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君
《诗三百》里提到了植物一百三十多种、动物一百多种,其中有鸟类三十多种,翻开《诗经》,几乎每一页都能看到草木鸟兽之名,这曾经令我惊奇:难道我国古代诗人都是生物学家?反观现在,我们处在科技如此昌明的时代,仿佛一切都了如指掌,一部手机就能走天涯,可为何语言如此苍白,人们只会说“无名的野花”“不知名的小鸟”?
读了台湾陈冠学先生的《田园之秋》后再回头看《诗经》,我顿有所悟——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陈冠学先生辞掉教职回到故乡,晴耕雨读,以日记的形式娓娓叙述了他的田园故事,他笔下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无不生机盎然。他说他写作的目的是为了唤起读者“对土地的关切与爱护,如斯而已”,陈冠学先生的心与两千多年前那些诗人的心遥相呼应,他们都生活在山林水泽之间,与荒野融为一体,所以才能即景即情、自鸣天籁,从而吟唱出不朽诗篇。
说起麻雀,有很多小鸟跟它长得非常像,对于不曾仔细观察、认真分辨过的人来说,要把它们区别开来实非易事。《诗经》中有一种反复提到的鸟与麻雀很是形似,这就是黄鸟。描写黄鸟的诗句很多:“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归宁父母。”(《周南·葛覃》);“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邶风·凯风》);“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彼苍者天,歼我良人。”(《秦风·黄鸟》);“黄鸟黄鸟,无集于縠,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小雅·黄鸟》);“绵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小雅·绵蛮》)等等等等。这些诗句里的黄鸟肯定不是同一种鸟,“集于灌木,其鸣喈喈”者很像棕头鸦雀、黄雀等体色偏黄的小鸟,它们喜欢成群结队地在灌木中穿行,“载好其音”者有可能是黑枕黄鹂之类鸣声动听的鸟,而“啄我粟”者可能是文鸟、麻雀等喜欢结伙在农田里觅食的鸟儿。
古人还没有动物分类学的概念,区别不出各种黄鸟的细微差别,这很正常,并不影响诗意的传达。可以肯定的是黄鸟一定是常见的小鸟,因此很易让诗人触景生情、发而为诗。《周南·葛覃》是写一个已出嫁的女子准备回去看望父母,回家之前她看到了山中葛藤蔓生、鸟儿欢鸣的景象,群鸟鸣集引发了她心中与家人团聚场面的联想。《邶风·凯风》说的是黄鸟善鸣、愉悦人心,可叹七个儿女却不能安慰母亲。《秦风·黄鸟》说的是秦穆公死后竟以子车氏等三位良士殉葬,墓穴旁的黄鸟鸣叫显得格外凄楚。《小雅·绵蛮》描述了—位行役者的心态,长途跋涉中的他看见路边自由的小鸟,心生羡慕。《诗经》中最常用的是赋、比、兴的艺术手法,上述几首诗中的黄鸟都在诗中起到了兴的作用。兴就是见物起兴,是一种感发,是看到一个东西引起内心的一种感动、由物及心的过程。黄鸟喈喈,自鸣自唱,本与人类无关,但被处在不同心情中的诗人听到,便会产生不同的感受。
《诗经》里草木鸟兽引起的诗人感发,大多具有随机性,不过也有例外,比如以雉起兴的时候,往往就跟爱情、婚姻有关。跟黄鸟一样,雉或许也是先民们最注意的一种鸟儿,《诗经》里有六首诗提到了它,其中四首与爱情直接相关:“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邶风·雄雉》)这首诗的大意是说雄雉鼓翼飞鸣,多么自由自在,而我所牵挂的你却在外面奔波,自讨苦吃,这是女子思念在外的丈夫的诗。“有弥济盈,有鷕雉鸣。济盈不濡轨,雉鸡求其牡……士如归妻,迨冰未泮。”(《邶风·匏有苦叶》)诗中的鷕(音“咬”)形容雉的叫声,诗人以女子的口吻说河水涨了,雌雉在鸣,它是在求雄鸟呀,你若想娶我,赶紧趁冰未封河过来吧。“雉鸣求其牡”就是这么直白坦率。“雉之朝雊,尚求其雌。”(《小雅·小弁》)雊(音“够”)即雉的鸣声,这里也是说的雉鸣是为求偶。“依彼平林,有集维鹃。辰彼硕女,令德睬教。式燕且誉,好尔无射。”(《小雅·车辖》)这首诗描写了一名男子前往娶亲时的欢快心情,途中他见到漂亮的白冠长尾雉停栖在树林里,马上联想到美丽的淑女让人爱不够。
雉是《诗经》里名副其实的爱情鸟,而且人气指数排名第一。大家可能会说排名第一的应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里的雎鸠,没错,雎鸠也是著名的爱情鸟,但它的出名更多的是因为《关雎》一诗是《诗经》首篇的缘故。《诗经》里的爱情鸟还包括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小雅·鸳鸯》)“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小雅·白华》)前一首以羽色华美且相互恩爱的鸳鸯起兴,祝福君子新婚快乐、幸福永远;第二首同样以鸳鸯起兴,却是反其意而用之,说的是一名女子怨恨“二三其德”的丈夫把她抛弃。
《诗经》里还有一处提到的鸟儿跟男女之爱有关:“嗓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卫风·氓》)这首诗中的女子忧伤地感叹:斑鸠啊,请不要吃太多的桑葚(否则你会迷醉的)。女人啊,请不要与男人太缠绵,男人容易脱身,可女子一旦陷入情网就很被动。
细读《诗经》,发现古代诗人的心与自然息息相通,草木鸟兽的天然情态似乎与纷繁复杂的人事有着若有若无的勾连,这种起兴的艺术表现手法对中国后世诗人影响极深,不少用词甚至成为典故,一直被沿用至今。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燕燕于飞,下上其音……”(《邶风·燕燕》)这首诗说的是妹妹远嫁时哥哥送之于野,目睹燕子在空中上下翻飞鸣唱,心情也更为复杂。诗中燕子飞鸣的情态被描绘得非常细致、富有画意,起到了很好的渲染情境的作用,而反复咏唱的“瞻望弗及”等句对后世诗人影响很大,李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即有类似意境,因此清人王士祯称赞此诗为“万古送别之祖”。“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陈风·墓门》)这首诗是骂“不良”之人的,因此以鸮(音“消”,即猫头鹰)起兴,一只猫头鹰停在墓前的树上,让人一下子感觉到一种阴森气氛。《诗经》中提到鸮的都是指不好的、可怕的氛围或人物,这显然跟猫头鹰喜欢在夜间悄无声息地捕猎的习性相关。鸮为恶鸟,由此也成为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个惯例。“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小雅·常棣》)此诗是讲兄弟之情非常宝贵,脊令即鹡鸰(音“脊令”),脊令在原怎么会引起兄弟急难的联想呢?古今名家解释说鹡鸰是一种水鸟,而水鸟如今居然在原野上,这是“失其所”,因此才让人想起急难。鹡鸰有好几种,最常见的是白鹡鸰,另外还有灰鹡鸰、黄鹡鸰等,它们都喜欢在近水处逗留觅食。
后世多以“在原”“鸰原”指代兄弟之情,如《北齐书·元坦传》里的“汝何肆其猜忌,忘在原之义”,杜甫《赠韦左丞丈济》诗里的“鸰原荒宿草,凤沼接亨衢”,郁达夫《寄养吾二兄》诗里的“与君念载鸰原上,旧事依稀记尚新”。
《诗经》中只有一种鸟不是真实存在的鸟,它就是传说中的神鸟凤凰。“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爱止……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大雅·卷阿》)诗中的翙翙(音“汇”)是指振翅而飞之声,蔼蔼即众多,此诗以凤凰高翔起兴,为咏唱周王得众多贤才相助的“颂王”之作,其“高岗朝阳,梧桐生焉,凤凰飞鸣,直达于天”的描述形象鲜明、气势壮美。此后,梧桐凤凰遂成固定搭配沿用至今。古诗里的相关词句可谓比比皆是:“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唐·李商隐《丹丘》)“愿闻四海销兵甲,早种梧桐待凤凰。”(明·刘基《普济寺遣怀》)“高梧百尺夜苍苍,乱扫秋星落晓霜。如何不向西州植,倒挂绿毛幺凤皇。”(清·郑板桥《咏梧桐》),等等。其实,《诗经》其本身正如鸣于高岗、上傅于天的华丽凤凰,给中国古典文学乃至我们的文化传统带来了无比深远的影响。
古代诗人与大地浑然无间,草木鸟兽皆易触动情怀、发声为歌、天然成诗,正如几位重量级人物所言:“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刘勰·《文心雕龙》)“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钟嵘·《诗品》)“中国古典诗歌是以兴发感动为其主要特质的。”(叶嘉莹·《说诗讲稿》)自古及今,多少诗篇,多少诗歌理论,都是在向《诗经》致敬。台湾陈冠学先生的《田园之秋》虽为散文,实乃诗篇,深夜揽卷细品,先生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对自然对乡土的深情,有时竟会让人流泪。先生的文字跟《诗经》一样,也是“发自于泥土的歌声”。如果要说陈冠学先生与两千多年前的诗人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应该是他强烈地感觉到现代人与大地“隔膜”得太厉害了,他意图通过自己的文字唤起人们对自然、乡土的关心与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