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骥
那一天是有征兆的,常然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对自己说。三德国际画廊门口,十二辆加长轿车依然一字排开,每辆车前都立着个穿着蓝白制服的司机,那是接送嘉宾的。可草原歌手古丽却迟到了五十多分钟,披着羊绒大衣的她在保安和助理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走到台上,开始献唱。依然是那首《百鸟朝凤》,可以把她的音色发挥到极致的歌曲,可她刚刚唱到一半,声音就仿佛被利刃划开了。
古丽捂着胸口,咳嗽着,说不能往下唱了,她的嗓子哑了,还发着高烧,医生早就提醒过她,不能唱高亢的歌曲。台下发出不满的嘘声,人们望眼欲穿,可她没唱几句就耍大牌,岂不是猪鼻子里插葱,装象吗?可不管人们怎么说,她也把头一低,从台上下来,朝那辆玛莎拉蒂走去。三德国际连锁画廊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地开业的时候,也是古丽献唱,卢老板说她的声音高亢、嘹亮,直抵天堂,今天怎么说走就走?主持人眼看情形不对,赶忙叫来谐星救场,涂脂抹粉的媒婆和白鼻子小丑一上台,嘀咕不已的观众席才重新掀起高潮。
从古丽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常然就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同在嘉宾席上的画家熊犁和钱书记也板着脸,似乎被古丽的情绪传染了。通向画廊贵宾室的小径上,被夜雨打湿的路面上只有几片枯叶,一名阿姨在几杆细竹前面无力地打扫着。很显然,人们不忙着去找谢经理洽谈业务,不忙着加入俱乐部了。不过人们迟早会来的,两年前,谢经理就在电话里告诉他说,他的新老板是红顶商人,还挂着某商协副主席的头衔,给他站台,准没错的。
谢经理所谓的站台,通俗地讲,就是叫常然在三德广州画廊连锁店开业的当天,假扮成画家,去主席台站一站,烘托一下气氛。卢老板倒不缺画家,画廊怎么会缺画家呢?他的目的,是要找个相貌魁伟的人来撑门面,换而言之,许多有水平的画家,不是谢顶就是邋遢,气场不够,而常然的身高一米九二,一把胡须也有三十四公分长,且一丝不乱,瀑布那样挂在胸口,远远看上去,仿佛天神下凡一般。谢经理在给他打电话前,也给卢老板看过手机照片,卢老板马上拍板,说此人相貌不凡,这才是世界级的大画豪,大艺术家的样子,我们画廊需要他!
常然来到广州,跟谢经理接洽上了,谢经理对他说,你的名字也得改!常然这名字太普通了,艺术家们都有字、号的,有的还不止一两个。你看,古时候的人,都以长胡子为美,孔子、关羽还有一些帝王画像,都是以长髯过腹的。我们老板是个文化人,到时候,你就叫长髯公吧!
画廊开业当天,长髯公常然也是被加长的小轿车接过去的。开业典礼在某商厦门口举行,一二三层楼都被包下来了。车刚一停下来,就有人给他开门,一名礼仪小姐赶过来,在他的胸前别了一簇鲜花,领他在镶金的本本上签了字,然后去嘉宾席坐下。周围都是政商打扮的人,要么是留着胡须和长发的艺术家,常然捻着长须,甭提有多紧张了。
常然落座没多久,穿着白色西服的卢老板就一边朝人们挥手,一边走到台上。五十上下的他戴着复古金丝圆眼镜,皮肤虽说有些松弛,衣饰和头发却一丝不苟,很是儒雅。他用热情洋溢的声音介绍说,我们三德国际艺术机构有志把连锁画廊打造成国内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艺术机构,在未来的几年时间里,我们不仅要在国内争创第一,还要在纽约和巴黎的艺术区竖起五星红旗!
卢老板话音刚落,谢经理就带头拍起了巴掌,在座的嘉宾们也被一一请上去了。常然正犹豫着,一名礼仪小姐已经走到他的跟前,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在礼仪小姐的陪同下,常然大步流星,跟众多嘉宾们一道站在了主席台上。他的长须在风中飘扬着,手和眼睛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穿着白西服的卢老板就站在他身边,热情地拉了拉他的手,叫了声,长髯公,有劳了!常然当然知道这是演戏,可还是被卢老板的热情打动了。但不等他有更多的感慨,穿着清一色旗袍的礼仪小姐们就捧着托盘,回到嘉宾们的身边。每只托盘上都摆放着一把金剪刀。卢良顺拿起一把剪刀,牵起了红绸的一端,宣布剪彩!在咔嚓咔嚓声中,草原歌手古丽开始激情献唱,百鸟萦绕着凤凰飞舞到天空上,三德国际连锁画廊的广州店,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开场了。
常然在庆典之后的酒会上,才得知谢经理克扣了他的站台费。红包里封了八百元,谢经理却说只有五百,常然馬上领会了意思,从中抽出了三张,趁人不注意时,塞给了谢经理。谢经理假意推托了一番,才把钱揣好,说下次有活动,还叫你。
常然跟谢经理道别,上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发现大包间内,人们正围着个光头敬酒。穿着白西服的卢老板两手捧杯敬他,说走一个,先把酒干了。草原歌手古丽,已经换上了红色的长裙,笑盈盈地端起酒杯,跟光头碰了一下,拿嘴唇含着杯子边缘,并不忙着饮,而是一个劲地睃他。卢老板马上看出了门道,笑着说,自古美女爱英雄,就连我们草原上的大雁,也仰慕俊才啊!古丽回过头,拿拳头在他的胳膊上敲一下,娇嗔地说,卢老板再取笑人,下次我就不来了!
是我的错,不说了,不说了!卢良顺哄着古丽,去其他席位上敬酒了。常然这才忆起,刚才站台的时候,光头也参加了剪彩仪式,胸前的红纸上还写着“熊犁”两个字。熊犁是什么来头,他暂且不知,但卢老板器重,女歌手也抛媚眼的人肯定非比寻常,也学着他们的样,端起酒杯走过去,说,熊老师,我敬您一杯!
熊犁正在觥筹交错之间,恍恍惚惚的,不知从哪里冒出个长须大汉,且端着杯,恭恭敬敬地朝他敬酒。熊犁不敢怠慢,也站起来了,问,朋友是哪个画院的?我们好像在威尼斯双年展见过?
常然笑着,摇了摇头。
熊犁又问,圣保罗那次,您参加了吧,是马塔拉佐送的展!
常然还是摇头。
熊犁睁圆了那双怪眼,又说,您的工作室在哪里,我改天过去拜访!
常然说,熊老师见笑了,我是久仰您大名来的!
熊犁一听,明白今天是李逵撞见李鬼了,人中也拉长了,手里的酒杯也慢慢地放下了。
事后,常然才从谢经理那里打听到,熊犁是少数几个活跃在国际拍场上,作品创下千万美金纪录的中国当代艺术家。卢老板是狠下血本,三顾茅庐才把熊犁请来给他站台的。谢经理说,请画家,光靠钱是不行的,还要让对方觉得有惺惺相惜之意。卢良顺头一次是去熊犁的画室专程拜访,第二次是出资给他印刷了五百多页的彩色精装画册,第三次,卢良顺索性陪着熊犁走遍了大半个欧洲写生,回来后,才把打算请他加盟三德国际艺术机构的事情说了出来。熊犁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还说卢老板是知己,您喜欢什么画,就去我的画室挑吧!
北京连锁画廊开业庆典的当天,比广州画廊还要隆重。选址是在朝阳区的某个艺术街区,仿旧的红砖外墙,雕花的铁门,里里外外全部装修了一遍。开业庆典后,卢良顺果然像宣传的那样,给熊犁举办了个人画展,画展上还开设了贵宾专区,用来洽谈业务,是关于三德国际艺术俱乐部的。
贵宾室内摆满了古董、家私、字画和茶具,熊犁、常然和一些艺术圈的朋友们就坐在那里,一边聊天,一边喝茶。时不时地,谢经理会把某个客人领进来,商讨俱乐部的事情。申请加盟俱乐部无外乎几个条件,要么有权,要么有钱,要么是三德国际画廊的专属画家。熊犁老师的画,是活古董,比黄金还保值!
谢经理正给客人介绍着,卢老板也领人进来了。来者中等身材,微胖,穿西装,打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却比卢良顺严肃许多。卢老板介绍说,这是X省的钱书记,不光写了一手好字,还是个大收藏家,特别喜欢跟艺术家们打交道!熊犁马上放下雪茄,站起来去跟钱书记握手,其他的艺术家们也跟钱书记握了手。轮到常然时,钱书记抿着嘴唇,有些犹疑,说,老师是哪个门路的?写字的,还是画画的?
谢经理刚要帮他解释,常然就弓着腰,捧起了钱书记的手,笑呵呵地说,钱书记,我是画抽象水墨的,前几年跟熊犁老师一道参加过威尼斯双年展的。一旁的熊犁吃惊地瞥他一眼,没有吭声,站到一旁去抽雪茄了。
对,对!长髯公常年居住在国外,很少在国内活动的!谢经理在一旁帮腔说。
钱书记的目光起初是冷的,且不看他,听他这么一说,才缓缓地抬起了眼皮,拉了拉他的手,说,原来如此,幸会幸会!有空叫卢老板带您去我那里坐。别嫌我的庙小,笔墨纸砚还是有的!
钱书记这一開口,卢老板蹙紧的眉心才舒展开来。他一边叫茶艺师上茶,一边把钱书记请到中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说,钱书记很关心我们艺术机构的发展,准备介绍更多政商界的朋友们来扶植我们,帮助我们!今天他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也是我们的荣幸,我看三德国际艺术俱乐部的主席一职,非钱书记莫属了!
谢经理后来告诉常然,卢老板从筹办三德国际艺术机构开始,就是全盘考虑。跟艺术相关的一切活动都要最高规格,且画廊、艺术基金和俱乐部三条腿一起走,画廊可以笼络艺术人才,输出和输进,艺术基金是众人投资,众人赚钱,也是一起捞金。至于说俱乐部嘛,资源共享,联络画家和买家、画家和画商、拍卖行以及文艺界之间的感情,这三样齐头并进,艺术机构也像开足了马力的火车,在中国版图上驰骋着。
三德国际画廊上海连锁店,是在同年中秋开业的。卢良顺在外滩画廊店举办了文艺汇演,当天晚上,古丽献唱了三首歌,一首《百鸟朝凤》,一首《张灯结彩》,在观众们的盛邀之下,她还破例加了一首《花好月圆》。古丽穿了一身红色的长裙,上面装饰着蓝黄相间的花边,帽子上缀满了珠玉,稍一扭动腰肢,玛瑙天珠就围着她的头顶飞舞起来,仿佛她就是雪山神女的化身。演唱完毕,古丽两手搭在胸口,向观众们深深地鞠躬致意,坐在嘉宾席上的常然发现,负责现场的谢经理正不屑地看着她,仿佛她的表演根本不值一提。
谢经理,你不喜欢听古丽唱歌?当晚的演出结束后,常然把他拉到外滩小酒馆喝酒的时候,悄悄地问他。
谢经理说,古丽唱得再好,也跟我们没关系,卢老板的生意做得再大,我们也是活在最底层,吃人家吐出来的渣!老实告诉你吧,古丽这小蹄子跟熊犁有一腿,古丽来沪的酒店房间是我帮订的,昨晚凌晨三点,有人看到姓熊的从她住的酒店出来呢。
常然听了,没有多话,可当晚回到旅店后却睡不着了。他盘膝坐在床头,拿手指头捻着长须,琢磨着谢经理说古丽和熊犁的坏话,是从未拿过他们的好处,古丽不仅不给他好处,每次来捧场,还把谢经理当杂役使唤,舞台、灯光布景不对,也冲他嚷嚷。谢经理一直敢怒不敢言。这也从侧面说明,想要攀上卢良顺这层关系,光靠站台是不行的。
常然在给卢良顺站台之前,先后当过超市卸货员、保安和群众演员。之前还没留胡子,可因为他个大,吃得多又爱犯困,没少闹出笑话。常然是有自尊的,堂堂男子汉,哪能受这种窝囊气,索性跑到横店去闯,他就是在那时认识谢经理的。谢经理当时在横店当司机,承包了辆车,专门给剧务组跑腿,顺便当向导,认识的人自然多,常然就是拜托他帮忙找工作的。可谢司机帮常然介绍了好几次,却没有一个制片公司肯用,常然个太高,没法配戏,当武打替身吧,也没武行的功底,就连当群众演员也碍眼。还有,他的相貌过于普通,塌鼻子,小眼睛,看人呵呵地笑,演土匪山贼没有狠劲,演英雄人物又不够端正,就算趴在尸体堆里当死尸,还嫌他太重。可常然没有放弃,又是敬烟,又是买酒,恳求谢司机帮他想办法。坐在驾驶室的谢司机点燃了一支烟,瞅了半天才说,我看你也没有别的特点。这样吧,你先把胡子留起来,没准有戏!
常然三月不剃须,胡子就有一个巴掌那么长了,他的毛发不属于特别旺盛的那种,但胡须特别肯长,又黑又粗,起初像一把刷子,随着胡子的不断生长,竟然越来越黑亮,每天拿梳子梳一遍,比女人的还柔顺。常然蓄起胡子,再递简历时,便把照片安放在上面,宾馆墙壁,酒店门口,电线杆上四处粘贴,还经常往剧务组里跑,找活儿干。渐渐地,有人肯用他了,谢司机还给他介绍过一个露脸的角色。常然身披铁甲,手持长钺,跟几名御前侍卫一起站在金銮宝殿那里,仿佛天神从天而降,哪怕镜头一秒钟就晃过去了,也够他吹嘘一阵子的了。后来常然把谢司机拉出来喝酒的时候,还感慨万分地的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多亏了兄弟指点迷津!
好日子总是短暂的。常然在拍过这出戏后,又接了几场,日子就不好过了。大投资、大成本的制作毕竟有限,影视剧遇冷后,制片人合作方都很谨慎,轻易不会铺钱,而小成本的制作,剧组里多半是自带演员,常然的身高依然碍眼,胡子戏又寻不着了。常然不能坐以待毙,再找谢司机帮忙,才得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谢司机抽着烟,吞云吐雾地说,以前帮剧务组跑腿,每个月的工资加上私活,少说也有万把块,现在就算弄三四千,也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