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脚
车门打开,上来一个娇俏的女子。注意到她,并不是因为娇俏,地铁上的娇俏女子很多,而是她竟然光着脚,一双高跟鞋提在手上。我知道可能是外面刚刚下雨了,路上某处水深,女子怕鞋子浸了水,才光著脚的。南方热,夏天光脚穿鞋、穿拖鞋的人很多,甚至秋冬也有这样的,但光着脚走路,甚至上了地铁,还是叫我讶异。
女子在车门口站着,并不往里走。不时,车停了,有人上下,上下的人多是穿皮鞋,担心谁的皮鞋踩了她娇嫩的赤脚,尤其是男人的皮鞋,重而生硬,真要踩上,怕是要踩伤了。
可是,没有。女子站着,无事一样,那么安然。直到下车的时候,女子依旧是提着鞋,赤脚走了出去。
地铁站,除了匆忙的人群,到处都是金属、玻璃,真是担心,还有电梯,上上下下的,千万别夹了她的脚趾。
一会儿,想想,觉出自己的好笑,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自己都不怕。
因女子的脚,也因自己坐着,视角的便利,遂看更多的脚,尤其是女孩子的脚。天热,穿凉鞋的多,穿拖鞋的多。有些凉鞋、拖鞋的底子极薄,薄到几乎没有鞋底一样。穿那样鞋的,也几乎是赤着脚,给人似乎是赤脚直接踩到地上一样的感觉。看得多了,忽然发现,大多女孩子的脚都洗得很干净,皮肤白皙的缘故,隐隐有纤细的淡蓝色血管蜿蜒,秀气的花纹一样。也有染了指甲油的脚趾甲,红色的、粉色的、蓝色的、黑色的。红色的惹人爱怜,粉色的无端叫人觉得有几分色情,蓝色的似乎有毒、叛逆,而黑色的,孤独而绝望吧。也许是因为年轻,大多女孩子的脚也都好看。似乎脚好看的,脸上也好看。
看得多了,比较着,心想,脚也是有“表情”的。女孩子脚的“表情”也还都年轻,还没经历什么,还单纯,就有单纯的好看。尤其是洗得白净的,更是单纯得好看。看惯了脚,就不想顺着往上再看那张脸,万一那张脸叫人感觉不舒服。赤裸白净的脚,至少不会有某种不好甚至恶俗的“表情”,宁静,安逸,脚趾偶尔一动,显得俏皮而快乐。
因赤着的脚,仔细看那些脚趾,看大脚趾和二脚趾的长短。有人说,大脚趾长的人是一个较近的血缘,二脚趾长的是另一个血缘。
我的大脚趾长,遇到同样脚趾的女孩子,会注意看。也会想,自己的脚和这只脚,之前的之前,一直到很远,也许竟然是同一个血脉。后来因为什么,又是如何迁徙,一些人在这边,而另一些人去了很远的地方,只是脚趾的样子,一直没变。
2.女孩子们
南方天热,却挡不住很多女孩子喜欢穿紧身的七分裤。画家朱新建说得有意思,女孩子穿裤子,显得色情。他的意思好理解,也似乎不大好理解。
也有喜欢穿肥大裤子的,人瘦,薄而软的裤子就随着小蛮腰荡来荡去。肥大的裤子,却益显出那腰的瘦。可既然是喜欢瘦,为什么要穿那么肥大的裤子呢?
荡来荡去的夏天,是肥的,也是瘦瘦的,但终归是热的。那瘦瘦的,是热的。
也有穿极短上衣的,腰露出一截。上下班时间,地铁上人多,女孩子也多,就有极好看的腰,一条弧线,随着身子,一动。
也有的女孩子,露出一小截肚子,肚子上有腰带勒出的印痕。那印痕,好看,也似乎有点残忍。
也有穿破牛仔裤的,最破的几乎多半的腿都露在外面,尤其是大腿,大腿面。牛仔裤的破边,有破得毛毛的,叫人联想到雌性动物的野。
还有一个穿牛仔服的女孩子,几乎整个的背都裸着。木心看到了会说:“生活是好玩的!”老愤青陈丹青会骂人的。我只是关心阿城会怎么说,可阿城可能只是眯眯一笑。
天热,也有穿吊带裙的,吊得很低,半个背都露在外面,可以看到完整的肩胛骨。尤其是一个少女,肩胛骨旁有一个朱砂痣的,真是好看。好看到走在背后的人想碰触一下。胡兰成说得好:“可珍重的人世是,在拥挤的公车里男人的下巴接触了一位少女的额发,也会觉得是他生之缘,可惜现在都觉得漠然了。”
天热,也有短裤短到匪夷所思的。叫人不敢看,可也得看,除非闭上眼睛,因为在拥挤的地铁上,女子就站在对面,人坐着,那短裤就在眼前。除非闭上眼睛。可是闭上眼睛,也难免心里会想。毕竟是凡俗众生,还到不了老和尚修成正果的阶段,难免。
一个穿短裤露着大腿的女子,摸摸自己的大腿,再摸摸,可能那儿有点痒。可她摸的时间有点长了,叫人的眼睛不得不挪开。
车厢里人多,多是南国的女孩子。南国的女孩子的脸另有一种味道,眼神也比北方女孩子温柔。只是鼻孔略大,鼻子也有点短,但嘴唇是厚而柔软又热的。接吻的话,该是跟北方女孩子削薄的凉凉嘴唇不一样。罪过,罪过。这几句话,也许还是删了吧。
南方女孩子的衣着,有的极素,淡到没有一点颜色,看看那张脸,也是素的,娴静的呀!也有极浓艳的,大红大绿,要燃烧一样。
看看那极素的,想起少数民族的民歌,有一句“那从没尝过的,那从没爱过的”。觉得那穿着极素的女孩子,可能真的还没有爱过,还不知道爱是什么。
一个站到了,挤上来一个削瘦的女孩,紧身的裤子,削瘦坚实的臀部,叫人想起一匹臀部紧实的小马驹,南方的小马驹。
3.好听
一直没觉得粤语有多好听,但那天在地铁上终于听到了一个好听的声音,好听到没办法形容。
这样说话的女子,该是不吃辣椒的,也很少吃盐,本真的青菜,清水一煮,她把那青菜的味道叫作“甜”的。她正跟她的女伴说话,声音小小的,柔柔的,除了好听,也显得那么温顺,可以包容、接受一切的温顺。
这温顺也叫人想起小区附近的菜市场,那儿也有这样一个温顺女子,是卖卤水的。每次经过,她都看着我说,很好吃的,说着用勺子在锅里搅一下。家里若是有这样一位女子,会叫人不想多出门的。
4.对话
车厢里,两个女孩子,一个问一个:你会做饭吗?
另一个答道:会呀!煲汤呀!煲仔饭呀!梅菜扣肉呀!
你呢?她问。
我不会,可以学呀!
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说得那么认真。
虽然,这两个女孩子都生得平平常常,可这会儿,真的有几分好看,耐看。
喜欢这样的对话,有人间烟火气。
世道,就应该是这样的。
这细节,可以慢慢拍电影的。
可是,不会有人拍了。这朴素的生活,导演们都忘了。
5.坚韧
南国女子看起来瘦弱,却实在是比北方女子坚韧。地铁上,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背上兜着一个孩子,手里牵着一个,还提着一大包很沉的东西。
在北方,这怎么可能?
看着她的脸,出汗了,她只是随手擦了,没有一点抱怨,似乎觉得一个成年女子就是这样,生活就是这样。
既然生活就是这样,抱怨什么呢?
她的男人呢?
怎么不能一起出门呢?
可也许,那个男人的肩上,有更沉的东西。
有点悲哀,可也有点宽慰。生活很沉,可是没有压住她的坚韧。生活很苦,可是她没有觉出那点苦。
没有觉出苦的生活,就是好的生活,不用抱怨的生活吧。
6.热
有人起身,座位空下来。站在一边的女子却不坐,要站一会儿,她才坐下。
一会儿,座位上又有人起来,下车,于是我去坐下,却忽地感受到座位的热。天热,不锈钢的座位蓄满了前面那个人的热量。那热量,是前面那个热热的屁股积蓄下的。
夏天,人们穿得薄,尤其是穿得很薄的女孩子,面对一个肥胖的男人刚刚起来,那个座位的热,也是有点令她厌恶的。
她在等不锈钢的座椅散去那些热量,在等着那个热热的“屁股”消失。
7.美女如凉
美女的手,似乎总是凉的。
地铁上偶遇一个相识的美女,礼节性地握手,短暂,觉出她的手真小,没一点力气,也真凉,凉得像冬天。
有热热的美女么?也许。只是也许。
美,似乎不该是热的。
下车,拥挤,手偶然跟旁边一个女子的手碰在一起,却是热的。侧脸看,这个女子也是好看的。
也许,美女只是稍稍温热一点,就有节制地停了。
热了,就不美了。
美女,如凉。
8.包袱
满车的人,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包,倏地拉开拉链,取了什么;又倏地拉上。
忽然想起过去女人出门时挽着的包袱。记得外婆当年出门就是挽着一个包袱。一块布,或者是一块方巾,铺在床上或是桌子上,把要带的东西一一放好,或是叠好的衣服,或是给人家带的什么,然后将包袱布对角一折,一系;另一边再对角一折,一系,就好了。后系的这一边,对角要系得略略松一些,留出一点空,手臂好穿进去挽着。
过去的富贵人家,用的该是锦缎的包袱皮,百鸟朝凤,鸳鸯戏水,花开富贵,花色极美,大富大贵人家甚至会用缂丝的包袱皮,而包袱也包裹得四楞四正,极是典雅样子。挽着这精美包袱的女子,款款地从轿上、车上下来,除了头脚、腰身,最好看的就是她挽着的五彩的包袱了。
现在,包袱没有了。据说日本还有,也正在流入国内。可是,即便有了包袱皮,还有那样的女子么?
还有那样的款款而行的气息么?
9.平常女孩
女孩上来,陪着她的是一个穿着某物流公司字样工装的男孩。女孩疲倦的样子,脸色也有些苍白,手背上粘着一条医用胶布,看来女孩是刚刚从医院打点滴出来。
没有座位,略显痛苦神色的她,无力地挽着男孩的胳膊,靠在男孩的肩膀上。
无疑,他们是一对恋人。
女孩的脸太平常了,可她这一会儿却是有点好看的,这好看可能更多地是来自于人的怜惜。让人怜惜的人,总是不大难看的。
也许,他们很快就会结婚了。
平常的女孩,该是平平常常的婚姻。平平常常的爱情是好的,平平常常的婚姻也是好的。
一個平平常常的婚礼,没有一点炫耀的,也没什么可以炫耀的,甚至是有点静悄悄的。
他们很快就会有一个小女孩,他们未来的孩子,等着她下班回来,抱着她的脸,亲亲。那个小女孩也生得那么平常。
平常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吧。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一抬头,他们已经下车了。
10.手
坐在地铁长椅最靠边的座位上,外侧是玻璃隔断。一会儿,一个女子站在了玻璃那边,一只手抓着玻璃那边的把手。手指白皙,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是精细。这样的手,似乎不用看,就知道是一个好看的女子的。
不便抬头看,也不想看,不必看。
那手可以是完整的一个人,一个好看的女人。看着它微微一动,似乎是人脸上的某种表情。它缓慢地动着,似乎在想些什么。一会儿,它静了下来,似乎想好了,一切就那样吧。
这不是自然界,不是野性的世界,若是的话,也许会有弱肉强食,谁可以像是野蛮的捕手一样,试图去捕捉这只好看的手。捉住,或者是最终它又逃走了。逃走的样子,依旧是好看的。
可这是文明世界,那只手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一直到松开,随着一个人走动的身体,离去。没有人可以打扰它,除了这只手终于找到了它爱的那只手。它们拉在一起,就再也不松开了。
11.人与狗
地铁上的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地。台湾诗人郑愁予写过一首诗,里面有“人们交换着流浪的方向”。这些地铁上的人,也是这样的吧。所谓流动、迁徙,其实也就是流浪。离开家的人,怎么不是流浪?
想起那天路过的一个小院,小院里坐着一个老人,一张小圆桌,一把藤椅,一壶茶,真是安逸。
地铁上,没有这样安逸的人。
也想起上地铁之前的路上,看到一条狗在路上走着,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
我是去乘地铁,到另一个地方。它呢?在地铁口的一边,那条狗毅然转身,向一侧走开。
也许,它知道,地铁上是流浪,而它不。它知道它要去的地方。它也知道自己将回到什么地方。
12.戴红领巾的孩子
孩子一上车就反跪在椅子上,趴在车厢玻璃上,向外面看着什么。
地铁隧道的墙壁是水泥的,粗糙,坚硬,冷漠。
地铁开了,车速渐渐起来,渐渐快了,快了!飞快!
看看那个一直趴在玻璃上的孩子,我有些担心,飞快的车速,那些粗糙坚硬冷漠的水泥和一些看不清的偶尔一闪的什么,会不会“擦伤”了孩子的眼睛。
13.夫妇
没座位了,两个人站着说话。不像是夫妇,面相,神情,都有点不像。
过了一会儿,再看,他们说话,转身,拾掇携带的东西,再看他们的眼神,这会儿又像是夫妇了。
哪里像?说不出。但感觉是。
夫妇之间,是说不清楚的。屋里,床上,地下,厨房里……一起那么多年,有些事情,外人是说不清楚的。
是两个人,但是有什么合在了一起,水和泥一样地,分不清了。
即便是那些离了婚的夫妇,再遇到,即便是怒目而视,也还是夫妇的样子。不过是一件瓷器那样,旧了,有了一些裂痕。
有裂痕,可还是一件瓷器。
14.猜测
两个老人坐在一起,看情形是一对夫妇。
两个人慢慢说话,慢慢的动作,不多的表情,不像年轻人那般亲热,但也不显得疏远。
一会儿,到了一个站,女人自己下车了。
男的,还坐在那儿,显得孤零零的。
两个人不是夫妇?不知道。但是像。应该是。可是,女人为什么半路先下去了?
也不是年轻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忙。
想起谁写的一个小说片段:快到站了,那个女人轻轻抻抻男人的衣角。一会儿,男人下车了,女人对着站台上回望的男人,不让人察觉似的,轻轻摆了摆手。
15.打工者
他用力挤上来。他用力挤上来的时候,胳膊肘捣在我一边的肋骨上,很疼。可大家都在挤,我也在挤,这就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找到一个座位。他没座位。站在我旁边的他,衣服上满是尘土,很久没洗了。鞋,也是。身上一股土苍苍的味道。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里有着对什么的不满,甚至是敌意。他也不管自己的衣服,不管那上面的脏会不会弄到别人身上。当然,他不会故意那样做。
他的袖子开线了,不知是他自己还是谁,胡乱缝了几针,针脚粗大、歪斜,但是结实。
看着他,想起梅尧臣的“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他的上衣口袋里插着手机,我忽然想,要是有人偷走了他的手机,尽管那手机不值钱,他会发疯。这手机连着他要辛苦去挣的那些钱,连着他的家。谁要偷走他的手机,他会急了,说不定,他会动刀子。至少,会有动刀子的心。
16.声音
地铁上的年轻人,半数耳孔里都插着耳机。
他们在听音乐,一直听。
耳朵里一直有音乐,其实就没有音乐了。声音,也就不是声音了。没有寂静,就没有音乐,也没有声音。
我只是遗憾,他们没有听过雪的声音——沉重的靴子在厚厚积雪上踩下去的声音,咯吱、咯吱的……
也没有仔细听过风中落叶的声音,落叶碎裂的声音,含着层层落叶的泥土的声音……
17.拎着竹子扁担的男人
约莫五十岁的壮实男子,拎着一根竹子扁担上来。扁担一头缠着几道麻绳。扁担很旧了,看出是用了一些年头的。
男子上来,打虎上山那样,左右看一眼,没有座位,才在车厢中间站定了。看面相,他是本地人,可能来自附近的农村。
那扁担不长,三尺三,看起来憨憨的样子。
想起早年时候的甘肃岷县,生下男孩子,母親会摸摸孩子的脊骨高不高。脊骨高的孩子不能背负东西。岷县那儿,地薄,乡里的男孩子主要是靠着给商人背盐巴、药材和茶叶,才能换一点钱,活下去的。
面前这个男人,拎着这根扁担,在这个城市里能做什么呢?这座满足钢筋水泥和玻璃的喧嚣城市,满是汽车的城市,还需要这样的人么?还需要这根憨憨的扁担么?
18.汗
天热,上来一个小伙子,平头,满头汗水,额上有热热的蒸汽冒着那样。
小伙子用手擦汗,顺着头发往前擦的时候,我觉出了顺畅。头上的汗水给悄然挤压到前面,满手的汗水,他顺手擦在衣服上。但是他从前往后,逆着头发擦汗水的时候,我似乎觉出了那些头发的抵抗,一根一根逆着的抵抗,那些汗水反弹起来,飞起来的汗珠充满了抵抗的力量。
这是头发,如果是一片树木,森林,茂密的大片森林,不管是谁的手掌,多么巨大的,能够像擦汗水那样悄然抹过去吗?
19.地铁的电视上
地铁上的电视上,有明星。什么是明星?明星就是记者采访亮相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堆媒体的话筒,说话之前赶紧介绍自己是谁的人。
忽然,觉出明星的可怜。
20.读音
粤语的读音跟普通话完全不同。
站名,车厢里会用三种语言广播:粤语,普通话,英语。一个地名,三种完全不同的声音,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
那三种声音里,哪一种才跟那里有关系,才有水土家乡的意味在那里。
也许,只有粤语那个读音才跟那个地名有关系。但可能不是现在的读音。许多语音一直在变化。我的外婆是洛阳人,她读牛是读作ou(三声)的,是牛的低吼声。
粤语的那个地名,最早应该是跟某一个家族,跟山水,或是跟某一物有关。跟物有关的读音,是有温度、体积和重量的啊,才是最接近于那个物的。
但那个原始最接近于那个物的声音,早已经消失了。
最早读它的那个人,尽可能模拟那个物的声音,早已经消失了。
我们知道的只是读那个声音的变异和延续。
21.读书的老人
对面,坐着一个老人,白发白须,该有八十以上了。
老人坐好,小心地拉开背包的拉链,取出一本书,一本竖排的书。书已经旧了,可能是老人以前就读过的,反复读的书。
老人又从包里取出一个老式的眼镜盒,打开,取出一副眼镜,戴上。眼镜也是那种老样式的,框子像是仿玳瑁的,镜片也似乎因为长时期的使用,有点模糊,散出温煦的光。
老人没有挺直脊背,而是弯下腰,把书几乎搁在了大腿上。老人翻到一页,接着读。他真的是老了,没有力气把脊背挺直了。
老式的读书人,读得那么入迷,每一个字都要读到,都要读出味道才肯放过去。
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读书人了。
那本书真是没有白白来到世上。写了那本书的人,能感觉到么?
要下车了,老人慢慢收拾好书,收拾好眼镜,慢慢装在包里,拉上拉链,颤颤巍巍下车了。
因为有这样的人,写书的人,要写下去呀!
22.座位
上来两个人,应该是母女。
母亲有七十岁了。我礼貌地起来,示意,给老人让座。她一声不吭,极快地坐下。我有点讶异,她的动作竟然那么迅捷。
没吭声,就没有吭声吧。可以理解。老人,也许不习惯。瘦小的也许并不经常出门的老人,也许还不习惯说:谢谢。
我站在一边,抓着横杆,就在她的对面。
过了两个站,老人旁边有人起身。我犹豫一下,坐还是不坐。可我没想到的是,老人一探身,赶紧拉住那个年轻女子的手,把她拽到空下来的座位上。瘦小的看起来应该有些迟钝的老人,动作依旧是很快。
我看了她一眼。老人没有看我,安然坐着,似乎我不存在一样。
年轻女子也没有看我,陪着老人安然坐着。
忽然,我覺出我自己想得太多了,不过是一个座位。
不过是一个老人。
这世界是大家的世界,各种各样人的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
地铁的长座椅只能坐六个人。到站,有人下车,空出最边上的一个座位。一边有站着的老夫妇,男人坐下,屁股横着用力往我这边挤挤,想再挤出一点空,让女人坐下。他使劲挤,但没用,长椅一头空出的一点,女人试着去坐,但坐不下去,半个屁股悬着。
一会儿,列车因为什么急刹了一下,座椅上的人忽地一动,女人的屁股终于坐了下去。
六个人的座位,七个屁股。那个男人的屁股不由分说地挤着我,又沉又热。另一边亦是一个磐石一般的屁股挤着。这是夏天啊!
拥挤的肉,肉和肉,包着骨头的肉,沉静也汹涌地挤在一起。肉的力量,肉的挤压的力量,可是没有人因为这挤而站起来。人和人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紧密。假如全世界的人都这样挤着,一天,三天,五天,人们会怎么样呢?一定要窒息,要疯了。假如不窒息,不疯的话,到最后就只能仓皇逃离。慢一步就要窒息,或者疯了。
那个人若是逃到一座僻静的山上,悠悠地坐在树下喝茶、读书,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这个世界是要渐渐疯了的,那个人远远地在山上看着,摇头,叹息。
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人非要挤在一起?这世界上再没有可以安身之地了么?非要肉和肉生生地你死我活地挤在一起么?
人和人之间,是要适当间隔着一点,才能够活下去的。人是要置身于山水田陌,安享于草木春秋,花开花落的。
人呢,也如树叶,落了,也就落了。最好的落,是落了,也是“落木千山天远大”。
车门打开,人们蜂拥而上。座位已经坐满了,可是我和另一个人的中间还稍稍有一点空隙。一个刚刚上来的男人挤过来,坐下去,可地方不够,他并不能完全坐下去。我的一边大腿,感到了他挤压下来的屁股的沉重。
我看看那张脸,满是焦躁。
他坐不下去。但他转而看到对面空着一个座位,又急忙过去。
坐下了。他满足地左右看看,他臀部的感受让他觉到了满足。
他满脸的焦躁,没有了。
但是我分明看见了他刚才的焦躁,看见了他的惶惶不安。在他的脸上,也看到了我自己某一刻的焦躁和惶惶不安。看到自己也曾经有过的可悲,甚至是悄悄反省而感到了对自己的厌恶。
匆匆忙忙的世界链条上,整个人类都是这样的么?
真是这样的么?
——幸亏,还有孩子们的脸,愉悦的,安详的。
虽然孩子最终是要长大的。
23.车门
马上要下车了。站在车门口,看着车门上的提示:不准靠门,不准,不准……心想,自己给自己准一次——拉住车门,不准开。
人可以无限想象,想象自己拥有无敌的力量。也许,这是真的。祈祷一样地拉住,会有神秘的力量可以完全控制住车门,阻止它到站时候的打开。
两只手拉住车门,用力,用力。车慢慢停下来。再暗暗用力,觉得会有祷告一样的力量发生,车门几次欲动,挣扎着,竟然因为我的手的力量而打不开。
车,终于停了。我再一次用力。但车门刷地,很轻松地就开了,不容商量,没有我一样。
开门的力量并不固执,也似并不用力,只是自然地开了,花开一样地开了。
24.最后的两个人
车很快。
很快到一个站,人们匆匆下去。又一个站到了,人们再一次匆匆下去。
还有几个站才到终点,这一截车厢里就剩下了我和一个陌生人。
只有两个人,人太少了,少到不像是这个曾经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世界。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这车似乎再开下去,即便是到了终点,列车依旧会一直开下去,开下去。
真的,我觉得列车有可能就这么一直开下去。
没有终点。
到哪儿?谁也不知道。
一直到那个陌生人消失,我也消失。
没有时间,只是无边的黑暗,只是白夜。
可列车还是到了终点,停了下来。
两个人下车。空空荡荡的列车,自己开走了。没有人的车厢是寂寞的,金属和玻璃的寂寞,现代性的寂寞。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