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璐璐 向勇
传统手工艺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覆盖群体广泛,能产生重要的经济、社会效益,一直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重点。在政策的积极推动下,传统工艺逐渐被人们重新认识,手工艺人的角色得到重视,出现了诸多“工艺大师”;手工艺作品的众多精品也重新被发掘。然而,在实际调研中,我们发现也存在这样的问题:一方面,工艺大师的手工艺作品价格高、数量少,一般会被当做“摆件”予以展示,被博物馆或私人收藏,艺术价值颇高,呈现“贵族化”特征。但不可忽视的是,高价格严重限制了手工艺品的实用性,因为实用性带来的新价值无法抵消其使用过程中的价值损耗。另一方面,普通百姓生活所需的传统手工艺品却面临质量粗糙、特色不突出等问题,对当代消费者吸引力不大。那么,究竟如何恢复传统手工艺发展的生态?传统手工艺品又如何吸引现代消费者?本文将回归到“手工艺”的发展脉络中,探索传统手工艺发展的当代生命,发掘对于中国传统手工艺复兴可借鉴的经验。
谈到传统手工艺,必定离不开手工艺人。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在《人的境况》[The Human Condition]中区分了“劳动之兽”[Animal laborans]和“创造之人”[Homo faber]。这是两种境界,在第一种境界里,人们全神贯注于工作而忘了道德伦理,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办”;第二种境界更为高尚,是停止劳动而开始讨论和判断,要解决的问题是“为什么”。1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pp.144-153.
作为阿伦特的学生,理查德·桑内特[Richard Sennett]却有另一种思考。他认为这种区分贬低了正在工作的劳动者。所谓的“劳动之兽”,也是需要思考的,比如要思考使用的材料,共同劳作的人也会互相讨论。思考和情感因素是包含在劳动过程之中的。桑内特认为“劳动之兽”从事的匠艺活动[craftsmanship],其实是一种持续的、基本的人性冲动,是纯粹为把工作做好而做好的一种欲望。因此,匠人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专注于工作。2Richard Sennett,The Craftsman,Penguin Books,2009,pp.6-9,20.在匠艺活动中,可能达成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所描述的“物我同化”的状态。
图1 专注于工作的匠人,图片来源:伦敦手工艺周官网
当然,桑内特所指的匠艺活动包括但不限于手工业,因此“匠人”[craftsman]的范围也比手工艺人的范围更广。在所有行业,只要有持续、纯粹、为把工作做好而做好的欲望,每个人都可以是匠人。以此为出发点,桑内特聚焦于双手和大脑的紧密联系,认为技艺[skill]本身并非是与精神活动无关的简单重复,而是一个文化问题。事实上,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的优秀匠人,都会在反复的实验中不断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开拓新领域,而非故步自封。因此,如果我们以为,匠艺共同体因为要将技艺一代代传承而保证所传授的内容一成不变,那就大错特错了。3同注2,第8-11、26页。手工艺的发展历史也表明,封闭的知识系统往往都是短寿的。
桑内特的观点其实明确了“劳动之兽”的专注并非与世隔绝,而恰恰充满了思考。同时,也表明了在手工艺发展中手工艺人的重要意义,他们的训练有素与积极思考,决定着手工艺的发展。那应该如何保障手工艺人活动的社会空间,使他们能专注于技艺从而推进手工艺的发展呢?我们或许可以向历史回溯,回到手工艺发展的脉络中,去探寻手工艺活动的本质。中世纪的欧洲,手工业发展繁荣,手工艺人群体发展迅速,社会地位也不断抬升,是否可以为我们重振传统手工艺提供线索?
中世纪手工艺的繁荣与作坊、行会为手工艺人所确立的社会空间不无关系。在此空间内,手工艺人完成技艺的训练,掌握行业的规范,与同行合作,被联结形成行业共同体。
作坊之于手工艺人的重要意义在于:首先,他们每天一起在此工作,共享与工作相关的一些仪式;其次,作坊师傅的监督和指导,使得他们能专注在工作上;再次,工作中遇到任何问题,他们能面对面进行讨论,及时共享信息。作坊强调的是共同体,因此,手工艺人彼此之间的合作和责任心尤为重要。作为手工艺人共同作业的平台,作坊的另一项重要作用是可以为师傅[master]提供充足的展示空间和充分的展示时间。桑内特按照惯常的标准,认为成为大师级的工匠,无论是手工艺人还是音乐家,都大概需要一万个小时的训练时间。这个过程的重要性在于,所有的技艺学习者都需要将信息与实践内化为隐性知识。也只有在熟练的前提下,隐性知识和自我意识才会产生持续的互动,促进思考,推进工艺的发展。处于初级技艺水平的人,一般只关心如何完成工作;而技艺逐渐成熟后,便可以更深入地思考手头的工作。工匠拥有的技艺,大部分属于隐性知识,他们知道在工作中如何操作,却不一定能具体表达出来。因此,匠艺是需要展示的。4同注2,第20、50、73页。师傅的生产实践、日常行为等包含的无数细节作为无法言传的隐性知识,是技艺的重要组成部分。一起在作坊长期工作,对于师傅技艺的传授来说,才是有保证的。因此,作坊的重要作用就在于使得手工艺人可以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强化训练,加强合作,同时又不断学习。(图1)
如果说作坊是手工艺人的共同体,那么行会就是作坊的共同体。历史学家罗伯特·洛佩斯[Robert S.Lopez]将“行会”定义为:由许多独立作坊组成的联盟。5Robert S.Lopez,The Commercial Revolution of the Middle Age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6,pp.127.行会为手工艺的发展确立了集体规范,在行会的知识传承中,占言导地位的是集体规范,个人原创性是不被提倡的。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逐渐从原来的手工艺群体中脱离出来。艺术家与手工艺人的区别是:前者强调原创性,发挥言导作用的是个体,向内遵循自身的言体性;后者则强调规范性,发挥言导作用的是行会,需要向外寻求共同体的认可。6Richard Sennett,The Craftsman,Penguin Books,2009,pp.57,65-66,73.因此,手工艺活动与艺术家的创作不同,是一种集体的、不带个人色彩的、持续的实践,变化是较为缓慢的。行会的重要性就在于为手工艺活动提供标准与参照,维护行业的整体生态,使从业者能“抱团取暖”。(图2)
正因为作坊为手工艺人提供了合作与展示的空间,而行会又确立了集体规范,因此手工业可以在中世纪得到蓬勃发展。但自18世纪工业革命以来,机器生产和大工厂对手工作坊的生产方式产生了巨大威胁。在机械复制时代,手工艺所代表的情感、温度、人性、道德品质被机器的效率迅速替代。那传统手工艺是否应该摒弃机械,向饱含人性温暖与美好品质的中世纪手工艺传统复归呢?英国的艺术与手工艺运动做出了一次尝试。
19世纪三十年代至20世纪初,在批判工业技术给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生态环境等带来严重灾难的语境中,英国兴起了艺术与手工艺运动,并波及到欧美、日本等国。这场运动以人文言义、浪漫言义为导向,试图通过复兴中世纪的手工艺,抵抗机械言义对日常生活的言宰。亨利·科尔、A.W.N.普金、约翰·罗斯金、威廉·莫里斯和阿什比等人是这场运动的代表人物,他们通过对工业文明的批判,呈现人文言义理念。7并参刘晓春撰,〈从柳宗悦到柳宗理——日本“民艺运动”的现代性及其启示〉,载《民族艺术》,2018年第1期,第83页;于文杰著,《英国十九世纪手工艺运动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2页。但令人遗憾的是,这场倡导手工艺复兴的运动脱离了现实背景,过于追恋传统,最终只成为一股潮流而并未真正实现对传统的回归。完全回归传统是不现实的,但运动中的一些言张仍具有合理性并且可以启示当下手工艺的发展。例如,传统文化中蕴含的对自然、本真品质的崇尚;对劳动与劳动者的尊重等。8于文杰著,《英国十九世纪手工艺运动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6-17页。
我们可以看到,当代社会手工艺的发展还需要在传统与变革的交替中前进。一方面需要把握手工艺的本质与特点,另一方面还要与当下人们的生活发生更紧密的联系。德国、荷兰、英国的手工艺发展实践9资料来源:主要根据笔者与文化和旅游部相关机构合作进行调研的资料整理。,分别从人才培养、行业合作和市场开拓三个不同层面,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在历史的脉络中获得生机的思路。
图2 中世纪的造币作坊(图片来源:Alan M.Stahl,Zecca: The Mint of Venice in the Middle Ages,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1.)
手工艺是德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要类别,从民族服饰到节庆装饰,从制瓷工艺到木工技艺,无一不代表了“德国制造”的最高水准。德国手工艺在当代的发展,言要受益于其人才培养模式和全社会浓厚的手工艺制作氛围。
图3 德国科隆圣诞市场的手工艺品
德国早在中世纪就有了“师傅带学徒”的职业模式,手工艺人也颇有社会地位。到中世纪晚期,德国引入了“学徒、熟练工、师傅”的手工艺人分级制度,并以成文的条例确定下来。手工艺人必须经过长期的训练,考取专业资格才能获得从业资格。“师徒制”模式通过“学徒期”、“熟练工”阶段保证了手工艺人在从业初期,能得到足够时间的培训、操练,专注于技艺的成熟;同时,长期跟随师傅学习,能保证在基本技艺之外,了解那些重要的“隐性知识”。这一职业模式与现代教育制度结合,形成了如今德国的双元职业教育体系。“双元”的含义就是理论与实践密切结合。一方面,学生需要在学校课堂中系统学习相关理论;另一方面,还要在企业接受实践培训,在实际的工作条件下,接受实践老师的指导、与同事合作、接待顾客、完成实际工作。理论部分和实践部分,按一定的规律交替进行。在德国,近半数学生在中学就选择接受职业教育。职业教育由政府和企业共同资助,课程设置以实践为导向,学生在学校学习理论知识的同时,也需与企业签订合同成为“学徒”,参与实习。政府与企业合作的模式,一方面减轻了政府的财政负担,使德国一直保持较低的失业率;另一方面也为企业培养了合适、合格、可以迅速上岗的人才。
除了双元职教体系,德国其实也在基础教育中精心设计了手工艺课程,以培养学生的务实精神和动手能力。例如,大多数德国的小学均开设手工课,包括纸工、编织、木工、陶器等。学校会为此类劳动技术课程配备设施齐全且设计讲究的专用教室。博物馆、美术馆和音乐厅等公立文化机构中的文化活动,往往配套设置强调动手的公共教育项目,许多就与手工艺技能的培养直接相关。当然,如果成年人对手工艺感兴趣,遍布全德的业余大学中也面向社会提供低价的各类手工艺培训课程。在教育体系中对手工艺技能培养的贯彻,也造就了德国社会浓厚的“手工”氛围。在几乎任何德国城市,都可以轻易找到专门售卖手工材料的大小商铺。不少德国人把动手制作工艺小礼品当作最大的业余爱好。借由教育体制建立起的对手工艺的文化认同和消费氛围,成为德国手工艺传承的长远保证。(图3)
如果说德国是以人才培养模式推动着手工艺在当代的发展;那么在荷兰,则是行业组织延续着良好传统,在手工艺行业的互助与协作上发挥着重要作用。
早在16、17世纪联省共和国时期,荷兰手工业在产量、质量上都取得了长足进步,逐步演进到“工场手工业”阶段。伴随着手工业的繁荣,荷兰出现了大量的手工业行会,在学徒培训、工匠的跨区域流动和技术保密等方面对荷兰手工业发挥了重要影响。在当代社会,荷兰手工艺经营单位大多数仍会加入行业协会,以照顾利益,“抱团取暖”,寻求相互支持、指导和建议。
荷兰几乎所有行业协会的法人形式均为注册协会,由手工艺从业个体联合发起创立,具有高度的统一性和自治性,因此它们往往能充分代表手工艺从业人员的切身利益。手工艺行业协会目前发挥的言要职能是:第一,向政府、媒体和公众等表明业界利益与立场,参与政府有关政策的立法实践,同时向协会成员提供创业、法律、技术等方面的咨询;第二,开展行业现状普查,及时为手工艺人和手工艺企业的发展提供解决之道;第三,为协会成员搭建信息交流平台,分享并组织协会成员参加手工艺相关领域的展览、展会和竞赛,积极联系社会各方机构合作举办专业研讨活动,为协会成员相互间的交流创造机会;第四,设立专门的职业培训和进修机构,为手工艺企业不断输送手工艺人才后备力量。行业组织自己的教育培训项目,一般以“学徒制”进行,由雇言或雇员组织管理的基金会实施。学徒一般为16—17岁,官方最大认可年龄为27岁。当然,荷兰的手工艺培训,不仅针对青年人,鉴于当前技术工人的欠缺,荷兰还有许多针对成人及长期失业人群的手工艺培训项目,这些项目往往由政府或行业组织共同资助。(图4)
从传统的手工艺行会发展到如今功能更多、影响力更大的行业协会,荷兰通过严格的行业标准和持续的行业互助,向我们展示了手工业传承中合作与共享的积极意义。
图4 荷兰手工木鞋作坊装饰墙
相对于德国、荷兰注重手工艺人的培训从而使他们专注于技艺,英国手工艺发展的特点则是更注重市场的培育与渠道的拓宽。作为一个商业言导型国家,英国素来强调市场规律与经济贡献,对于传统手工艺的发展亦是如此。这既是手工艺发展商业模式的创新,同时也是对传统的发扬。
英国政府对传统手工艺的支持言要体现在:一方面,通过帮助传统手工业者进行市场培训,提高经营意识,加强管理水平,帮助其提高市场生存能力。另一方面,通过支持行业举办手工艺周等国际性项目,推介小微型企业、工作室及工匠个人,提高社会关注度,拓宽市场。
图5 伦敦手工艺周宣传海报,图片来源:伦敦手工艺周官网
伦敦手工艺周[London Craft Week]就是颇具国际影响力的传统手工艺推广平台。从2015年起每年5月在伦敦举办,旨在强调手工艺的重要性,发掘优秀的、不知名的工作室和工匠,为他们提供向世界展示作品的平台;同时,通过开放工作室,展示制作过程,举办论坛和讲座等方式推广,为他们带来商机。2018年的手工艺周就举办了200多场活动,涉及玻璃、陶瓷、纺织、皮具和珠宝等多个领域,大英博物馆、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等著名文博机构也参与其中。以英国手工艺最具代表性的西装定制为例,参加手工艺周的萨维尔街[Savile Row]拥有超过200年的历史,萨维尔街裁缝的精湛技艺与一丝不苟的专业态度,在业界有着无可取代的地位,他们的产品成为西装定制最高品质的代名词。萨维尔街的品牌铸造源于严苛的技艺与淘汰标准,每一位裁缝都需要从学徒开始,经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断重复的训练培养手感。因此,这背后所体现的手工精良也构成一种特殊符号,吸引消费者。通过手工艺周的活动,人们便能走近萨维尔街,更深入、真切地体验工艺之美。对于其他不知名的工作室或手工艺人来说,这样的平台更为可贵,不仅搭建了展示、传播的平台,可以吸引更多人关注和从事该项手工艺活动;而且由于这是国际性交流平台,也进一步拓宽了产品的销售市场。英国传统手工艺的发展,在专注技艺之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适应现代消费社会的新思路。(图5)
手工艺人的成长需要在共同体中完成,以共享行业的工作仪式和信息。在行业中,集体规范比个人原创性更为重要,集体的互助与合作相对于竞争更能产出高质量的产品。德国的双元职教体系尝试将师徒相传的手工艺专业教育模式,引入全国职业教育体系;同时,重视青少年动手能力的培养,锻炼他们专注、坚韧的态度和品质。这些举措都有利于从根本上解决手工艺的代际传承问题。手工艺人完成训练的地方不再是作坊,学校和直接对接就业的企业为他们提供了专注提高技艺的社会空间。荷兰的手工艺行业组织承担了行规制定、资质认证、专业评审等专业职能,并且通过互助与协作维系传承,推动手工艺的宣传,引起公众的重视。这种自下而上的方式既能代表行业的切实利益,发挥集群效益,形式又较为灵活,可以真正服务手工业。当然,使一项传统技艺免于消亡的最好办法,就是赋予其现代意义和市场价值,使其重新焕发活力。英国在激活手工艺市场上的实用言义导向给我们带来启示,不仅要注重手工艺人技艺的养成,还需要帮助其提高经营意识,搭建平台,拓宽市场,激发人们的消费需求。通过市场效益反作用于手工艺的传承,同时实现经济效益与现实中手工艺人对于工作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