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桑葚

2019-09-10 07:22詹丽
散文 2019年12期
关键词:文学馆塑料布桑葚

詹丽

等桑葚,一个山里独住的老人,在五月的一个黄昏。

傍晚去郝堂村七里冲散步,沿着山边公路一直往上走。七里冲,顾名思义,山谷里上七里下七里的冲田。在豫南,冲田即是指梯田。七里冲这么长一条山沟里,只有四户人家,且住得很分散。沟南边有三家,几百米宽的沟对面有一户,都是老年人。山顶方圆几公里没有住户,树木繁盛葱茏,有三个小水库,阶梯状分布,没有污染,所以水质特别好。村村通小水泥公路一直修到最上面一个小水库旁。夏天,走进七里冲,到处是浓绿的树木,就像落进无穷碧的海洋,绵密,深厚,沉静,漫长,我的渺小和轻微都显得真实,有了依托,有了去向,有了安置。

我喜欢来这里散步。有两只小狗,跟在后面大叫。其实也不是想咬人,大约是这山里一天也来不了几个人,狗也寂寞,好不容易来了个人,叫叫,显得热闹,是不是还含有热情在里头?我也知道它们的心思,手里拿了一根茅草样的细棍儿,也就是拿着晃晃。两只狗一直跟在后面叫。走到最上面一家门前时,天已经快黑了。听见狗叫,老太太把手里的苋菜拿出来,靠在厨房的门边上择,择几棵,把叶子在另一只手上摔两下,以防有虫。土坯墙栅栏门的厨房旁,是三间水泥平房。阿姨,做晚饭啦?她说你还怪胆大的。我说我经常来,不怕。老伴儿呢?我问。去平桥给人看工地呢。你也怪胆大啊,一个人住这里。几十年了,自家的屋,怕啥呢?屋后有神仙呢!她笑。见她还没有认出我来,我说我是文学馆的。她噢了一声。

去年夏天,我和妹妹一起也是傍晚来散步,还买过她家的杏儿。那棵杏树今年又结了不少,不过还没有熟。我们怕酸,见她家的杏儿好,临时起意,只想買几个尝尝,两个人只搜出三块零钱。在山里,出门,常想不起带钱。可老人到树上摘了快三斤。我俩都不好意思提走。

郝堂村,是最早一批被评为中国最美乡村的村庄。2015年夏天,我从一所山区小学来郝堂“叶楠白桦文学馆兼图书馆”(河对岸就是著名作家叶楠白桦先生的祖居)当志愿者,后来就留在了这个美丽小山村,一个人守着这间文学馆。文学馆在离老太太家三四里远的村部附近,住户比较集中,有小卖部和新建的民宿群,还有加起来不足五百米长的丁字小街,相当于村里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除了村部附近,山里人大多喜欢分散居住,一个山洼一家或者两家,隔得三步远四步近的,也可能是因为平地少的缘故,没有太大的村庄。不像小时候我居住的村庄,人口过于密集,经常因为你的娃儿打了我的娃儿,我的猪吃了你的菜而骂架。这正是我喜欢的居住状态,君子的距离,可以热闹,也享受孤独。我喜欢这样保持淡如水的距离,和许多人事慢慢两两相疏,最后,人轻轻地活在世界上,轻声细语,轻手轻脚,轻拿轻放,连影子都是轻的。

平桥回来也快,骑电动车四十多分钟就到了。我望着下面蜿蜒消失在山边的公路说。平桥是区政府所在地,也就是他们心中的城。看场没有人换班儿,夜晚不能走的,这山外边也热了,睡不惯,老头子也想回了。儿女都在山外面,常年留在山里的,只有这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因常年劳作,他们已经这个年纪了,上山下地,身手依然敏捷。他们有茶园、板栗园,田地都流转给蓝莓园老板种蓝莓了。养了一群鸡,种了许多菜,还有一些花。鸡、菜地、花、水井、柴垛以及柴刀,都一一在门前陈列着。大茶园、大板栗园也在屋后山坡环绕着,山里人的财产就是这样毫不掩饰,让人心生羡慕,却无力拥有。茶叶刚采罢(信阳毛尖一般谷雨之后就不采了),板栗树正在开花,夏天比较清闲。他们一天天在山里忙碌,比起外面的世事,他们更关心一天的活计。在山里,除了食盐,基本可以自给自足,钱,都是拿到外面去花了,或者给儿女们花了。他们如果有焦虑,大多来自儿女,至于他们自己,需求很少。他们并没有像城里人那样,每天必须挣够多少钱,才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存。在山里能挣到的钱有限,花出去的钱更有限,不去集市,钱在屋里就是一张纸,所以内心相对踏实安详。茶叶板栗的收成,都看天气和雨水,那叫望天收,还有行情,都是他们能力之外的事情,他们早已学会了忍耐、等待、宽容和顺应。

挖了竹笋种土豆,摘完豌豆摘蚕豆,喂了鸡劈柴,烧锅燎灶洗碗,她把自己陷在这些活计和家务里,一天天便是充实的。他们相信这样勤劳就会有饭吃有房子住有钱花身体好。大多时候老太太在山上或地里忙活,我路过她门前时很少碰见她。或许,她认为我们都是山外的,不属于她的世界,所以即使见过几次也不认得我们。去年深秋,我路过她门前的南瓜地,南瓜叶都被霜打蔫儿了,地里的南瓜就显得特别多,都是青青嫩嫩的,有的被鸡啄了。老南瓜都摘回家了,可以吃上一个冬天。其实,嫩南瓜丝儿炒鸡蛋,加上葱花儿,也是好菜。城里人稀罕的东西,山里人却不当回事儿。想买两个,身上没有带钱。想摘一个,又不好意思。如果主人在就好了,我要一个,她肯定给。

老太太依然靠在厨房门上和我叙话。门前的水泥路上,摊着一张大塑料布,占据马路的一半儿宽。靠路边的两只角用绳儿扯在小树上,路中间的两只角用砖头压着。这是干吗呢?看塑料布上零星落些桑葚,抬头,是一棵巨大的桑葚树。我明白了。塑料布上,有紫黑的,也有深红的,还有几片树叶,在干净的晚风中,它们扑然落地,像一些甜蜜的雨点。

拿出手机拍两张图片,心想回去发朋友圈出个问答题,一定新鲜,看谁能答对。

能接一些吧?我指了指头顶的大树,几团浓密的树冠,每一团都比塑料布大。也接不了多少。她说。今天卖了多少钱?我又问。三十,我卖的便宜。她答道。他们有的人卖一两百块呢。我说。我不会卖。她笑笑。这个季节,村民都在摘野生桑葚、野草莓,到中心区去卖给游人。一般十元一碗。今天是周六,游人比较多。

如果沿老太太家继续往上走两里地,两列青山之间,洁白公路串着的三个小水库,在黄昏里有如明珠。最上面一个小水库里,游弋着一群白鹅,白天在水库周边吃草,夜晚住在原来修水库搭建的工棚里,享受着天鹅一般纯洁自由的生活。鹅主人请老太太每天傍晚上去喂一次玉米。也就是说,老太太上面的邻居就是这群白鹅,白鹅唯一的邻居就是这个老太太。天晚了,今天我不想继续往上走了。

多摘些呀,明天是星期天。我指了指路边的那些小桑树,希望她能多卖些钱。也不好摘,树都太高了。可以把高的枝丫砍一砍,明年就好摘了。这也是个好法子,原来谁卖桑葚呀?都掉地上烂了,鸡吃猪嚼的。我说,好东西呀,看你的鸡,比城里人吃得都好,吃虫子吃桑葚,下的桑葚鸡蛋,城里人不晓得,不然早来抢光了。哈哈哈。她高兴地笑了。估计桑葚鸡蛋她第一次听说,我也为自己刚发明了这一新鲜词语而有些小得意。择完的苋菜大把抓在手里,那些饱食桑葚的鸡们也陆续回笼子了,她依然靠在门边,显然是为了陪我说会儿话。暮色从对面的山林里漫过来,我也该回文学馆了。

咚,塑料布上落了一颗桑葚。我抬头,希望来一阵风。走的时候,狗都噤了声儿了,懒得欢送。走远了,回头,望见老太太厨房顶上冒起炊煙,薄薄的在深碧里。

夜晚,配图发了一条朋友圈:“猜猜这是干啥?”久住都市的人,答题异常踊跃。看着电影《荒野生存》,过一会儿看看朋友圈里的答案。有一位月月红微友答:铺塑料布,等桑葚啊。觉得这个答案好,最美的是一个“等”字。等桑葚,等风来,等天黑,等天亮,等沧海桑田。

这是我喜欢的电影。其实《荒野生存》这个题目,并没有翻译出电影真正要表达的东西,它是《瓦尔登湖》作者梭罗具体生活实践的延续。电影有一句台词我好喜欢:我们不能只期待人际关系给我们带来快乐,世间万事万物,都能给我们带来快乐。一位山里的老太太,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等桑葚,让生活和内心都有一个期待,也是快乐的事情。我一直喜欢山里的生活,我一直喜欢《瓦尔登湖》这本书。在山里教书三十年,然后来这个小山村五年。每次进入山里,走进大自然,在这些美妙的事物里,人就会变小,就会忘记自己的存在,只愿意在这种美妙的事物里隐藏、消失。如果是因为等桑葚,我更愿意让自己消失在这诗意的等里,静静地等那落下的“咚”的一声,这一声随便什么时候来都行,到最后已经忘记了在等,忘记在等什么。我时常是通过大自然来明白万事万物与我之间的关系,明白生死。那些桑葚,我确定,每一颗落下都有回声。只要早晨太阳照常升起。只是有些回声会以另一种形式,酝酿很久,在某人的心里,生长出合适的词语或者诗句。在山里,时常碰见幸福,幸福就在天然里,在无人处,像阳光一样包围我。就如这位山里的老太太,每一扇门外,都是浩瀚的夏天,浓烈,芬芳,饱满,甜蜜。

山里老太太的一生被这无数的琐事淹没,温暖地淹没。水,渗透在夏日的土壤深层。花儿,就是在这样的土壤里生长。花开,是一种燃放,草长也是一种缓慢的燃放,老太太的烟囱,也是一种燃放。把她漫长的沉寂的一生,无名无姓山间野草般的一生,放进灶膛,转换成花儿的颜色,缓慢燃放。燃放,让生活明亮。把山里的潮湿,把地底下的阴冷,都翻了个个儿。云来了,雨来了,天黑了,桑葚结了一年又一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看完电影,临睡觉时,听见,外面起风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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