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老秦,老秦!你给我站住!”这是今年春上的一天,我爸在后面喘息着追赶一个人的喊声。这个要追赶的人,是我们老家的秦二爷。
我爸患有痛风,走路的步子大象一样缓慢,他怎么能追得上当年在山岗上与一只野兔赛跑的秦二爷呢?那天我正陪爸妈散步,但我不好意思去追秦二爷,他是一个在我心里有点堵的人。我妈甩开步子,终于一把扯住了秦二爷的裤腿,我妈蹲下身喘着气责问,秦二爷,你跑啥呢,又不是找你还钱,我家老李就是想跟你说几句话嘛,你这点情也不领啊?秦二爷有些忸忸怩怩地走过来,我爸冲上去,一把搂住秦二爷,哆嗦着抓住秦二爷的手问:“老秦,我们快有一年没见了吧,你为啥不来我家聊聊?”我爸指了指胸口,那意思是说心里闷得慌。我爸血压高,要是我妈躲躲藏藏有一段时间让他尽量少吃肉,我爸也是这样的神态指着自己的胸口,那意思也是说,别虐待我了,肚子里缺油水,闷得慌。秦二爷摸了摸后脑勺说,最近确实很忙。我爸又问,都忙些啥呢?秦二爷怔了怔说,看电视连续剧嘛,追着看,想看出个最后结果来,比如刚看完的《都挺好》,有四十六集,看得我都头晕眼花了。我爸随后又检讨自己说,我这个人就是不大爱看电视,所以跟不上时代。秦二爷眯着眼笑了。
秦二爷为啥要躲我爸,其实是有原因的。秦二爷当年在老家当生产队长时,很欺负我那善良懦弱的妈。当年生产队里劳动力出工,分配粮食是按工分折算的,记工分就是秦二爷的专属权力。计工分时,他眯着那双平时难以睁圆的小眼睛对我妈百般挑剔,睥睨着眼对我妈说,我看你这个进度太慢了,我今天给你算两分。我妈鸡啄米似地点头,好像还是秦二爷给恩赐了。其实说穿了,秦二爷是嫉妒我们家,那时我爸在县城机关做秘书,有一次秦二爷带着生产队里的人去县城托我爸办一件事,他要我爸帮忙批一个条子,和一个部门打招呼,给生产队修渠堰支持一笔钱。我爸这个人从来就是坚持原则办事的人,生活作风也一向严肃,一辈子除了我妈,几乎没和一个女人哪怕是调笑过一次。那次我爸拒绝了这个秦队长,秦队长和几个老乡闷闷不乐走出县城机关大门,正好碰见我爸在为一个上车的领导躬腰打开车门,吉普车都开出好远了,我爸还在追着车子小跑,那是他的习惯动作。秦二爷回村以后,把这一幕场景到处宣扬,还嘲笑我爸说,他就是一个抬轿子的人嘛,有啥得意哟?自那以后,秦二爷对我家更看不惯了。有一回,我妈养的六只鸡,溜到秦二爷家的自留地里啄食,被秦二爷有预谋放的鼠药给毒死了。我妈那一次抱着筐里的六只死鸡,哭得人都瘫软成一小团儿了。
秦二爷是前年秋天随儿子进城居住的。有一次在广场花园,我爸正好碰见秦二爷从树丛下偷偷小便出来,他有些得意地提了提裤子,正好被在花园石阶上坐着晒太阳的我爸发现了。我爸这个人的脑子有时也似乎缺一根弦,批评人有些不留情面,他当即严肃地批评了秦二爷:“你还是干部呢,进城了,随地小便,这是啥素质,你以为是村里一条野狗啊,撒腿就拉。”一席话说得秦二爷狼狈不堪。不过我爸迅即改变了语气,再三邀请秦二爷来我家作客吃个饭,一同聊聊村子里的事。
不久以后的一天,秦二爷居然神气地穿着西装系上一条红领带来我家作客了。我爸一直瞅着秦二爷胸前的领带,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我爸上前一拉领带,拉不动,才发现秦二爷系的领带打了一个死结,我爸乐得哈哈大笑,对秦二爷说,你这是何必呢,又不是吃西餐,到我家来还穿得这么隆重。不过那次到我家聚餐还是很愉快,我爸同秦二爷一直热聊到了天近黄昏,秦二爷抬腕看了表,走出门,我爸说,吃了晚饭再走。秦二爷转身回屋说道,那好,要得。晚饭后,我爸同秦二爷握手道别,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去年春节的一天晚上,乡下的表叔得到我爸住院的消息,连夜赶来城里,说无论如何也要去医院看看我爸。
我带着表叔到了医院。我爸已经入睡,妈还没睡,她在紧盯着电视里的时间提示,准备调整手表上的准确时间,我妈近乎苛刻到要与卫星发射中心一样做到分秒不差。我妈抬头见了表叔,揉揉眼睛叫出了声:“兴贵,你咋来了呀?”说完赶紧推醒我爸:“老头子,快起来,起来!”我爸迷迷糊糊抬起身嘟嚷道:“赵忠祥出来了啊?”我爸喜欢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特别喜欢主持人赵忠祥,有一年他去北京,还想托关系请赵忠祥出来慢慢吃上一顿北京烤鸭。
“不是赵忠祥,是兴贵来看你来了!”我妈说。只见我爸蹭地一下抬起身子,双手摩挲住表叔老树皮一样粗糙皲裂的手,热泪顿时就浮出了眼眶:“兴贵,你还来看我哦……”表叔把袋子打开,告诉我爸是柴火灶里蒸的麦面粑,还有六十个土鸡蛋。我爸当晚早没了睡意,同表叔一直喋喋不休拉着家常。村子里的刘天寿明年准备做九十大寿了,我爸若有所思地说:“我得去参加一下,那年他借给我家十斤大米。”村子里的王地发患了脑梗瘫痪在床,我爸说:“他是我们家亲戚呀,我出院后得去看看他,那些年我家插秧常是他帮忙。”
我表叔这样在老家的老亲戚们,这些年来还同我爸妈常常相互走动往来着。我爸说,亲戚是越走越亲嘛。不过有一些亲戚间盘根错节的关系,让我也头晕了!比如那个要求我去有关部门帮助反映老家机场飞机起落时带来噪音影响的赵成斤。赵成斤喜欢在我家和我爸喝得烂醉如泥,特别是一双小眼睛似乎难以睁开,让我看起来心里总有些堵。有一回赵成斤家大女儿住进了医院,还在电话里要求我“去跟院长说说住个单间”,赵成斤真以为我在城里有通天的本事,他咋不知我的交友大多是君子之间一杯茶、酒肉朋友间几杯酒就四散而去、微信上时不时点个赞的浅浅关系呢?赵成斤还常常要求我帮忙争取项目,给老家乌龟包上的村路硬化整治了,给程莽子家外边的大沟填起来修个水库等等让我非常难堪的请求。有天我对爸埋怨,这个赵成斤,和我家到底是啥关系呢?爸顿了顿说,赵成斤是他表姐夫的舅舅的堂兄的二女婿。
为了帮我捋清楚这些有时甚过小学奥数题的关系,我爸还在一张纸上画了一张图,给我耐心讲解这样层层推进的关系。我感觉,按照我爸的推算,地球确实是一个村庄,世界是一个大家庭了,他真适合到联合国做一点事情。有一次我在家里对这些常常走动的亲戚表现出淡漠与疏远之意,我咕哝说:“他们都能帮我家啥忙啊?”我还举例说,比如有个堂叔,常担了一担藕,提了一篮子鸭蛋之类的山货送来,我爸却给他远远高于市价好几倍的钱。我爸终于发火了,他撸起袖子说:“你老子我这里,和他流着同样的血!”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这样对这些老亲戚们,用一双世俗世故的眼睛加以精致地盘算了。
就算是同爸一样相当重视亲戚关系的我妈,也遭到了我爸的一次呵斥。1980年农历六月二十三,我爷爷李光斗七十岁生日,亲戚张大权送礼三斤面条、一锅米豆腐,这些在我妈保存的发黄人情簿子上记得明明白白。2017年农历八月十九,张大权迎来了九十岁生日,我妈按照这些年来的物价指数和现今标准推算了一下,准备给张大权家送礼三百元。我爸拍响了桌子斥责我妈说:“你怎么这样对待老亲戚们呢!”我爸还准备在当天午饭上绝食抗议。后来,我妈还是按照我爸的意思,送去了五百元钱。在张大权来城里举办的生日宴席上,我爸和张大权聊着聊着就老泪纵横了。颤巍巍的张大权还拉住我的手感叹说,当年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现在你这个娃娃也有白头发了。九十岁的张大权,让我这个进入中年的“娃娃”,恍若看见了这些年来的沧桑风雪,飘过了我的头顶。
乡下的这些老亲戚们,他们俨然是山野间那些遍布的草本植物上,闪耀着亲情和人性美好的晶莹露珠,袅袅散发着芝兰之气,温存与滋养着我爸我妈日渐苍老的岁月。我也愿意,在城市里有着这样的老亲戚,让一个一个的家,在灯火繁华光影迷离的城市,如找到沿着回家的老路标一样,充满了人世的牵挂与温暖。
这些老家的人与事,在经历了岁月之水的浸泡以后,在我爸这样的老灵魂里早生了包浆,一些坚硬的东西融化了,冷漠的被孵暖了,沧桑大地被罩上了一层古铜色的光芒。比如我爸总认为老家的饭菜好吃,老家的柴火暖,老家的井水带甜味,老家山梁上的鸟叫起来悦耳,老家蚊虫飞舞中的蚊帐下睡觉香……
岁月在风中悄然翻了篇,这样反刍后的故乡,是用情感之线,缝缝补补起来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