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书
冬天的日子像沙土一样干涸,每天都没有落雪的征兆,也没有想象的那样冷。早晨和晚上的温度出现同样的落差,正午平原上多了些羽毛般轻柔的雾岚,水闸和河滩潜伏在梦中一般,似一种海市蜃楼的景象。在很多很多这样没有落雪的日子,河口的闸门无所事事依附在温暖散漫的日光里,寓意深远地俯瞰着凝重的河面,像脑子里的某个闪念。
河距我的住处有点远,我喜欢在那些没有落雪的温暖的晚上走出来,河在我的视线里缩短着距离,水闸像远古守望的士兵,它凝重、目不斜视,像等着我的到来。风炫耀着冬天的景物,却把我的脚步声带给静默的河流。
河底偶尔蠕动着线似的一抹水流,也没有声音,水闸的影子扑在上面,匍匐着一条怪鱼似的。
余晖在这样的季节很容易燎原,没有过度,很快就铺满了弧形的穹隆。河面相得益彰,将红彤彤的天空网罗其中,漂浮不定的浮萍和水草像燃烧的火苗,几乎烫伤了流淌的河水,虫豸般扭动着美女般的小蛮腰,呻吟声掩盖了平原上的风。
冬日的平原开阔而寂寥,树干稀疏,河滩上少有生机,水闸更显突兀,任何一个角度就能拉近距離。
这样的季节,有谁在平原踯躅,专注一道残破的水闸,我想,应该很容易产生自嘲的。
也许从诞生的时候起寂寥的状态就如影随形,粗糙的影子被季节框定在日子的方格,再也走不出命中注定的结局。不知道制造者是否已经预料这种结局的必然性,当他反身走出水闸的视线,无边无际的旷野已经将他们的距离拉长了许多。
我记忆里是有那个制造者的影子的,他是平原上少有的石匠,因为岁月久远,石匠的影子飘忽不定。他留给我的仅仅是一个粗糙的影子而已。像一部老电影的某个镜头,忘记了情节,只是一个粗糙的影子。
河畔上某处地方长着没来得及收割的蒲苇,枯黄的茎叶沉默寡言,也许挨过这个季节,它们就能返绿吐穗了。这是收割的疏忽,说不定是有意为之,留给季节一个念想。
不经意间就会有一只野兔跑出来,在坦荡的平原上跳跃着奔跑,好奇的孩子大喊大叫,像给野兔助威,也像宣泄内心的幼稚,追几步,觉得枉然,脸上一副失落的神情,看着野兔消失在水闸后面,水闸在那个孩子眼里充当何种角色,我不知道。
后来听说,水闸下面藏匿着很多小动物,但我从来没见过,好像有一个大人在水闸下面摸过鱼,收获不大。傍晚,他把几条泥鳅和一条柳叶鱼慷慨地赠给我们,在距离水闸不远的堤下,避风的地方,我们把泥鳅和柳叶鱼烤熟了,香到了梦里。
竟然还可以看到潜伏在蒲草中的野鸭子,灰突突的羽毛很像这个季节的赠品,偶尔能听到叽叽的喁语,产卵的季节,声音低缓暧昧,氛围也显得神秘和静谧,多了别样的内容。
水闸在这样的季节是以别样姿态融入平原,那副颓唐的忧伤也许会带给你不同的感悟。
明丽的季节,平原自然有丰富的内容,看不到辽阔的轮廓,穹隆仿佛被植物支撑起来,视线尽头逶迤着墨绿,像一部话剧的尾声。
水闸在浪漫的氛围包裹中显得含蓄而低下,在某个角落,很难发现水闸的影子,满溢眼帘的绿色高大而张扬,没有路,即使沿着被庄稼包围的田径摸索,也很难寻找到准确的方位,曾经,平原上的水闸消失在绿色的海洋。坚硬的冷色突兀而孤独,生僻,格格不入,成了季节的背叛者。
庄稼收割了,平原才真正显出辽阔,齐茬茬的根部暴露在坦荡的阳光下,秸秆和果实已经有了归宿,这些根部当然要述说残破的结局,水闸突然凸显,连同村庄的墙和屋顶,都有一种暴露的喜感。村庄的嘈杂同鸟的鸣叫同样惹是生非,跌宕着,曲曲折折在收割后的平原上荡漾,那种特有的亲切如同鲁西南方言一样浓厚,又不失亲和,很容易让人想到家的温暖。刚播的冬小麦来年才能孕育秸秆,甚至羞于面世,仍然一地一览无余的豁达,暴露平原的本真。走出门,水闸就会冒失地闯入视线,如同一个没有心计的孩子,沉默着,怯生生的,羞涩着脸。
也许,我再也寻找不到那个没有把自己名字镂刻在某块坚固石头上的石匠,他在反身的一刹那,也许就不想继续反转,不再给这个粗糙的作品增添一分隐忧。我不知道产生这个作品的背景是不是起到纵容的作用,但我真的不想怪罪那个无名的石匠,他本来就是一个粗糙的籍籍无名的石匠啊。
后来我在潜意识里为石匠找到一个托词,那还是因为这条没有名字的河流,既然无法延长短暂的人生,为什么要把符号镂刻在记忆里?似乎,并没有人刻意计较细节,庄稼人,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如同掠过头顶的雁,无所谓留名不留名,也许,这道闸门对于这条细如虫豸般的河流本来就是可有可无。
我在不同的地方遇见过很多这样无名的河流,背景不同,但河流的走向却出现雷同,或者干涸的形态具有同样的宿命,每一道水闸峭立在河道上,显得如此相像。如同河流的手臂,长长的影子摇摆着,那是风在作祟,后来我仔细了一些,水闸永远是凝固的,它坚守在特定的位置,所谓的摇摆,只是风带来的云的影子,云一直不肯固定,随风而去,摇摆不定的影子在平原和水闸上叙述。站在河畔或者距离闸门更近的地方,会被翘起的影子裹挟起来,那肯定是水闸和阳光共同的作用,阳光从来眷顾水闸,那一刻,一种久违的忧伤会浸湿记忆,突生一种沧桑感。千年等一回,这是独属于我的世界。我希望自己更接近那些温暖的传说。公元744年,这里还是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黄河距此不远,大胆而磅礴的咆哮掩盖了季节的声音,非常巧合,李杜在这里邂逅,尽管盛世唐朝依然颓废,但诗仙和诗圣的组合掩盖了些许颓废。他们把酒言欢,欣喜若狂,一边策马扬鞭追逐野兔,然后团坐在帐篷外面,一边吟诗作赋。也许,李杜绝对没有想到此后这里将会出现一条河流,河流上矗立一个叫水闸的东西,更是令他们惊诧。那个石匠转身离去以后,同样把寂寞和孤独扔在空旷的平原。若干年前,李杜时代寸草不生的戈壁滩成为丰产良田的平原,他们留下邂逅之后绝唱的诗文,把命运的多舛抒写在历史的记忆。当然粗糙的石匠未必知道李杜的故事,不过贯穿始终的平原永远有自己的内核。
我有好多次机会面对一条矗立着水闸的河流,古朴的气流贯穿肺腑,平原上流淌在脚下的是湍急的血液,沐浴着潮湿的血腥,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怅惘,我想起那个无名的石匠。
石匠在我未成年的时候就已经老去,有人告诉我,他躺在距离水闸很远的一个小小的土包里。他是平原上最后一个石匠,后来我再也没有在平原上见过一个石匠。
鲁西南平原上遍布着很多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河,每一条河流上几乎都有一个水泥和砖块打造的闸门,设计这样的闸门不需要图纸,每一步骤都刻在石匠的心里,石匠也许想在河水漫过来之前完成工程,安装闸门的时候,他走心了,不过,除了闸门有点偏离中心区,其他没有出现任何偏差,后来,我在经过岁月洗礼的水闸前伫立,看到的是那个像炮台一样的水闸,水闸像那个故去的石匠,粗糙,衰老。
那时候我刚吸收记忆,距离我后来居住地不太近的地方开凿一条人工渠,那是我们这个平原地区的一项大工程,那个时代更喜欢形式主义,白天,我像渺小的游魂在工地上盘桓,赤身裸体,太阳把我晒得像一只泥鳅。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呐喊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开阔的平原被开膛破肚,一条河的雏形像一只大鹏正要展翅欲翔,新鲜的泥土像平原的脏器,跳跃着,喘息着,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固态般凝固在空气中。开挖河渠并没有给石匠提供侥幸的机会,这个剥削阶级要在晚上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纸糊的尖锥形的帽子在地上投下一道暗影,老地主痛苦的眼泪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第二天,他被告知,在河流的三岔口,建一个闸门,他是唯一的石匠,责无旁贷的设计师。
晚上,石匠躺在水泥和砖块凌乱不堪的工地上,扯起如雷贯耳的鼾声,第二天,他想到要在闸门的石板上刻上时间的记忆,可是,后来的我再也没有找到石匠留下的丝毫痕迹。我不知道是岁月淹没了时间的痕迹,还是石匠压根就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对于一个徜徉在时光中的人来说,淹没是一件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可是在历史的纬度中,淹没又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也许,更多的事情不需要我们铭记于心。石匠白天在工地上造水闸,晚上接受批斗,后来习惯了,就看透了,水闸落成,竟然旷达得像另一个人。
河流像一条精灵躺在记忆里,那道粗糙的闸门真实立体地矗立在视线中,岁月的痕迹显而易见,残破不堪的苍老让人不忍目睹,甚至再也难以承载沉重的负荷,而作为一个生命的载体,聆听河流的响声,闸门仍然固执倔强,不想退出。
曾经的辉煌在岁月的跌宕中显得短暂而潦草,但承担的责任却无法泯灭,曾经,两岸的庄稼得到浇灌,水闸的功能是将上游的水蓄满河套,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
下游的人一直虎视眈眈,看来近期不会有降雨,眼巴巴看着上游的人把土地灌溉一遍,人的耐性从来没有这么坚忍。水闸终于被允许打开,让干涸的庄稼俯下头颅喝上水,是比什么事情都重要的大事。但矛盾也有被激化的时候,干旱已经到焦枯的状态,一把火,庄稼就要着,下游的人再也等不及,河堤上形成两个阵营,不管哪方靠近水闸,都有头破血流的危险。经过磋商,双方终于达成协议,上游的人白天浇,下游的人在晚上浇,水闸在晚上终于打开,白色的水流泛起泡沫,汹涌,恣肆,势如破竹,无可阻挡。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一道闸门,成为鲜明的分水岭。
当然也有讲不拢的时候,两个阵营扭打在一起,铁锨、抓钩、棒槌、放牛的鞭子,都做了武器,河堤上尘土飞扬,喧嚣四起,肉搏持续到月上中天,血流成河,惨不忍睹。水闸无语,始终缄默着,一边见证着凶险的一幕。因为一道闸门,断送了两个村庄的感情,从此几辈子不相往来。偏偏村里有一个姑娘跟下游村庄的年轻后生谈一场说走就走的恋爱,这可是引火烧身的事情,很快,两个村庄的人又涌上水闸,不是为浇水,是商议如何惩罚两个年轻人,可是年轻人远走高飞,不见踪影,只好等他们回来再作商议。若干年后,私奔的年轻人回来了,水闸废弃了,他们的孩子快蹿到肩膀上了,谁还记得过去的事情?
后来先进的灌溉设施取代了河水浇灌,平原增加了很多机井,电卡插进磁盒,源源不断的水流向田野,河流不再是唯一的取水载体,闸门竟然更快衰老下来,本来粗糙的面孔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愈发满目疮痍,没有人多看它一眼,曾经的辉煌不再,水闸成为平原上一个古老的影子,像古战场上遗落的烽火台,透着一种失落和孤独。
我在静谧的夜晚零距离接触过另一种状态中的闸门,那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夜晚,月光宝盒播放着千年不变的话题,空气吸收了流水和虫豸的声音,河堤被各种灌木和杂草蒙蔽,流水仿佛是一条无限铺展的缎带,闸门除了衰败,水泥砖缝生满了墨绿色的苔藓,一股腐朽的腥味弥漫。闸门的边缘,悬挂着一条蛇蜕,像动物脚上的白蹼。我坐到月亮爬上头顶,额头挂上一缕暗影,那是水闸伸向天空的影子。
水闸作为平原上为数不多的旧物,风干得像一个桃核,皱巴巴的面孔被时光包裹得严丝合缝。季节明丽的时候,你很难留意水闸作为一种物理存在的意义,或者闸门的在场是一个错误,也许本来就不曾存在于世,给它生命的石匠已经不在人世,他在距离闸门很远的坡坎下面的土包里,他再也看不到闸门存在的影子。丈量他们之间距离的,只有无所不在的阳光,但是他们之间早已不存在任何瓜葛,未来的岁月,将会带走他们所有的信息。时间,是最长寿的生命,时间的河流,对于一切都是公平、合理的注解。
有一段时间雨水频繁,河水暴涨,要走出村庄,没有捷径,水闸上面的拱门是唯一的通道,忽然有很多人拥向水闸,他们和我一样,绕过村庄、街道、田野、树林,然后踏着水闸上面的拱背,咚咚咚地走过去,河水撞击着闸门,碎裂的咆哮像某种动物在嘶吼,没有人回头,走过去,就没有人回头了,都知道,水闸可能要被洪水擊垮,可是,他们走过去了,很多年都走过去了,水闸仍然矗立,虽然影子在所有人眼里还是那么残缺。
水闸作为另一条通往外界的出口,是村里修路的那些日子。谁也没有考虑水闸的承载能力,进进出出,人和车,碾过来碾过去,闸门呻吟着,声音微弱,但痛苦,夹在机器的轰鸣中。我听到的是闸门血腥的嘶喊和骨缝的断裂,但是我的隐忧显得很苍白无力,我本来就是一个弱者。宽阔的柏油路即将通车,在水闸上面的出口,发生了一件震惊一方的抢劫案,谁也没有料到抢劫案竟然发生在水闸那个地方,警察很快破案,是村里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干的,他只是想学一下在电影里看到的一个情节,给寂寂无聊的日子带来一点刺激,但发现被抢的是本村一个刚出嫁的小媳妇,立马把包还给了人家。可是警察叔叔不干,要走法律程序,一村人念及二流子幼稚,没给村庄带来危害,在纸上按了手印,请求政府宽大。
后来有人提议砸了水闸,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留它何用。
直到我走出村庄,又回来,水闸仍然矗立在平原的河流上,我不知道它要留给我什么别样的记忆。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