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治的景观”探索公众参与的创新模式:景观设计师刘悦来访谈

2019-09-10 21:46周娴
公共艺术 2019年1期
关键词:悦来营造花园

刘悦来是一位景观设计师,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则学院景观系教师,他同时也是上海四叶草堂青少年自然体验服务中心联合发起人、理事长,上海社区花园促进会(SCGA)召集人,“兵治的景现”工作坊(CLW)召集人。他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可持续景观设计管理与社区营造,近年来在上海已经建成六十个不同类型的社区花园,并不断探索社区更新和促进公众参与的创新模式。他以创新的参与式设计理念,在推动居民参与杜区营造,以及生态可持续发展等方面做出了积极的贡献。在访谈中,将围绕生态景观设计、公众参与、社区营造、可持续发展等话题展开讨论。

周娴:作为一位景观设计师,您倡导的设计理念是什么?

刘悦来:我一直认为要更多地向大自然学习。在城市中,我们做了大量的城市景观,甚至认为自然与城市、人工是对立的。当然最初人类是惧怕自然的,后来人们去改造它,希望能够符合我们的审美或者符合日常的功用。然而,今天反思这个问题,我们会发現其实人类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在改造自然的同时.自然也一直在抵抗这种改造.用它的语言——一种我们可能听不到的声音或者平时不易察觉的变化来进行对抗。在城市中,除了建筑、道路和一些基础设施,剩下的都是自然,景观也包含其中。建筑可能占百分之二三十的密度,道路占百分之十左右,剩下百分之六七十的空间全都是景观的范围。当然其中大部分都被我们控制了,自然在不停地抵抗,所以我们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处理这种抵抗带来的问题。

我倡导的景观设计理念是向大自然学习,顺应自然之道。这样景观设计更容易被大自然接纳,而且不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维护它。有些景观设计需要耗費大量的能量去维护,在这种情况下,自然的抵抗就会出现,比如路面开裂,从大山中移栽在城市中的树因生长环境不适而长得不好。在城市的快速发展中,有很多用塑料、玻璃制造的设施,人们总希望用速成的、一劳永逸的、永久性的材料,这类材料的生产过程和报废过程其实都是非常缓慢的,能耗很高,对环境的影响很大。目前这个问题非常严峻。

周娴:近年来,您做的社区花园项目备受关注.请谈谈您发起的“杜区花园”项目的初衷和意义是什么?

刘悦来:2002年开始博士论文研究时,我就比较关注一十问题,即我们看到的景观是被什么推动的,谁决定了这些景观的生产。通过对国外案例和机制的研究,我发现了景观设计正在走向社区化和参与化的趋势,更多市民的声音、行动在设计项目中被表达出来。2005年,我完成了博士论文,距今已有十三年了。其问,我在设计中有很多参与式的设想,即作品应该更多地让公众参与进来。当然,我早期的很多设计都是为政府或者开发商做的,尽管有这样的设想,在实施的过程中往往做不到公众参与。主要原因有两方面,一是效率问题。因为公众参与是需要过程的,也会有些反复,需要给大家一些时间去反馈,没有反馈的公众参与也不真实。此外,根据公众的反馈与意见,还要做一些交流和沟通,甚至要有一个协商和投票的机制,所以这一过程比较长,速度比较慢。另一个是最终完成的质量问题。因为市民参与制作的往往精度不高,不能实现专业施工队完成的效果,这也是甲方根难接受的原因之一。

从2005年开始做的很多方案都设计了公众参与,但最终都没有办法实现。所以之后我们决定自己来做一些实验,因为这些项目很难产生直接的经济价值,2014年我和团队发起了四叶草堂,在2014-2D17年期间我们自己投入了两百多万,主要用于人员经费和一部分硬件费用。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三年之内不出上海,因为我们团队的项目都要到现场去做,要与政策制定者、相关领导、社区居民多交流,尤其是后期的运营也要投入精力管理。我们现在有一个三万平米的公园要参与共治运营,明年要开园。如果说火车菜园是1.0版,创智农园是2.0版,那么这个公园就是3.0版。希望这个公園项目能够利用社区的力量建设和管理起来,也希望让更多的居民和路人能够参与进来。当然,这是非常有挑战的,也是实验性的。

四叶草堂自成立之初,就是一家旨在社区营造的自然教育机构,社区营造是我们的核心,社区花园也仅仅是一个载体而已,只是我们认为它比较容易做,不容易激起很大的矛盾。社区也存在其他的问题,如停车难、楼道堆杂物、加裝电梯等问题,但都比较难解决。我们的项目为什么一定要在户外的公共空间里做?因为一栋楼的住户是有限的,参与度低。一栋十二户的话,可能一个参与者都没有,但是社区里人多,从一千户中找十户来参与还是比较容易的。参与度能够达到百分之十就很厉害了。四叶草堂是一个社会组织,在我们团队内部有包括设计、教育和研发等分工。我主要带研发组,负责研发一些新的产品和新的互动方式。当然我们还有个做城乡互动的市集。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在公共空间中邀请更多的人参与,简而言之就是通过公共艺术的方式来实现我们的理念.我认为公共艺术是最巧妙的方式。

周娴:在社区里做项目是有难度的。因为涉及到社区的公共空间、社区居民、社区管理者等等。那么,项目通过什么途径进入社区?参与式设计如何实理?

刘悦来:首先是要培育出有意愿、有能力参与社区规划和社区营造工作的一批人员,这些人员可以是专业人士,也可以是普通居民,他们往往能够发挥导向作用。而社区又需要不同的专业人士,所以社区規划师扮演了重要的引入不同资源的角色,类似于全科医生的角色。我们目前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工作就是社区规划师培训及社区花园的营造培训,希望能够有更多的人通过培训学习可以自己去设想,自己掌握设计理念,然后参与策划、选址、营造、维护和管理等工作,使社区居民成为社区营造的带头人。我们的培训团队目前已经做了近四百个培训,政府也会购买我们的培训服务。

社区花园营造培训比较成功的一个案例是在浦东新区的某街道。当然当地政府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们在创建上海市园林街道的过程中,希望把“社区参与”作为特色,强调居民参与和共建。这个项目同时得到了市绿化局的支持,不仅提供了一些植物,开设了养护的课程,还派了专家指导如何防冶病虫害。我们团队在这个项目中主要是培育社区背造的队伍,教给居民园艺的基本方法,包括堆肥、废弃物再设计等等。该街道很多花园的栏杆就是在我们培训后居民自己制作完成的,激发了社区居民的创作热情。街道的居民多为原住民,都是农民,本来就愿意在小区里种种东西。他们参观我们的教学基地以后,很快就在自己的社区按照草莓塔的样子,做了很多类似的塔型种植架。我非常佩服他们的创造力,我们并没有帮他们倣设计和营造,设计和实施都是居民们自己做的,他们的动手能力特别强,会根据自己的构想来进行制作。其实居民们是非常厉害的,只不过我们没有去挖掘他们的潜能而已。

虽然我们现在大量的项目都是政府购买服务来做的,但是我们也有完全不靠政府经费的项目。真正有生命力的项目应该是不靠任何机构的经费就可以实现的,因为市民真正有需求的话,自己愿意花钱来学习,我期望达到这种状态。我们现在做的萌芽计划项目就是面向市民的,我们跟一家民间基金会——正荣公益基金会合作。居民参加这个项目自己先要捐赠三百元给该基金会,然后项目会提供给居民价值超过一千元的服务,包括开设课程、提供种子,以及组织多种活动等服务。这个项目现在有四十人参加,但是我们希望不断地扩大这个项目的影响,我们近期开设了在线的课程,就是针对社区花园的相关问题教给大家解决的方法。此外,我们还制定了“萌芽计划”和“成长计划”。其中“萌芽计划”是培育一批具有社区园艺能力的人。我们要求每个参与“萌芽计划”的人都要自己做一个小花园,如果他们在整个过程中遇到一些困难,我们会提供策略来帮助他们解决。比如选址,就应该找一些社区里最不起眼、最破败的消极空间,然后通过科普,制作植物标签等方式让居民开始关注,参与进来。相当于涇渐建立社群网络,我们的目标就是要建立社群,花只是载体。当然,在项目一开始的时候,宣讲也是非常重要的,要通过现场宣讲,让大家愿意主动参与,不要强迫人家。

上海的社区项目,当地居委會书记和主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到社区沟通、调动居民参与就靠他们。当然,社区的规划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是需要更多社会资本的支持,比如一些基金会,或者政府专项基金。这样才能帮助一批年轻人加入进来,社区规划、社区艺术等才能够被带起来。培养社区规划和社区艺术的参与群体是非常重要的。更多高校的研究者、各大设计院的设计师参与和推广,能够吸引年轻人的加入,社区居民也能被调动起来,让居民看到希望,点燃他们的参与热情。

周娴:您刚才提到培养社区规划和社区艺术的参与群体是非常重要的,那么,您通过什么方式来培育社群?

刘悦来:我们有一套方法,即把整个社区花园的营造周期尽可能地拉长,把整个施工环节暴露在外面,呈现出一种友善、开放的状态。这当然是要经过设计的,相当于我们把一个本来可以很快成型的艺术装置,变成一系列由居民来当演员的行为艺术,通过这个演出过程吸引其他人的参与,使得这个社区花园最终变成一个公共表演的舞台。核心就是要慢,做太快就没用了。

创智农园这个项目一开始是由施工队来做的。我们当时的想法是,一定要先建起来,因为土地的属性是公园绿地。做完之后,我们在这里开展了各种活动,让居民了解这个社区花园。因为它不是在小区里,而且本来就位于一个边角的地方,很多人都不到这儿来的,所以跟一般的小区情况不太一样。慢慢对这里有一些了解以后,就有人开始在“一米菜园”进行认养了,我们同时开设了收费的园艺课程。因为政府并没有投入养护费,这些收入就能把这个园子运营维护起来,相当于一个公益组织来进行运营维护。当然,我们聘请了园丁来做相关工作,也是最关键的工作,例如发现牌子掉了、坏了,一些植物倒了等问题能够及时解决。我们会想办法让参与的小朋友不撞到植物,不踩花。他们种东西,其实种完后我们还要整理一遍。因为小孩们确实是过来玩的,我们把这些参与过程视作是一个相互促进的过程。这里友爱、自由的氛围能够吸引家长们的关注,进而带着小朋友们参与进来。在这个过程中,讲师的引导是很重要的,如何激发孩子们的兴趣,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是需要进行设计的。我们也在努力探索,如何把这些种植、浇灌、养护等方法教给他们,包括教他们修剪,这些植物修剪完了之后可以带一部分回家,分享给其他小朋友。我们也会教小朋友做设计,我们今年还做了一个“小小社区规划师”的活动,让大家有机会去认识不同的社区,杜区居民可以相互交换体验,比如对面小区是高档小区,景观环境比较好,隔壁小区相对弱一些,但生态很好。两个小区的家长带着孩子到对方的社区里参观,通过参与和体验,彼此连接,居民们甚至会在活动盾提出对社区有益的提案,促进社区的良性发展。

“生态文明”这四个字看起来好像很大,但是它其实也可以很小,小到你在家里就能够为这个生态环境做出贡献。我们傲的活动郎是环境友善型的活动,我们希望大家参加的时候不要带一次性的东西,尽量减少垃圾的产生。这也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教育,在参与中就培育了人们的环保意识。他可能采取某种行为就能够变成对这个公共空间产生有利价值的一种导向。

我希望社区规划或景观设计,其维护保养的机制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方式。设计规划的最终目的,还是希望能够发掘和培育出这样的力量,居民能够自己当家作主,成为城市的主人。这也是我们最近一直在探索的。我们最近在做一个更大的设想,策划了一个不再特别依靠政府或开发商的,纯粹由民间组织来整合资源资助和运营的项目。我们希望有大量的公共空间能够由一些非营利组织和社区来做,我们其实是来帮助社区的,帮助社区成立自己的社区发展协会或者社区营造组织。这完全是由地方或社区的居民挑头来做的,因为它反映了最真实的需求。发起这些需求和参加项目的人往往都是全职妈妈,她们是目前这个社会最有力量的人。中青年参与社区营造才有活力,而且最后要有更年轻的人参与进来。

从2018年11月份开始,我一直在跟团队探索一种能够激发社区参与的技术机制,即能否让大家主动参与。当然这是非常具有挑战的,但一定要去研究,找到方法。因为有的项目光靠人是做不到的,因为不可能有人一直在现场维护。所以,我们做了一系列的工作坊来进行实验,最终的技术机制一定要想办法以最低的成本去实现。

周娴:您曾经提到“有生产力的社区”(Productive Community)这个概念,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能否介绍一下这个概念?

刘悦来:有生产力社区,指的是社区尤其是居住社区不再是单纯的消费体,是通过其成员激活其拥有的空间资源、人力资源等,它可以进行一部分的自我服务,甚至还有一定的生产力可以服务其他社区,例如可以力其他社区开设培训课程、输出社区品牌的生态产品等等。

每个居民自己的家可以作为一个有小微生产力的空间,我们教给居民堆肥的方法,大家可以在阳台上利用自己的设备堆肥、育苗,然后大家把育好的苗或收集到的种子、堆好的肥料拿出来分享给每个人,然后又在公共空间集中。如此一来,社区花园就不需要买大的堆肥桶,大家带来的肥料其实已经是处理过的,因为大家最怕的就是公共空间里的肥料会有味道,招来蚊虫,在家中制作肥料就可以最少地干扰公共空间,但又能提供优质肥料。当然,如果在社区的公共空间里集中落叶堆肥,还可能会出现往里面乱放垃圾、不好管理的问题。

我们做社区花园的材料,通常都是花友会的成员从家里育苗、堆肥后进行共享的。因为育苗区往往很难看,需要架塑料盖、加罩子,但是家里的阳台就是最好的温室。我们做过一个测算,按上海三千万人、一千万户来算,每家阳台就算一平方米,就是一千万平方米,如果有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的人能够在家里育苗,这个数据就已经非常可观了。我们做出一些示范,大家就都可以做社区的种子收集、育苗、堆肥,按照这套生产系统可以来做社区花园了。大家原以为生产需要很大的苗圃,实际上,在社区里分散开来就可以实现。

周娴:您如何使项目可持续发展?

刘悦来:关于可持续这个问题,一是技术问题,以选植物为例,经过研究我们找出了三十种适合于上海地区的植物,基本都是多年生的,不用更换,比如迷迭香就特别适应上海的环境,长得很好,多年生,耐寒耐冻。选择这类植物,既区別于传统的园林绿化的品种,又可以解决后期养护问题。此外国花园本身要有美感,我们也会选一些好看的植物搭配。同时由于成本控制,所以选择植物必须非常谨慎,既要有互动性,可闻可观赏,又不能是新奇品质,价格不能太高,这项工作是非常专业的,这也是我们景现设计同事们需要特别研究的内容。

第二是居民社团也就是队伍的建设,这是可持续的关键所在。人是最关键的,有了队伍,有了自己的文化,有了自我赋能、合作共建的能力,这个队伍就可以持续。

第三是我们自己团队的可持续模式,这一点也非常重要。作为社区花园的倡导者和实践者,我们在努力找寻探索一种适合中国当下社区花园发展的模式,团队也在研发模式的过程中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当然前期这些研发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我们在渐进的实践中也得到了各种资助,希望能有更好的机制来鼓励和支持社会创新,鼓励创新项目能够立项。

周娴:您的项目对所在的区域产生了什么实质性影响?

刘悦来:影响实际上是很难判断的,我们只做了五年的时间,但我们会有活动记录,比如参加人数,这些参与者也将会在社区营造中发挥更大作用。我相信这些项目将对未来发展产生更大的影响,可能要更长时间,甚至要三十年,因为长远的影响才是有价值的。

我们现在已经能看到一些正在发生的改变,例如创智农园从2016年开园以来,因为周围居民的参与,有很好的反响。现在我们在隔壁小区里做的项目也得到政府的支持,社区居民也积极响应,我们现在协助相邻的两个小区做了两个社区花园。值得一提的是,很快就会在两个社区之间打开一扇门,让两个社区和我们的社区花园连接起来。原来这里堆满了垃圾,经过的人避之而不及,但现在变成了社区花园,他们经常来活动,因为觉得有堵墙不方便,所以居民们自己要求开一扇门。这个变化是非常大的,从不愿意到生动愿意自己掏钱由公共维修基金来出。在此之前,我们通过工作坊做了潜望镜,做1:1的模型,这个工作坊叫做“共治的景观工作坊之社区参与互动技术”,也是跟北京大学、华南理工大学合作的。我们通过现场感知、1:1放线等方法来进行互动技术的探索,以期能使得居民、利益相关者有真实的场景进行演绎推敲,把所有可能的问题都开放暴露出来,并共同去寻求解决方案。从这个案例可以看出,我们给社区带来的巨大变化,就是通过社区花园带动周围社区的发展,让居民自我觉醒,自己行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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