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亮
1
雪下得实实在在,大地多了种收获的喜感。“主题发廊”前被覆了层厚实的松软。冯小马是傍晚来的,身后跟着串蛇形脚印,很快脚印就不见了,女人从玻璃门里面上了叉子锁,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这会儿,冯小马在里间平板床外侧躺着,电热毯从身下传来惊慌的热。发廊内是暗着的,他们已习慣摸索着进行一些动作。事后,大眼女人伸左手揽住他的脖颈,像抱着个巨婴。冯小马闭着眼睛,感觉是躺在静止的花船上。绸质红被子上绣着几朵牡丹,花间还有几条活蹦乱跳的红鲤。女人胸前潮乎乎的,乳房至少应该是C罩杯,走路时一耸一耸的,冯小马侧脸紧贴着她的乳房,甜杏仁味丝丝缕缕漫进他的鼻孔,他咀嚼着她的气味,感觉时间迅速地慢了下来。
屋内还算暖和,电暖气发出微黄的光,如远去的黄昏,暗淡而隐秘。大眼女人湿暖的呼气很轻盈,在他脸上忽左忽右地跳动,很痒。他抖了抖嘴角想笑,却差点抖出眼泪,又绷紧眼眶把泪赶了回去。
大本毕业这些年,工作上常让他感到绝望。他拼命努力本想在总部谋个职位,却被排挤到淄城分公司当了个办公室小职员。公司总部在辉城,离淄城有二百多公里。在婚姻问题上,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被前妻垃圾般扔掉的屈辱感,一直都逼真地在着。他觉得自己像个反刍动物,白日那些所谓正能量的光芒,常在晚上反过来刺着自己。只有在大眼女人怀里,他才有种被重视被呵护的感觉,他常品感着她的呼吸和心跳,觉得自己像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周围包着团静谧的暖。
冯小马模样一般,身材有些“麻秆”,但相亲经历却可以写本书,那是种疼痛的丰富。有个离婚女会计各方面都合适,他们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可女会计家里死活不同意,依然想通过嫁女儿“赚钱”,他拿不出十几万的彩礼。还有个女孩,打着相亲的名义到处“卖”,他知道后断然分手。可女孩竟以染上妇科病为由,非给他要五千元分手费。他不给,女孩就找人威胁他。从那以后,他恐惧和女人深接触。
现在,大眼女人肯定在用力盯着自己。他说过,她的大眼珠子像赵薇,叽里骨碌闪着光。她就常贴着鼻子盯着他,让他看她的眼珠,那些光就奔跑到了他心里。大眼女人很听他的话,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服从,这反倒让他无所适从,在她面前融成了水,不知道该往哪里流。上次见面,冯小马随口指着电视上的女人说了句,穿亮银色的衣服好看,大眼女人接着就买了件亮银色羽绒服,这让她近三十岁的年龄,看起来像个小女孩。她的皮肤很细很白,脸上有瓷器的光亮,让冯小马常想到“红颜薄命”这个词。他觉得他们正走近什么,又好像越来越远。目标很清晰,却又模糊成一片。挣扎一直在复杂感觉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当然,他今天冒雪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说,可又犹豫得像个钟摆。
大眼女人正摆弄着他的头发。冯小马喜欢她把他的头发搞得像团乱草。她把他的头发弄成三七分,四六分,接着再弄成中分,然后用食指刮下他的鼻梁说:“汉奸!”她“哧哧”地笑着,像自行车胎撒了气。他的嘴角翘了翘,感觉有泪滴在脸上。“哭什么?”冯小马睁开眼睛。她表情转换之快让他有些诧异,可他忽然又觉得,欢快和疼痛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就该由同一块肌肉控制。他原来在她身上忙活的时候,她“啊啊、呀呀”的,分不清是哭还是笑。他一直弄不明白,大眼女人到底看上他哪里了。她曾说,冯小马,你像半个哲学家,说话文绉绉的,很好玩。他就回答说,好玩你就多玩会儿。然后就揪住她摁到床上,开始剧烈释放荷尔蒙。
“唉!”大眼女人叹了口气,紧抱了一下他的脖子,又用闲着的右手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小腹,轻声说:“这两天老是做噩梦呢,眼皮也总跳,心慌!”她的声音是甜而纯净的,连叹气声都有敲铃的余音,能在他心里化成糖水。
来时路上,他本来想好了很多笑话,铺垫一下总不至于太尴尬,然后再说出那句铁块般的话。可见到她的一瞬间,他全都忘了。他笑不出来,感觉身体里游过一丝逼真的疼。他挣扎着靠墙坐起来,点上支白沙烟深吸了几口,又瞄了眼闭着的土黄色窗帘,后窗正对着条小街,曾有个傻子扒着防盗网往里看。
冯小马推开她,穿上羽绒服起身,慢慢踱到窗前,扒开点窗帘缝儿向外看,什么都没有。雪小了,远处的路灯模糊成一片,像罩着层浓霾。他咽了口唾沫,郑重其事地说:“我今天给你说个真事儿,是关于一个女人。”他没有看她,只盯着窗外,烟圈在他眼前扩散,慢得诚诚恳恳。她走过来,突然攥紧他的手:“怎么?你外边有人了?”“没有。”他迅速抽离她的手,他觉得应该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才有勇气说出那句话。
他在屋内慢慢踱起步子,好半天,才扭头对她说:“别瞎猜,是关于我父亲和一个女人的。”他抬起头,用力吐了口,一团轻烟在他头顶迅速飘散。
他的语调充满了历史和时间的味道,很激烈的事情,他都说得很舒缓。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冯小马说,“你慢慢听。”他坐下来,轻咳了两声,接着说,“我父亲冯广福是个瘸子,参加过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抗美援越战争,负伤退伍回来后一直没结婚。我是他捡来的。有次大雨过后,远房堂叔冯广待忽然领回个女人,河南口音,说话‘中、中的。女人模样儿,有些像印在火柴盒上的台湾明星林青霞……”他说着,顿了顿,看了眼她的眼睛。
女人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左眼角斜下方,那里有枚褐色的浅痣。他犹豫了下,接着说:“她长得很好看……还有个……酒窝。”
“今天怎么像变了个人,说话吞吞吐吐的。”女人慢慢地说,笑得很勉强。
“你想不到的,我父亲竟是他们的媒人。”冯小马干咳了几声,长“嘘”了口气,才慢慢说起了往事。“父亲当时在县机械厂干电镀活,广待叔在县城帮人开大货车,也不知道怎么给人家牵的线。女人在婚礼现场唱了段豫剧‘抬花轿。父亲当时听着戏,眯着眼,摇头晃脑地,很入迷。本来他和另一个人坐在长条凳上,人家起身他没发现,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女人止住唱去搀,父亲慌乱中竟错抓了把女人的乳房,笑声炸翻了院子。后来,这女人把自家堂屋后墙挖了个洞,临街卖起了烟酒和日用品。小窗口左侧墙上有‘代销点三个字,是我父亲用毛笔写在木板上,再钉到墙上的。”
冯小马“唉”了声,看了眼大眼女人,又顿了顿说:“再后来,我老家槐香镇开始传河南女人干过小姐,特别是她怀孕后,镇上的男人们似乎都很兴奋,见了她就说,广待的枪很管用哈。她也不急不恼。只有我父亲不一样,他见了她总是说‘广待家的,你好!老家的人见面打招呼都是‘吃了吗?这让父亲显得有些另类。他的这个‘你好可不一般。你好有两种解释,一是见了面打招呼,另外就是说对方是‘真好!有次我半夜起来解手,听见父亲迷迷糊糊地说,‘你好!他三婶子你真好!按辈分,我该管这女人叫三婶子。我瞬间听出了蹊跷。第二年秋天,三婶子给广待叔生了个儿子叫轩轩,那孩子整天揪着小鸡鸡不松手。让人想不到的是,有一天我父亲忽然打来电话,那是我本科毕业在辉城工作的第二年,说广待叔出了车祸,他涉嫌疲劳驾驶,开着大东风驶进了徒骇河。”
2
冯小马剧烈干咳起来。他坐在理发转椅上,向下探着上身,双腿弓起,整个身体似乎要折叠起来。“少抽点烟,你不會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大眼女人走过来,轻拍着他的背。他挣扎着坐起:“给我倒杯水吧!”声音带着几分伤感。她打开电灯,晃了晃暖壶:“你看,我也总走神,水都忘烧了。”她说着用电水壶烧上了水。
冯小马忽然有些感动。他想起认识她的那天晚上。
两年半前小暑那天傍晚,冯小马跑到外面喝闷酒。他习惯一个人喝,常用啤酒麻木烦躁的心。离婚后,他似乎总戴着张面具活着。前妻是个私立学校的老师,几年前公派上海学习了半年,回来后就和他离婚去了澳大利亚。后来,他参加亲朋好友的婚礼,每当听到主持人问新人:无论是贫穷、富有、疾病或者健康,你都深爱对方,永不分开吗?他就在台下悄悄撇撇嘴,心里开始泛苦水。
那晚他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直到小饭店关门打烊。他是被人家“请”出来的。无意回住的地方,就开始在街上闲逛。逛到凌晨子时,在小巷子里发现了一家足疗店,粉红的灯光拽住了他的眼睛,冯小马突然迸发出一种豁出去的勇气,他走了进去。
他就在那里认识了她。
一间平房,靠墙两个足疗沙发,只她一个人。冯小马“葛优躺”陷在沙发里,吐出一阵儿酒气。墙上贴着张塑料立体画,上面标着“蓝莲花”三个字,花四周有蓝色光晕,花瓣中心是白色花瓣和黄色花蕊,有浅光从里面耀出来,颇有些神圣感。
冯小马说:“我不足疗,但给你钱,你就陪我说说话吧。”这句话水泡般突然冒了出来,他的心顿时空荡荡的。这几年,一进辉城出租房,他就闭了窗帘,光着脚板在地板砖上走,漫无目的地挨个房间看,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盥洗室和卫生间是隔开的,大大小小一共六个小间。铁锅早就生了锈,他好几个月也做不了一次饭。回辉城总部时总是叫外卖,或拿方便面凑合。别说买房没指望,年年涨房租都快负担不起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屋子里寻找什么,到哪里都用鼻子嗅嗅,还对着家里的每一样东西说话,冰箱,电视,洗衣机,甚至拖把和被褥,他都能说上一阵子,累了就在卧室躺下来,前妻的那些怨言,仍在圆形吸顶灯周围氤氲着,持续不断地压迫着他。原来他干采购,她嫌他经常外出,说她自己除了做饭管孩子,还要赚钱和男人共同养家,这样的日子真是受够了!最后他会借助手,激烈运动身体的某个部位,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然后昏睡。这时,前妻的那些话又都聚集到了脑子里,变成了个小人,张大血红的嘴,在梦里跺着脚骂他。
在足疗店,他指着她说:“你的眼睛真大,是不是和赵薇有亲戚?你叫什么?”
“程辛。辛苦的辛。”女人微笑着说,“老板有事情,我自己盯会儿店,马上就关门了。”他说:“改个名吧,辛苦的辛不好,叫欣然的欣!”他穿着工装,白短袖、黑裤子,说话一套一套的。当然,他没敢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说国事家事,说宇宙说人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这个那个的,直说得手舞足蹈,最后竟激动得呕吐起来。她轻拍着他的背,耐心等他吐完,清理掉,又拿了条热毛巾递给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轻拍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暖,那种细碎的体贴通过背部,流淌到他心里,几乎让他流泪。那晚,许是酒后的缘故,他竟抱着女人哭了起来:“我他妈的就是堆垃圾,被人家扔了还念念不忘!”
女人说:“哥啊,活着都不容易!”她调大了手机音量。
他安静了下来,其实歌声一直都在的,只是他没有听到。是许巍的《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
女人说:“这歌太好听了。听人说,蓝莲花是泰国、埃及和孟加拉国的国花,象征自由和新生。我每天要听很多遍。”“是吗?”他说。心里有些触动,走前主动加了她的微信。慢慢熟悉后,他跟她说了自己的事儿,也知道了女人很深的秘密,这足够让他震惊。
她说,她活着就是来这个世界还债的。她上高中时,暑假领弟弟去河边玩,拗不过弟弟非要下水,当时正赶上河道开闸,同来的,还有同村另外一个小男孩,三人一齐往下游冲,最后,虽都被路人救了上来,但只有她活了过来。她辍了学。母亲经常哭,哭完就打她,说你怎么不替你弟弟死?你活着有什么用?几个月后母亲精神失常,三年后失踪。父亲的哮喘病似乎加重了,但也是摸着什么就用什么打她,她身上经常新伤加旧痕。父母把失去儿子的痛,全都转移到了她身上。她二十岁不到就结了婚,原因是结婚前几个月,父亲得了肺癌,看不起病就把她给嫁了,“赚”了几万块彩礼钱。她嫁的男人比她大十几岁,还懒得出奇,逼她出来打工,挣的钱要全部上交,说那是她该还的债。那小子用她赚的钱,买了个大摩托,经常换着驮不正经的女人,在县城“炸街”,就是去掉摩托车的消音器,让发动机、排气筒的声音震天响。
她说:“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让我一路倒霉到现在。男人也打我,真是受够了,找当地妇联等部门全没管用。打工让我长了见识和胆量,逃到淄城后不久,那家伙就犯事被抓了,我就大胆地提出了离婚,终于,法院判离了。”
她说:“你不要看不起我,我干的可都是正经营生。”
他在微信上给她回了一大串笑脸,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就在暗中观察她。碰到讨饭的,她就给人家个一块两块的,心眼不错。有次竟然碰见个无赖浑身上下摸她,她大喊大叫,声音灌满了整条小巷。冯小马忽然就冲了出去,和那家伙厮打起来。
她有些吃惊他的勇气。后来,她请他在家里吃饭,看着她炒菜烧汤的,看着她的影子映在墙上,随着火焰欢快地跳动,他有种久违了的幸福感。几天后,他送给她一个捕鼠笼,有天晚上她在店里忙完后回到家,发现竟逮住了一只大老鼠,惊讶的是,这老鼠还生了四只小老鼠。她找他商量,最终都没舍得扔掉,开始拿花生、瓜子和米饭,宠物一般喂养着老鼠一家。不久,房东知道了此事,连笼带鼠抛进了河里。
再后来,大眼女人开了家理发店,他们就好上了。
他告诉她,小时候的梦想一点也不远大。
“是什么?”她问。
“孩子做作业,我看书,老婆在旁邊打毛衣。”他说,“可对我来说,实现这个也很难。”
她没说什么。没多久,他就收到了她打的毛衣。
可是,冯小马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担心女人的男人几年后从里面出来,会不会再来找她的麻烦。
3
水开了,蒸气弥漫。
大眼女人倒了杯水,又用另一只水杯扬了扬,递了过来。冯小马喝了一口,他有些失神,握着杯子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下去。
“都觉得三婶子迟早要改嫁,待不住的。有阵子,镇上都在传她和我父亲一些不清白的事情。我开始也不相信,父亲好面子,他不会那么做。就连洗个澡,他也从不下河,总是关门闭窗在屋里,捂得严严实实地洗。三婶子有次对我父亲说,大哥,我是真命苦啊,两个男人都让我给克死了。那晚我父亲没睡觉,在院子里唉声叹气蹲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地的烟头。”
“后来呢?他们结合了吗?”大眼女人忽然插话说。
“后来,我父亲领着三婶子和孩子去了县城,三婶子到机械厂食堂干临时工。他们都穿着身唐装,弄得跟情侣似的。空闲的时候,还到处瞎唱戏。”冯小马突然停下来,似乎陷入了思考。他起身拉开窗帘,雪几乎停了,路灯耀在雪地上,有些亮剌剌的。屋子里突然有种让人恐惧的静。
“几个月后又发生了件大事儿,轩轩丢了。在县动物园门口被人拐走了,找了好久都没有结果。后来,三婶子也失踪了。就这样,直到有年夏天,我父亲在辉城人民医院去世,也没有三婶子的消息。父亲是突然昏迷的,住院一周,才65岁就去了。”
父亲去世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嘴巴张张合合地,冯小马耳朵凑过去,父亲说出的好像是“你好”两个字,也像是唱了句什么。父亲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脸上挣扎出笑意,眼角却涌出了泪水。
一阵沉默,能听到女人的呼吸声,时快时慢。她背后的墙上,是那幅“蓝莲花”立体画,蓝色的光晕笼罩着她。她忽然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赶紧转过头。人与人之间的感觉真是奇妙,她曾说她无限向往自由和新生,却在他面前变得懦弱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看着他,轻声问。
是啊,我到底想说什么?冯小马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没什么。医生后来告诉我,父亲裤裆里的那个东西没了。这狗日的战争!”他郑重地看了女人一眼,她和三婶子一样,眼角都有个浅痣,一模一样,别人管这个叫克夫痣。
他本来是想说分手的,但讲完父亲的故事,他反而释然了。他庆幸自己没有说。
她没再说什么,却还保持着听的姿势。屋内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他走到窗前,看着零散的雪花,他觉得他应该为父亲虚构一个美好的结局。父亲是在夏天死的,去世前常说,心里热,热啊!他以后要把父亲想象成死在冬天,在老家槐香镇发丧时下了场大雪,来吊唁的人很多,车辆有好几里地,都排到南边邻村的村口了。三婶子忽然就出现了,她围着父亲转了三圈,然后就唱了起来。她敲着木鱼,唱的是《三哭殿》。
他说:“忘了给你说了,我们淄城分公司最近要关门了,网络冲击得太厉害。我明天要回去一段时间,以后会联系你的。”
她仍然什么也没有说。
冯小马离开时,她忽然抱住他说:“咱们跳个舞吧!”她又放起了那首“蓝莲花”——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
才发现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远
……
雪已经停了。大地一片苍茫。
他们从屋内跳到屋外,地上两排模糊的脚印。她的指尖冰冷,发丝凌乱。他的心却越来越潮湿,像经过了整个雨季。她很柔软地贴着他,在他耳边轻轻唱着。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上,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领子,凉凉的。灯光华丽而温暖,水一样漫过来。
他说:“就这样一直跳下去吧。”声音很轻,像一片落在雪地上的树叶子。
他以为她不会听到。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她说:“嗯。”
他又说:“明天,我还来,来向你道别。”说完,他把头埋在她的发间,摩挲着她的头发,她洗发水的香气在他唇边弥漫,他吸不够似的深深呼吸着。
她抬起头:“过了明天,你就不会再来了,是吧?”
他像被点破了心事,不自然地看向远处,远处一片纯白,苍凉而无涯。他突然提高声音说:“怎么会?不会的。怎么会不来,你在这儿呢……”他有些语无伦次,声音却四季分明一样清朗,还夹着一丝轻笑,大大方方地,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像是为了呼应他的语气,也笑了,说:“好啊,我等你。”
“好,明天见!”他松开她,后退一步,站住,对她说,“累了,不跳了,回去了。”说完,像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又急急地重复了句“明天见!”
她在雪地里向他挥手,他后退着走,他们的距离在一点点变大,他看着她的手臂渐渐变得空洞,模糊,遥远,最后,寒冷地凝固成了一个点。
当天晚上,冯小馬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开始做梦。梦里,乱七八糟的,前尘过往,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还有父亲和三婶子。梦的最后,时空无声地破碎了,山河化为灰烬,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四处游走,像片心高气傲的影子。一整夜,他都被这种辽阔而冰冷的恐惧包裹着,醒来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了主题发廊。
他到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雪花,雪花大而饱满,他们昨天跳舞的脚印已经不见了,想必夜里一定也下过雪。
大眼女人给他开门,看见他,眼里的惊喜像一道光,把他给罩住了。
他和她站在屋子中间,屋里光线不太好,电暖气黄黄的,窗帘半开着,能看见雪花在飞舞。
“来跟你告别的。”冯小马轻声说,“下午就要去总公司报到,没时间了。”
说完,他想起昨夜的梦,梦里没有大眼女人,他心里一阵酸楚,靠近她,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脸色由青变白,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的那道光,也慢慢地淡了,散了,不见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一瞬间就历尽了沧桑。他想安慰她几句,她却突然笑了,淡淡地说:“你坐啊,坐吧。”转身去拿水壶,又回过头,像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断了,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看,我又忘了烧水。”
他想走过去,抱紧她,抱在怀里,不顾生死地抱在怀里,就像她每次抱着他一样。可是他没有,他坐了下来,强迫自己不要动,他说:“回去后,还不知道总公司怎么安排,反正这里的分公司肯定是要关门的。”
她愣了片刻,回答他:“好。”
他看着她,此刻的她,在昏黄的光线里,每一个动作都了无牵挂般静谧,他好像看见一片光,在她身上缓缓地流动,她就站在那片光里,美得不容冒犯。四周静极了,他心里突然有种剧痛后的恐惧,绵延不绝,几乎让他落泪。
整个见面,他都在等她问他,问他还会不会再来,问他什么时候再来,问他他们到底有没有未来,反正问什么都行。她的话就像上苍赐予的一个密码,来帮他打开命运之门。可是,她没有。她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帮他倒水。水凉了,她就再换上一杯。
“我走了。”最后,他说。
“好。”她站起身,跟他走到门口。她没有出门,就站在门里边,脸似漂浮在一片水里,眼睛那么大,那么大,他能在里面看见完整的自己。
雪又大了起来,风呼啸着吹过,冯小马身上很快就落了一层雪。
4
两年后,又是一个冬天,淄城分公司重新开业,公司派冯小马负责。
经过两年的努力,冯小马已由一名普通的办公室职员升到了经理层,并在总公司负责重要岗位,这次来分公司工作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的。
他每天都很忙,从早到晚,办公室不断有人进出,请示、汇报、签字,工作上的事情千头万绪,他经常忙到很晚才回家。
外面又下起了雪,这个冬天的雪真多,不大,每次都这样,零零散散,没有边际也没有左右,就像小时候的诺言,说说也就算了。
冯小马在窗前站了会儿,看着雪花被风卷走,又被风吹回来,他知道不会再有人进来了,员工都下了班,办公区静得明明白白,他关上门,想好好休息一会儿就下班。
有人敲门,很轻,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有些进退两难。
“请进!”冯小马头都没抬。他也的确是累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等了会儿,没有人进来。冯小马苦笑了下,最近,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他知道他在等,等程辛。他在微信上无数次告诉过她,我回来了。公司又重新开业了,就在原来位置的东边,不远,几百米。你来吧。
可微信从来没有理睬过他。
那次分开后,冯小马离开淄城,回到了总公司,他们有一个月没联系,再联系时,发现已经联系不上了。冯小马回到淄城去找程辛,可她已经不在那儿了。他就到处找,拼命给她发微信,发了不知道有多少条,可始终没有回音。几个月后,他又来到淄城,程辛原来开理发店的地方已经拆迁,夷为平地,被圈在一个大园子里。
冯小马感到有股悲伤,泉水般注入他的心里。他毫不犹豫地起身,又来到程辛开理发店的那块地方。
这里已经建起了高楼,有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子从他面前走过,背着书包。
冯小马叫住了他:“问你个事儿,这里原来是不是有个理发店?”他指着那片高楼,“这些楼没盖起来之前。”
男孩子想了想,摇了摇头。
“就在那里。”冯小马指着第一栋高楼,他记得很清楚。
男孩子腼腆地笑了下:“真的没有,我家原来就住在这里,我每天上学都从这儿路过。你看,那就是我们的学校。”
冯小马看见了,那个学校他早就知道,他以前去找程辛,也无数次从那里路过。
“不可能啊,”他说,心像突然失去了方向,“不可能的。这里就是有个理发店,叫‘主题发廊,是个眼睛特别大特别大的女人开的,你再想想?”
“没有。”男孩子挠挠头,肯定地说,“真的没有。这里我非常熟悉,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
冯小马点头,挥手和他道再见。雪花大了起来,风呜咽着吹过,那片高楼在风中晃了晃,突然变得模糊起来。
男孩子似乎觉得他很好玩,走了几步,又回头:“你是谁?也经常来这里?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啊。”
冯小马勉强笑了下,慢慢地说:“是啊,两年前,我经常来这里,我也没有见过你。”
男孩子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冯小马吸了口气,心里也并没有多失望,时间无岸,四季倥偬,只要程辛还在这个城市,他总能够找得到她。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