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震宁
随着全民阅读热潮的到来,经典名篇的诵读也正在蔚成风气。《未名湖畔好读书——北大中华经典名篇诵读文本》的编选出版,正是在阅读经典名篇的热潮和热烈的诵读风气中应运而生。
诵读经典名篇,当今有的读者或许以为这是阅读活动为了壮声势、振精神、造影响的一种表演形式。其实不然,虽然大众集会,登台诵读,不无表演成分,可是,其缘由和意义,远不是所谓表演形式可以涵盖的。在人类阅读史上,诵读是早于默读的,或者说,人类的阅读是从诵读开始的。有文献记载,在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图书馆里人声嘈杂,阅读的人都在出声朗读,并没有人为此发出埋怨。至于通常的默读,作为一种阅读方式,一直到公元10世纪才在西方普及。而我国早在先秦时期也是一片诵读之声,直到唐宋,依然诵读成风。中国的孔子与远在希腊的苏格拉底,所处时代相近,不约而同地都是“述而不作”。典故“述而不作”的释义是只叙述和阐明前人的学说而自己不创作,窃以为从这一典故亦可窥见彼时大声诵读的情状。只有一部、几部竹简或羊皮书,老师不大声念出,更多学生如何阅读?
我国唐宋时期,文学相当繁荣,读者阅读量陡增,却也依然以诵读为主。唐代诗人翁承赞,诗作遗存不多,其中有《书斋谩兴二首》因为写读书,却有些名气。其一:“池塘四五尺深水,篱落两三般样花。过客不须频问姓,读书声里是吾家。” 其二:“官事归来衣雪埋,儿童灯火小茅斋。人家不必论贫富,惟有读书声最佳。”其中“读书声里是吾家”和“惟有读书声最佳”两句流传较广,应当正是当时平常人家诵读成风的真实写照。
唐宋时期的文人自然过的是熟读成诵的读书生活。唐宋八大家之首的散文家、诗人韩愈“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南宋教育家朱熹,十七八岁时读《中庸》《大学》,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诵读十遍。晚年退居山林,依然坚持读书诵咏,和他的学生一起挟书而诵,大声诵读《诗经》《楚辞》。《朱子读书法》中就有朱子教授诵读的章句:“读诗之法,须扫荡胸次净尽,然后吟哦上下,讽咏从容,使人感发,方为有功。”正因为是以诵读为主,古人读书便有多种诵读方法,大约有歌、唱、诵、读、吟、咏、哦、叹、哼、呻、讽、念,等等。这些方法或有旋律,或无旋律,但都是发声而读。那么,试想,倘若要把古人的书读懂、读活、读出感觉,是不是今人也应当如此这般地去诵去读呢?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古人写作诗文,原本就预备与人诵读,在写作中对诵读效果也就会有所预设,不作诵读如何体会得到古诗文中那些内容、意蕴、审美、语言、音韵、节奏等?古人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认为诵读过程就是理解的过程。现代语言学家吕叔湘曾经指出:“讲到读书,中国的传统是讲读的,特别是古文,有一定的说法,一定的腔调。”当代编辑家周振甫也发表过类似的见解,认为诵读可以“使我之心与古人之心契合于无间,然后能深契自然之妙”。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是非常赞成在全民阅读中更多开展诵读活动的。开展诵读,不仅可以读好经典古诗文,而且同样也能读好中外现代文化文学名篇。诵读可以振奋精神,诵读可以愉悦心情,诵读有助于阅读理解,诵读有益于身心健康,诵读可以激发我们的想象力,诵读可以带动更多人参与到阅读中来。2008年3月,在全国政协十一届一次会议上,我曾提出过一份关于开展大学生晨读活动的提案。为此,我还写了一篇随笔《青年日新从晨读做起》,发表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后来,我在2017年3月出版的《阅读力》一书中,更是專节讲述了“朗读早于默读”和读书要“动口”的道理和好处。我相信,一个开展全民阅读的社会,诵读是最为值得提倡的阅读方法,全民阅读的“广场效应”可以在大众诵读的琅琅书声中得以实现。这些年来,眼见得在各地全民阅读活动中有了越来越多的经典诵读,微信公众号“为你读诗”下载量惊人,央视一套的“朗读者”节目创下很高收视率,不用说,诵读正在我们社会蔚成一种良好风尚。
《未名湖畔好读书——北大中华经典名篇诵读文本》是在阅读经典名篇的热潮和热烈的诵读风气中应运而生,而事实上,更值得注意的是,此书的编选出版,还是在我国最著名的高校北京大学对经典古诗文诵读方法的充分认识和重视的基础上,而且付诸实践多年后得以实现。据此书主编、北京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副院长杨虎博士介绍,2013年以来,北大继续教育学院在培训班上推广晨读经典活动,每天清晨在开课前15分钟,全体培训学员放声诵读一篇经典诗文。琅琅书声,在未名湖畔形成一道别样的人文风景。培训班学员多是在职的公务人员、企业高管和各界专业人士,这项活动受到学员们空前的欢迎。活动甚至还得到了授课老师们的一致好评,很多授课老师主动参与到活动中来。此书就是在这项活动中,经过多年的实践,反复编选、搜校、诵读、修改、增补、完善而编成。
对于《未名湖畔好读书——北大中华经典名篇诵读文本》的编选工作,自然有不少值得称道之处。譬如选文分类,不是拘泥于古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自然顺序,而是反向以“平天下、治国、齐家、修身”为序,列出“家国天下”“官箴政箴”等十个专题,足可看出编选者立足高端人才培养的北大气象。又譬如,为了使所选文章便于今人诵读,编选者对于过长的古文采取节选的办法,控制篇幅于千字左右,显得相当务实认真。因为是古诗文诵读本,对于文中较为生僻的字词,编选者随文标出读音,着实方便了许多诵读者。凡此种种,无不看出编选者的匠心独运。在全民阅读特别是经典阅读的热潮中,我国出版业已经出版过一些经典阅读选本,可是相比较而言,北京大学出版社的这部《未名湖畔好读书——北大中华经典名篇诵读文本》,因为突出了诵读的主张,尤其值得赞赏,又由于编选颇具匠心,更让我赞佩。
作为一位较早提出开展全民阅读活动提案的全国政协委员,我还特别要表达一份感激的意思,感谢北京大学,感谢北京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和北京大学出版社,他们并不以我国最著名的高等学府自居从而对全民阅读活动有所轻视,恰恰相反,他们对这一活动寄予了很大的热情。北京大学不仅在大学生阅读方面已经做出表率,还努力让未名湖畔的琅琅读书声传向全社会,以此激发全民族更大的阅读热情,从而又一次表现了北大学子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未名湖畔好读书——北大中华经典名篇诵读文本》的出版就是这样一个让我们感到亲切、值得人们称道的例证。
(本文节选自作者为北京大学出版社《未名湖畔好读书——北大中华经典名篇诵读文本》所作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