妈妈的老女人。而铁板似乎在他的感动下,主动配合治疗,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扭头又回来了。终于有一天,铁板自己站了起来,像往常那样,默默地把脑袋伸进槽里,开始吃起了草料。张福强围着铁板又是叫又是跳的,而后抱住了铁板的头流出了眼泪。懂事的铁板用脑袋蹭着张福强,竟然也热泪盈眶。张福强破涕为笑,他碎碎叨叨地唠叨着:“哎,这就对了。该吃吃该喝喝,咱们都要好好活着,在这个世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张福强被安排到了炊事班,铁板也随了去,司务长干脆收拾了一辆马车,把铁板和车一块交给了张福强,从此,张福强成了全团唯一的驭手。不久,张福强用自己的津贴买了二斤麻,精心梳理出许多缨穗,和文书要了一瓶红墨水,染成了鲜红色,而后拴在了马龙头、马鞍子、鞭子上边和所有他认为该拴的地方。他还很想买一串铜铃铛,是那种小虎头形状的,给铁板戴在脖子上,一步一串脆响,跑一圈撒下一片金子般的闪亮。可是跑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都没有买到。这让张福强多少有点遗憾。后来还是买了一个偌大的桶铃,真的像一只小铁桶,里边安着两根活动的小铁棒,一长一短一粗一细,和桶铃的边碰一下就会发出两声响,声音一高一低,高则高得清脆,低而低得浑厚。铁板跑起来是那种丁零咚隆的节奏,和火红的缨穗配在一起,给人赏心悦目的感觉。从此,张福强和铁板就成了连队,乃至全团和驻地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无论他们走在哪里,是军营还是其他什么地方,都会引来不一样也不一般的目光。张福强赶着铁板拉粮拉菜拉粪,有时候也被后勤處借去出公差,拉被服、弹药、器材,杂七杂八什么活儿都干。铁板高兴,时常“咴咴咴”地叫几声,当然也断不了扬起脑袋痛痛快快地来一声嘶鸣。张福强快乐,无论是干什么活儿,都要把手中的鞭子甩得山响,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见手上的功夫,啪啪啪一串接着一串,同时嘴里唱着“大刀进行曲”,偶尔还会哼几句家乡小调。
一晃过去了五年。
铁板老了,张福强也变成了老兵。
麦苗儿青青,绿油油平踏踏一望无际。铁板和张福强慢悠悠地行走在麦田中间的小道上,远远望去,就是一帧游动中的风景画,美不胜收。然而,近前看到的却是老态龙钟的铁板,吱吱扭扭的马车,和老成过度而生气不足的张福强。他们脚下的这条小道,是从县城到营房的一条近路,每次拉粮都要从这里走过。张福强喜欢小道的安静,喜欢田野里泥土的味道,铁板似乎也很喜欢这里,在这条道上,用不着躲避行人,也用不着听那些烦人的嘈杂,更主要的是,小道旁有好几片草滩,若是事情不急,张福强会在草滩给铁板把套卸了,铁板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里打滚儿吃草,甚至还可以放开嗓子呼呼喝喝地吼,虽然没了从前那种叱咤风云的气势,但吼一嗓子总是舒服。五年中他们不知道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少遍,小道上的每一个坑洼,每一处塄坎,不仅张福强熟稔于心,连铁板都清清楚楚。
让铁板在草滩上撒欢,或者是溜达,是张福强最最开心的事。在他的心里,铁板绝对是一匹好马,一匹战功卓著的好马。他不明白,怎么就把它的档案丢了呢?张福强觉得这样对待铁板有失公道。因此,对铁板张福强总是格外地照顾,他把它当成了战友、兄弟,家里来信他要讲给它听,连队的事儿他也要和它念叨,每年的建军节,连队会餐后,大家一起联欢,他就拿上几个苹果跑到马圈,和铁板一起享受节日的快乐。张福强认为,军人应有的节日和快乐,铁板都应该有。这几年老兵复员的时候,指导员每次都找他谈话,希望他留下来,连队建设离不开他。其实张福强清楚,是那辆马车离不开他,培养一个好驭手不容易。当然,张福强心里也很矛盾,当了五年兵,赶了五年马车,再当五年还不是个赶马车的?怕是不会有什么大的出息,不如趁年轻回去安排个工作,娶妻生子孝敬父母。然而,他还真舍不得铁板,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默契,太多的相互依赖,实在是难以割舍。
吊在铁板脖子上的桶铃有节奏地响着,“叮咚,叮咚,”一步一响。这种漫不经心的声响,如同在哼一支摇篮曲,给人一种温馨的幻觉,让张福强把车一赶上了正道,就昏昏欲睡。好多次,他强打精神挣扎着,拼着命驱赶瞌睡虫,可是,怎么挣扎都是徒劳的,上下眼皮子像是涂了胶水,粘呀粘,黏性越来越足,用不了多久就合二为一,就算是用撬棍也很难撬开的。后来张福强干脆不理会了,一上正路,就把鞭子抱在怀里,往货物上一靠,呼呼噜噜地打起了鼾。令他称奇的是,无论睡得多香,到了营门准能醒来。张福强会一个蹦子跳下车,和门卫点点头互相笑一笑,然后把手中的鞭子一扬,“啪”地来一个响,精神十足地赶回连队。
过了第一片草滩,铁板把脚步放慢了,它回过头看了一眼主人,而张福强坐在辕口仍然在抱着鞭子打盹儿。不甘心的铁板把尾巴里外甩了甩,希望借助挥动的马尾把主人扫醒。可是,突兀的尾巴没了过去长长的马尾,绕来绕去像一根棒槌,连张福强的边儿都挨不着。它想歇一歇脚,拉这点粮食倒是不怎么累,问题是这些讨厌的苍蝇,总是围着身子转悠,有几只甚至落在了它的眼角旁,使劲地咂摸,铁板眨了眨眼,苍蝇飞起,而过一会儿又落在了原地,它再眨苍蝇再飞,几个来回后,狡猾的苍蝇便肆无忌惮起来,任铁板的眼皮子怎么晃动,苍蝇们都无动于衷。铁板想使劲地摇摇头,然而,脖子僵硬得如同插了一根没有弹性的木头,简单地晃了晃,就无奈地僵在了那里。它试着打了一个响鼻,也是有气无力的样子。把能使的招都使过后,铁板长长地喷出一口气,似乎在说:老了,不中用啦。它本想停下脚步,停下来主人就会醒,它太需要主人的帮助了,帮它驱赶一下烦人的苍蝇,可四条腿却不由自主地迈动着。这么多年,铁板养成了一种习惯,只要是套进了车里,张福强一声“驾”,就朝着前方拉去,听不到“哦哦哦”就不会拐弯,没有那声“吁”,是断然不能停下来的。军马和军人一样,必须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就算是前边有一座刀山,该闯还是得闯。
不知为什么,铁板今天总有一种想停下来歇歇的感觉,苍蝇们的骚扰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心里有这种渴望,特别强烈的渴望。它好几次回过头,看着自己的主人,而那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了五年的家伙,却一直浸泡在梦中。微风暖烘烘轻轻地拂过,麦苗儿摇曳着散发出阵阵诱人清香。从来不馋嘴的铁板,竟然有点流口水的意思,它很想走过去啃几口,就那么几口,嫩嫩的青香甜的汁,一定很爽很爽。三年前,铁板曾经有过一次啃麦苗儿的经历,那是一个村子要毁掉一块麦田,建一座炼钢炉,推土机轰隆轰隆地开着,把麦苗儿成片成片地铲起,在广袤的绿海中泛起一道道不协调的黑浪。铁板拉粮正好路过,张福强就给它卸了套,牵到即将被毁的麦田里,美美地饱餐了一顿。那以后,它曾歪着头试着探吃路边的麦苗,每次都被迷糊中的老张发觉,一鞭子甩过来,不偏不倚鞭稍正好隔在了它与麦苗之间,张福强迷迷糊糊地说:“铁板,给我老实点,这可是老百姓的庄稼,糟蹋不得。”从此,铁板再渴再饿都从不打庄稼地的主意,它如同一个遵守纪律的战士,严格按照张福强的要求,约束自己的一言一行。
铁板真的很想啃一口麦苗,哪怕是一小口。它下意识地看了看还在迷糊中的张福强,和他手中的鞭子,把蠢蠢欲动的心情强制着压了再压,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咕”的咽口水声。一望无际的绿色,就是一种无边无沿的诱惑,搅得铁板心神不宁,它来来回回地和心中的欲望做着斗争,胸腔里铿铿锵锵地碰撞着。铁板摆动着身子,机械地迈动着四条腿,一步三晃。它又看了一眼张福强,那家伙还在迷糊着。铁板清楚,不到营门前自己的主人是不会醒来的,也难为他了,五年了,要不是这家伙相陪相伴,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熬过这些日日夜夜。
恍惚之间,铁板竟然把车子拉进了一个坎儿,马车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吱吱呀呀地叫起来晃动着,差一点把坐在辕口的张福强颠到车下。铁板赶忙把身子朝后一坐,车子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路上。张福强终于醒了,他睁开了眼擦了擦嘴角上的哈喇子说:“老伙计,怎么停下来了啊?”张福强揉了揉眼睛,从车上跳下,伸了一个很大的懒腰,嘴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噢——”,是那种特别舒服的“噢”,然后说:“你这家伙越惯越不像话了,真是个老没出息。走走,再走走,到前边的草滩咱们休息。”铁板一动不动,它打了一个很不漂亮的响鼻,看一眼自己的主人,瞄了一眼路边的麦苗,喉咙里“咕咕咕”的咽口水声更大了。张福强笑了笑说:“嘿嘿,打麦苗儿的主意?”他顿了顿接着说:“铁板同志,咱们是革命军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不清楚?那可是咱军人必须遵守的铁的纪律。”说着他把脖子朝后仰了仰,嘴一张唱了起来:“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张福强特别喜欢唱歌,参军前就爱唱,只是那时候唱的都是些民间流传的小曲儿,有荤的也有素的,有一曲叫做《叫大娘》的民间小调,唱起来诙谐幽默,尤其是在大姑娘小媳妇扎堆儿的地方,在大家伙的起哄下,张福强吼叫地唱着,“叫大娘,快开门,门外站了一个当兵的人呀,大娘哟;当兵的人,不讲理,一把手拉进一个高粱地呀,大娘哟……”直唱得女人们面红耳赤。一曲《走西口》让他演绎得淋漓尽致,那如泣如诉生离死别的哀怨,能把周围的人唱得眼泪汪汪,心潮起伏。
铁板在张福强的歌声中,打起了精神,身子一弓朝着前方走去。吊在脖子上的桶鈴随着它的脚步响起,“叮咚,叮咚……”
“吁——”,张福强瞅了瞅天上的太阳,觉得时间正好,就在另一片草滩前发出了停下来的口令。铁板把腰身朝后纵了纵,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其实,张福强早就算计好了的,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无论工作多忙,他都要准时为铁板开早饭。临出门时,已经准备好了草料,就在车后尾子放着,是一个长方形的料笸箩,和一个看上去十分臃肿的草料口袋,里边装的是他一大早就精心切好的青草,和粉碎了的黑豆。即使没有这片草滩,也要找一个利便的地儿,把料笸箩放在地上,倒出草料仔细地拌好,看着铁板吭哧吭哧地吃。这么多年,张福强每天都按时为铁板开饭,不出车就在圈里,一日三餐,顿顿不少。他把铁板的早餐安排在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开午饭,夜间十点吃夜草。尤其是夜间那顿,张福强特别地讲究,他常常说,马不吃夜草不肥嘛。他会依据任务轻重,四季变化以及铁板的身体状况,进行搭配调节,把草料准备得非常精细。张福强一直坚信,铁板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战士”,是他的老前辈。他认为,铁板是有情有义的“好兵”,必须好好待它。
把套卸了,张福强牵着铁板到了一块裸露黄土的地,嘴里轻轻地呼唤着“滚儿,滚儿,滚儿,”铁板便放倒了身子,四条腿朝前蹬着,于是从这边滚到了那边,又从那边滚回了这边。它本想再滚几个来回,怎奈挣扎了几下都没翻过去,躺在地上停了停只好作罢。铁板站起来,使劲地摇动着身子,把粘在毛上的浮土抖落,而后“吐噜噜”打了个响鼻,浑身上下清爽了许多。它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主人,正在拌饲料的张福强说:“去吧,去吧,不是早就想野了吗?”得到许可的铁板,晃悠悠地朝着草地深处走去。它很想着撒一个欢儿,四蹄猛地一蹬蹿出去,最好是跑出一段,突然刹车,然后前腿扬起,身体直立,再加上一声气壮山河的嘶鸣,那主人该多高兴。可是,它真的老了,年龄不饶人啊,连跑都懒得跑了。
走出几步,铁板又慢腾腾地返回来,它来到正在忙乎的张福强旁边,低下头来来回回地在主人的身上蹭着。张福强说:“真是没眼色,不看我在忙吗。”一向顺从的铁板并没有走开的意思,仍然孩子般地在张福强身上蹭着。张福强头也没抬又说:“还没拌好呢,去吧去吧,拌好了我会喊你的。”铁板还在蹭,甚至有点卿卿我我。张福强笑了,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拍了拍潮哄哄的手说:“今天这是怎么啦,婆婆妈妈的,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铁板把脑袋向上扬了几扬,而后凑到张福强的手上闻着,亲切而温柔。
张福强清楚,这是铁板在撒娇,是希望让他陪着散步。早些时,张福强会纵身跳上马背,人和马合二为一,在草滩上狂奔,啥时候感觉铁板身上出汗了,就停下来,再找一块裸露着黄土的地方,重复刚才打过的滚儿。这几年他觉得铁板老了,他怕那样会闪了铁板的腰,起码是让铁板受不了,于是,把狂奔改为两个人一起散步。张福强轻轻地在铁板的脖子上拍了拍,顺手抓过了缰绳,背着手牵着,向着草滩走去。他们一前一后,漫不经心地走着,每到一处,会惊起无数的小虫,蚂蚱们惊慌失措地蹦起,朝着两边射去。花蝴蝶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地飞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挑逗着铁板和它的主人。不远处,有一条很不起眼的小河,弯弯曲曲从草滩的西边,一直蜿蜒到了东头。小河边生长着茂盛且嫩绿的青草,张福强每次都把铁板牵到那里,解开了缰绳任由铁板享受,他会站在一旁看着它贪婪地撕啃。铁板会把头低下去,用上下嘴唇把青草一揽送进了嘴里,头稍微一歪再正过来,一来一回便发出了“噌噌噌”的啃草声,它慢文慢武地嚼着,慢文慢武地咽到了肚子里。
然而,今天铁板进了草滩没走多远,却一反常态,赖在那里不动了。张福强回过头说:“祖宗,你这是怎么啦,吃不吃走不走的。”铁板又凑到主人跟前,仍然在张福强的身上蹭着。老张围着铁板转了一圈,把落在铁板身上的苍蝇轰跑,从头至尾仔细地查看了一遍,而后掰开了它的嘴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说:“啥毛病都没有,闹腾啥闹腾?”无论张福强怎么说,说什么,铁板总是老样子,在他的身边黏着,似乎要干什么,或者想要什么。张福强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问道:“是不是想撒欢,不是不让你疯跑,是怕你身子骨受不了。”说着,他把手中的缰绳从笼头上慢慢解下,然后使劲在铁板屁股上拍了一把说:“去吧,你这个老不正经。”可铁板仍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张福强呵呵地笑了笑,问铁板说:“莫非要我和你一起疯?”
铁板兴奋地打了个响鼻,两只前蹄不安地在草地里动着。
“那好吧,咱慢一点好不好,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张福强把缰绳重新挽好,纵身跃上了马背,习惯性地喊了一声“驾!”铁板愣了一下,接着便像箭一般地射向了草滩深处。
从草滩上跑了一个来回,跳下马背张福强就后悔了,这是闹的哪一出呢?一身白毛汗的铁板,肚子像是一个急促扇着火的风箱,伴着呼呼作响的喘气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他赶快找了一块黄土地,把铁板牵过去,“滚儿,滚儿,滚儿”地叫着,而疲惫不堪的铁板,刚一躺在地上,就再也没了滚来滚去的力气。它强打精神把眼睛睁得很大很大,泪水扑簌扑簌地流着。铁板边流泪边看着张福强,看着张福强挥舞着双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看着他十分痛苦的样子。
就要和主人分别了。能够在临离开前,最后一次狂奔,尽管没有战争年代的炮火硝烟,没有短兵相接的冲杀,没有寒光闪闪的刀光剑影,而铁板还是十分的知足,它挣扎着最后睁大眼睛,看了看和自己朝夕相处了五年的主人,浑身抽搐了几下,而后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留下了两行热泪。
“铁板!铁板!老铁同志!”张福强伏在铁板身上,撕心裂肺地号啕起来。
連队把铁板葬在了营房后边的一个高地上,接着便向团部报告并核销了铁板的编制。就在张福强准备下到一排,担任三班副班长的当天,团后勤处刘助理来到了连队,他把一个泛黄的档案袋,交给了张福强。刘助理告诉他,这是刚找到的铁板的档案,不知怎么搞的,散落在杂物库里。他对张福强说:“铁板是一位功臣,它曾是八路军直属骑兵团的一匹战马,大小战役战斗参加过无数,新疆沙漠剿匪后,辗转分流来到了这支部队,拉了炮车。”
刘助理特意告诉张福强,据档案记载,在战争年代,铁板曾荣立特等功一次,大功三次,一等功五次,二等功三等功十多次。
年底,连队批准张福强退伍,临离开部队前,他用自己的复员费买了一块花岗岩石碑,立在了铁板墓前,上边刻着:“特等功臣铁板永垂不朽。”
马海,1957年生,山西应县人。大同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我是谁》,散文集《胡麻的风范》,长篇传记《李克用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