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艾君
女理发师(不确定是否毕业于美术学院)同时是这家发廊(听清楚了,不是画廊)的老板。她不肯坐收渔利、坐享清闲。她仙人指路般将空调暖风调低了一点之后,就亲自过来修理我了——打开工具箱(好像画箱哎),翻出明晃晃的家什(好像调色刀)。恍惚中我产生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我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又担心她的手艺。
她个子不高,下身不短,眉眼也很好看,可以说是张曼玉或周迅或杨幂或蕾雅·赛杜,好吧,随便谁的东北刁蛮版。我宁愿相信那不是劣质的衣镜所致。她俯视我,但我不是她怀中的基督。我心慌慌,额头沁汗,仰视,她却如圣母,只是不见她眼中的哀愁——我只好自己在内心练习哀悼——忽而又大声训话,声似被劣质音箱演绎的说唱摇滚,声速更是如快进的唱片。我打了个激灵,天顶处有刀片纷然落下,切削民族(性)与纷纷妄念。嗯,一个生于云南的名字叫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太拗口了)的说:“民族并非一个天然形成的,具有某种固定同一本质的共同体,而是一个基于各种想象,在历史中被建构起来的东西。”——我走神、惊疑,我做错了什么吗?原来是另外一个理发师把某个女顾客头发的颜色染重了。我看不见那顾客的脸,只听到她坏脾气地跺脚,高声埋怨,鞋跟敲击地砖的声音猝然清脆。
我的坐态如刚刚复活的雕塑,头发似野草,心气似鲁迅——不管她怎么建议、怎么循循善诱——染色、软化、烫发、保养,我都不要。我只想要一个平头,一个平头百姓的平头,一个利落的节省洗发水的“环保”型平头,一个随时可以淹没在人群中而不显得特别的平头,一个既不像光头艺术明星也不似长发网红的那种平头,一个我小时侯就总嚷着爸爸常给我理的时任主席华国锋那样的平头。
女老板突又向我低下頭来,换成一副笑模样,仿佛川剧中的变脸高手,魔术般揭掉刚才的怒面具。我以余光瞥见她的脸,被日光灯涂了一层鬼魅之色,那微冷的光晕发散出来,有一种腐蚀力量,仿佛她手里明晃晃的柔软剪刀。她的嘴唇涂了过多的口红,唇上沟壑敷着一层红色薄膜。开口,声线如潮湿空气中的爆竹——这回我听出来了,辽西口音,语调上扬,微咸。我又忍不住从镜中偷窥她的腰腿,胖得结实,却可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变形的镜子所致。再偷眼来看镜中被光线笼罩的她,她却变了点形状,连同坐进构图的其他顾客背影,好像都被满屋散落至各处的目光和刀剪声所控制,都是一番任人摆布的模样。
发廊里温度很高,人影在镜子里外晃动,到处都是镜子。她的腹部紧贴着我的后背,随着修剪动作摩擦着,像急于被敲击的鼓。是闷鼓么?有一阵,我能感觉到落在她衣服上的碎发紧扎着我的后背,如谩骂。是的,那些被剪刀从我身体中分离开来的野草是我的,曾经是我的,直,黑,又硬如被我克掉的母亲的命运,偶有分叉,如我的命运。女理发师不时问我一些问题,攀比与自恋、艺术与二胎、荒岛养猪与交通违章等等,似乎风马牛不相及。我盯着她微隆的下腹,回答得也有些心猿意马。这会儿她的语速有点慢,手中剪刀也随之温柔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她吁了一口气,终于从碎发堆里把我拯救出来。
完事了。吹风机脾气却大起来,热浪迅速吹掉脖子上残留的发茬。这个女老板兼理发师又换了副面孔,不再那么热情。放下剪刀,她急忙对我说,对不起热水器坏了没有热水了你还是回家洗头吧顺便思考一下下次什么发型适合你这大艺术家下次记得给我画张画我好贴墙上你看过年了我们的客人这几天一直很多晚上常常忙到半夜,不好意思啊。她的语速告诉我,鞭炮就要燃尽了。我笑说,如果中国的画廊有一半变成发廊就好了,就会缓解现有发廊的工作压力,哈哈。她怔了一下,好像也没听明白,但还是干笑了几声。没等我解释,她连忙转身对另一个顾客展开了笑颜,还有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