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
堂婶爱偷东西。
她说是自己的血有问题,看见东西不偷那血全身四处奔流,折腾得她寝食难安。偷一偷,全身上下就舒坦了。
她偷东西似乎也不为得手,得手固然好,得不了手也无所谓。捉住也就那么回事,东西放回去,自己没损失什么,人家也没损失什么,有什么大不了。回家她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才嫁来时,人们不知道她有这个毛病,慢慢地发现只要她去过的地方,或大或小都少个东西,才知她是贼。她个儿高,长得不差,也能干,自家的活三下五除二就能干完,干完了就琢磨别人家。她偷东西有个特点,无所顾忌。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她是窝边草也吃,东邻西邻,前街后街,没有她不偷的。秋天收了花生,都摊在房顶上晒,晒到将干,她就从自家房上走到邻家房上,张开布袋,唰唰地往里头搂花生,动静很大。邻家听到房上唰唰作响,悄没声地顺梯子上去,月光下见她埋头苦干,就走过去看。眼看她搂了半袋子还不歇手,邻家怒了:“偷点儿得了,怎么还偷?”堂婶不甘心地说:“还没装满呢!”终于装满了,装满花生的布袋横在房上,鼓鼓囊囊像头小肥猪。堂婶直起腰:“哎呀,干了半宿,累了,我得睡了,你也睡去吧!”空着手回到自己房上,顺梯子下去了。
她偷东西,堂叔替她赔不是,赔了不是回家唉声叹气,堂婶安慰他:“什么大不了的?谁没个毛病?值当得你这样?”堂叔被她说得无可奈何。这么多年,他骂也骂过,打也打过,堂婶照偷不误。休了她?那更不划算。休了再去哪儿找媳妇?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堂叔只好守着贼过日子。
实在没外人可偷,她在炕上翻来覆去,难受得睡不着。堂叔睡得正香,炕下摆着他新买的毡鞋。堂婶悄悄穿衣下炕,提起这双毡鞋出了门,很快她又回来,两手空空,浑身轻松,这双鞋从此再没在家里露面。堂叔没的可穿,只好又买一双。为防这一双也被偷,他白天穿着,晚上用布包起放进被窝,搂着睡。闺女回到娘家,和堂婶睡一张炕,夜里两人躺着讲些家长里短,然后睡觉。夜半她突然听到蒙在被子上的衣裳窸窸窣窣,一只手正掏自己的衣兜。她伸手一攥,堂婶抽回手,很快睡着了。
村里已经不再防她,少了东西直接去她家里找,找到就拿走,找不到只好作罢。堂婶偷了东西也不销赃,拿回来就是自家的,农具归入农具,粮食归入粮食,衣裳归入衣裳,钱归入钱,从不外看这些偷来的东西。人家来找,她也热心地陪着人家找,导游似的领着人家从东屋转到西屋,打开箱掀开柜,揭开瓮挪开缸,放心大胆让人家找。找到了替人家高兴,找不到替人家沮丧,弄得失主很惭愧,倒像自己不仁义,欺人太甚。人们公认,堂婶这个贼和别的贼很不一样。
最传奇的是她偷棉花。
村里有一片棉花长得分外好,一朵一朵又大又白,那一家的女人早出晚归,还是摘不过来。堂婶盯上了这片棉花,她半夜就出发了,腰里束着大围兜,肩上披着两条蛇皮袋子,来到地里,从北头开始干了起来。
月亮正好,又大又圆。堂婶双手翻飞,摘了这朵摘那朵,沉浸在偷的愉悦中。她摘啊摘啊,都没注意到月亮落下晨光初透。
这一家的女人也记挂着棉花,起个大清早来到地里,从南头开始摘。
两人只顾埋头苦干,终于走对了。女人一时怔了,不明白怎么一抬头眼前多了個腰挎大兜的人,没醒悟到这是遇到了贼。
堂婶呢,只见她又惊又喜,双手一击,好像在孤独而辛苦的劳作中终于遇到了可以说话的亲人:“哎呀,你也来啦?这真是!我还寻思,怎么地里没人呢?”
封神之夜
二十多年前,正演《封神榜》,我们去邻家新媳妇屋里看姜子牙、哪吒、妲己等一众神魔人物,十分过瘾。
新媳妇结婚才半年,平时都在自己屋,轻易不去院里,院里太脏,没处下脚。
她婆婆,也就是我的邻家大娘,是自在惯了的人。她知书认字,话里头时常夹个与众不同的词儿,并且特别肯在说话上舍时间。她愿意把时间花在说话上,什么也不干,甩手聊大天,聊到无人可聊,才肯回家。她的饭总是往后拖,早饭吃到中午,中饭吃到晚上,晚饭吃到半夜。包顿饺子得一天,早上开始剁馅,慢条斯理剁一上午,然后调馅和面,包,就到了晚上。她的孩子都习惯了,饿了自动找食儿,或去别人家蹭饭。当家的老实得很,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家里唯她独尊,想怎么就怎么,赶上心烦,炕上一睡几天,谁也叫不起她。
她不收拾家,东西随手乱放,全没章法,院里屋里一团糟。要用什么,把家翻个底儿掉也未必找着,还一边找一边纳闷地说:“我明明白白记着有,怎么找不着?”翻刨半天,只好到我家借。凡借走的在她家转一圈,就变了样儿,判若二物。她借走一个铁簸箕,还回来一块铁片子。我妈拿起铁片子端详又端详,没说什么。我很生气,拿着铁片子送回去,这个大娘说:“没错,就是你家的簸箕,被在院里乱跑的骡子踏平了。”她挥手让我走。我照院里一扔:“大娘,你借时什么样,还时也得什么样。我家可没这种铁片子当簸箕。”她无奈,只得让当家的拿锤子敲打一阵,揪起铁片子三个边,勉强恢复原样。她借走的升子,也不知怎么用了,还回来就散架。她似乎有很强的破坏力,凡物经她一用,就破的破,烂的烂,以致没人再肯借她东西。
她最大的爱好是骂街,坐在房檐上,双腿垂下,手边一杯水,渴了喝一口。她骂人不带脏字,却极尽污辱之能事,排比用典,灵活自如。她最擅长骂没有对手的街,对面越没人她越精神抖擞,越骂越勇,一骂一天,绵绵不绝,滔滔不尽。要真有了对手,她就气短心虚,且骂且退,缩回屋里生闷气,瞅着没人了才串门子说端详。村里人听她骂街就烦,太文气,不火爆,缠线蛋子似的,没意思。一听她上房,人们进屋的进屋,上地里的上地里,躲开她。她把骂街当成重要的事,比做饭收拾家都重要,就那么坐在房檐上,喝咧喝咧地骂,骂到天黑,下房,第二天爬上房接着骂,不骂够三天不算一回。
她的儿子很快长大,该说媳妇了。儿子长得丑,不好说,这个大娘四处托媒,又痛下决心,把家大大收拾一番,才算过了“相家”这一关。待到新人进门,她更得全力伺候,饭要准时,家要整洁,脾气也得拿捏着,不能再上房骂街。憋了半年,她烦了。
那一天《封神榜》即将结束,姜子牙封神,一个又一个神灵在榜上闪光。我们在新媳妇屋里看,这个大娘坐门口看,看到一半,她起身离开,然后就消失了,一夜未回。
后半夜家里开始找,遍找不见。天明之后全族都找,兵分几路,去外村找,找了两天没音信儿,就贴寻人启事,贴到了外县。五天之后有了信儿,一个很远的亲戚找来,说人在他那里。
一家人喜出望外,把大娘接回来,问她怎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
大娘说,她看电视看到一半,去上茅子,从茅子出来想回屋睡觉,就睡了。谁知半夜醒来,朝左右一看,躺在马路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往前走,耳边风声呼呼,也不知走了多少里。直到天明,她正埋头疾走,遇到一个清早出门的人,见她飞一样地走,不由地问:“你走这么快去哪儿啊?”她这才如梦初醒,停下来。一问,已离家二百里,走不回去了。想起此地有个远亲,就寻了去,住下了。
人们说她是让狐子仙架走了,狐子仙就爱干这个,架起一个人,腾云驾雾,扔到很远的地去。亏了她让人撞见,要不啊,不定把她扔到哪里去呢。
这个大娘窝在家里蔫了几天,整日唉声叹气,忘东忘西。等到又能出门,她恢复了原样:东西乱扔乱放;上房骂街;尽情串门子说闲话。饭当然也不再准时,早饭吃到午,午饭吃到晚,晚饭吃到半夜。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