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仙
一
除了四季,还有昼夜。日子就是这样过去的。
昏晓分割的时候,不管是兴奋着,还是疲惫着,都会感到孤独。大概在天色变换时意识到生命中有某些无法抗衡的事情,我们只能听之任之。对衰老的恐惧也来源于此。不过,并不是时间使人衰老,而是因为衰老,我们看到了时间。当我们意识到时间的时候,我们会立即陷入孤独之中。变化总是或明或暗地进行着,也并不总是照顾人的意愿。从这个角度看,伤逝是一件徒劳的事情,甚至也看不出人的执着有什么意义。这种旁观者的结论,说不出什么不妥,但又使人感到种孤独,尤其看到周遭一片繁华忙碌的景象时,孤独像秘密一样埋在心里。
在十年前,写下了“我要给这个世界惊喜”。如今的我,无论如何说不出这样的话来。毕竟,那只是一句口号了。并非年轻气盛的时候容易将话讲满,而是在文字的世界里,世界显得十分简单,仅仅是“世”和“界”两个字而已,征服世界,只需要一场短暂的梦。写作者之恶就在于喜欢用文字轻易作出了断,这种小聪明实在不值得夸耀,背负生活的人们,会感到寒心。不过我仍然可以回想起写下那句话时的心情,似乎不甘于平凡的一生,又似乎过往的经历提示我,我曾承受的痛苦终有报偿,总归,在那样的心情下写下了豪言壮语。显然,我并没有给世界什么惊喜。如果要我现在就给,我可能立刻满脸通红地躲到角落里—— 一个普通的市民,虽然出生在乡下,也不应该承受如此羞辱。
这句从收拾旧物得来的话,被我删掉了。受渐渐软弱的记忆的影响,曾经发生过而确无凭据的事,都可归作梦。“我要给这个世界惊喜”也归在梦里面了。因为梦的过多,个人历史的时间线在许多地方崩塌了,写作者遇到了叙述危机。为了补救,用虚构将断裂的事实与事实粘连,这样,人生重新变得完整起来。记得而又不能确信的事情有许多,回忆起来可以有很多种故事版本,至于用哪个,全凭所处情景的需要。大概这就是人的虚伪来源之一,此时我们不能责怪说谎者,不仅仅因为他是无辜的,也因为我们同样对他以谎言相报——有时候,谎言比事实更有趣。那些虚构在大多数情況下是廉价的,就像许多小说只被读一次就扔下了。人在孤独的时候,虚构同事实具有一样的意义,无论真假,时间是真真正正过去了,在此基础上,已经不存在任何虚假了。那些已经不记得了的事情呢?它们会永远地被忘却,或者被不经意地记起来,再被忘却。人是容易变心的,有时渴望永恒,有时害怕永恒,关于时间是否珍贵,始终是个伪命题。如果不是在孤独的况味里瞥见时间,某些真相将继续被忽略掉,直到遇到另一次终结。这就像一个梦接连着一个梦,醒来的时间是很短暂的,大概清醒会使人非常疲惫吧。
我想你好好休息,在另一个世界里。
世界是一张纸,造物主在一边,人们在另一边。造物主在纸上记录每天所发生的事情,不计其数的事情记载被记下,墨染黑了纸,另一侧的人们陆续进入黑夜,字与字之间微小的缝隙是星星,最大的是月亮。墨迹挥发后,人们又迎来了白天。一些挥发的墨迹飘到了另一侧人们的睡眠里,构成了支离破碎的梦境。世间的秘密隐藏在黑夜里,人心的秘密在梦里,在那些看不清和记不得的里面。
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假的,也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
另一个世界与那个通过星球精确的旋转形成的世界不大一样,在这个世界里,梦比话语更为真实,苦与乐相互旋转,点亮了太阳,四季来自于颜色的组合与分拆,昼夜来自于造物主的记录,名词将动词吞下后,产生了生命,形容词规定了人的个性,而状词创造了道德,代词,使人与人群分开,成为孤独的个体。情绪控制着风、雨、雪等气象,记忆塑造了习俗。这个世界缺乏连贯和秩序,生活在其中总是备感煎熬,偶尔也会有刺激新鲜的感觉,因为它常常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恨意使得新生的物种灭绝,一丝怜悯便即刻反转。在这个世界里,人是支离破碎的,分裂出造物主,分裂出旁观者,分裂出讲述者……人在死去的时候,是一个身份一个身份死去的,是一块块死去的,所以有时会看到有些人突然不再讲话了,他的意见连同他生命中的某个部分,永远地死去了。某个身份的死去既来自自然的消亡,也来自刻意的谋杀。当讲述者杀死旁观者,诞生了谎言,当造物主杀死讲述者,诞生了独裁,文字被刻意又机械地制造出来,不停地印刷重复的段落,整个世界因过于整齐而变得虚假,造成了超出常规的死亡,迎来了末日危机。
我们通过记忆与这个世界相连,因为记忆的残破,行路并不轻松。此外,我们缺乏到访的动机。当苦与乐比重过大,急速旋转,使得太阳足够耀眼时,我们才再次意识到它的存在。痛苦是通往这个世界的车票。是在什么时候感觉到痛苦了呢?是生命的最初的啼哭吗?我想不是,虽然那一声啼哭颇具意味,但并不是意愿受到了抑制。大概是意识到痛苦本可自行消长,而因为痛苦的痛苦却不能停歇,永恒的快乐无望的时候吧。似乎看透了什么似的,再难轻易地快乐起来——为什么对着假象手舞足蹈呢?有时候痛苦变得很严重,把一个人变得像个物品,又或许,是人把自己当成物品,从而产生了痛苦。不管怎样,痛苦切切实实地来临了。因为无助,我们感到了孤独,因为孤独,我们认为自己的痛苦是世界上最为特殊的,特殊到随时都有一层玻璃围在周身,所有的感官与外界的通道隔绝,六神无主,快乐是机械的笑,痛苦是敷衍的呻吟,空气闻上去和真空一个味道,摸着却很沉重。
生如野草,意义何在?
我想你照顾好自己,在这个世界里。
二
随着年纪的渐长,肉身在不断衰老,心境随之变得平稳起来,过多的激烈的情绪会使身体吃不消,到了老的时候,咳嗽要小心翼翼,听歌也不能太大声,故意将背向前倾一点,告诉世人我背负的虽不轻松,但久已胜任。谁不是如此呢?幼时的怜己之心变成怜人之心,但远非圣人,只是升斗小民,爱莫能助罢了。何况圣人多幼稚,稀里糊涂的不少,胡言乱语居多,好心办坏事常有,倒不如精打细算的小人将一切安置妥当——将标签撕去,才看得见人性。年少时见着他人的人性便急于表达和讲述,在两个世界中穿梭瞥见自己的人性后,还是选择沉默的好。许多人的败坏不在于生来是恶,而是在幼年被灌输了过于美好的事情,信仰了不适宜去信仰的东西,自以为真理在手,待到人群里经历七荤八素之后,幻灭感油然而生,为了补偿那份莫大的空虚,往往选择去相信另一个极端,也有的人依然自欺欺人下去,却管不住自己变得表里不一。两害相权取其轻,前一种人还有药可救,后一种人已经无药可救了,他教别人过一种生活,自己却过着另一种生活,他才是幻灭感的制造者,孩子们眼中厌恶的“成年人”。你与我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吗?在我,并不敢确定完全不会。人若被贪婪迷住眼,迟早会做出相互矛盾的事情。这是一定的。我为我的软弱作出道歉,但无法替代那些不承认自己软弱的人去道歉,毕竟,人生是自己的。其实,真正应该谴责的,是在人生最初,尚未有辨别的时候就灌输错误的那些人,我们如同他们豢养的家畜。莫怪人们麻木,一代一代人就是这么过来的,群体的习气没那么容易改变,除非人们意识到自己选择了错误的对象,否则,仇恨与施害依然会继续下去。听上去很残忍,真实世界残忍起来,会比文字描述出的残忍更加残忍,我们都见识过,难道不是吗?
衰老的好处是曾经使人不眠不休的躁动与不安渐渐消隐,或者说,因为习以为常,那些异样的感觉已经不再重要了。生活中也没有什么过于重要的事情,支撑生活继续下去的,是日复一日的惯常。准时开饭,准时工作,准时睡眠。这样的生活虽然平淡无味,却使人感到安稳和慰藉,唯一的坏处是,时间过得特别快。时间的指针指过了十年,我们的心境往往还停留在十年前。思考这类的事情多了,就不自觉想到死亡,想到死亡时,回看平淡的日子,感到格外地寂寞。似乎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还没发生,如果在死亡来临之前也没有发生,这样的人生未免过于寂寞了,似乎在此时此地之外,有另一个理想的生活等待开幕,如果生活没有向其过渡,这样的人生可算作白白浪费吧。这样的起伏还是会有的,但像海浪的末尾,力度一波比一波减退。趋于无意义的人生里,快乐是很平常的,痛苦是很平常的,看见小孩子的执迷不悟,越来越难以感同身受,很想去劝慰他:你这样只是原地转圈罢了,照着该走的路去走吧。不自觉中,心中有了许多类似的定论,这被称为生活的智慧,使人自足其中。讽刺的是,若是遇到与自己相似的人共事,便觉与对方的厌恶比默契更多一些。对于丧失天真的人,我们自然会加强防备。
寂寞的感觉就像饥饿的感觉,也像等待的感觉,需要什么来填塞,需要什么如愿而至。人生在世,总要抓取什么放在手心里使自己得以稳稳地站住,在人群中总要有什么特质凸现出来,以区别于他人,才能自尊。金钱不行,就拿出外貌。外貌不行,就拿出观点。观点不行,就拿出演技。或者故作深沉,讲一些似有深意的话,或者装神弄鬼,骗来一群信众。更有剑走偏锋者,不惜一切手段来使自己获得存在感。生活的智慧告诉我对这些人要包容,他们只是太寂寞而无所适从。当生活的智慧也拿来作为确证自己存在的证据时,我却什么也表达不出来,心内一阵慌张。我们都是在拥有自由意志时不知善用的人,将欲望视为区别于自己的东西,其实我们自己就是欲望,欲望就是我们自己,像是追着自己尾巴团团转的狗,忧心迷茫的生活又无法使自己停歇下来。人的生存困境不仅仅是对饥饿的恐惧,还有对自己存在的恐惧。即便衰老带来了成熟,磨出茧子的神经不再对琐碎的事情敏感,我们依然怀着深深的不安,偶然带来的是风暴还是丰收尚不确定,看似平静的一切埋藏着隐忧——生活的经历始终告诉我们,圆满的大结局并不是故事的最后一章,已经锈化的筋骨要重新动一动以备应战。想到这里时,悲壮感和兴奋感从心中涌上来,我们重又获得了力量——我们又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堂·吉诃德在大战风车时,想必就是怀着这样的心境。
在我们给自己编造的故事里,支撑主角活下去的不是希望,而是悬念。在情节交叉的迷宫里寻找那份属于自己的宝藏,他拥有与读者同样多的困惑,甚至更多。且不论是否真的有宝藏可以寻得,在每一步选择时面临的各种可能性,足以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而当结果真正到来的时候,该将结果归因于何处呢?我们故事的主角,真的要为所有发生的一切负责吗?还是怪罪占卜师过于模糊同时又过于强烈的暗示?的确,主角不应听取占卜师的建议,但对于情节走向的一无所知,并不是主角的过错。应验的从来不是主角的预感,而是读者的猜测,这是不公平的。直到有一天,主角从某页中跳出来,仔仔细细在故事的封面和内页中寻找作者的痕迹,探究作者究竟是如何摆布他的时候,他可能才会发现,他的命运不是别的,而是在字里行间之外的某些地方,在那些地方他仅仅可能是个配角,甚至是微不足道的装饰物,渺小如众,也只是在我们自己的故事里我们才是主角——如此简单的事实却被长久地忽略了。所有其他的故事连在一起形成了变幻莫测的背景,我们的故事也随之变颜变色,整个世界大概就是这样运作的,命运之风大概就是这样吹来吹去的。所以,这个世界会好吗?
我们忽然看见了宿命。
因为这些及其他缘故,时间虽然是一去不返的箭头,在我们的内心世界里,却是一个闭环。
三
回乡的路并不漫长,三两个小时就到了,路线却又有很多条。有一条只走过一次,这条路在河湾大堤的一侧,两侧的树互交连理,连同大堤上的树影斜斜地落下来,穿行其中仿佛进入了神秘的隧道,一时间使人忘却许多事。常走的一条路则有了四季的分别,我记得热夏时路两侧的白杨笔直高大,宽厚的大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留下路面一片斑驳的阴涼,有个中学生骑着自行车漫不经心地迂回行进,好像午后醒来去游玩,校服后背一块是阴影一块是光斑,时间施了魔法,关掉了整个世界的声音。我盯着他后背游移的光影,好像在回忆的场景里看着自己。
真的像是梦一样。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