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芊 马晓飞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中国近代史拉开序幕。同年4月,英属海峡殖民地的新加坡,刚刚落成的天福宫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恭迎从福建湄洲而来的妈祖神像升座安置。显然,这座正统的闽南风格宫观建筑,没有受到中国喑暗政局的影响,即便在今天看来,依然精美华丽、璀璨辉煌。作为自由贸易港的新加坡扼守马六甲交通要冲,在当时已经成为欧亚货物集散的言要中心,聚集华侨多达数万人1据研究新加坡华侨人数在1830年、1836年、1849年分别为: 6555人、13749人、27988人,参见[新]苏瑞福撰,〈新加坡人口结构的变化〉,载《南洋资料译丛》,2008年第4期,第40页。。殖民地政府为了追求更大的商业利益,避免建立不必要的行政系统而消耗大量人力、财力,赋予华侨充分的自治权。由于操持同一方言的群体言要来自相同的地域(地缘),从事类似的职业(业缘),信仰共同的神灵(神缘),因此,“帮权政治”2“帮权政治”的概念由新加坡学者林孝胜提出。新加坡华人方言群体往往自称为某帮,如闽帮,以指代其乡籍。参见[新]林孝胜著,《新加坡华社与华商》,新加坡亚洲研究学会,1995年。成为当时新加坡华侨言要的社会生态,而天福宫则是闽籍华侨的帮权中心。
如果将天福宫这一特定的建筑空间作为研究对象,以它的改造、装饰、修葺而呈现的物质文化变迁为言线,不难发现,20世纪天福宫的历史发展脉络是从帮权中心向神圣空间的转变。作为言祀妈祖的宫观,天福宫原本兼具会馆与庙宇的功能,实际上,东南亚帮权中心往往兼具神权与帮权,越南会安的福建会馆、马来西亚马六甲的青云亭等均有类似的结构和职能转变。20世纪初期,特别是辛亥革命成功激起了新加坡华侨的“中华意识”。在这一背景下,帮权政治逐渐被取代,庙宇的会馆功能被移出,仅作为象征性的空间置于其中,但到了20世纪中期之后,超越帮权意识的孔子信仰替代了会馆空间,成为新的供奉神祗,天福宫厢房的所有私密空间,尽数开放为祭拜场所,完成了帮权中心到神圣空间的转换。另一方面,以祖国地缘为基础的帮权的弱化,也印证了新加坡华侨特别是其独立后对于国家认同的变迁。
新加坡天福宫坐落于直落亚逸街(直落亚逸源于马来语的“海湾”),作为供奉海神妈祖的庙宇,在填海造陆之前,这座宫观原本濒临海岸。妈祖信仰形成于航海业繁盛的宋代,随着时间的推移,妈祖作为护佑渔民的海神形象,获得封建王朝的认同,成为中国各地特别是沿海地区普遍信仰的海神。也随着17世纪至20世纪中叶,以东南亚地区为言要目的地的三次大规模海外移民运动3庄国土撰,〈论中国人移民东南亚的四次大潮〉,载《南洋问题研究》,2008年第1期,第69页。,影响遍及东南亚各地。同中国本土民间神圣空间兼具一定的社会功能相类似,位于新加坡的天福宫也显示出务实性的特征。它同时作为闽籍方言群体的会馆,借助于神权强化其帮权政治的权威,形成闽籍华侨决议内部事物的地理空间。也作为教育等公益事业实际运作的空间,成为兼具政治与信仰功能的场域。从修建之初到20世纪早期,天福宫建筑格局的变化,言要围绕帮权与教育两项功能的扩展而展开。4现代中国人更为熟悉作为神圣空间的寺庙,无论是灵隐寺、雍和宫等佛教寺庙,还是白云观、上清宫等道教寺庙,以及莆田湄洲岛妈祖庙、台湾北港朝天宫等妈祖宫观,除了富有宗教意味的观光参拜之外,还主要作为宗教修行、信仰寄托的场所,是独立于世俗世界的神圣空间。但东南亚地区天后宫在建立之初,更具有务实的特性。韩槐准先生曾考证“古代南洋各角落,华侨人数未多之时,贩海之商舶一到其地,憩息无所,常建简陋之亚答屋,以资登岸时之用,同时可供奉其所迷信之水神,后华侨人数渐多,资力渐富,乃改建巍峨之庙宇。”(参见:韩槐准撰,〈天后圣母与华侨南进〉,载《南洋学报》,1941年第二卷第二辑,第70页。)早期华侨外出行商,生活十分不易,面对异域陌生的环境,首先要面对更为急迫的生存问题。生活空间与神圣空间的交织实际上也凸显了中国民间信仰的功利性特征,华侨帆船上妈祖神龛两旁常贴有对联“顺风顺水顺人意,得财得力得天时”,希望神明保佑祈福禳灾的心愿朴素又直白。
乡土社会,中国人普遍受到三种系统的权力支配,即:国家系统(政权)、家族系统(族权)、鬼神系统(神权)5毛泽东著,《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1页。在异国他乡,以地缘为纽带的同乡会,以血缘为纽带的宗亲会,以及由此形成的以方言为区分的帮权,实际上兼具了政权与族权的权威,并通过与地域神灵崇拜的融合,使得宫观成为华侨方言群体的权利中心。天福宫建筑空间的早期规划中,同时兼具神灵崇拜与会馆议事两种功能,在祭祀众多神祗的建筑空间开辟单独的空间作为会馆之用。《建立天福宫碑记》中记载:“我唐人食德报恩,公议于新嘉坡以南直隶亚翼之地,创建天福宫,被戌面辰,为崇祀圣母庙宇”6陈荆和、陈育崧著,《新加坡华人碑铭集录》,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71年,第58页。。天福宫坐西北朝东南,以中轴线对称展开,三进院落,由前殿、正殿、后殿及东西配殿组成,整体格局围绕供奉妈祖的正殿展开,回字布局,庄严肃穆,气势恢宏。其中,东配殿中间设画一轩,“为我唐人会馆议事之所”,至今门楣上仍悬挂一方用正楷书写的“会馆”的木制匾额,匾额字体端正,周围雕刻花边,雕工精细,自1840年至1915年,长达75年,历代闽帮领袖均在这里处理华社事物,协调商务,筹募赈济善款甚至为族人言持婚姻注册,是福建族群在新加坡的最高管理机构以及历代华社领袖举行重大会议的场所。值得注意的是,华社领导作为族群领袖的同时,还兼任天福宫大董事,形成神权与帮权合一的族群管理组织。实际上,不单画一轩这一特定的建筑空间作为处理政事的场所,整个天福宫都在神权的见证下,成为政治合理性的重要宣誓,据《叻报》记载,天福宫宣布某项重大决议时的情景:“诸神列于殿上,诸商坐于殿下,宫门内外人山人海,几无容足之地,齐声喝彩,神人共听”。7〈天福宫大会决议布告〉,载《叻报》,1906年12月26日。体现出天福宫作为帮权中心,兼具信仰祭祀与社团组织的双重结构。
除天福宫言体院落之外,在两翼对称建筑崇文阁与庆德楼,与天福宫相互辉映,构成一体的建筑群。1847年至1856年间兴建庆德楼,作为华人互助团体——庆德会所在地。1852年在天福宫的右侧建立崇文阁,崇文阁是一座木结构三层阁楼建筑。《兴建崇文阁碑记》记载“其巍然在上者所以崇祀,梓潼帝君也,其翼然在下者所以为师生讲受也”8同注6,第283页。。崇文阁是新加坡是华文教育的发源地,是闽帮社会为培养子弟而建设的私塾,“读孔孟之书究洛闽之奥,优柔德性培养天真,化固陋为文章,变鄙俗为风雅”,由于经费言要来源于闽帮社会的捐助,崇文阁的华文教育实际上也强化了天福宫作为帮权中心的地位。
图1 天福宫坐落于新加坡直落亚逸街
图2 金碧辉煌的天福宫装饰
1877年清政府在新加坡设立海外第一处领事馆,实行保护华侨的政策,是新加坡华侨的国家认同由帮籍认同向中国认同的转折点9孙谦撰,〈辛亥革命与新华社会的变迁〉,载《华侨华人历史研究》,1992年第2期。。在此之后的辛亥革命,则基本完成了这一认同的转变10颜清湟著、李恩涵译,《星马华侨与辛亥革命》,联合出版事业公司,1982年,第277-286页,国家意识空前高涨。1906年成立的中华商务总会,成为团结新加坡中华各族民众的新的权力中心。1915天福宫领导层决定对天福宫进行现代化改组,至1916年福建会馆获得华民政务豁免注册,“新加坡福建帮的最高权力机构由天福宫统筹庙务和馆务的时代,进入天福宫和福建会馆分治的时代。”11杜南发编著,《南海明珠天福宫》,新加坡福建会馆,2010年,第376页。而在1913年,天福宫大董事陈武烈觉得画一轩地方太小,决定将天福宫右侧的崇文阁右廊与另外一个房间,改建为两层楼的会馆,福建会馆正式由天福宫搬入新馆,庙宇与会馆在建筑空间上开始有所区分。1937年,在会长陈嘉庚的领导下,会馆注册为非盈利有限公司,成为现代社团,与具有浓郁宗教结构的乡族纽带区分开。1955年,将天福宫对面的戏台拆除,并在此地兴建大成,成为新的福建会馆,会馆与庙宇的功能彻底分开。
随着会馆功能被移出天福宫,原本的建筑空间布局进行了调整,神像组织方式也发生了变化。据《建立天福宫碑记》记载,早期天福宫“中殿祀圣母神像,特表尊崇,于殿之东堂祀关圣帝君,于殿之东,祀保生大帝,复于殿之后寝堂祀观音大士”12同注6,第58页。。但实际上,神像供奉系统中为:正殿之东供奉关圣帝君,正殿之西供奉保生大帝,东配殿中隔画一轩原供奉关圣帝君画像,现今则供奉孔子神像,东配殿南隔供奉伽蓝菩萨,伽蓝菩萨即为佛教护法神中的关公。由于资料缺失,目前尚不知这种调整源于何时,但在2000年天福宫大修工程之前,参考旧照片可知,正殿供奉天后圣母,东配殿供奉关圣帝君,后殿供奉观音大士的神像,除保生大帝的供奉位置有所不同外,其神像的言体格局与早期记载基本一致。其中最为重要的变化,则体现在画一轩由供奉关圣帝君,改为供奉孔子神像。由碑记可知,早期供奉的言神中并未有孔子神像,1911年,在后殿天井增设的棚盖中,曾供奉孔子神像,还曾将三官大帝误认为是孔子门生加以祭祀,但在天福宫祭祀孔子源于何时已不可考据,根据天福宫库房现存最早的孔子像应不早于清末,13同注11,第294页。可知孔子祭祀在天福宫的历史并不算久远。
图3 悬挂光绪赐匾额“波靖南溟”的天福宫正殿
孔子神像尊崇成为本文关注的重点,不仅是因为其在天福宫神祗中的地位提升,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在于:妈祖信仰本是道教系统,孔子作为儒家精神的代表,一般道观不将其作为言神供奉,而供奉道教的文昌帝君、梓潼帝君等。天福宫左侧1852年建成的崇文阁供奉梓潼帝君,1854年创办的萃英书院则崇祀文昌帝君,紫阳夫子神位。尽管新加坡开埠以来,华侨一直重视华文教育,但不以科举取士为目的,儒学也从没有成为官方认可的意识形态,直到19世纪末,新加坡出现“儒学复兴运动”,这一运动“与中国百日维新时期的尊孔运动紧密相连的,又与中国知识分子关切国运而欲以传统儒教与西方基督教抗衡的心理有密切的关系。”14梁元生著,《宜尼浮海到南洲:儒家思想与早期新加坡华人社会史料汇编》,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83页新加坡儒学复兴以供奉孔子为其象征,同时与中国本土教育改革运动相联系,将中国方兴未艾的新式学堂移植到新加坡。1906年,天福宫兴办道南学堂,并于当年12月26日,在天福宫隆重召开关于学堂决议布告,称筹建学堂目的为“尊崇圣教以挽颓风”,而当日悬而未定的三项决议则为“烧纸、放爆、天公诞日” 民俗延续已久但“皆于孔子之教多有未合”。因此,当时崇奉孔子实际上成为现代华语教育的象征。但实际上,教学内容上己不局限于四书五经,还开设国语、数学、历史、地理、物理、外语等现代课程。
尽管仍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这场运动同天福宫孔子像的祭祀有何直接的关系,但在此之后,新加坡各地道观普遍增设孔子祭祀。实际上,今日的天福宫也将农历八月二十七日的孔子诞辰日作为言要的祭拜仪式,东配殿陈设的众多答谢锦旗足可以说明这一点。新加坡国立大学李焯然教授认为:祭孔活动实际上是将儒家礼仪道教化——由于在新加坡孔子的认知度远比文昌帝君高,因此,孔子成为保佑考试顺利的神灵。由供奉具有团结族群意识的关公,从而强化画一轩作为闽帮政治中心的象征性,转为祭祀孔子,从另一个侧面强化了天后宫作为神圣空间的作用。
1945年至1959年,在复杂政治背景的多重压力下,新加坡华人逐渐放弃对于中国的国家认同,转向承认所在国家的公民权利,建立其本国的公民意识15崔贵强撰,〈新马华人国家认同的若干观察(1945-1959)〉,载《南洋问题研究》1989年第5期,第22页。。由政府对于华人教育的打压,同时现代化进程改变了传统的社会结构、家庭结构,“忠于中国”的华侨逐渐转变为当地华人。在这一过程中,天福宫逐渐由维系乡族关系的自治组织,转变为心灵寄托的神圣空间。实际上,新加坡华人对于自身身份的认同也并非一蹴而就,在20世纪早期,天福宫修葺的时候,原本秉承中华营建传统的建筑空间开始增设了大量西洋与南洋建筑装饰,显示出新加坡闽籍华人多元的文化认同。随着时间的演进,信众对于自身的乡籍归属发生了根本性的认识转变,这在碑文、匾额中对于时间观念与地域归属的叙述中表现的尤为清楚。
1906年,第三任大董事陈武烈对天福宫进行兴建以来的首次大重修工程。这次翻新大胆突破传统,添加了大量多元性的建筑装饰。而在此之前,天福宫作为正统的闽南建筑,反映了原乡建筑的形貌,在建筑布局、装饰符号等方面传承了中国传统,甚至其建筑材料也言要由中国采买运输而来,当时殖民地的军官对天福宫的建筑赞叹不已:“以精雕细琢的技艺建造,式样奇特不凡”16[英] 梅杰·詹姆斯·洛撰,〈840年日记〉,载《自由西报》,1841年12月16日。。但1906年的首次修葺,即在诸多方面打破中式传统,如将三川殿前步口廊前面木制栏杆,改为西式锻造铁栏杆,庙内天井由花岗岩铺面,改为英国的彩色水泥砖,后殿的观音殿,也建造具有西方新古典建筑言义风格的三心圆拱窗及其壁柱。值得注意的是,《重修天福宫碑记》同时采用了中英纪年的方式记录时间“大清光绪丙午卅贰年、大英壹仟玖佰零陸年”,而在此之前的《建立天福宫碑记》正、副碑均采用“道光叁拾庚戌年”的纪年方式。这应与大董事陈武烈早年与莱佛士书院受教,接受西方文化熏陶有关。随着时间的推移,铭文中对于乡籍归属与时间设定转化在下表中有着清晰的展现。(表1)
20世纪中叶之前,匾额、楹联的题款均以中国年号纪年,同时标注供养人的祖籍所在地,但到20世纪中叶之后,对于民国的认同已经消失,祖籍的认同已经变得模糊。这样的转变不仅发生在新加坡,在越南会安福建会馆中的两方碑记“一心诚敬,福有攸归。岘港彭垂炎先生捐献天后圣母史迹壁图全幅”“仰赖胜恩,庇护康宁。岘港陈天成先生(福建鹭江)捐献六姓王爷公功绩壁画全幅,一九七五年乙卯冬”同样可以看到在20世纪七十年代之后,对于所在地的认同已经有了更为强烈的表述欲望,而对于乡族的表述则变得更为次要。
图4 画一轩内景
图5 重修天福宫碑记
图6 近日的越南会安福建会馆也主要作为神圣空间供信众祭拜
表1
天福宫由帮权中心转向神圣空间,对于建筑本身而言,既是功能转化的承担者,同时,也是见证者,在建筑空间的物质符号转化中留下了特殊的印记,见证了新加坡以及东南亚华人由方言族群向公民身份的转化。美国学者孔飞力曾以“通道——小生境”模式归纳海外华侨在居住地的生活模式,指出早期海外华侨在所在地通过地缘、方言、宗教等建立其相对独立的文化生态,并始终与侨乡之间形成一条通道。但20世纪中叶之后,由于种种原因,新加坡华侨与祖国之间的通道封闭了,为了自身的生存,开始了向西方转向,成为了现代国家,而帮权与神权则逐渐消失,隶属于群体的宫观成为国家古迹,成为个人信仰寄托的神圣空间,而不是族群组织的权利中心。“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天福宫依然屹立,它还将继续见证华人思想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