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
天阴着脸,使他感到那苍穹深处有种力量正在紧紧攫住他。
那无形的力也来自地面,因为他租住的地方正在重修下水道,坦克一样的黄色钻机持续地夯击坚硬的水泥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许多年来一直有类似的噪音使他烦躁和焦虑。
孩子的东西昨天晚上已收拾好了,装在绿色的大旅行背包里。他煮熟了鸡蛋,在冷水里泡了一會儿,捞出来后用粗糙的手揉捏着蛋壳,给孩子剥鸡蛋时,他小心着,生怕剥坏了蛋清。当他把剥好的鸡蛋递到那只胖胖的小手上时,女孩用甜甜的声说,谢谢爸爸!
他愁苦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他要带孩子去见一位朋友。
他知道前一天有政府部门发布了红色预警,工厂里停了工,学校里停了课,地铁也停了运,因为台风就要来了。不过他等不及了,再说他已经给朋友说好了要今天见面,不能失信。他所在的深圳是个足够大的大都市,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也隔着挺远的距离。以往他去见朋友时会走路到地铁口,出地铁再转一路公交车,大约用一个半钟头就可以到了。在没有地铁的情况下,转三次公交车的话,大约要两个钟头。
十多年来,他曾多次去见朋友,朋友也曾多次开车去见他。两个人是小学和初中时的同学。他写诗,他在报社工作的朋友也写诗。小时候他们总在一起玩,幻想着飞,经常抡着胳膊飞快地奔跑。初中时他们还骑着自行车去四十里外的地方看山,去三十里外的地方看黄河。只是他初中毕业后就去打工了,朋友则读了高中,又上了大学。
孩子吃过鸡蛋,他背上包就带着孩子下楼了。
出门后他打了辆的士。路挺远的,得花不少钱。以前收入不多的,在工厂里打工的他是舍不得花的,不过现在他不太在意钱了。他身边的孩子才是他在意的,孩子只有五六岁年龄,穿着粉红色的花裙子,圆的脸,大的眼睛,扎着两个小辫。那是他的前女友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
女友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一年,却又和别的男人走了。这种事情并不多见,却让他遇上了。他曾经爱过那个女人,也接受了她和别人的孩子。女人知道他是个善良的人,因此也放心把孩子留给他似的,只是并不知道他会得上绝症。他从医生那儿得知病情后想过把孩子交还给她,但最终也没有打那个电话,她是一个负不了责的妈妈。她总想过她想过的生活,她需要能带给她好生活的男人,孩子对于她来说是个累赘。
他也想过把孩子送回老家,可他的父亲早逝,母亲多病,还需要他生养了三个孩子的妹妹照顾,妹妹也知道那不是他亲生的孩子,肯定不会同意。再说了,孩子是在城市里出生的,不一定适应在乡下的生活,他也希望孩子能有一个好成长环境,有个好的未来。
坐上车的时候风已经起了,不一会儿,就使上了劲似的,吹得整个灰色的空气流动起来,旋转起来,撕开了沉重的云,让雨落了下来。雨越下越大,有些腥味的雨水如同从海里飞起来,又从城市的上空灌下来似的。的士的雨刮飞速摆动着,可前面的路仍然看不太清楚,开得非常缓慢,后来开不动了。
地面上积了许多雨水,雨水浸透了泥土,有几棵也许是刚种下去不久的,根基尚浅的绿化树被强劲的风吹倒了,横躺在路旁,挡住了行驶的车辆。他和孩子被困在车里,孩子最初有些怕,因为暴风雨像一群巨兽般疯狂吹打着城市,让的土也在瑟瑟发抖。他用手拍了拍孩子的小手,对她笑了一下说,不怕,爸爸在身边呢。
如果不是孩子还在身边,他倒是希望风雨再大一些,再大一些,最好把整个城市给淹没了,给吹到天上去。那么想时他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过也只是那么想一想,那样想一想会减轻他的绝望和不幸似的。
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台风把傲骄得不可一世的城市狠狠教训了一下似的,终于离去了,但车子还是无法行进。看样子的士一时半会儿开动不了,他不能总是在车里。车外面的雨小了,有一阵子小得几乎没有了,他就付了钱,带着孩子下了车。
路面上有不少积水,他背上包,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抱起了孩子。他们从大路走到小路上,四处看着,并没发现可以载人的车子。平时随处可见的拉客的电动车也不见了。路程还有点儿远,走起来会显得特别漫长。孩子有四五十斤重,使他走起路来有些吃力。走了一会儿,他的肝部针刺火燎似的疼起来,那疼痛使他的呼吸都困难起来。不得已,他在一个公交站台停下了脚步,把孩子放下来,用发黄的大手按了按肝的部位,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来。
孩子忧虑地看着他,他朝她笑了一下说,哈,没事。
积水退去了不少,空气中却有了一股腐臭的味道,那是从地下涌出的水。那脏水四处漫溢,使偶尔路过的人捂着鼻子。他没有像别人那样捂着鼻子,似乎那种腐臭的味道正合了他像苹果一样坏掉的身体,竟让他有一丝舒服的感觉。不过,孩子也用小手捂着鼻子和嘴巴,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说,爸爸,好臭啊。
他又笑了笑,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又有了些难过。
他觉得自己是个活得满失败的人。自从父亲去世后,十七岁的他便开始外出打工,算起来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最初是在建筑工地上,后来进了工厂。城市也先后换了好几个,从北方来到了南方。他一直在打着一份工,却也没有存下什么钱,在城市里也没有买下房子和车子,就连曾经带给他爱的感受的女人也嫌他没出息离开了他。有时他想,如果自己有一套房子,有一笔存款,能给她想要的生活的话,也许她就不会离开自己了。
他喜欢读书,发表过一些诗,也算是明白了不少人生的大道理,可他仍然无法把握生活,掌控自己的命运。以前他在灰心丧气的时候想过自杀,以逃避在现实中的失败,却没有想到自己会得上那么要命的病。当医生宣布了他是肝癌晚期时,他吓白了脸。那使他发现自己仍然是希望活着的,因为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活,好好爱这个世界,却要离开了,实在不甘心。再说,将来母亲和妹妹怎么办?他所爱着的孩子怎么办?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改变这一切吗?他不能,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透顶的人。
和他相比,他的朋友算是有出息的。
他的朋友诗写得相当不错,出了几本诗集了,是全国都有些名气的诗人,他也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有房有车,妻子是个善良漂亮的女人,两个人也很恩爱。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没有孩子。她曾怀过孕,不知什么原因流产了。他们受到了打击,似乎也不太想要有孩子。社会上各种负面的报道——像转基因食品,假疫苗什么也使他们对人类的未来并不太抱有希望。他还曾经建议过朋友锻炼和保养一下身体,希望他们能要个孩子。就这个问题,两个人还曾经深入谈论过。他主张要的理由是,每次看到孩子,他就会有种幸福的感觉。虽说孩子并不是自己亲生的,可孩子叫他爸爸,把他当成了爸爸。她的声音是那样甜美,她的笑是那样迷人。她还有很多精灵古怪的想法,经常会说出让他吃惊的话。有时她也很调皮,可有时又特别乖顺懂事。他认真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这种没有养过孩子的人,是很难体会到那种美好的,所以,还是要一个的好。
小小的雨水仍然在飘落着,空气湿湿的,在继续往前走时,他走在了孩子的左侧,用身体护着她,为她打着雨伞。伞罩在孩子的身上,而他的身子却露在了外面。他是想爱她多一点,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一点伤害,哪怕是雨。细小的雨淋着他的身子,他的眼睛被雨丝打湿了,视线有些模糊。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望向远处。
远处是大森林般层层叠叠的,被雨洗得发亮的高楼大厦。不过,天际处已经有了一抹明亮的蓝色,蓝色中有了几堆白云朵。那景象使他想到远方会有一个天堂。他愿意相信人死后能继续换一种方式存在,似乎那样的想象对于将要离开人世的他是种安慰。不过他也不确信有没有天堂。不管有没有,只要他活着一天,就得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他的想法是要把孩子托给一个靠得住的人,那样他才能安心。
当他敲开朋友的门时,朋友看到了落汤鸡一样的他,连忙把他让进屋子里,给他拿了些面巾纸,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在电话里朋友已经知道了他来的目的,也和妻子交流过了,妻子也愿意接受那个孩子。朋友的妻子敬着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面含笑意地为他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给他,又朝他点了点头,似乎也有着一种对他的同情。他接过了茶,也对她笑了笑,点了点头。朋友的妻子带着孩子到阳台上去玩了,客厅里只留下他们,一时间,竟然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朋友曾经开车带他到大医院重新检查过,结论是一样的,没得治了。朋友为他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能为他做些什么。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该说的在电话里说了,再说什么似乎都是多余,但两个人总不能一直那样干坐着。
过了很久,朋友終于开口说,今天,风好大啊!
他点着头,也应着说,是啊,是啊,雨也很大,路都给堵住了,有些车被泡在了水里,估计要报废了。
朋友没话找话地说,最近又写诗了吗?
他想了想说,很想写,觉得有很多诗还在等着我写,可我没有心思写了,也写不动了。不过,刚才我在路上还在想,也许我该写一首关于台风的诗。
嗯,抽空写吧,我帮你找地方发表。
嗯。以前,台风来的时候我总是躲在房子里,这一次不一样,我感到台风就像一群狮子和大象,踏着海浪腾云驾雾一般,吼叫着向我奔过来。我的内心在兴奋地响应着,就像只海燕,期待着暴风雨来得更猛烈点儿,甚至希望暴风雨能把我带走,走得远远的,不用再面对那些问题了。但是我身边还有个小拖油瓶,我是那样地爱她,就像她是我的心,我身上的肉,我灵魂里的诗。我担心她的将来。
嗯……
她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应该像别的孩子那样健康快乐地成长,可是她没有生在一个好的家庭,没有一个靠谱的妈妈。我自从得了这个病,就在想,人总有一死,可是爱比死亡更强大。这次在台风里,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心里有份牵挂,有份爱,似乎并不那么害怕死了,这是真的。我得感谢那个小家伙,甚至也得感谢她的妈妈,如果有一天她找到你们,想要回她的孩子,请你们和她保持联系。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也尽力帮帮她吧。不管怎么样,她爱过我,我也爱过她。尽管她是错的,不被我赞同,可我得尊重她的选择……
说着,他的眼角泛起了泪花。
他很快抹掉了泪,又笑着说,你瞧,我被自己心中的那种盲目的爱给感动了。
朋友也笑了,似乎被他感染了似的,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这时阳台上却传来了孩子银铃般的笑声。
两个男人都听到了,那笑声如纯粹的爱,仿佛是从一个孩子生命的深处散发出来的芬芳。
对视的眼睛都放射出一种特别的光,那微笑着的光仿佛稀释了他们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与不安。
如今,那场台风过去挺久了。
只是,那正在渐渐长大的孩子却还经常会问起她的叔叔和阿姨,我的爸爸去哪儿了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