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娃·弗兰奇·伊·吉拉伯恃(Eva Franch i Gilabert)让人过目不忘。一头长发挽成高髻。以她自己的话说,盘发是引入张力、旋转、定型,最后用上结构元素——一根长发簪牢牢固定的成果,在我看来,这与建筑有导曲同工之妙。
吉拉伯特身兼数职,既是建筑师,也是教授、策展人、管理者,最重要的是一位不拘一格的思想者与果敢的行动者。目前,这位自称在加泰罗尼亚南部三角洲的稻田长大的姑娘是英国建筑联盟学院(Architectural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历史上最年轻的掌门人,也是首位女校长。位于伦敦的建筑联盟学院是英国最古老也最负盛名的建筑学院,迄今已有一百七十余年的历史,在世界建筑领域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在過去八年的时间里,吉拉伯恃带领纽约艺术建筑临街屋中心(Storefront for Art and Architecture,以下简称临街屋)持续推动城市、区域和公共生活的创新性及批判性设计的发展,并注重与科学、生态学、城市规划、文化批评和哲学等跨领城的跨界融合。可以说,临街屋不但是纽约最重要的建筑文化阵地之一,也是一个不断变化的公共艺术作品。
吉拉伯特强调开放、合作、竞争与多元化,更鼓励批判性地思考与行动。对吉拉伯特而言,建筑不只是建筑,建筑即世界,与社会实践息息相关。人们要什么?为什么替代方案很重要?如何看待价值生产?如何处理语境关表?如何对未来的机构抱有远见?为什么要关心书籍?分享运动将如何影响我们居住和建设未来城市的方式?面对本刊的一次次提问,显然,吉拉伯特将更多的问题留给了我们。
吴蔚:您之前一直担任纽约艺术建筑临街屋中心的总监,可以和我们谈谈临街屋吗?这是一个什么奥型的机构?
伊娃·弗兰奇·伊·吉拉伯特:临街屋是一个非常小的机构,它的实际面积为八十九平方米,所以它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空间,但受到全球各地人士的青睐。临街屋不仅仅是一个关于艺术和建筑的场所,也不只针对专业学科。我们会去掉人们身上的标签,你不是记者,他不是医生,不是律师,但大家都是公民,都很关心重新定义我们共同生活的方式,以及如何才能一起创造空间,让人们聚集起来。因此,临界尾就是这样一个地方,集建筑、诗歌、法律、计算机科学和与学科相关的一切于一身。临街屋在曼哈顿的空间举办展览,同时也开展其他类型的项目,包括一些活动、对谈、出版和竞赛等。我们喜欢问别人没问过的问题,有时也与线上平台合作,带来全球有趣的项目。“全球临街屋”(World Wide Storefront)是一个类似“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的项目,将世界各地有趣的内容集中在一起,进行一些替代性的设计实践。因此我们也对为这些年轻的、新兴酌声音赋权感兴趣。
2014年,我们发起了一个名为”致市长的信”(Letters for the mayor)的项目,让建筑师和市长聚在一起。2014年从纽约开始,我们邀请五十位建筑师给市长写信,表达他们对城市的愿景。他们不是谈自己的工作和项目,而是以公民的身份发声,因为我们相信这是建筑师应有的责任。这个项目始于纽约,然后扩展到全球二十多个城市,上一站是布拉格。可以说,临街屋是一个试图产生大影响力的小机构。与此同时,我们也希望与更大的机构进行合作、对话,但也因为大机构的规模或机构意见而难以实现。
吴蔚:您提出替代实践对于建筑和公共生活的理解十分重要,能否进一步阐释一下“替代实践”的概念?
伊娃·弗兰奇·伊·吉拉伯特:了解替代实践,首先是有替代方案,你需要明确什么是构成特定环境下主流文化的核心。如今,我们处在多样性的环境中,但从根本上来说,我们也置身于全球化语境下。因此,问题是你想要产生替代方案的背景是什么?为什么替代方案很重要?对我而言,其重要性在于这是谈论未来的一种方式。无论是建筑师、艺术家,还是任何具有创造性的个体,我喜欢将他们定义为三种人。第一种人试图促成某事,我称之为“推动者”(enabler),他们试图将人们聚集在一起,而我们所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总是试图预见集体空间和转换空间,通常他们所做的是保持现有的结构和权力形式。第二种人我称为“图像者”(iconographer),他们是生产符号、图标和隐喻的人。人们能知道这些图像符号的意义或相关性,但他们能做的只是流于简单平庸,从不真正具有革命性,看起来也仅仅是回到过去。那么就有了第三种人,即“鼓动者”(agitator)、批评者。他们反对一切,但却无法产生新的集体、新的美学或新的形式。
推动者、图像者和鼓动者,他们要么试图提出问题,要么尝试改变事物,要么想要增加活力,要幺总在抗议。大多数时候,他们的问题都没有答案。那么,当三者聚在一起时会发生什么?你需要将他们结合起来,不是吗?要成为一个推动者,意味着将人们团结起来,让人们了解自己的心,但也要超越这些有所预见。所以,我们经常思考的问题是,人们想要什么?如果你问人们要什么——亨利·福特谈到了汽车的发明,人们会回答说要更快的马,伹却不会告诉你要创新以及发明汽车。作为推动者,有时很难处理这样的关系,那么你还需要成为一名图像者,需要生产新图像,让人们看到一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有些超出了我们所理解的范围。这就是为什么灵感如此重要的原因,灵感超越我们所知。最后,当然你需要提出问题,你需要提出正确的问题,只有提出疑问才敢于追求,即使是去外太空。
而在上海,我们正在努力弄清楚什么是文化机构、协商机构或环境机构,工厂、工业或城市的新方式是什么。我们对于城市有太多想象了,真的需要提出棘手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你们有极好的机会来预测替代方案,通过小组讨论,通过文化、建筑、艺术、设计、教育等多种方式思考这些问题。我们需要新的愿景,找可以称这些新愿景为替代方案,你也可以称之力未来。专家的未来意味着一无所专,囤为未来述不存在。但作为一名专家,我试图让我们想象一种可能的替代方式,让我们可以预估价值。不仅可以对文化资本估值,还可以对金融资本、替代资本、竞争资本和我们想要评估的东西估值,并且思考能源、规模、尺度,以及将会共同重型、重新思考的人数。
吴蔚:您认为替代实践是一种重新思考未来的方式,但不只是思考,正如您谈到的,最重要的是提出问题。对于转型中的城市或工业遗迹,如何才能找准问题所在?
伊娃·弗兰奇·伊·吉拉伯特:对于一个污染多年的地方,首先要问用户是谁,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而认为用户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是远远不够的。让我们想象这座城市未来五十年的使命的话,那么捕获过去五十年来产生的所有污染物是一种补偿方式。这将是一个非常宏伟的愿景。而用户也包括树木、动物、我们呼吸的空气……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做到,但我想这是中国真正能做的。因为你们有技术,有创新,还有意愿。因此,如果你们好好想想用户,会发现用户不需要是人,但人们会受益,人们会因为想要学习而朝这个方向努力。科学家会来,艺术家会来,大家都会来学习如何捕获污染物,如何创造一座负碳城市。其次是关于规模的问题,多大规模?我们能看到这个项目的全球化雄心,而这很简单。在此,我们看到与上海的关系,与河流的关系,这些都是非常重要的思维方式,但是当我们考虑其他尺度时,我们需要超越国际化的陈词滥调,要有差异化思维,还要以不同的方式将之描绘出来。
这个地方(上海吴淞国际艺术城)如此之大,潜力无限。这不仅是关于艺术在今天被理解的方式,它应该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重新定义自己的艺术。从用户的想法到规模问题,再到能源问题,我们如何看待价值生产、能源生产?面临的挑战在于以新的激进的方式思考艺术、技术和可持续发展。我们可以有博物馆,但也许博物馆不再是最有趣的方式。我们可以有学校,但我们需要格外留心我们想要创造的教学模式。将教学空间视为一个文化生产的空间,而不仅仅是提供我们巳知的画廊空间或艺术空间。所以回到提问的想法,我们应该换个问题。作为这些谈话的一部分,我们可以进一步推动对话,提出不同的问题,看,观察。这里有它自己的问题,我们只需要倾听。
吴蔚:您过去参与过工业转型的项目吗?从建筑角度看,工业遗产保护有哪些主要趋势?
伊娃·兰奇·伊·吉拉伯特:我们在这里探讨的是一个具体案例,这促使我们再次提出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如何处理它的语境关系?如何对未来的机构抱有远见?而这两点并不罕见,是吧?它们是我们身为建筑师和文化生产者要不断处理的问题。所以经验是一个奇怪的术语——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的首张专辑就叫《你经历过吗?》(Are YouExperienced);今天我们在这個特定场所能做的,与其他场所截然不同.与以往任何时候——不管是二十年前、十五年前、十年前,还是三年前都不一样了,我对此很感兴趣。信息变了,制造技术变了,新技术出现了,所以我们需要的不是那些有过类似项目经验的人,因为你的经骏有时只是让你继续做同样的事。我们的确需要能够理解当代环境中实际复杂的机会,并推动其向前发展的人。
吴蔚:说回临街屋,众所周知它一直在创新。您对它未来的发展有何期待?您刚就任伦敦建筑联盟学院的院长,能和我们讲讲这所学校吗?
伊娃·弗兰奇·伊·古拉伯特:我担任了七年半的临街屋负责人,现在我刚离开,到伦敦的建筑联盟学院任院长。新的临街屋总监会有其愿景,而我们在2018年6月做的纽约建筑书展很重要,这是我给这座城市的告别礼物。书籍非常重要,它们承载了历史和文化。这个项目始于一项全球范围内的调查,我们邀请了来自五大洲的学者,每人推荐从1982年至今的五本建筑书籍,以此了解全球化背景下最近建筑和文化生产的历史。这项调查旨在呈现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新的规范,同时也是一次摆脱西方中心叙事的去殖民化的建筑史的尝试。我们与纽约公共图书馆(New York Public Library)及当地的书店网络合作,从而可以将全球文化语境下的建筑书籍引入城市现有的基础设施中。
我认为每座城市都应该有自己的“临街尾”,还需要满足人们的需求,这些人了解当地,有远见,勇于且能够正确发问,并且努力突破界限。因此,在我担任伦敦建筑联盟学院院长期间也会做同样的事,不过是在教学背景下,一场从教室到森林的学习和建筑实验。
建筑联盟学院由两名学生于1847年创立,创始人一位十八岁,一位二十三岁。纵观其历史,它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批评之声发展自己的想法和议题。最知名的一些校友包括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大卫·奇普菲尔德(DavidChipperfield)、丹尼斯·期科特·布朗(DeniseScott Brown)、理查德·罗杰斯(RichardRogers)、阿曼达·莱维持(Amanda Levete)、大卫·阿加叶(David Adjaye)等等。
这所学校拥有不可思议的历史遗产和实验性传统,它还有非凡的基础设施,包括画廊空间、XR-VR-AR实验现实画廊,新的数字原型实验室、历史档案馆、书店和自己的建筑出版社。
因此,我非常期待重塑这所学校,使其在全球范围内重新定义建筑教育。我们是一所高度多样化的学校,学生来自八十一个不同的国家,他们都在伦敦市中心共事。这所学校处于国内领先、国际允进水平,七百名学生、二百五十名学者和一百名员工突破了建筑的界限,它是一个独特的空间。所以这将是一次激动人心的冒险。
吴蔚:对您来说,为什么书籍如此重要?
伊娃·弗兰奇·伊·吉拉伯特:因为书籍比建筑物长久!如果我们不关心书籍,我们也不会反思建筑。所以对我来说,书籍应该是一种媒介,让我们开始批判性地思考我们正在做什么。你的文化反思与文化建设最好以书面文字呈现出来。对我们所有人来说,真正关注书籍,关注历史写作、写作者和这些书籍的作用——诸如它们为谁赋权、表达了什么想法等——十分重要,还要反思被历史遗忘的内容,必要的时候,重写历史。
吴蔚:我们正在享受一个全球共享的时代,同时我们也在谈论知识焦虑。我很欣赏您的书展项目,您认为知识共享对艺术和建筑实践有影响吗?
伊娃·弗兰奇·伊·吉拉伯特:分享运动不仅改变了我们学习的方式——建筑、艺术或任何其他学科——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正在改变需要习得的东西。2016年,我策划了展览“共享模式”(Sharing Models),为此我写道:“我们正在体验一种文化的诞生,这种文化的特点是对共同性概念的回归、再定义和扩展。全球化日益复杂,密不可分,这使我们摆脱了强调个性化和单一发展的趋势,面向新的集体形式。”在过去十年里,从我们的工作和旅行方式,到我们对住房和社会参与的看法,新兴技术和经济影响了我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今天的分享运动将如何影响我们居住和建设未采城市的方式?
书展邀清人们推荐他们认为在当地文脉中重要酌书籍,以便在全球空间内共享。我认为撰写新的历史,扩展西方模式或自上而下的叙述之外的参考是非常重要的。我希望贵刊的读者会想想那些从来翻译成英文或加泰罗尼亚语的书,并决定翻译它们,开始着手改变我们实际上分享的内容。
吴蔚:您对用建筑创造新的社会和集体形式感兴趣,而我们知道建筑师经常面临文化惯性和权力的挑战。要如何应对这些挑战?
伊娃·弗兰奇·伊·吉拉伯特:我们需要利用文化权力和惯性、并将其引向正确的事业。
吴蔚:您在演讲中捉到了女建筑师,女建筑师今天依旧面临哪些障碍?怎样克服它们?
伊娃·弗兰奇·伊·古拉伯特:我们所面临的最大障碍是无知、优越感和不宽容,但主要取决于文化背景;有些社会尚未理解让女性处于权力顶端的重要性。拥有女性领导者有很多好处——这不仅体现在经济上,而且是战略性的。
不幸的是,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放弃权力的方式——但真正的对话不是关于权力,而是关于未来。我们想要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吗?那你应该考虑把女性带到第一线。
在全球范围内,正如固有的成功标准所定义的那样,更多的女性正在崛起。但更重要的是,成功的概念,以及人们走向成功的方式也被重新定义。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重视孤注一掷的社会中,但我越来越认识到,知识精英和多样性也是选择方式。我们的社会中有越来越多的价值观可能在过去从未被理解,我們都开始意识到这在建设我们的生活和建筑环境方面是开创性的。
多样性、复杂性、平等……这些价值观都是我坚信并且希望我们能共同分享的。不仅在性別上,在其他因素上努力实现这些目标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之一。阶级、性别、种族和残疾等需要研究的因素都不是各自为政的,而是要综合起来了解它们如何影响我们每个人以及所生活的社区。
吴蔚:在您看来.对一个城市真正重要的是什么?
伊桂·弗兰奇·伊·吉拉伯特:密度,多样性,自由,健康(空气应该洁净)。
吴蔚:您认为艺术家会是城市与居民之间的连接者吗?
伊娃·弗兰奇·伊·吉拉伯特:这取决于艺术家。而在公共空间,有许多艺术项目对城市或市民没有任何贡献。
吴蔚:您如何看待公共艺术和建筑之间的关系?
伊娃·弗兰奇·伊·吉拉伯特:对我来说,这只是两个标签.有时候描述的是同样的事物,而在一个理想世界里,我们甚至不需要公共艺术,因为建筑总是与公共空间相关。正如今天伊塔洛(Italo Rota)谈及的恒定理论一样,提到了我们没有内部这一事实,一切都是连续的。同样的,我们应该意识到没有公共和私人之分,设有艺术和建筑之分,环境建设应该持续是公共的,是艺术的,通过建筑空间来定义以及重新定义全世界支离破碎的城市。
吴蔚:接下来,您在建筑联盟学院的工作重点是什么?
伊娃·弗兰奇·伊·吉拉伯特:建筑联盟学院是一所学校,但更重要的是,它也是一种观念,是一个能使建筑電新思考建筑本身,尤其是我们周围的世界的机构。建筑联盟学院在其历史上一直是一种指称——最初不是——指那些在全球范围内的建筑学院、文化机构和建筑公司中展开的探究、谈话和激进实践等形式。
历史上,建筑联盟学院一直是建筑与其他形式的专业知识相结合,从而产生新的综合性思想、形式和行动的地方。而建筑学院通常关心的是建筑是什么、我还对建筑能做什么感兴趣。虽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建筑实践和专业知识的专业化、原子化已经成为焦点,但建筑学是具有能结合社会所有领域的特权和责任的少数学科之一。将政治、伦理和美学带入一种新的共同愿望中。
将科技、生物学、社会学、哲学、诗歌、法律、经济学……结合在一起是建筑联盟学院一直在倣的事情,我会一如既往。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在1999年的学院演讲中谈到空间、时间、现实。早前,布莱恩·伊诺(Brian Eno)谈到了普遍基本收入对我们社区建设的影响,以及其他许多话题等等,我有兴趣让建筑师与其他学科进行对话,从而让我们能尽早实现所愿。
虽然建筑总是进展缓慢——修一栋建筑需要耗费数年,而艺术总是准时、精确、敏锐,能够真正应对我们时代的紧迫挑战,但我相信只有诗歌才能让我们早日达成目标。我认为我们不仅需要准时——作为艺术的建筑思想也能如此——而且我们还要尽早。我对提前理论感兴趣。所以我对建筑联盟学院的期望就是:尽早抵达我们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