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炼
导读:本文是欧行读画专栏之系列文章的最后一篇,旨在通过归程的反思,来探讨艺术的看点,并试作艺术批评和鉴赏中最危险、最不讨好的一件事——为欧洲美术馆、为欧洲艺术家、为欧洲绘画排名,更对几件大师名作提出质疑。
一、行行重行行
欧行前,我在蒙特利尔美术馆参观了夏加尔大型回顾展,该展主题是色彩的音乐性,那是一次名副其实的艺术飨宴,以视觉唤起听觉。3个月后从欧洲回到蒙特利尔,正值美术馆的毕加索大展,主题是非洲原始艺术对现代艺术的影响,此展同样是一次艺术大餐,跨越了时间和空间。但是,与欧洲之行相比,参观这样的大展还远远不够,我的心停不下来,我得再次上路,出门去观展看画。
去哪里?就近的纽约和波士顿虽是文化和艺术重镇,但两地的美术馆我早已熟视无睹;稍远一点,华盛顿也是文化重镇,那里的美术馆我同样熟悉得可以如数家珍;那么,不近不远,去另一文化重镇费城。上次去费城是25年前,我对费城美术馆留有美好的印象:该馆展厅布置得像古代皇宫或豪门客厅,绘画和雕塑都陈列在人居环境中,营造出人和艺术的亲近感。
转眼就到了2018年4月初,加拿大最寒冷的季节结束了,南边的费城已经春暖花开。我去费城住了3天,重访、参观了费城美术馆、皮尔曼现当代美术馆、巴恩斯美术馆、罗丹美术馆、费城美术学院和宾州美术学院的美术馆。这当中,巴恩斯美术馆是著名的私人美术馆,当年巴恩斯立下规矩,该馆藏品不得出门。于是,那些想看馆藏名画的外地人,需到费城才能如愿以偿。不过20年前该馆改建扩建,藏品不得不离开。当馆藏珍品巡展到多伦多时,我曾前往参观。此番重看巴恩斯藏品,仍为其精品之多而赞叹,尤其是我喜欢的后印象派和欧洲早期现代主义绘画。其中修拉的《塞纳河浴女》和塞尚的《玩扑克的人》,皆是镇馆之宝。在馆藏的中国艺术中,清初王原祁的扇面山水,也不可多得。
然而,費城毕竟比不上纽约和华盛顿,在美国只能算二线文化城市。若将费城美术馆和巴恩斯美术馆迁往欧洲,仍然属于二线,远比不上巴黎、伦敦、柏林、罗马的美术馆。从费城回到蒙特利尔,我心仍旧不安,于是打算去巴黎。
早在21世纪之初,我第一次游巴黎,在那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参观了卢浮宫和其他美术馆。15年后的2017年5月,在欧行前,我利用路过的机会,第二次到巴黎,仅得7小时转机时间,打车进城,匆匆参观了奥赛美术馆。又过了一年,我在2018年6月中旬,仍利用转机的机会,在巴黎住了4天,再次参观了卢浮宫、奥赛美术馆、蓬皮杜中心、小皇宫和蒙马特美术馆。随后,在7月底和8月初,我第四次到巴黎,住了9天,除了再次参观卢浮宫和奥赛,还参观了巴黎现代美术馆、吉美美术馆、东京宫和其他一些小型美术馆、画家故居和画廊。
至此,欧洲之行和欧行之心总算上了归程。现在,我正写作第15篇欧行札记,这是最后一篇,我自问:该怎样结束这个系列?
为了表述欧行读画的真实看法,我要试作危险而又不讨好的艺术排名。
二、危险的排名
排名之危险,在于自不量力和出力不讨好。不过,我曾言及自己喜欢的欧行“十佳”旅游手册。因此,作为末篇的回应,作为我看画和思考的结果,我愿写下欧行看画的“十佳”作为专栏的结尾,这算是将我遍访欧洲美术馆的一己之见,奉献给美术界的旅行者作为看画手册。当然,为防一己之见的偏颇,我这“十佳”排名便超越此行欧洲的90天,而用上我在过去10多年里的10多次欧行经历。在排名时,我既考虑馆藏艺术的规模和品质,也囊括古代、近代、现代、当代的艺术作品,并将个人之见置于公认的语境中,尽管我不相信会有绝对的公认排名。
其一,我眼中的欧洲十大艺术重镇及其美术馆,依次是:巴黎卢浮宫(Musée du Louvre)、巴黎奥赛美术馆(Musée d’Orsay)、伦敦国家画廊(National Gallery)、柏林国立美术馆旧馆(Altes Nationalgalerie)、罗马梵蒂冈博物馆(Vatican Museum)、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Uffizi Gallery)、圣彼得堡艾米塔什美术馆(Hermitage Museum)、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Museo del Prado)、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Kunsthistorisches Museum Wien)、阿姆斯特丹国立美术馆(Rijksmuseum)。
上述“十佳”实在是远远不够,还有许多不相上下者,必须列出十一至二十名,否则我心无归处:巴黎蓬皮杜文化中心(Centre Pompidou)、伦敦泰特旧馆(Tate Britain)、泰特新馆(Tate Modern)、柏林国立绘画博物馆(Gemaeldegalerie)、柏林国立美术馆新馆(Neues Museum)、莫斯科特列恰科夫美术馆旧馆(Tretyacov Gallery)、特列恰科夫新馆(The New Tretyakov Gallery)、圣彼得堡国家博物馆(State Russian Museum)、阿姆斯特丹凡·高美术馆(Van Gogh Museum)、毕尔堡古根海姆美术馆(Bilbo Guggenheim Museum)。
其二,在上述美术馆可以看到欧洲从古至今历代大师的作品。为这些大师排名,我深知其难,因为人们的品位不同,对大师的看法也不同,我只能按自己的偏爱来排名。再者,20世纪后半期的作品距今太近,不便排名,所以,作为相对主观的一己之见,这排名仅涉欧洲文艺复兴至20世纪中期具有神秘主义和表现主义倾向的艺术家:丢勒(Albrecht Durer, 1471-1528)、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1525-1569)、格列柯(El Greco, 1541-1614)、塞尚(Paul Cezanne, 1839-1906)、凡·高(Van Gogh, 1853-1890)、博纳尔(Pierre Bonnard, 1867-1947)、莫迪里阿尼(Amedeo Modigliani, 1884-1920)、夏加尔(Marc Chagall, 1887-1985)、契里科(Giorgio de Chirico, 1888-1978)、埃贡·席勒(Egon Schiele, 1890-1918)。
我偏爱的欧洲艺术家,远不止上述十位,我必须再列出十位,从十一排到二十: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1445-1510)、波希(Hieronymus Bosch, 1450-1516)、维米尔(Jan Vermeer, 1632-1675)、戈雅(Francisco Goya, 1746-1828)、本-琼斯(Burne-Jones, 1833-1898)、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 1866-1944)、斯宾塞(Stanley Spencer, 1891-1959)、米罗(Joan Miro, 1893-1983)、马格利特(Rene Magritte, 1897-1967)、达利(Salvador Dali, 1904-1989)。
每个读画的人,都有自己独爱的画家,而许多画画的人,也都有同爱的画家。然而,由于各种原因,许多被爱的画家却在美术史上名不见经传,或仅被一笔带过,显得并不重要。在我眼里,这样的画家不可割爱,我在此也列出十位:阿青博多(Giuseppe Arcimboldo, 1527-1593)、拉图尔(Georges de la Tour, 1593-1652)、弗塞利(Henry Fuseli, 1741-1825)、布莱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摩罗(Gustav Moreau, 1826-1898)、塞岗提尼(Giovanni Segantini, 1858-1899)、弗兰兹·马克(Franz Marc, 1880-1916)、莫兰迪(Giorgio Morandi, 1890-1964)、苏丁(Chaim Soutine, 1893-1943)、弗兰兹·克莱恩(Franz Kline, 1910-1962)。
其三,最难排名的是单幅绘画,我只好局限于人物画。除了个人偏好,我也以视觉形式、心理深度、学术价值为排名标准,将那些值得反复细看的作品列为十佳,这些作品不一定全都出自上述30位画家之手:达·芬奇《抱银鼠的女子》、委拉斯开兹《教皇英诺森十世》、伦勃朗《芭丝希巴阅读大卫王的信》、维米尔《倒牛奶的女仆》、戈雅《1808年5月3日》、米勒《拾穗》、马奈《女神游乐厅的酒吧》、柯柯希卡《风中新娘》、埃贡·席勒《死神与少女》、达利《最后的晚餐》。
其四,我最后还要做一个反向排名,将一些如雷贯耳的大师名作列为值得商榷的作品,并以我的质疑而求教于读者。这似乎有点胆大妄为,但我为什么要人云亦云,为什么不提出疑问呢?不过,我列出“五问”足矣,仅质疑大师名画的视觉形式。
一问: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人物造型僵硬别扭,人体结构有欠精准,例如女神头部、颈部、肩部关系脱节。对一个老练的画家来说,莫非这是为了看上去“青涩”,抑或那时还未解决艺用解剖学问题?
二问:达·芬奇《岩间圣母》有两个版本,分别收藏于巴黎卢浮宫和伦敦国家画廊,两相对照,巴黎那幅差了不少:落笔不肯定,不像伦敦版那样胸有成竹,缺少达·芬奇的笔力。英国批评家约翰·伯格(John Berger,1926-1917)在《观看之道》中说“巴黎版是后人摹本”,但他没有提供证据,而卢浮宫则回避此说。我们能否仅根据图像比较来做出自己的判断?
三问:委拉斯开兹《宫娥》上半部分几乎空白无物,构图失去了空间的上下平衡,若是画家有意为之,那会是什么“意”?
四问:伦勃朗的《老妇人像》,以及类似达官贵人或少妇老妪的肖像,不少都涂抹得过于精细,不似自画像那样用笔放达,尤其是人物衣领的白色花边,描摹十分琐碎,难道伦勃朗出手真会这样俗气?
五问:普桑《阿卡迪亚的牧羊人》中,人物衣饰的三原色之间缺少关联,类似作品中衣饰的蓝色与红色也几乎无关。作者似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不知该如何解决。若说那时尚无环境色和光源色的概念,那么他没见过提香的画、不肯学习提香的解决方法?
三、两个世界的联结点
借以上排名来反思欧洲之行,我想到两个问题:人们旅游出行,既看自然,也看人文,于是第一个问题便涉及自然与文明的关系;我到欧洲看画,着迷于艺术杰作的方方面面,但视觉形式和心理深度却最有吸引力,这是我看画的关注点,于是,第二个问题便涉及何为艺术的要义。当我把这两个问题放到一起时,有可能触及这一要义:艺术家们既向外探索自然世界,也向内探索人心世界,而艺术作品则是这两个世界的联结;艺术家绘制作品的过程,是贯通这两个世界的过程,艺术的要义就是这贯通,绘画的看点就在于怎样贯通。
这贯通便是人类的探索,而艺术家采用了自己的独有方式。就艺术史的发展而言,大体说来,前现代时期的艺术家多采用再现的方式,既再现外部世界,也再现内心世界。到了现代主义时期,再现内心得以深化,一变而为表现。无论是再现或表现,就具体作品来说,其视觉形式可分为具象与抽象两大类。在当代艺术阶段,一方面由于艺术形式几无边界,从而消解了过去人们所认定的艺术外延;另一方面,由于抽象艺术在二战后逐渐走向纯粹,从极简而借波普推进到观念艺术,于是,消解了过去人们所认定的艺术内涵。在如今这样的语境中,我们再看艺术,究竟该看什么、能看什么?
对我来说,我看艺术是要通过艺术而看人及其文明是怎样被创造的,同时也看人是怎样创造了文明,更进一步看这两个怎样之间的关系,从而自觉反观我们自己在这关系中所处的位置,以及自己在其中能扮演怎样的角色。
那么,艺术制作的技法、技巧究竟重要不重要?我遍览欧洲大师名作,从画家的筆端与画面的触碰中,看到了答案:技法技巧不仅对艺术家重要,对看画者也重要,因为这是人类创造文明的直接着力点,是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直接接触点。
这一点,是视觉形式之延伸的起点,也是我看艺术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