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治理中的修昔底德陷阱*
——后税费时代豫东农村的民族志考察

2019-07-31 05:39
云南行政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基层政权高家办事处

澜 清

(昆明学院 经济管理学院,云南 昆明,650214)

2010年代初的一个盛夏,我和几位农村研究的同仁一道在豫东的某城郊行政村——本文为其命名为高家楼①本文中调查地点的地名、人名均按学术惯例进行了处理。开展例行性暑期调研,重点想了解税费改革后村级治理的现状。从调查开始,种种匪夷所思的怪局就不断搅乱我们的思路。驻村调研开始的第一天,我们在村委会约谈了已经在村委会任职多年的现任村委会副主任,无论问及村庄的基本情况,还是村委会和村党支部的基本人员构成,这位副主任都语焉不详,令人啧啧称奇——后来我们才得知该村的村委会主任和村支书两职都空缺有年。随着进村调查的开始,我们遭遇到了被村民拒绝访问,赶出家门等各种冷遇,彻底击碎了我们之前对中国农民淳朴自然,热情好客的天真想象。一些态度略好的村民,他们要求查看我们的工作证,或者在我们主动出示工作证后,逐步配合我们的访问。每次当村民翻看我的工作证时,都是我的紧张时刻,我不知道他们能否相信那个如此简陋的大学工作证,一旦他们起疑,我完全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东西能赢得他们的信任。值得庆幸的是,这种困难局面在调查期间没有发生,村民对外来者的信任感还没有彻底丧失。随着调查的一步步展开,我们发现在解读当地发生的很多事件上,政府和村民的叙述出现了你黑我白的巨大断裂,基层组织和村民间的互不信任显而易见。

在村两委的极不健全的情况下,各级政府的村庄工作如何开展?村庄的和谐稳定是否还能持续?农村公共品经由何种渠道提供?从理论上说,在税费改革后,乡村基层政权和村民之间是否如诸多研究展示出来的发生了某种疏离。

一、基层政权的财政——治理二维模型

税费改革后的基层政权的性质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在一篇被广为引用的论文中,周飞舟对税改后农村基层政权保持良性运作的可能性表达了担忧。②周飞舟.从汲取型政权到“悬浮型”政权——税费改革对国家与农民关系之影响[J].社会学研究,2006(03):1-38+243。该文基于对乡镇财政收支数据的分析和比较,认为由于基层政权的财政中一大部分来源于向农民征收的税费,所以一旦取消农业税费,乡镇政府将难以为继,势必将工作重心转向村庄以外,寻求招商引资等开源之路,这样向村庄内部与农民间的联系会大大减弱。文章有一个并不谨慎的标题——“从汲取型政权到‘悬浮型’政权”,在文章正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汲取”与“悬浮”两词所表述的政权特征并不在同一个维度上,前者是财政与经济维度,后者是治理与政治维度,两者难以并列。我们可以说基层政权由汲取型向投入型转变,或者由全能型到悬浮型基层政权,“从汲取型到悬浮型”突出了“汲取”和“悬浮”的对立和矛盾,除非经过严密的论证,否则不能忽略两者间可能存在的兼容性。论文题目的文字表述极容易让人认为基层政权在税费维度上的变化与治理维度上的变化是一一对应的,而忽略了正文论述中的诸多前提假设的:上级政府对乡镇政府的投入保持不变,村庄内部没有可以开发利用的资源等。

周文虽然给我们研究农村基层政权的治理状况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但本文认为一个更有效的思路是将基层政权的治理和财政两个维度分开,建构一个图1 所示的二维模型。把x 轴设为财政轴,表示乡镇政府对基层农村的收支关系:

模型中只考虑基层政权从乡村中获取的货币收支,收入包括税费、土地开发、计划生育罚款等直接与基层农村发生关联,并最终能够归基层政权自主支配的部分,支出计算基层政权从自主支配的资金中用于农村建设的部分,乡镇政权上级政府对基层农村的直接投入不计入其中。我们只准备考虑乡镇政府和基层农村之间的收入支出关系,所以(1)中并没有记入基层政权自身的运行费用,定义当x>0 时,属于汲取型;反之,当x<0 时是投入型政府。

把治理维度设定为y 轴,正方向表示政府对基层民间的管控、渗透和暴力使用三者总强度。在有效政府的条件下,该值不会为负,所以图1 中y 值只取到0。当y 值趋向+∞时,表示政府对社会的完全管控、渗透和暴力使用,是谓超能。y=0 时,表示政府对农村社会的放任自流,定义为悬浮型。

在图1 中所示的二维模型中,可以看到六类政府财政-治理形态:I 象限和II 象限分别表示汲取管控型(+,+)、投入管控型(-,+);y 轴表示收支抵消管控型(0,+);x 轴表示汲取悬浮型(+,0)和投入悬浮型(-,0);坐标原点代表收支抵消悬浮型政府(0,0)。一般而言,任何一个基层政权都可以在图1 中找到对应的一个坐标点。

图1 基层政权财政—治理二维模型

利用这一简单二维模型,有助于我们深化对国家基层治理的理解。如费孝通所论传统中国“皇权不下县”的治理模式,大致可以归入汲取悬浮类型;今天中国的基层政权建设,更倾向于将目标设定于第II 象限中的某个点,属于服务管控型。同时,在处理财政社会学中复杂的政府类型时①申端锋.财政下乡:现代国家的基层财政建设[J].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01):63-69。,可以方便地将每一种类型在二维坐标图中直观地标示出来。

将财政和治理维度的考虑在一定程度上脱钩,以此解读中国乡村治理的现实会收到更好的效果。我们在上述模型中并没有考虑乡镇政府的总财政收入,这意味着如果上级政府加大对乡镇政府的资金投入,或者乡镇政府通过从乡村汲取之外的途径获得资金收入的话,乡镇政府在取消税费之后依然有可能对乡村进行有效的控制、提供充足的公共服务。另一方面,将税费以外的乡村收入纳入计算范围,说明乡镇政府在取消税费后依然可以是汲取管控型政府。财政方面,在计划生育中采用“放水养鱼”策略②欧阳静.策略主义——桔镇运作的逻辑[M].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1:79-81。,在征地过程中谋得差价①吴毅.小镇喧嚣—一个乡镇政治运作的演绎与阐释[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151-152。,这些都是基层政权最常见的从农村汲取方式。治理方面,伴随计划生育、征地、新农合、农村养老保险、农村低保、新农村建设等工作,基层政权对农村的管控并不必然减弱。从现有研究可以看到,取消税费之前,有些地区的乡村管控力度已经下降,黑恶势力抬头。②黄海.灰地:红镇“混混”研究(1981-2007)[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35-120。这些现象都表明,我们不能过于夸大取消税费对中国农村治理的实际影响,而要综合多方面因素,充分考虑地方差异③贺雪峰.村治模式——若干案例研究[M].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24-82。,才能更好地认识当下中国农村治理中现存的各种问题。

以上模型是基于对乡镇政权的思考之上建立的,容易看出,它可以被方便地扩展和延拓,描写任何一级政府与社会的关系。即使考虑的是国家政权,我们把(1)式修改如下:

此模型似依然具有一定的说明效力。考虑正常运作的国家政权,一般不会有稳定而且持续不断的本国以外的无偿资金流入,所以(1a)相对(1)式增加了政府运行费一项。

假如考察社会大变革时期,或许我们可以将模型中y 取值在延拓到负值,以此描绘政府对社会控制的完全失效,社会中出现各种反政府组织力量。

更进一步,一个政府的财政状况和治理模式具有一定的关联是不言而喻的,但究竟是何种关系则晦暗不明。如果我们能将各类政府的财政-治理点标入图中,兴许可以发现两者间的函数关系,并作为数理计算的基础。如杜赞齐所论的“国家治理内卷化”,我们同样可以考虑在财政-治理二维坐标图中用函数曲线来直观地表达。很明显,上述财政-治理模型是一个极为简化的理论建构,如果要更好地和实际情况相符合,还有待诸方家在财政和治理两个维度上都进行更为精细的处理。

二、村庄“罗生门”

《罗生门》,日本导演黑泽明的知名故事片。影片叙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一桩杀人事件发生后,审讯中的当事人和目击者们讲述着不同的故事,真相遥不可及。当我们在高家楼村住下的第一天起,就仿佛陷入到了一系列“罗生门”案件中,试图解开各种谜团的渴望始终引导着我们的调查。

(一)村庄概况

三江市为地级行政市,市行政多在地三江口区,多条河流交汇于区内。因水路运输便利,古代商贾云集,在城中建有多所会馆。三江市土地平整肥沃,建国后以农业生产为主,工商业相对落后,经济发展水平在本省处于落后位置。面对经济发展的压力,当地政府设定的发展方向是招商引资,积极发展工业。在这一进程中,工业化和城市化是相伴相随的,行政设置也进行了相应的调整,以前城郊以农业为主的乡相继改设为办事处。

表1 高家楼行政村概况

高家楼行政村位于三江口区近郊,在三江市工业园区规划范围内,近十年来,这一区域倍受征地和城市化运动的不断冲击,原上级乡也改设为办事处。村民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改口,仍然将办事处称作乡,本文中不就此作出严格区分。高家楼行政村设立于2003年,含四个自然村。

2003年,上级政府将原属魏庄行政村的5 个村民小组从中分出,组建高家楼行政村。值得一提的是,在此过程中,地理上一体的孙寨自然村行政上被一刨为二,原有的两个村民小组,一组划归高家楼,一组仍属魏庄。高家楼村建村时的主要村干部有:村支书牛年才、村主任孙寄青、村副支书高鸿飞和村副主任高群诚,均为男性。高家楼村现有党员19 人,没有40 岁以下的党员。一位以前曾兼任过村支书的办事处领导说,各村村支书都不愿意发展年轻党员,担心会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所以现在办事处规定每年至少要发展1-2 名党员。

(二)高家楼行政村简史

高家楼行政村诞生自魏庄,我们的罗生门故事也将从2003年开始。牛年才,1953年出生,1973年与孙寄青同年入伍,复员后曾在河南化工厂工作过8年。1993年任魏庄村副主任,1997年任魏庄村主任。2003年,牛出任新组建的高家楼村村支书。我们采访过的几位在任或去职的高家楼村村干部,对设置高家楼行政村的原因,给出的是相同的解释。原魏庄行政村有9 个自然村庄,17 个村民小组,全行政村近5000 人,几千亩土地,地界最长处跨越3 公里,是三江口区最大的行政村。因为人多地大,不便管理,所以乡政府决定分村。最初还考虑过将其分为三个行政村,后来持此意见的乡委书记调任,最后确定分成两个行政村,高家楼行政村的名称是分村后确定的。孙寨自然村为何拆开划归两个行政村分开管理?干部们没有对此不太合乎常理的行为作出进一步的解释,然而这一疑问留在了我们的心里。

后续调查中,牛庄民间精英牛年铭告诉了我们一个与“官方”版本颇为不同的解释。2003年,牛年才竞选魏庄村委会主任失利。牛年铭觉得牛年才无能,连个村主任都选不上,丢了牛庄人的脸。同时,牛年铭也质疑选举过程的公正性,他认为投票当天,自己组织去投票的牛庄人要多于对手村庄去投票的人,最终结果不可能是牛年才落败。于是,牛年铭带了村里的10 多个村民代表去乡里,要求重新选举,或者分村。最后乡政府决定分村,当时乡上决定将孙寨划出魏庄,但魏庄的村支书是由一名孙寨人担任,他觉得如果分出魏庄,自己的支书就不能做了,所以坚持留在魏庄,孙寨就此一切为二。

真实的情况或许是二合一的,乡政府因为原魏庄过大考虑分村,恰在此时,牛年铭率领村民代表请愿,分村时又要照顾时任村干部的利益,当分村完成后,村干部和民间精英基于自身经历对分村作出了不同的理解。干部们强调分村行为纯属管理方便;民间精英更关注村庄内部斗争,说出了干部们不便明说的个别干部的私人利益。

2005年,高鸿飞接替牛年才任高家楼村村支书。高鸿飞,1972年出生,邻县人,身材不高,但干练精神。高自小练习武术,初中毕业后参军做通讯员,从军5年后,在1991年退伍复员。高自称其因叔叔在三江市市委任职的缘故,到三江市生活,起先办过蜂窝煤厂和面粉厂,同时在外跑生意。高行事有江湖味,讲义气,重陈诺。因生意上的关系,高认识了现任妻子的姐姐,后者在一次和朋友的纠纷中,高出面帮助她,还与人动了手。此后,经她介绍和现在的妻子于1993年结婚,婚后高把自己的户口转到孙寨,但高并不是入赘女婿。高鸿飞于1997年正式参加工作,在三江口区税务局任汽车司机。2003年离开税务局,到新组建的高家楼村做副主任,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想在政治上有所发展。此时恰值村庄征地的开始,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巧合。

2005年,上级领导希望村级层面主任和支书两职位由一人承担,高和牛年才同时竞选村支书和主任。高鸿飞说自己在这次竞选中得票多而当上了村支书。牛年才则称无论是村民选举还是党员选举,都是他得票多,但是当时的乡委书记郑南民接受了高鸿飞2 万元的贿赂,所以不让他做村支书,而是让高担任支书,并找牛谈话,说即使让牛干村支书,牛也干不好,让他只担任村主任一职。牛年才赌气不做村主任,村庄具体事务都由在该次选举中获得副主任一职的高群诚负责。牛年才去职时,高鸿飞给了牛一些钱。牛庄的村民把这一给钱事件解读为买官:高鸿飞的村支书是花2 万元向牛买来的。当我们问及此事时,高鸿飞并不否认曾在那时给过牛一笔钱。高的说法是,牛当时对乡里称自己在做村支书期间,为了村里的工作垫付了钱,要乡里还他。乡里没有钱,就让高鸿飞先给牛年才,算乡上欠高鸿飞的。当时也没有具体算账,乡上想息事宁人,尽快解决问题,就让高先给了牛1.5 万元。高鸿飞自觉十分委屈,乡已经变成了办事处,但这笔钱还是没能还给他。

虽然也姓高,但在村民眼中,高鸿飞终究是一个外人。2005年,高成为村庄一把手后,对高家楼各村的村民小组长进行了大规模的人员调整,这一举措虽然加强了高鸿飞在村庄中的行动能力,但也挑起了他与村庄民间精英的对抗,同时也为他2009年被上级停职埋下了伏笔。高鸿飞认为村支书有权力任免村组长,并称换人是经过乡委领导同意的。村民并不完全认同这一行为,有村民代表就认为高的行为是在践踏民主制度。高鸿飞停职后,高家楼的村支书由乡上直接任命的包村干部承担,迄今已经更换了4 任。高平时与人交往时态度和蔼,笑容可掬,哥、姐称呼挂在嘴边。高鸿飞在跑生意的过程中结识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遇事都会卖他一个面子,具有处理各种棘手难题的能力,影响力不局限在高家楼行政村,深得历任乡级领导的信赖和倚重。乡政府(办事处)和当地派出所,无论在高任职期间还是停职之后,每逢高家楼,魏庄等地发生与村民相关的难局,还会请高鸿飞出面帮助排解。由于高鸿飞在“道”上认识人、不怕事,附近企业遇上黑社会敲诈勒索时,也会请高出面帮忙。就在我们调查期间,邻村魏庄因为征地发生了一起事件,有一村民因为土地归属与村委会发生矛盾,在有争议的地块上拉起了横幅,并扬言要使用暴力维护自己的权力。虽然此事不在高家楼行政村内,虽然高鸿飞现在只是一介布衣,办事处领导依然请高出面解决。

进入村委会同年,高鸿飞开办了自己的公司,主营建筑包工,有自己的工程队,高揽下了不少在高家楼征了地的企业的建筑工程。我们调查时,高鸿飞还在筹办一家制衣厂。

2008年是换届选举年,与高家楼村一样,同属一个办事处的多个行政村都没有进行选举,村领导班子一仍其旧。一位曾在高家楼做过包村干部的办事处领导直言道,当时办事处派人下来考察支书和主任的可能人选,没有发现理想的候选人,办事处担心由任由村民投票选举,可能会选出没有工作能力的人,将来的工作不好开展。

这就是我们刚进高家楼村时看到的“乱”局,村支书、村主任空缺,有实无名的前任书记高鸿飞,有名无实的在任副主任高群诚。

(三)土地!土地!

因为地理上更靠近市区,高家楼村的征地是从吕美庄开始的,征地先后导致了两次大规模的上访事件。2005年一家企业征地,给的地价是28600 元/亩。当时村民中有传言说上级有新文件,地价是36000元,但乡上压住新文件,使用老文件中的农业用地征收标准,另外城市内征地10 万元/亩的巨大价格落差给农民带来了心理不平衡,村民们觉得此次征地补偿款太低,不愿意卖地,希望能得到更优的价格。一天,政府组织了几百人的公安、城管,将计划内要征用的土地包围起来,然后准备用推土机开始推掉地里的作物。当时地里种植着棉花、瓜果等农作物,成熟在即,村民们觉得即使要推地也应该等到十来天庄稼收割后,所以不愿意马上推地,聚集起来抵抗,双方发生了一些冲突。其中被征地最多的一个人反抗较为激烈,被几个干警架到警车上带走,拘留一天后放出。村民对此事极为不满,去三江口区上访无果。之后,村民准备集体去三江市上访,被警察在路上阻拦。村民就三三两两绕开警察,到三江市上访。市里安抚村民回去,答应一定会解决问题。村民们抱怨说,所谓的解决办法不过是按28600 元/亩计算,将应得的征地款项打到存折里,再把存折发到各家各户而已。

2009年汽车城征地时,征用土地中包括一块与吕美庄较远的土地。村民认为这一块土地是属于吕美庄的集体所有,但是因为距离村庄较远,多年来淡出人们视线。办事处则认定是电业局的地,不给村民土地征用款。双方僵持不下,因此事牵涉到全体村民的利益,在没有大规模组织动员的情况下,吕美庄几乎每家都有代表参加上访,当时去上访人数众多,乘了三、四辆农用车,先到区里,又到市里上访。最后政府满足了村民的要求,下发了这块地的征用补偿款。

经过这两次较大规模的征地,在吕美庄还有过很多次零星的征地。大规模的征地涉及到大部分村民的利益,卖地前后过程比较透明,村民知道卖地的用途,土地征用前征求村民的意见,要做不愿意征地村民的工作。现在进行小规模的征地时,并不征得村民的同意,而是直接征地,之后将征地补偿款打到存折里,由村民小组长发到家户手中,征地款项的计算在村内张贴公布。例如,在不久前的一次征地中,吕美庄被征用25 亩地,涉及20 来家农户,每亩按55400 元补偿款计算,办事处把存折办好后交给村民组长发放。对此次征地,我们从办事处某领导那里调查到的情况是,由于部分村民对此次征地有意见,一开始拒绝领存折,后经过村民小组长做工作,最后都收了存折。这点与我们在吕美庄调查到的实际结果不符,仍有少数存折留在组长手中。村民们认为这次征地之前没有通知,丈量过程不清楚,所以不愿意接存折。其中一家较晚接存折的村民与现任小组长本来关系就不佳,组长担心直接去家里发存折该人不会接受,就把存折给了他的儿媳。事后该人觉得既然儿媳不懂事,已经接了存折就算了,不然坚决要组长把这次征地的过程说清楚。另一家一直没有接存折的农户也是因为上述原因,她给组长撂下话,“等其他所有人家都拿了存折你再最后一个发给我”,她既不说要存折也不说不要存折,“组长也不敢不给我钱”,最后如果“大家都拿了,自己不拿也不好看”,所以采用这样的软抵制手段。由于这一次征地涉及的农户不多,因此虽然大多数农户都反对这次征地,但是也没有形成集体的反对力量。征地后的财务计算表格虽然在村内公示,但仅仅使用了一张A4 大小的信签纸,张贴在一个并不显眼、方便看到的位置,似乎是有意不让人细看。

吕美庄村口临街有围起来的一片地,里面有几栋未完工的、别墅式样的房子,看起来荒废有年。吕美庄的村民都说这是高鸿飞向本村村民购买的私地,目的是给领导建别墅,后来有人告发,领导们不敢居住,工程停工,就成了烂尾楼。

还有一件令吕美庄村民大惑不解的事情,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建房,以前合理合法,现在会有城管来罚款。城管不问三七二十一,只要看到建房就制止,建好的就要罚款。村民只好上下跑关系,一般罚金2000,找不到的关系就会被多罚,奇怪的是所有这些罚款都没有票据。

村民的理解如是,官方有作何理解呢?

在吕美村第一次上访事件中,政府和企业签订的合同书里面规定了交地时间,如果逾期不交地,政府需要付给企业违约金。令政府不解的是,征地补偿金里面已经包含了对作物的赔偿,地里的作物已经被赔偿了,为何村民还要大举闹事。第二次上访更属无端取闹,村民们认为属于本村的那块地很多年前就卖给了电业所,但为了平息事端,办事处最终只好自己拿钱出来给了吕美庄。

高鸿飞对“别墅”的解释是,在办事处征地时为了连成块,用吕美庄的八亩土地与一家工厂进行了土地置换。工厂准备在这块地上建一家养老院,现在已经拿到了许可证。

至于吕美庄建楼罚款,上级的解释是吕美庄已经被划入开发区,不允许私人乱建房。但农民依然按照原来的生活方式在行动,抵制城管的阻挠,在其它村甚至导致了几起暴力冲突。如今城管不能强拆村民的房子,也不能对村民建房熟视无睹,只好收钱作罢。上级部门的规定是不让建房,并没有说对已经建好的房如何处罚,导致这种罚款无理无据,无法开出罚单。

(四)村庄英雄高鸿飞的战斗史

高鸿飞是高家楼村的外来者,在村庄内部没有多少可资凭借的资源,要在高家楼村扎下根,势必和民间精英进行一系列的战斗。高家楼行政村一共5 个村民小组,除3 组组长是高群诚兼任没有考虑调换外,高鸿飞对其它四个组都进行了人员变更尝试。2005年对村民小组组长进行大撤换,高鸿飞的高家楼之战拉开了序幕。

高家楼村2 组新组长是一个品行不端,看重金钱的人。高鸿飞在与我们交谈时也感慨当年选错了培养苗子。孙寨5 组新组长是原组长的弟弟,虽为一家兄弟,但两者龃龉,关系并不十分融洽。新组长被宣布时,孙寨村民十分讶异,在他们心中,新组长原本是个做事不踏实,小孩子脾性的人。高鸿飞也曾多次试图用自己看中的人选取代牛庄4 组的组长,但牛庄村民比较团结,高的人选在村寨中无法开展工作,高鸿飞只好作罢。

相对而言,吕美庄1 组的情况比较复杂。吕美庄虽然以吕为大姓,但并非同宗同源,“三吕不一家”。三吕中有两个家族较大,家户相当,按在村庄中的地理分布俗称“东吕”、“西吕”。另外一吕家户少,在平时生活中与西吕走得比较近。东西二吕积怨多年,最终在2000年左右,东西二吕由各自的村民组长负责村庄事务。高鸿飞最初选择自己在吕美庄的连襟负责村寨事务,意欲培训其正式出任小组长,怎奈吕美庄内部矛盾复杂,工作难以展开。最初的尝试失败之后,高鸿飞选择西吕一村民出任小组长,将分离的两吕又归并为一个组长负责。新组长有八兄弟,姐夫是办事处另一个村的村支书。东吕的一位村民代表说,他八兄弟仗着人多欺负人,私底下村民都叫他们八大金刚。新组长家高宅大院,饲养着几只大型猛犬,有外人进入就会狂吠不止,村民进出都需他家里人带领。

东吕原组长吕耀东,是高家楼村治保主任,在工作中不听高鸿飞的安排。2006年年底吕美庄征地时,有人向高鸿飞反映吕耀东给自己的嫂嫂家多量了一些地,按当时地价值2 万元,高鸿飞因此批评了吕。吕耀东平时好喝酒,喝多了会在村里街道上大声骂人。2008年,2 组和5 组小组长等人请吕到饭店喝酒。饭后,吕在回来的路上被人截住,被打掉四颗牙齿,右手和腿被打断,医药费花了一、两万元,落下了残疾。住院时2 组和5 组组长给吕耀东送去了两万元钱。吕耀东认为此事的幕后主使是高鸿飞,想让他腾出村治保主任的位置,打完人再送钱,含义是明确的。吕耀东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认为证据不足,无法抓人。吕决意不再担任村治保主任和组长,不再过问村里的事情。高鸿飞为自己辩护说,是此事非他所为,事发时他在临县老家,不在三江市。高说当天去喝酒的人中还有一葛姓村民,葛与黑社会有联系但门子小,吕平时欺负他,还与他妻子有瓜葛,所以很可能是该村民找人报复吕耀东。事后并非只有自己任命的2 组和5组组长送了钱,那晚参加酒宴的所有人都出了钱给了吕。

在高眼中,被他撤下的孙寨原组长和吕耀东都是道德品行不好,维护私人利益,欺压普通村民的村霸。高鸿飞的一系列举措剑指村庄内部的原有精英,措侵蚀着的权威和利益。当牛年才在酒桌上听到高鸿飞的弟弟说高并没有入过党时,村庄精英们大喜过望:反击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以牛年才、吕耀东和高群诚为领头人的村庄精英立即开始了上告之路。

按照吕耀东的讲述,高在军队时与连长一起倒卖粮食被发现,连长让高鸿飞逃跑,然后把责任推在高身上,部队追查下了,高鸿飞在老家待不住,所以跑到三江市来。当他们一起到乡里告状时,乡纪委主任个人担保高是真党员,但在组织部没有高的党组织关系,郑南民书记说“(如果)是假的就拔掉”,之后高的档案就无法找到了。他们又到区纪委上告,当时的纪委书记临近退休,查办不积极。高鸿飞派人给两个负责此案的办事员送礼被拒,就派人下班后跟踪他们到家,提醒他们以后办事注意点。新上任的一位女性纪委书记决心一查到底,当时高原参军的部队已解散,恰好纪委主任是和高同属一个部队的连长,带了3 个人去北京查档案,最终确定高不是党员,撤销了高的村支书职务。

谈起这次“绝地反击”,高鸿飞向我们大吐苦水。自己的党员身份是确凿无疑的,上级却在还没有调查结果时就将他停了职。此事刚起不久,办事处书记郑南民以贪污罪被判刑。之后,父亲又重病在医院,无暇抽身为自己辩白。父亲去世后自己也被停职,高鸿飞觉得为工作自己投入了很大心力,但依然不能获得上级的完全信任,非常生气。2009年政府征地需要孙寨迁坟,原村庄精英们无法完成这一有悖汉族传统习俗的难题,办事处多位领导一起到高鸿飞家里,请高出来完成这一艰巨任务。经不起领导们的劝说,高鸿飞承担了重任,从劝说自己的娘家人开始,再自己提拔的小组长的协助下,孙寨的迁坟任务如期完成。高鸿飞说,办事处领导多次对他说要宣布他没有假党员问题,恢复支书身份,但时至今日,仍然只是口头说说而已。“用着了,牵过来溜溜;用不着,一边站着”,“责任压给你,出事是你的,好处是他的”,高鸿飞这样评价自己的领导群体。

高鸿飞的停职,办事处书记郑南民被抓,吕美庄村口似别墅的房屋停工等事件先后发生。在村民们看来,这些事是有莫大联系的:高鸿飞的假党员身份一定是得到了郑南民的包庇,说不定还参与了贪污,郑南民被抓后高被停职,别墅停建。高鸿飞对郑南民的被抓又是另一番叙述。郑南民教师出身,个人品行好,家里也没有什么钱。征地期间有家企业曾给过他四万元钱,他没有把钱收入个人囊中,而是作为办事处经费使用了。后来办事处去北京截访的花费没有足够的发票报销,郑就用自家买空调的发票冲抵。这些做法导致办事处账务不明,财政所所长因此被隔离审查。郑看到下属被关,就去检察院找熟人询问,对方回复四万元和空调的都是小事,只要承认就不会有重大后果。于是,郑南民就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终被法院判了很多年。

三、破解谜团——社会学维度上的

(一)税费改革与悬浮

高家楼村两委不健全,村庄内基础设施建设的不完善。村庄内部道路状况不好,一到雨天就泥泞难行;村头村尾垃圾成堆,沟渠中的水被完全污染。如果将经济因素置于首位,我们会轻而易举地认同税费改革导致基层政权悬浮这一结论。但一经细致的考察,就会发现高家楼村的现状并不是悬浮一词可以简单概括的。首先,虽然村两委不健全的状态已经维持了两年上下,但村庄并没有陷入混乱之中。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发展,高家楼村的管理模式也开始逐步转向城市社区管理模式,由于离城近,警察和城管的威力突显,社区治安得到维护;同时,国家发放的各种补贴和征地款都直接打进个人的账户,无需经过村干部。在访谈中,村民们并没有表现出对村干部的特别需求,有也好,无也罢,生活都可以保持常态。其次,由于是城郊村,伴随着征地过程,高家楼及附近行政村村民不断与乡(办事处)发生纠葛,包括几次严重冲突,很难想象基层政权的重心不在村庄。第三,村民们的上访加强了基层政权和村庄的联系。我们在调查期间对办事处主管信访的干部进行了访问,被告知了近年来的一些上访情况,无论这些上访有理无理,都使基层政权无法忘却村庄。

从调查中我们看到,基层政权的财政短缺与取消农业税关系不紧密。高家楼村的征地开始于税改之前,延续至今,虽然有不菲的征地收入,高家楼村所属乡(办事处)的财政无论税改前后一直捉襟见肘。村庄中利益对立的两派在这一点上是口径一致的,无论是民间精英牛年才、吕耀东,还是村庄英雄高鸿飞,都抱怨过垫钱做工作一直得不到基层政权还款,甚至连白条都没有的情况。最后,高家楼行政村村两委主要领导的空缺,是上级基层政府刻意为之,不难看出此举和取消农业税毫无关联。

本文开始部分试图从理论上构建财政-治理两维度的基层政权研究模型,以此破解乡村治理谜题。评估我们在高家楼村已有的调查结果,可以将其定位在I 象限靠近x 轴的位置,属于汲取管控型。基层政权在经济上通过征地对村庄有相当的汲取;自高鸿飞停职开始,对村庄的管控力度不强,但也并非不存在。由此可以看到,仅仅以税改作为当前村庄治理变迁的唯一节点是不够的,甚至本文前述的二维框架都不能完全揭示村庄治理的复杂性,我们还需要补充经济和政治以外的维度。

(二)村庄罗生门的社会学真实

在高家楼村,普通村民和官员、村干部之间,在对某些村庄事件的叙述上存在着重大分歧。由于矛盾大量累积,不同利益群体冲突严重,始终本着自身利益各自言说。伴随着调查的深入,我们对村庄情况所知也逐渐增多,但同时又带出更多的未知事件和人物,真相好像故意和我们保持着距离。

追问刑侦学意义上的事件真相固然重要,但对社会学研究者而言,村庄罗生门给我们展示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真实——罗生门在村庄中的真实存在,这昭示着村民和政府之间的巨大裂痕。新近的研究表明,社会科学中的理性人假设应该为信仰人假设所取代①蔡华.人思之人:文化科学和自然科学的统一性[M].云南人民出版社,2009:50。,无论村民还是官员干部,其行为并不因为事件的真相而左右,而是被他们主观认定的“真相”所决定——无论这个主观认定与实际发生的事实相符与否,这就是我们需要对村庄罗生门进行社会学分析的意义所在。

(三)社会信任的缺失

高家楼村的罗生门,彰显着村庄内外的各种矛盾,究其根苗,社会基本信任的缺失导致了众口不一,下面我将尝试从这一角度解读高家楼村的故事。

稍具村庄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村庄生活大部分时候只有口头承诺或者白条,要求事事有正规票据或发票纯属天方夜谭,然而就是这一悖论,发酵了一系列故事。牛年才自称在村支书任上垫钱干工作,并由基层政权授意高鸿飞先补给他,但牛并无正规票据,对事件的理解全凭人们对基层政府,高,和牛的信任度。如果我们认为牛年才所说是假,那么高给牛钱一事就应该另有缘由,牛庄村民据此认为高向牛买官,同样是一种并非不合理的解释。遭遇到相同困境的不仅仅是这一事件,吕耀东自称在为吕美庄铺设电网的过程中,因为资金不足,曾许诺一些村民用工钱冲抵税费,导致后来收税时一些村民拒不上交。西吕的一位村民就认为吕耀东的言辞并无真凭实据,背后可能隐藏着私利。如果高鸿飞所述基本属实,那么就连郑南民也因此而进了监狱,这次是法院对基层官员的不信任。

郑南民“贪污”事件,无论真相如何,大大加剧了村庄中对办事处政府本已存在的不信任感。牛年才认为高鸿飞向郑行贿导致自己失官;吕美庄村民认为高在本村买地建别墅讨好包括郑在内的上级官员;吕耀东认为他们在举报高鸿飞是假党员时郑包庇了高;村民们认为乡政府官员在征地中有大量贪污行为,这一切在村民看来都可以被郑南民的被捕判刑而坐实。更为严重的是,普通群众并不将郑的获刑视为郑个人的问题,而是将其化为所有政府官员都腐败的不可辩驳的铁证,被采访的村民谈起基层官员时,就会举出郑南民,认为他们都不是好人,损害老百姓的利益,私饱中囊,并进一步以此来看待和理解基层政府的此前此后的种种行为。

在高鸿飞的假党员事件中,只是村民间的传闻就让牛年才等人自认为抓住了高的把柄,不断举报,又正巧高入党时所在的队伍解散,高的档案离奇丢失,上级机关将被调查的高停职,迟迟不宣布调查结果,这些都可以被理解成高是假党员和上级机关对他的包庇。高与民间精英的冲突固然是主要诱因,但民间精英的捕风捉影也反映着村民对基层政府的严重不信任——胆敢任命一名非党员做村支书!

吕耀东被打事件,加之高和黑社会多少有点联系,吕理解成高不言而喻的威胁是合情合理;高的自我辩解也完全可以说通。双方的叙述都有一定的合理性,在缺乏的相互信任的情况下,只凭两人之口,除了尖锐的矛盾外我们无法对真相做出判断。

吕美庄村民通过持续上访,要回了被办事处认定为电业局地块的征地款。办事处从自己的征地收益中拨款发给村民,让村民觉得自己上访有理,那块地就是本村的,损害村民利益的背后必然隐藏着办事处和电业局的交易。办事处的处置方式,虽然迅速平息了村民的上访,但无形中增强了村民对政府的不满与不信任。

为了追求行政命令的执行效率,多届办事处领导班子遇难事常让高鸿飞出面扮演救火队员角色。高任命村组长也秉持同样的思路,其任命的三位村民小组长,一个行为不端与黑社会关联度高,一个在村庄中名声不好,还有一个与原村庄中深孚众望的小组长有隙。高自身并没有贪腐的明确证据,他在村庄的办事能力得益于与黑社会若隐若现的关系,与上级官员的关系,和打斗功夫。不难想见,以高鸿飞出任村支书,政府行政命令执行力度和速度得以提高的代价是村民对政府和村民之间信任度的下降。村民的关注私人化,不敢就村庄公共事宜发表公开评论,各扫门前雪,担心说错话被打击报复,村民之间原有派系的裂痕加大。如前所述,高鸿飞对办事处也并不满意,不认为自己得到了领导的信任;办事处是真的对高信任有加,还是将其视为办事工具,也尚未可知。

当地政府为了保护耕地不允许村民土葬,没有火化就下葬的,一经发现,政府就会派人挖出尸首重新火化。政府对举报土葬的村民给予奖金。村里老人都害怕火化,于是死后不举办葬礼,不通知三邻五舍,深夜在自家的农地上挖深坑秘密埋葬。老人去世不能公开,家人在人前不能表现出悲伤,使村民的人生意义感大大下降,觉得人不如狗。鼓励村民相互监督,不啻于瓦解邻里间的信任,化和睦为敌对。

城管对吕美庄村违章建筑名不正言不顺的“罚款”,使村民们一头雾水,不知道什么样的村民遇到这种场景时才能保持对政府的信任。

村民不相信政府,反之亦然。办事处宁愿保持村两委不健全也不进行选举,表现出对基层民主制度的完全不信任。现在各种惠农补贴直接发到村民个人户头,是否也表现出上级政府对下级政府和组织的不信任呢?

四、结论

经济学从经济人假设出发,将每一个人都看做追求货币利益最大化的个体,是对社会现实的一种极端简化。如果我们不加反思的视经济学研究成果为现实,必将推导出荒谬的结论。例如“搭便车”命题,不少学者引之以解释当前农村中集体行动难以达成的困局。殊不知搭便车命题如果成立的话,所有社会中的一切集体行动都会被消解,社会根本无以存在!

这是否说明人类的社会制度还不完善?以我个人的有限学识,我可以想象一个没有搭便车的社会,但我无法想象出一套可以完全消灭搭便车现象的社会制度。再如囚徒困境,被经济学视为最有效率的配置是纳什均衡——两个嫌疑犯都招供,这一结论同样是否认互信合作的①张维迎.博弈论与信息经济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8-10。。显而易见,两疑犯建立攻守同盟,都不承认罪行,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策略,这在现实中时有发生。

经济学何以与社会现实发生悖谬呢?这根源于经济人概念中的简化。实际上,当代经济学的发展部分正是得益于对经典经济人概念的反动。②(美)阿克洛夫,席勒,黄志强等译.动物精神:人类心理如何驱动经济、影响全球资本市场[M].中信出版社,2016:30-60。

经济人概念预设对处于任何环境中的行动者都至少存在一个最大利益,行动者不仅知道这个最大利益是什么,而且可以获知到达此最大利益的路径。但根据有限理性理论,人类无法获取完整信息,最大利益是一个无法严格计算的量,考虑到时间、情感等非货币因素难以货币化,在某些情况下此最大值甚至可能不存在。如果人们根本就不知道最大利益是什么,更遑论达到最大利益的路径,最大利益又如何能左右人们的行动呢③周雪光.组织社会学十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287-314。?

在社会科学的严格意义上,现实中的行动者是信仰人——行动者根据自身对所处情境的主观判断采取行动。④蔡华.“信仰”概念的意义与用法[J].学术研究,2011(09):2-9。自然,信仰人也会对自身的利益进行考量,很多时候——但不是所有,信仰人会谋求利益最大化,但此时的最大利益是信仰人的主观判断,理论上完全不同于经济人假设中与个体主观判断无关的最大利益,行动者的主观判断有可能与客观最大利益接近或一致,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混淆两者在理论含义上的巨大差别。

信任是信仰的一种特殊形式,是一种个体对他者的主观判断,可以表达成主体对对方善意的信仰。社会信任是个人对其他社会成员和组织的平均判断,这些判断决定着信仰人的行动方向与力度。社会信任是一种良性黏合剂,将一个个独立的个人黏合在一起,社会得以建构。以发生在古希腊雅典和斯巴达之间的伯罗奔尼撒战争为切入点,艾利森从国际关系视角分析了两个国家之间由于互不信任落入修昔底德陷阱之中,最终导致了大规模战争,给战争双方都带来了灾难性后果,形成没有真正的赢家的双输局面。⑤(美)艾利森,陈定定、傅强译.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15-60。原书探讨的是国家间关系,但是在村庄治理中,类似的情况同样会出现,正如我们在上文的民族志事实中可以看到的。

当前中国乡村面貌至少是自近代以来剧烈变迁的结果,只从最近几十年的宏观政策改变来考察乡村治理,容易夸大某一项政策改变,如基层民主改革、税费改革,对乡村治理的实际影响,重视了中国乡村变迁中的断裂性,而忽视了连贯性。如我们在调查中看到的社会信任度下降,就是多年积累的恶果。当前在村庄中真正破坏集体行动的,是社会信任的缺失。

我们通常认为搭便车现象会破坏社会行动,但是一个社会中搭便车现象的大量存在或许才是和谐社会的标志。如果社会中大部分人不是锱铢必较,不介意别人搭上自己的便车,政府不介意“私人”占了“公家”的少许便宜,社会中的戾气或许会大大下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这一口号,是否也可以解读为要让社会成员都搭上他人的便车呢?传统儒家伦理中五常之“信”,要求待人以诚,信守承诺,有利于社会信任的加强。但其亲疏差别原则,强调要根据社会关系——特别是社会血缘关系——的远近而差别待人,反对墨家提倡的对社会成员无差别的兼爱,则演化为对社会信任的削弱。亲疏差别加强了按父系血缘关系组成的宗族内部的信任与团结,但对宗族外的社会成员则采取不信任甚至敌对态度,“一个人可以指望与兄弟合作,但对待外人则应该小心谨慎且半信半疑”。⑥美)沃森,时丽娜译.兄弟并不平等:华南的阶级和亲族关系[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53。“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社会信任建设也是如此,如何发扬传统文化中有利因素,建立有利于增强社会信任的制度,让村庄民众和基层政权之间、村民与村民之间摆脱修昔底德陷阱的束缚,构建和谐社会,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道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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