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情
摘要:《狂人日记》中的主人公狂人记录下自己“发狂”时期的“胡言乱语”,受迫害狂这种多疑、敏感、混乱心态的影响,他在虚妄的想象之中认为周围的人都是“吃人”的人,他将是被吃的人。推而演之,他挖出了中国千年历史的“吃人”真相,揭开了掩盖在“仁义道德”名目下的“吃人”罪恶,甚至这种行径已经形成了一个合理合法、名正言顺的“吃人”环境,培育了一大批吃人的“无名团”,牺牲了不计其数“被吃”的人。《狂人日记》一经发表,关于文本各方面的解读和挖掘也一直是学术界研究的热点,从“食人肉”、“吞噬人之本性”、“吃掉先觉者”三个主要方面探析其“吃人”含义,从而合理挖掘《狂人日记》的文本意义以及鲁迅先生的创作意图,以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得更远。
关键词:吃人;礼教;理;人性
《狂人日记》是作者发表于1918年5月刊的《新青年》杂志且首次采用“鲁迅”笔名的第一篇白话文小说,因其地位和影响的特殊性,一直是学界关注的重点。《狂人日记》以日记体第一人称自叙体的方式,记述了自己在身患“迫害狂”即妄想型迫害症这一精神疾病的时间里,由于神志不清、敏感、脆弱的精神状态使他对家人、邻里乡亲的日常言语行为产生了变形和歪曲的臆想,正是这种歪打正着、非常人所能发现的“吃人”臆断,为他去除了三十多年来遮蔽双目的垢障,使他看清了从未见过的透亮的月光,让他看到了众人被包围在“吃人”与“被吃”的混沌中不自知,扯下了黑暗血腥历史的遮羞布。
一、“吃人”即食人肉也
《狂人日记》中大肆表述的即是“吃人”的第一层含义,食人。狼子村的佃户在向狂人的大哥告荒时就说到他们村前几天打死了一个恶人,在取人性命之后不但不适可而止,仍要将其开膛破肚,取其心肝煎炒而食,目的是用来壮胆。这种食人行为颇似中国民间流传的“以形补形”,即取与人体器官相似的其他事物吃掉以达到滋补治疗的功效,什么吃核桃补脑、吃腰子对肾好、吃猪心可治疗心脏病、血馒头治痨病、吃猴(人)脑医癫痫,等等。除此之外,医书中的人肉可以煎吃、做药引,古史中的易子而食、易牙蒸儿等都是巧取各种明目来吃人。
《史记·黥布列传》中“汉诛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徧赐诸侯”;《资治通鉴》中记载东晋太元十年长安饥,人相食;《王芝堂谈荟》中六朝武人朱桀以人肉做军粮;《唐书·忠义传》中张巡被尹子奇围城,城中食尽,张乃杀其妾慰军,后城中妇人,再以男夫老少继之,所食人口二三万;《鸡肋编》中南宋山东义民在去往杭州的路上吃人肉干,……这些正文野史中的杀人食人事件不胜枚举,而在或虚构或写实的文学作品中,这类吃人事件也见怪不惊,《水浒传》中孙二娘专干卖人肉包的营生,梁山好汉手刃仇人时也多是将其挖心掏肝、食肉寝皮;《西游记》中精怪成妖吃人普遍之极,吃唐僧肉更是他们想得而不可能的遗憾。在鲁迅先生生活的时代,“吃人”事件还是层出不穷,清末革命党人徐锡麟刺死安徽巡抚恩铭,被恩铭的部下报复,就把他的心肝炒着吃了,此人即狂人口中的“徐锡林”;女革命家秋瑾被砍头,她的血被刽子手制成了血馒头售卖,《药》中夏瑜的命运脱胎于此;在鲁迅保存的剪报中,有一篇《二郎庙前杀头记》新闻,内容就是关于人血馒头的故事。
从古到今,从上到下,整个社会哪里都是一片吃人的盛况。這种行径,取人性命只为其一,将人的血肉尸身肆意凌辱、摧毁方才罢休。无论这其中的缘由是为报复泄愤也好,还是壮胆求生也罢,再或是为了所谓“忠孝节义”,都是使自己的“吃人”之实合乎礼教,不落他人口舌。但究其根本,这是从人到兽的一种退化,是一种冷血的兽性行为,且再凶猛残忍的动物,它的狩猎行为也是朴素单纯的,不会将猎物做成各种肴馔。古语有云“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文明的开始是葬礼的产生,即如何安放和对待死者的态度,中国尚来自称文明礼仪之邦,“吃人”这一同类相食的行为已经不受人性和文明的制约,他们已经退回或者说选择受自身残留的兽性成分支配。恩格斯认为:“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可能摆脱兽性,所以问题只能永远在于摆脱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程度上的差异。”(1)“凡事总要研究,才会明白”,为何尚“礼”之国却是遍野弱肉强食、欺压霸凌之景况,为何人民如此艰难无望,却不见愤怒的火炬举起、反抗的种子萌芽?到底是谁之过?文明亦或政权?
鲁迅先生创作《狂人日记》就是要将这一病灶揭露出来,让更多的人看清楚,痛定思痛,引起疗救的注意,去锻造更优秀的中华民族,凝练更人性的中华文明。他在给友人许寿棠的信中这样写道:“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种发现,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2)《坟·灯下漫笔》中关于“吃人成性”则批判地更加直白:“所谓中国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3)这番发聋振聩的醒世之言使“吃人”者引以为戒,“被吃”者觉醒,使中国从弱肉强食、强者本位的环境中走向自由、反思、幼者本位、弱者本位的社会。
二、“吃人”即吞噬人之内核
吃人食肉只是对人的性命的剥夺和躯体的摧残,它尚且深入不了人的心灵,它针对或控制的只是个别或部分的群体,双方只是处于压制和受制的状况,双方的差别不是固化的,二者会因身份的逆转发生变化,“风水轮流转”也。但是中国不仅是用权力和数量来杀人吃人,而且以瞒和骗等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隐性方式“吃人”,愚化和控制人的思想,使人异化、物化,变得“非人”,失去人的特质。这种“隐刀子”暴露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将箭靶直指位高权重的统治阶级,批判他们以强暴和愚人手段巩固和维护自身利益。
中国几千年来就生活在专制统治之下,森严、僵化的体制将人的自由、个性禁锢,长期抑制人性的正常健康发展,儒教更为这一腐朽僵滞的制度加持。儒学自孔子始,在中国的历史中就占有重要地位,孔子以“仁”为中心阐释他的韬略政教,把“孝”“悌”作为“仁”的基础,把“亲亲尊尊”作为“仁”的标准,把血缘亲属关系和等级秩序制度作为稳固氏族体制,维护氏族社会解体,礼制沦丧的手段,以此恢复周礼,挽救氏族贵族没落的地位,他的目的和举措是保守落后的,不合时宜的,是阻碍社会进步的,所以他游说列国,失败而归。但是随着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降,儒学和孔子的地位都得到了极大提升,后代的人们,从其现实要求和自身利益出发,从孔子的学说中随意提取,或强调其合理的因素,或夸大其保守的一面,来重新阐释、推行和评价它们,以服务统治阶级的需要。于是,各个时期有各个时期的孔子和其学说,董仲舒、朱熹、二程、康有为,等等。孔子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你方“托古改制”,他方“存天理,灭人欲”,将自己的观点和诉求假托孔子的名义获得合理性,减少实施和接受的阻力。
禁欲主义自理学提出以来,成了贬抑和挟制人的感性自然欲求的极端无理的非人道主张,孔子的学说并无禁欲思想,而是肯定人的正常情欲的合理性。在朱熹那里,却将“理”“欲”截然对立,所谓“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把“理”拔高到与天平齐的位置,并建立了一个完整浑然的“理”世界,以统摄宇宙和人世的一切,“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4)这种以“理”来使名分、尊卑、等级合理的训诫将平等的观念阉割了,使人们放弃反抗和愤怒,坦然接受政治、经济上的不平等和受剥削压迫的命运,遭受特权阶级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奴役,毫无反抗和鸣不平的理由。“理”成了世界的本原,世间唯一真理,未有天地之先,已有此理,“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间者,又各得之以为性,其张之为三纲,其纪之为五常,盖此之流行,无所适而不在。”(5)“理”具体化为“三纲五常”,来统理规范人的日常行为,达到教化的目的,但却将温情的人伦之礼套上繁杂沉重的枷锁,使人亦步亦趋,丝毫不敢犯错,否则一顶“名教罪人”的帽子就将扣在有识之士,巾帼须眉的头上。当时的一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已使多少妇女付出惨烈的代价,枉送了青春性命,四处林立的贞洁坊、烈女坊是千万红颜枯骨的眼泪的凝结物。
并不是理学的出现才对人性进行抑制,而是历朝历代都对下层阶级采取压制教化的政策,到了明清则到达了极点。孔孟学说中的“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子为父隐”,安顺知命,因循守旧等抑制个人主义发展的规训,使国人在性格、心理、认知、习惯等方面形成温顺、忍让、保守,甚至懦弱的人格特点,从古到今折断了多少振翅欲飞的翅膀,葬送了多少渴望自由的灵魂。所以鲁迅对国民性的批判也总是将矛头直指孔子,但鲁迅乃至五四运动时期的“打倒孔家店”也不仅仅是以抨击孔子为主,而是“抨击孔子为历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权威也”,“乃抨击专制政治之灵魂”。正是这个集君主专制主义、禁欲主义、等级秩序主义于一身的孔子,是封建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人格化的总符号,才是我们应该铲除和打倒的对象,这对于彻底肃清其对民族性格和心理状态造成缺陷的挽救是有益的。
专制集权以政治压迫、经济剥削和思想控制三位一体的方式坐稳奴隶主的地位,而思想的毒害和奴役达到的效果是成倍于经济、政治方面的压迫。人们在礼教的控制下都变成了听话的牲畜,空有四肢健全的体格,灵魂早已销蚀殆尽,脸上一片死相,对自己被吃的命运永不自觉,永不反抗,至多是死前喊一声“老爷,冤枉”,更多者是去帮助吃人的人,去做他们的刽子手、帮凶,以求争得坐稳奴隶的机会。
三、“吃人”即吃掉先觉者
狂人发出停止“吃人”的呼救,渴求救救还有未吃过人的孩子,他自己作为吃人的人的兄弟,将四千年吃人历史罪孽背负在自己身上,使“吃人”的人停转,改过,重做新人,自己终于也“被吃”了,同化了,病愈后去做某地候补了。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劝转吃人的人成了吃人的人,“救人”的人反让被救的人“杀害”,亦如《药》中的夏瑜,《头发的故事》中的N先生,《在酒楼上》的魏连殳,《孔明灯》里的疯子,《孤独者》的吕纬甫,他们都是于黑暗沉闷的铁屋子中呼喊、点燃火把,叫醒沉溺睡梦的濒死者的勇士。可因为他们的举动逆大多数之不愿,是蛊惑人心、启蒙心智之禁为,是别有异心,包藏祸心,大逆不道之罪行,对他们的排挤、孤立、甚至虐杀都是合理合法的,“吃人”的第三层含义便是吃掉先觉者,他们是民族的希望,中国的脊梁,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痛苦者,是以一己之力挽救偌大中国的真的人。可他们却遭世人所不容,除之而后快。
“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有人撄之,或有人得撄者,为帝大禁,其意在保位,使子孙王千万世,无有底止,故性解之出,必竭全力死之;有人撄我,或有能撄人者,为民大禁,其意在安生,宁蜷伏堕落而恶进取,故性解之出,亦必竭力全死之。”(6)这便有屈原沉于汨罗,戊戌六君子被斩于菜市口,当权者给他们扣上各种各样的“欲加之罪”的帽子,皇帝所杀者,逆也;官兵所剿者,匪也;刽子手所屠者,犯也;百姓所群起而攻者,恶也,以虚伪的面目涂抺装饰政治的文明、仁善,这便是他们的把戏,“老谱”。那些茫茫然被驯化的大众,看不清事物的本质,只是依着从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从来如此的道理,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把救他们的人亲手迫害。中国是容不得说真话的人,中国的民众最擅长的两大法宝:一是忘记,一是精神自慰,他们无视以身作祭的奔于疗救的先觉者、清醒者,只有冷嘲和讥笑,他们是无聊的看客、“吃人”的帮凶,将别人的死亡、伤痛当做自己无味僵滞生活的调味品,“死的说‘阿呀,活的高兴着”。
统治者用愚民政策和礼教缰绳把社会变成了听他号令的屠宰场,他投之以忠君、猜疑、妒忌、凶狠的种子,黎民对上报以忠诚、服从、呆滞的身体和灵魂,群体之间留存忌惮、仇视,以“狮子的凶心,兔子的怯懦,狐狸的狡猾”来互相伤害,置之死地。他们秉着排除异己、趋利避害的原则来争夺和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恐惧和抗拒改变,因为改变的效力和后果他们无法估计,也确定不了,这中间有太多的未知和可能,他们没有足够强大的精神信仰和物质支撑来为自己做后盾,保全眼前少之又少的稳定已经消耗了他们全部的力量,改变意味着从头再来,而身后就是万丈深渊,他们不敢。所以,对于如狂人一般帮助和唤醒他们的勇敢者只能报之沉默和抵触。先觉者在这种环境中出现,必然要遭受冷遇和寂寞,被当成异类,疏远、谩骂、甚至谋害。鲁迅在《未有天才之前》中说:“在要求天才的产生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成的民众。”(7)但是,先觉者却是要在绝望之中放生希望,在无中生出有,以鲜血培育花朵,他不是要求使其生存的民众,而是造就和开发这样包容温润的土壤。希望总是有的,夏瑜坟上红白的花圈,角落的未吃人的孩子,这些掉落在黑幕之下的希望之星,将会在先觉者戳破障碍的天空绽放新生之光。
对“吃人”含义的分析是为了探讨人的真正属性,人性应该受到一定的規正和制约,但前提是要“以人为本”,以人的身心健康发展为导向,在自由、平等、正义等价值观的引导下培养国民性。鲁迅借《狂人日记》戳穿泱泱“礼义仁德”的大国却尚“吃人”的虚伪假面,批判道貌岸然的统治阶级和外善内恶的儒学礼教,为“被吃”而尚不自知仍求坐奴隶的民众哀歌,为献身自由平等、挽救中国的先觉志士高歌,就是为了能让更多的人加入到推翻和取缔危害人自身权益的制度、政策、思想的队伍当中,解放带着镣铐的民众,让他们合理的做人。
注释:
[德]恩格斯.反社林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卷[M].人民出版社,1971:110.
迅.鲁迅全集第十一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53.
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16.
泽厚.新版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200.
上.第184页
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68.
同上.第1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