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的远

2019-09-10 07:22彭湘
散文 2019年12期
关键词:姑父姑妈电视机

彭湘

春天的风,依然有一些冷飕飕的感觉。赭灰色的天空,网一般的雨在视线里零零碎碎地聚集着,这个春天被我又当作了冬天。春天的风这般冷,不知气候成因的我,也只能在这有着几分冬意的春风中度过了。几年前的春天,我去过一个古城,灰色的建筑,密密集集地挨在一起,到了傍晚,点亮它的是零星灯火。

其实也只是路过此地,我们去云南姑妈家。那年大年初一,父亲便有些焦虑,说一定要去云南走一趟,奇怪,一向和善的父亲如此急躁不安,于是我们在正月第一天的冰天雪地中上路了。不承想就在同年四月,父亲得了重病,半身不遂,再无法得到自由行动的快乐了。也许,冥冥中有感应,父亲急着要走这一趟,长长的牵挂已经成了一条河流,蜿蜒在父亲脸上越来越深的皱纹里。走到半路,我们落脚在一个古老的小城。古城紧挨着一条河,像一个寂寞枯瘦的老祖母紧挨着一盏古灯。河里的水汽氤氲在空中,让人感觉那些街道是湿漉漉的,晨起的路人稀稀拉拉像几片散落的树叶。地面都结了冰,不多的几家店铺,似乎都还被冰冻着没有醒来,让我无法感受到这个古城的温度。

我们歇息在城边一家简陋的宾馆,宾馆就是一个两层的房子围起来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阔大的榕树,大到让人觉得榕树特别矮,层层叠叠的树枝一个劲地往下垂落,伸手就可以摸到树叶。街边的河面雾气缭绕,几根枯枝挂在岸边,清冷而又孤单。我站在简陋的宾馆阳台往下看,只看到一片远远近近的沉寂,似乎能听到路上结冰的声音。我们要去的地方还很遥远,听人说,因为结冰,已经封路了,等会儿我们出发,也只能在路口等着。我站在楼上,看着远山,隐约可见嶙峋的怪石,如沉沦的大鱼落在山坡上,在清晨的雾霭中留存着几分肃穆。空中,半是雾霭,半是雨丝,整个古城浸润在一片灰蒙蒙中,仿佛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人,看不清他的真容,却能看到他绺绺发丝下闪动的双眸。

这座陌生而遥远的小城,它也许在我们今后的人生历程中不会再遇到,不是天气的原因,不是突然兴起去探亲,我与它不会相遇。可这次,我在这里待了十几个小时。也许,对于我这样一个一辈子都没有走出家乡的人来说,远离熟稔的山丘、河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殊为难得。父亲也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他的一辈子就是在家乡方圆之地,孜孜不倦,他是那片熟稔的土地永远的主人。远方,对于父亲,是劳碌大半生后享受的地方,只是他怎么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的生命会在一个突如其來的时间里戛然而止,未知的远方,成了一条无法回程的路。

沉闷的山静穆在那里,晨曦日落,不会改变,如一幅巨大的画轴,铺天盖地立在城边。大地也想和人类对话,可它找不到更好的方式,风声、雨声、鸟鸣声,便是它的选择,直到我们最后归顺在它的怀抱。街道上只有零星的人在走动,这个城市的人应该不多,在那些零散的房屋后面,也许在巷子深处有陌生的目光在注视着。

傍晚,我们终于上路了。路上几乎看不到其他车辆,漆黑一片,只有我们的车在这条直线上单调地前行。车速很慢,雨夹雪的天气,到了晚上,山区的高速路上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路边护栏不高,山头起伏移动,层层山包在夜色中踟蹰后退。群山,仿佛要被黑夜深深湮没,车只能在山顶蠕动,稍有不慎便会打滑,路两旁都是万丈深渊。山前,幽远的路在土地上延伸,零星的光线在雾气里扩散。渐渐天明了,窗外都是高山,一个个圆形的山包兀立路旁,山尖上是透明又带点白色的雾凇。有些长条树藤成了冰条挂在半空中,如魔法师的魔指凝固了万物。

姑妈家还在远方,我们到来的信息已经传过去了,可以想到,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站在门口,翘首以盼,泪眼婆娑,这是姐弟几十年的约定。多年前,姐姐在田头抱着最小的弟弟走,从田头到田尾,在村庄的暮色中成了一个黑点。而后长久的分离,姐姐成了弟弟口中念叨的一个名字,远去的亲人,那是在农历节日,春节、端午、中秋等,父亲常常会想念的人。

我的故乡是丘陵地带,只有泥泞的山路。可是很久以前,童年时,我印象中总有一段青石板路,淅淅沥沥的小雨滴落在石板路上,清新自然,寂寥无人,这该是孩提时从家里那台黑白电视机里所看到的画面。当时的农村,电视机是奢侈品,父亲兴冲冲地从城里扛回了电视机,这在闭塞的小山冲引起轰动。到了夏季,父亲把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从堂屋搬到坪里,暮色降临,一座小房子前面,从电视机里射出的光芒投入了每个人的眼中,那里面是新奇的世界。泥巴地上可以看到同样的生命,不同人的生活,这让乡村只能跟泥土打交道的农人惊诧不止,陆陆续续有人过来。

我的大伯是个老实人,或者说还有点愚钝,他这人没出过远门,平时别人说笑逗乐,他只是呆呆地瞅着。伯伯的爱好就是不停地从山里挖一些树蔸,从山路上挑回来,他那佝偻的身影似乎要贴到地上,渐渐成了山冲里的一幅剪影。可自从我家有了电视,到了傍晚,伯伯天天雷打不动地站在电视机前面看着。别人问他看得懂么,他憨憨地笑。有一天,伯伯突然说出他姐夫,也就是我远离故土去云南的姑父的名字,说他会不会在电视里有,能不能看得到他们。在伯伯看来,姑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姑父带着一家人脱离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这是无比神圣的事了,在伯父的思维里有这可能,我也不能笑他的愚。

多年后,我到了姑父姑母生活的地方,才知道他们的日子不是想象中的好,虽然有电影院、篮球场,可以看到昔日的热闹,可早已缀满蛛网,人去楼空。几十年了,这里应该还是原来的建筑,低矮的房屋,一排一排的宿舍,青石板铺成的小路,这里与外界相比已经落伍了很多。屋前屋后堆满了树根树蔸,听姑父说,他们吃的基本是自给自足,青菜、米饭,或者从山里采来的菌类植物,偶尔去镇上买一点鲜肉。父亲看到蹒跚的姐姐,嗫嚅着,她苍老的面容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模样了,父亲很激动,他看着老姐,只是呆呆地笑,说不出话了。他看到姐姐生活的境遇,多的是山林绿树,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繁华适意,他的脸色中有一点点的尴尬,也有一些勉强的笑。可一会儿后,父亲似乎释然了,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亲人在,便是最大的安慰。

父亲跟着姑父爬到了后山上,他们一起去看树木,看山里的石头,站在山顶看到远处的寨子,这一些,父亲也想去触摸。姑妈是飞到远方的游子,他们就如几只倦鸟,停歇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家几口,陪伴他们的是山林、鸟语,人与山,就在一个偶然的际遇中缀连在一起。

看着我们到来,姑妈也是一直憨憨地笑着。他们是外来人,开始和本地人也没有怎么打交道,后来儿辈娶妻生子,融入异乡的血液之中,在遥远的异地蓬勃生长。我看到斑驳的墙壁上有一张陈旧的照片,用木框框了,姑妈端坐一边,照片中间是两位老人,爸爸说那是我的爷爷奶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祖辈的照片,奶奶娟秀的面庞,恬静如水。我的至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唯一印记,如果不是这次来云南,我或许这辈子也看不到他们的容颜。

远处的山坡上有一些褐色的木屋,一幢一幢的趴在山坡上,房子很矮,似乎是有着倦容的一位老人,格外从容。我几乎没看到人活动的身影,错落的房舍,仿佛是来自远古时代的场景,这儿没有喧闹的声音,有的是山林、藤蔓、梯田、蜿蜒的小路,一切到了这里便沉寂下来。清冷的江面有一层雾气迷蒙着,水很浅,它环绕这一片山林和房屋。屋后是光秃秃的山,那些大树,已经被砍得所剩无几,山里只是零散地长着几棵树。当年,砍树伐木,热火朝天的日子早已不再,留下了这些空旷的山野,陪伴着伐木人一起老去。我们望着这浅浅的江水,想着当年水应该更深,更清澈,才可以让木头漂浮着顺流而下,而当时山林也该是绿树成荫,他们有没有想过,几十年后,这里会成了荒岭?从后山上倾泻下来的阳光,还有陈旧的屋舍边偶尔掠过的一只飞鸟的影子,这一切,却让我感到一阵清冷。

我仿佛看到一个女人置身于陌生的异地,在那片山林中,姑妈远远地呼唤自己的孩子,一位母亲,一位把自己身心都融于远方的女人。这之前,她想着远方的快乐,有喧闹的集市,有五彩缤纷的衣物,有悠长悦耳的钟声。她对于命运,在那之前,还是一无所知,但到了这座僻遠的山脚下,她迷迷糊糊的意识里已清晰可见一些无法改变的命运。从湖南来云南,她把最小的女儿取名为“湘云”,故土和家已经是遥不可及,一声鸟鸣,一丝芬芳,每一寸土地,都不是故土熟悉的味道。每一段石板路,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走出门,每一条路是通往未知的地方,可它们不是向故乡敞开的路。故乡,已经是无法跨越的鸿沟,善良朴实的女人,只能通过小女儿的名字来沉淀这一点记忆,多少个傍晚时分,她举目四望,旷野般的孤独汹涌而来,缀满四周陌生的山峦。

姑父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扎根几十年,故土已成为地图上的一个遥远的黑点。未知的远,走近了便成为人生的归宿。我无从得知姑妈去远方,是否有过悔意,不过,我只知道,几十年前他们的出行,是对远方有着无限的期盼,永远是植根于故土的向往。每一片阳光总是会施惠于整个山川大地,它会为无穷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镀上灿烂的光芒。在与阳光对峙的时光中,探寻未知的远,也永远是对生活和生命执着的爱。

亲人去远方,远方的一切变成了一个念想,在遥远的异地,亲人还在,可以幻想,可以期盼。穿越一座座山,穿越一个个村庄,还有河流,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远方的生趣盎然,不知名的山坡下有着芳香的小黄花,有熟悉却无法捉摸的声音和笑脸。远方如魔镜一般,把一些美好的真实投入我们芜杂的现实生活中。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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