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悦来

2023-10-28 22:44魏然森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悦来回老家小狗

魏然森

三叔说,悦来失踪了。

又说,不是失踪了,是让人给杀害了。我在泉子沟里看到了一堆狗毛和一摊血,说明悦来是被人杀害,吃了狗肉了。

悦来是条流浪狗,体型不大,像个大南瓜,毛是白色,有点发灰的那种白。我看到悦来的时候,它已经在我三叔家生活了一个多月。

那天,我和妻子回乡下,悦来正惬意地躺在我的老宅大门口,像是等待主人一般。看到我和妻子从车里出来,它没有吠叫,而是跃起来,久别重逢般围着我和妻子兴奋地摇起了尾巴。我说这是谁家的小狗啊,这么乖。三婶走过来,笑着说,这是咱家的狗啊,它对外人可没这么乖呢,你二婶天天从咱门口走,它天天追着咬。看到你,它能这么乖,怕是上一世的缘分吧。真的吗?

女儿在网上给我查过前世,说我是个在深山古寺里念经的和尚。一个在深山古寺里念经的和尚会与一条小狗有什么缘分呢?莫非这条小狗上一世不是狗,而是去寺里上香的什么善男信女,与我有过什么恩怨纠葛,这一世投胎成狗来向我报恩或索怨的?

我把带回来准备午餐的猪头肉切一块给它,它一口叼住撒腿就跑,跑到很远的地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才跑回到我和妻子的身边,继续围着我们转圈摇尾巴。

从这一天开始,家里的剩饭剩菜我再也不扔了,每次去餐馆招待客人有了剩的东西,我都会精心装入塑料袋,放进冰箱存起来,等再回老家时带给悦来吃。

我的老宅在石棚南坡的半山腰,开车进了村,还要转个大弯爬上一条长长的陡坡山路才能到家。转弯爬坡的时候,我习惯按一下喇叭,以免和拐弯处突然窜出的车辆或骑电动车的乡亲造成碰撞。而这习惯性的一声喇叭,悦来便能分辨出我又回来了,总会飞快地跑下坡来迎接我,像古代地方小吏迎接朝廷来的大官一样。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恍惚,在悦来的眼里,我或许就是朝廷大官哩,都说狗眼看人低,它不把我当成大官,何来这般热情与恭敬呢?

三婶却偏偏一语道破真实,它就是图你给他好吃的。就像有些小妮子喜欢给老板当小三,不是看上的人,是看上的钱!

我颇为不快,就像老板不承认小三喜欢他的钱一样,我不承认悦来是图我给它好吃的才对我热情恭敬的。但事实是,我给它好吃的它真的很高兴哩,因为有那么一两次没带好吃的给它,它围着我和妻子转几圈便悻悻地走了。

尽管如此,对于小狗悦来的热情与恭敬我还是相当受用,所以每次回老家都盼着它远远而快速地跑下坡来迎接,更受用它的围前围后、摇头摆尾。据说女孩子谈恋爱喜欢男孩子在她面前变成一只舔狗,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有一天我回去,悦来没有跑下坡来迎接,停下车我问三婶,悦来呢,怎么没到坡下迎接我?语调中莫名地带了几分不满,像是三婶没有安排好悦来迎接似的。三婶笑着说,叛变了。西坡的张善泉来借镐头使,手里拿个虾酱豆腐卷煎饼啃着,撕一口给它,它就屁颠屁颠地跟人家跑了,一去三四天也没回来。我就有些恼怒,心说,真不是个东西,有奶就是娘!

正想着,悦来竟然回来了。我正准备打开大门进院,就看见它从高出宅院的山路上远远地跑来了。不过,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时,它停下脚步,极为羞惭地低着头在原地转圈看着我们,不敢近前。三婶笑骂,不要脸!叛变了还好意思回来!

我打开黑漆大门走进院子,从带回来的剩菜中找到一块骨头扔到地上,然后喊,悦来,悦来!悦来嗖的一下跑进院子,扑到骨头上就兴高采烈地啃了起来。

妻子说,看,只要有吃的什么脸也不要了。管你怎么看它呢!

门外传来一阵大三轮的哐哐声,悦来抬头听辨片刻,断然丢下骨头,迅速向外蹿去。妻子说,看看,这是以为给它虾酱豆腐卷煎饼的那个人又来了,想再叛变呢。我却看到高出宅院的山路上悦来在追着大三轮狂吠,像是那辆大三轮是一只外来的狗,侵犯了它的领地一般。我喊,悦来!悦来!快回来,回来!它不听,一直追下去,很快不见了踪影。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也许是十几分钟,悦来回来了,带着满头的血,瘸着一条前腿,悲惨地回来了。

悦来被大三轮伤到了,怎么伤到的不清楚,只知道伤得很重,一条腿瘸了,一只眼睛瞎了。暴脾气的三叔站到崖头上大骂,谁伤了我家的狗啊,你不是个东西,这么个小狗能怎么你啊,你就下此狠手!三叔早年喜欢读古书,练过书法,会用篆体给村里的姑娘媳妇写枕头顶子,所以他骂人的时候,往往会带出一点点文化气息来。但不管他有文化没文化地骂,终是没人理他,他就气呼呼地回到我的院子里,猜疑着说,肯定是谁谁干得,他就经常骑个破三轮从咱家门口跑,前段时间他从咱门口跑悦来咬他,他就发狠,说再敢咬我,眼给你打瞎!我还骂了他呢,说你敢把它眼打瞎,我就把你眼打瞎!这回肯定是他报复,把悦来的眼打瞎一只的!你等着,再看到他,我非撅死他不可!

这年深秋,因为城里的房子装修后不宜马上入住,我把妻子和正在复习准备考研的女儿送回了老家。

女儿从小就喜欢小动物,看到小狗悦来就喜欢得不行,天天把悦来叫到院子里给它好吃好喝,還领着它爬山锻炼,到老家西北的锥子崮上观看遥远的风景,说悦来你看,苍茫中的那片高楼大厦就是沂水城,等有机会让我爸开车拉着你去看一看啊,那里可有好多小狗是女人的宠物呢,天天抱着搂着,疼爱得不得了。

悦来似乎感受到了女儿对它比我对它更为温暖与关爱,就对女儿极度地效忠起来,每每有人从我们门前走过,它总要虚张声势地追着人家狂吠,甚至三叔三婶有时去我的院子,它都瞪瞪眼表示几分警惕,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它的忠诚,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有人威胁到它的小主人。

三叔说,这狗,比人都讲义气,谁对它好,它就看护谁。

终有一天,悦来再次惹怒了一个路人,是谁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只知道悦来跑出去好久没回来,女儿和她妈妈到处寻找,三婶和三叔也到处寻找,好不容易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里找到了它,发现它口吐白沫,已奄奄一息。

三叔说,这是中了毒呢,完了,活不成了,放弃吧。

三婶说,算了,就地挖个坑埋了吧,别往回弄了。

女儿却哭了,说,不行,它还有气儿呢,弄回家一定能救过来!

几个人就把悦来弄回家,找来解毒的药给它灌,请来医生给它打针。结果,它大难不死,又活过来了。

我是悦来被救活后的第三天回老家的,车到门口,悦来慢吞吞地走过来迎接我,一副无精打采蔫头耷脑的样子,却没有忘记向我摇动它那绒毛丝滑的尾巴,因为这是它能够表示热情与友好的最重要的动作。

女儿流着泪给我讲述了悦来被人下毒的事。我说,你三爷爷没再骂吗?女儿说,骂了,跑到山坡上骂了好久,但有什么用呢?或许就是因为他的不够大度,人家才给小狗下毒的呢。

我沉默不语,心想,这究竟是三叔的不对,还是小狗的不对,还是下毒者的不对呢?凡是伤害都不会没有缘由,可小狗对主人忠诚错了吗?三叔爱护自己的狗错了吗?投毒者为了一泄胸中之恨下毒错了吗?

好像都没错,好像又都错了。

寒冬到来的时候,我决定把女儿和妻子送回城里。老家太冷了,屋里没有取暖设备,落雪后还下不了山,也出不去门,不能再让宝贝女儿在老家受罪了。

车停在大门口,把各种用具用品装进后备箱,让女儿和妻子挨个婶子大娘家打声招呼告个别,然后我们离开寒风吹拂的老宅院,往城里赶去。车下了陡坡,女儿回头惊叫起来,爸爸,悦来在后面追我们呢!

我从后视镜里看去,果然,悦来跟在车子后面一瘸一蹦地飞跑。我说,追一会儿它就不追了,顶多追到村委会门口就会停下来。

可是,悦来一直追,一直追,追出了村子还在追。

我把车停下来,和妻子女儿下车与悦来告别,女儿摸着它的头说,回去吧,送到这里就行了,谢谢你!

妻子说,快回去吧,想害你的坏人那么多,你跑远了遇上坏人怎么办?悦来摇头摆尾,低声哀怜地叫着,毫无就此罢休的意思。

我开起车再次往城里赶,从后视镜里看去,悦来仍然追着不回头。我的眼泪忽然模糊了视线,说,悦来真通人性呢,它舍不得你们娘俩走,如果会说话,它一定会喊,不要舍下我,带我一起去城里吧,我离不开你们。然后有意减缓车速,怕悦来一瘸一拐跟不上。

女儿哭了,说爸,我怎么感觉这狗真是上一世就和我们有缘分啊。或许是你当和尚时救了的一个轻生女子,这一世来报恩的。我禁不住笑了,心想,若真是我当和尚时救下的一个轻生女子来报恩,她会投胎成女人,来做你妈妈,怎么会投胎成小狗,瘸腿瞎眼地来找我呢?

跑过了四五公里,看看悦来还在后面奔跑,担心它会一直跟着跑到城里,就狠狠心加大了油门,让车速提高了一倍不止。悦来瞬间被甩掉,渐渐消失在了苍茫的晚霞中。它停下了没有?我不知道。它还在追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女儿一路上都在感动地哭,都在担心它往回走的时候会不会遇上坏人再次伤害它。

车到泉庄与崔家峪交界的镢断岗子,那里可以凭高远眺,我停下车,和女儿站到高处往石棚方向观望,我们希望能看到悦来的身影,明知不可能看到悦来的身影,偏就希望看到悦来的身影。晚霞映照群崮,曲曲弯弯的山路淹没在淡淡的暮色中。我们仿佛看到远远的马头崮上有个黑色的影子颇像悦来,但又知道悦来的身影不会那么高大,悦来也不可能爬到那么高的地方眺望我们,却还是想象那就是悦来,构想着那是悦来的一份深情厚意,以及悦来送给我们的那么一份人间已经少有的感动。

我喃喃地说,以后要把更多好吃的带给悦来,必须把更多好吃的带给悦来。要不然,对不起它这份难得的情义。

此后,此后,此后,不管在什么场合,只要是我参加的饭局,有了剩下的山珍海味猪牛羊肉,我都要想法打包拿回家放到冰箱里存起来,攒多了以后就开车送回老家给悦来吃。悦来被我喂得很胖,圆溜溜的,像个整天被人宴请的达官贵人。

三婶说,这狗让你惯坏了,老想吃你送回来的好东西,粗茶淡饭一口也不想吃了呢。我说,那就让它吃吗,反正咱也供得起。

今年上半年,我因大型舞台剧《红石崮》的剧本创作与排演有三四个月没回家,冰箱里已经攒下了一袋一袋又一袋好吃的,那里有鸡有鱼有虾有肉,可我就是没得出空来回老家送给悦来。等到终于忙完了往回走时,攒下的好东西足足装了三大纸箱。我对妻子说,这下好了,够悦来吃两个月的了。

可是,当我和妻子兴高采烈地赶回老家时,尽管在山路的拐弯处用力按了好几声喇叭,也未见悦来跑来迎接我们。车开到黑漆大门外,我和妻子急忙下车四处搜寻悦来的身影,喊了好几声悦来你在哪你在哪,终是不见踪迹。

悦来失踪了。

不,不是失踪了,是让人杀害以后吃了狗肉了。

一只小狗的威胁就那么大吗?值得有人下此毒手把它杀害,然后再扒它的皮,吃它的肉。

都说人的一辈子不容易,坎坎坷坷,波波折折,苦难不断,险象环生。狗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我的眼前浮现着一幕幕悦来生前的情景,它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样子,它围着我和妻子摇头摆尾的样子,它追着陌生人狂吠不止的样子,它依依不舍送我和妻子女儿回城的样子……

悦来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如同亲人的消失一样,突然,干脆,猝不及防。所不同的是,亲人消失了我们总会哭嚎几声,若是有点级别,还会请人念几句悼词,言不由衷地夸他几句好。级别再高点,还会大动干戈——举行追悼会、追思会……闹出很大的动静才觉对得起他。而小狗悦来,没人为它哭泣,没人给它念悼词,没人对它的一生给予总结、肯定、赞扬,有的只是它的肉不知让哪个不是人的人给吃了,觉得愤恨、惋惜、恼怒、吃亏、被欺辱。

只有我,一个在城里生活,且混成了作家的人,内心微微地痛了一下,想,若它真是上一世我救过的一个轻生的女子,再一世它会投胎成什么动物呢?是狗,还是人?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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