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

2019-07-29 00:43马卫巍
当代小说 2019年5期
关键词:方明小可司机

马卫巍

在昆明机场转机的时候,方明才给卢小可发了一条微信。说是微信,又像是一种自我安慰式的解答。他在微信上只说了四个字:一切安好。然后坠了一个笑脸。圆圆的小黄脸,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就是这个小黄脸让他一下子得到了解脱。解脱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他已经从北方出来了,出来得很决绝,但也有些不舍。心里空落落的,有百般滋味无时无刻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离家的滋味并不那么好受,离家越远,却总感觉越来越近。这是装在心底的。

一条绳索解脱开之后,另一条禁锢铁链又会把人牢牢拴住。

手机那头没有回音,直到屏幕逐渐黑下来也没等到信息。他希望她回一条,哪怕回个委屈的哭脸也行。但她没有,好像他的这条微信发给了陌生人。方明一直认为现在通讯设施及通讯方式的发展只能使人产生距离。无形的距离比有形的距离要可怕得多。要是这些都没有多好啊,至少可以写一封信。写信,听起来就是一个温馨的词汇,方方正正的信纸,工工整整的文字,含情脉脉的语言,无论如何都会令人感到幸福。可又能写什么呢?方明心里想道。道歉抑或是思念?或者是腻腻歪歪的情话?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个过程。在机场需要等候两个小时,时间不是很长,却也无所事事。他摆弄着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然后再由右手换到左手。候机室里出奇的安静,有几个人在昏昏欲睡,大多是插着耳机听音乐的年轻人。方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胸中的郁闷越来越重了。

昆明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几朵云彩闲散地落在天空,静悄悄的。天空很蓝,蓝得空无一物,白云却缥缈无踪,显得很不真实。像梦幻般,在瞳孔里若隐若现。方明看着窗外的云朵懒懒散散地飘落,思绪也随着它们飘远了。卢小可的脸颊越来越清晰,一下子跳进方明的脑海里。他仿佛看见她独自一人蜷缩在卧室里悄悄落泪。他知道,这些不怪他,但他也有一份责任。两个人的冲突绝对不会是一个人的过错。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不是什么大事,也不至于闹到非要离家清净一段时间的地步。他们没有大吵大闹,没有乱摔东西,也没有决绝地指责对方。他们只是在冷战。孤寂、清冷、落寞。想想都觉得无奈。候机室传来登机广播时,方明把思绪收回来,卢小可便在眼前消失了。他惊奇地发现,那些云朵也消失了,天空空空如也,心底空空如也。

转机后方明临窗而坐,当飞机飞上高空时他才发现土地上一切的朦胧与渺小。那些曾经需要仰望的高楼大厦、参天大树、高山与瀑布,都在飞机上这个小小的窗户外面变得模糊起来,它们不过是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图形而已。北方的天是混沌的,朦胧的,让人捉摸不透的,而南方的天则是清新的,空旷的,甚至如水洗过一般。云,本来就是水,一尘不染,无忧无虑。方明独自出来休假,本身就是一场艰难的抉择。况且,家里还撇下怀孕七个月的卢小可需要照顾。这个时候一口气跑到几千公里之外,除非他疯掉了。有时候他自己也想:自己肯定是疯掉了。云朵已经不叫云朵了,它们变成了巨大无边的泡沫或者是连绵不绝蜿蜒起伏的山峰。只不过这些山峰有的地方厚重,重重叠叠,有的地方虚无,飘飘渺渺。

到达景洪机场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傍晚。这边和北方还是有区别的,除了天气之外,在时差上多少也有一些区别。这个时候,北方已经灯火通明了,尚在春寒料峭中。可这里,夕阳依然沉稳地嵌在山头上,暖风拂面,说不出的温润。方明打开手机,微信里果然传来卢小可的一个小哭脸。其余就什么也没有了。方明知道,卢小可这样做已经不错了,毕竟这次出来也有点赌气的意思,从家到这不过七八个小时,憋在心里的那口气不至于这么顺畅地平复下去。方明给她发了一个自拍,嘴角有点上扬,强挤出一丝笑容,只不过这个笑容有些僵硬。背后是一株高大的棕榈树,树冠亭亭如盖,叶子像一柄柄利剑,直挺挺插入云霄。

这叫什么事!?方明心里叹息了一声。他仿佛听见卢小可也在恨自己:方明,你说,你至于吗!?他能想象出她的语气,和自己的一样,恨恨发声,恨铁不成钢,也恨一时冲动。卢小可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的語速很快,逻辑思维来得也快,往往方明说出一句话,她就会在后边跟上三句话,且每句话都能打到心头上。每次闹别扭,卢小可都会说:其实,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一块材料!

那我是什么材料?

卢小可气呼呼地说:你根本不是什么材料,简直就是废物!

方明说:那我恭喜你,你捡到宝了!

这种气话说过不止一次,且不知怎么,越来越频繁了。想一想都觉得没意思。结婚五年,这些话早在耳朵里生根发芽了,根本不用考虑,几乎顺着嘴巴就能蹦出来。五年,天哪,这五年是怎么走过来的?方明自己也闹不清楚。婚姻、家庭乃至如今两人努力造了个还没出世的孩子,都是在这种拌嘴与吵架中生发出来的。比如说要孩子,就是卢小可一时冲动所造成的产物。说产物可能有些不恰当,可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呢?那次她参加同学聚会,在同学们各自吹了一通牛逼之后,紧接着又各自夸起了自己的儿子或者女儿。他们是那么懂事,那么惹人疼爱,那么富有正义感,仿佛维护世界和平、拯救地球的重任已经落到了这些儿子和女儿身上。他们是主宰未来的统治者。

卢小可没什么牛逼可吹,就吹起方明,也吹得有些心里发虚。一个普通国企的普通员工,朝九晚五、三点一线,真没有什么牛逼之处。况且,两个人还没有打算要孩子,拯救未来的重任暂时还没有着落——她没有这个吹牛逼的资本。

打那以后,卢小可对方明下达了最为严厉和苛刻的禁酒禁烟令,并且三个月之内不允许方明碰她。卢小可说:我要把你体内所有的病毒都排除出去,让你的后代干干净净地来到世界上。方明说:那我憋坏了怎么办?卢小可撇着嘴说:你可以用双手创造未来。

不过,卢小可还是十分理解方明的,她看他有时在床头上辗转反侧,也会不经意扔过一个避孕套来,柠檬味道的,特润滑的那种,薄薄的,像雨天里飘起的气泡。但即便这样,方明总觉得有些不尽兴,这种温存变成了一种任务,为了完成任务,他总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卢小可怀孕可以说十分顺利。这段时间她把所有的备孕知识通学了一遍,饮食注意事项、酸碱度测试、预测排卵期……可以说,除了工作之外,她推掉了所有应酬,把心思全部用在了这上面。女人对于一项事情,不专注则已,一旦专注起来,那可是勇往直前战无不胜的。

记得那晚,卢小可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睡裙,头发蓬松地绾着,又偏偏是斜绾的,上面还别了一只十分精巧的发夹,在淡红色的灯光里蹁跹飞舞。在这之前她刻意冲了澡,并且叫了方明一起陪着。洗漱完毕之后,方明躺在床上看手机,卢小可便像鱼一样钻进来了。那一晚,是方明三个月来最为卖力的一次,简直无坚不摧、山崩地裂。卢小可像一枚飘零的树叶,在漫无边际的秋风中起伏不定,又像一条柔软的八爪鱼,紧紧地抓住了方明的身体,不离不弃。

就这一次,卢小可怀孕了。她曾自豪地对方明说:我目前可是孕前准备的一流专家啦。我们单位想要孩子的姊妹都来向我咨询呢。对此方明不以为然,他有些不屑地说:这足以证明,我方家的种子是多么纯正与优良。

出租车是在订机票的时候就一并定下的,在昆明转机时已经电话联系过。方明刚把微信发出去,司机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司机的普通话还算标准:方先生,您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到啦。

按照方明的推算,这时应该到了天黑时分,可太阳依旧精力旺盛,赤条条悬在天空。空气已经非常湿润了,扫在脸上,有些腻腻的感觉。方明告诉司机地址后在机场外独自徘徊。这里客流量不是很多,人们都在懒懒散散地走着,看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急匆匆赶到这地方,竟然一下子不知所措。他是习惯那种快速的生活的,甚至过得有些焦虑。这种焦虑到底来自何处,方明自己也不清楚,总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网在笼罩着整个内心。他曾和同事们交流,有的说他是神经质,更多的则是默默赞同。一个人处身立世,本身就困扰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各色压力之中。房子、车子、票子……仅仅物质上就构成了一个个万丈深渊。那么,精神层面上呢?绘画、音乐、信仰……这些呢?仅凭一部手机一个微信就能缓解这些空虚寂寞,肯定不现实。那么问题来了,怎么才能实现这个现实呢?方明有时自己都觉得可笑:现实,已经变成了理想。

接到司机电话时,方明已经在机场外餐厅里喝了一杯咖啡。这种咖啡是本土产的,比较柔和,淡淡的苦味掺杂着诱人的香气在舌尖氤氲,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司机是一位很爱聊天的中年男人,一上车便递给方明一瓶矿泉水,笑着说道:还请方先生等一下啦,还有一位客人的,已经下了飞机,正往外赶。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也无所事事。方明点了点头,漠然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有些许微风,那些巨大的南国植物的叶子飘动起来,扑簌簌直响,它们极具动感地舞动着,像是对外来者表示欢迎。

五分钟左右,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上了车。她生得还算标致,化了淡妆,南方的潮热使脸颊有些发红。不过,她的身体稍微有点发福,但不仔细观察的话也不是十分明显。她的皮肤很白,有些细润,缓慢的溪水一般耀人的眼睛。

她的行李有些多,方明见她往车上放比较费劲,就下车和司机一起抬到后备厢里。她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辛苦了。

车辆在蜿蜒的山路上驰骋,路并不是很好走,有些地方有些坑洼,也有些陡,这让方明感觉到有些紧张。不过司机已经司空见惯了,他一边开车一边侃侃而谈:看你们的样子,肯定是来度假的了。我们这个地方,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环境优美,最适合度假了。他说话的时候爱比划,一只手就在两个人的眼前晃来晃去。方明想提醒他一句注意安全,但又想他早在这条路上打了无数个来回,就把话语重新咽了下去。倒是这位女子有些紧张地说:这路上安全吧。

司机哈哈一笑:放心啦,我在这条路上跑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开。他掏出一盒香烟,递给方明一支。方明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不吸烟。司机自己点起来,有些自顾自地说:你们的节奏太快啦,把自己忙得晕头转向,哪像我们这里这样悠然自得。在这住一段时间也是好的,可以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

方明心底一动,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生活节奏紧张?

司机笑着说:从你们的面部我就能看出来。

那位女的也插话问:你会看相?

我哪里会看相啊!只是看你们的脸不是很自然,有些松弛,特別是这位先生,眼圈有些发黑,双眼也不是很有神采,肯定是劳累过度引起的。司机的眼睛虽然盯着前方的山路,却把方明说得十分仔细。他笑着说:像你们这个年纪,适当时候就应该出来放松下的。看看风景,泡泡温泉,把心头事扔到天边去,过几天神仙日子岂不快哉?

方明和身旁的女人相视一笑,都微微点了点头。那个女的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道:我叫张晓薇,很高兴认识你。

方明握着她的手,感觉有些湿热。他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问道:您这次准备去哪里?

张晓薇叹口气说:没有目标,出来散散心,随便转转,你呢?

方明有点不好意思,沉默一会儿说:我也是。

司机按了按喇叭,把路旁的一只山鸡惊得扑簌簌飞出去老远。你们看,我们这个地方就是这么原生态,你们可以在这好好玩玩的。

到达客栈时,方明发现和张晓薇定的都是这个地方,他就抢着付了车费。这地方三面环山,一面对水,且本身就建在半山腰,环境自然优美。之所以说是客栈,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它不同于那种砖瓦结构式的酒店,相比朴素了一些,却不失典雅,给人一种宁静的美。它是按照当地风俗,用土木竹楼那种装饰风格建造的,巧、奇、逸,安安静静地矗立在山麓之中,如朦胧女子尚未解开那层面纱般,有些神秘有些安逸,更有一种别具风情的温馨。

房间早在网上预订好了,办理手续比较简单。方明住在二楼,张晓薇住在三楼。各自忙完之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餐厅里的人三三两两各自小声地谈着,并不是很多。方明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给卢小可发了条微信,内容很简单:亲爱的,住下了,放心吧。这次卢小可回复得很快,内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收到。

方明叹口气,点了两瓶啤酒,一条清蒸罗非鱼,一盘凉拌猪耳,外加一碗野山菌汤。啤酒尚未打开,张晓薇也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格子裙,色调比较淡,有些宽松,显得轻松随意。她的头发也随意向后拢了拢,只用一条五色的皮绳扎着,斜垮垮散在肩头,且冲了澡,发尖有些湿润。衬在灯光摇影里,装点得她恰到好处。她先是四处看了看,然后走到方明对面坐下来。张晓薇笑着说:方老师不介意的话,一起吃个饭吧?方明连忙道:美女相陪岂能介意,欢迎欢迎。张晓薇也点了两瓶啤酒,要的菜却丰盛了许多,有当地的烤树蛙、炒竹虫,还有几只蒸山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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