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幽微

2019-09-10 07:22赵瑜
散文 2019年10期
关键词:小茴香姜片鸡蛋

赵瑜

购买了一个体重秤。

喝一杯水之后,称了一下。知道了水的重量。

又看了一会儿微博,很生气,又去称了一下体重,我在想,生气的重量是多少呢。

没有变化。

原来生气是没有任何重量的。

在昆明的时候觉得富有,因为天空的云彩多,总觉得比起其他地方生活的人,多了一些阅读的内容。

看一团乌云的变化。先是浅的,而后变成深褐色,再然后,变得深沉,像沉默很久的电影片断。

我觉得云是有思想的:云朵白的时候,它的思想接近女性,妖娆、妩媚;而云朵变成乌云的时候,我觉得它的思想暧昧,像一个中年男人的寂寞。

这样一想,我更喜欢乌云,我就那样看着它,在天上一点点占有楼阁和柳树,一点点地吞食掉午后的幽暗。我觉得,那些云就是我的心事。

去取快递。一个老人,在我前面,大概是帮着她的女儿取。她记不住快递单号,打了电话给她的女儿,然后,旁边的一个人看她打电话,就对快递站的服务人员说了自己的号码。于是那服务生向里面走去。结果,等服务生出来的时候,老人家只记得前两位数字,又忘记了。

我正好记下了她的数字,帮她说了一声。

她感激地看向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而我的记忆也正在衰退,我忘掉了很多事情,那些细节鲜活的声音和表情,都被记忆跌落在时间的缝隙里。

我相信我们变老的过程,就是记忆能力下降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中,也是我们渐渐缩小欢喜、减少悲伤的过程,是让生命渐渐平静的过程。

夜深时听了一首老旧的曲子,《台北的机场》,我特别喜欢这首曲子开头部分的音乐。很有世俗的气息。一段关于男女情感失意的对白。这些仿佛并不是我关注的,我发现,我竟然特别喜欢听拨电话和挂电话的声音。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种座机的声音了,仿佛拨号的声音便是一段旧时光。

拨出的号码是时光的密码,挂断的声音像是合上抽屉。除了喜欢电话拨号键的声音外,我还喜欢听口琴的声音、大提琴的声音、古琴的声音,以及深夜下雨时从雨声里穿越而来的鸟鸣声。

这些声音都和孤独有关,它们干净,留恋尘世间的屋檐或者饮食男女,总之,这些声音从生活的边角划过,又不沾染生活的热烈。

拨打电话时,要认真地看着那个号码盘,按错了一个数字,便通往另外一个人,这充满了比喻。这和琴弦弹奏出来的孤独感一样,错一个声调,那空空的虚无感便飘远了,反而有了几分喜悦。

我不喜欢在音乐里展示欢快,所以,像唢呐,或者鼓乐,我都听不入耳。

生活中的喜悦多是年幼无知,我不想在音乐里重逢那样的自己。我喜欢偏僻独处的自己,在一段关门和开门声中,在一段雨水湿透了行人的声音里,我安静地听着,很怕一瞬间走神,那声音便消失无踪。声音没有了,我的世界便空了。我便成为我自己的陌生人。

看过一期电视节目。一个父亲,他的儿子在集会上丢了。他开始报案,贴寻人启事,在电台电视台做广告。

从孩子丢失的第二天起,他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夜晚的时候,是他最难过的时候。孩子在他身边的每一帧画面,都会反复重现。他数星星,听街道上汽车的刹车声音。他的夜晚变成了声音的博物馆。

在节目中,他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但是,他没有找到他的儿子。

每一次看到有凶杀案,他都会第一时间跑到现场,认尸。他对记者说,如果能确认孩子死了,他就会停止寻找儿子。可是没有,从来没有任何确切的消息。

他的人生从此失去了其他颜色,就只有灰色。

他没有笑过,平均两天痛哭一次。他的老婆最后和他离了婚。

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给他请的一尊观音烧香,然后就出门去找儿子。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但这就是他的生命的全部内容。

那天我看节目的时候,看得泪流满面。

这是爱,我们普通人无法理解这份煎熬。

然而,过后很长时间,我想到这个人的一生,也觉得悲伤。他的一生就这样没有答案了吗?

我有时候想,所谓的爱,也有可能是一种束缚,像宗教一样排他。爱是一种病态的执着。

有时候,我们要学会如何与爱相处,既能完整地表达爱,又可以不让爱成为我们的宗教,绑架我们并将我们一生束缚在其中。

然而,这话说出容易,要想挣脱,可能太难了。

我痴迷于复杂的东西,但是又不喜欢庄重的东西。

这既矛盾,又有些难以梳理。

我喜欢的事物有:声音好听的女性,木头,火车启动时的声音,人踩在雪地上的声音,细雨,鸟叫声,电话摁键的声音,火车站广场上即将分离的人们,孩子的所有表情,树叶飘落在地上的样子,口红,鸡蛋煎熟时的味道,拥抱,不用相互解释的眼神,地下通道里孤独弹唱的歌手,报刊亭上经常贴出的一些病句,绿灯,秋天,弦乐,黛瓦上的雪,暖和的一切,一場势均力敌的足球赛……

我不喜欢的事物有:性病广告,火车站候车室注意事项通知,某大学学生会群,爱国者砸自己同胞汽车时的表情,乌云,大雨,过期的食物,肉麻的情话,某某某题词,毫无必要的傲慢,相互揪打对方头发的女生,贞洁感强烈的人,强奸犯的逻辑,将权力用到极处的人,饭店里摔碎碗的声音,自尊心极强的人,头皮屑,鼓声,唢呐声,冬天,火锅店出来以后衣服上的味道……

喜好是情绪的一种宣泄方式。喜欢什么,就会亲近什么;而厌倦什么,便会疏远什么。不好猜测一个人的喜好的来源,但是,一个人的喜好一定会塑造这个人的人际交往,以及性格生成。

喜欢的东西越多,厌倦的东西便会越少。当然,一个人如果没有讨厌的东西,那么,这个人也不会真正喜欢什么。

人的化学成分,就是由他喜好的东西构成的。

仔细想了一下,我的主要成分应该是一支竹笛,人生充满了漏洞,但是,如果合理地吹奏也会优美动人。

多数人的一生可能是一只长笛,漏洞更多。这样一想,便觉得风很重要。而风气,自然更重要。

鸡蛋煮熟的过程,充满了哲学意味。四只鸡蛋像四个学习舞蹈的孩子,水的温度发生变化后,音乐响起来。然而,总会有一只鸡蛋反应迟缓,无法理解音乐和节奏。也总会有一只鸡蛋,通透,机敏,随着温度的变化,蛋壳产生细微的表情变化。还有一只鸡蛋调皮,透过钙质的秘密,吐出一口哈气。噢,是蛋壳在高温下有了细纹,于是,那细密的纹理成为一个出气口。

我从未如此完整地观看一场煮鸡蛋的演出。因为,记忆中,我从未这样煮过鸡蛋吃。煮好了之后就想,我是不是应该将这四只鸡蛋煮成茶叶蛋,让这几只鸡蛋在水中煮熟只不过是普通的职业技术培训,而如果将它们煮成茶叶蛋,则相当于打开了它们的人生观。和盐巴、姜片、老抽、普洱茶以及来自新疆的红枣交谈过后,它应该变得温和、克制,甚至更加懂得规则,和文明。

我决定这样做。

还专门咨询了一枚友人,她给出更多的配方。我只能就地取材。

切开姜片时,我想到的是青春期女性的示好,明明喜欢别人,可说出来的话却总是挑剔。想来,这姜片应该是天蝎座。

八角的味道让我想到一种放了一年忘记打开的福建绿茶,低调,自卑。其实,完全可以再喝。像再婚的女人一样,温润、厚朴。所有的调味品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八角。总觉得,它是富裕人家的孩子,对人世间过于油腻的价值观进行调和。没有它,就像一个社会没有了中产阶级。那么,只剩下穷人和富人赤裸裸的鄙视。

小茴香我喜欢偶尔嚼到它们,麻,是一首乐曲最高潮的部分。如果我们投入感情来听,会觉得,这是在描述我们的过去。在北方时,小茴香的滋味偏淡,而云南的小茴香颗粒像四川的一样,感情极其丰富,不需要亲口尝试,打开包装一闻便知道,这样的小茴香是生于八○后和九○后的孩子,他们脑残率极低,对于虚构的历史一点儿也不相信。闻着这种小茴香的味道,我就想,唉,出生地也是极其重要的教育背景。

茶叶我这里多的是,有数千元一斤的凤凰单枞,还有头春的龙井以及顶好的大红袍。然而,最多的还是普洱。我故意留了半饼冰岛生普在这里,手撕开茶饼的时候,我闻了一下茶叶的味道,想象着它们一片一片吸纳高原上的阳光,被勤劳的茶农一叶一叶摘下,晒干,放在石臼中压制。每一道程序,都有着人和自然的交流。这饼茶叶,入口时甜度颇大,然而,如果浓了则会苦口,而后从舌根处有甜味回过来。是很迷人的一款茶品。

还有从新疆来的大枣几粒,老抽数滴,细盐两勺。

我将刚才煮好的鸡蛋均匀地敲破蛋壳。这层壳在鸡蛋成熟之后,成为包裹着鸡蛋本身的一层自尊心。如果不敲破它,鸡蛋无法吸收更多的观念。就像一个小地方的人,永远满足于他们自身的生存逻辑。要想改变他们,我相信,将他们观念的外壳敲碎,并将他们放入一锅文明的汤里煮了,是一个捷径。

我将四只鸡蛋放入小锅里。点火。

这真是一个充满比喻的过程。鸡蛋渐渐地被老抽染了颜色,它仿佛懂得了做人就应该打开自己。再然后,茶叶的叶片舒展开来,香气弥漫,这香气分明就是一节关于人生应该如何承受阳光,并释放阳光的过程。意思是说,每一片茶叶滋味的生成,都和它们之前所承受的阳光和雨有关。没有接受,没有对责任的承担,我们永远无法成长,无法给予别人养分。

现在,姜片在热汤里漂游,它的黄是一种暴力的激动的演说,它大概正在向鸡蛋灌输一些婚姻之外的交往哲学。我知道,姜片虽然热辣,却又是滋补的。

茶鸡蛋煮熟之后,我开了小火,盖上了锅盖。焖一会儿。

焖,把一颗心關在一扇门里,用小火炙烤。这个字里有煎熬的意味。然而,世间所有的美好,大概都需要一场水与火的碰撞。

煮好后,我关上火,打开锅,闻到的是一声尖叫般美味的茶叶蛋。我几乎是冒着敌人的炮火般的热烈,剥开了第一枚茶叶蛋。蛋清外面的酱色纹理像是一纸地图,那纹理指向了我们的胃口。我吃了一口,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岁左右的故乡。又吃了一口,我又回到我的现在。

我被一枚鸡蛋启蒙。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在吃鸡蛋之前和之后,是不同的两个人。世间的事,只要用心体悟,大都如此。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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