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家的红杉树

2019-07-29 00:43刘广胜
当代小说 2019年5期
关键词:阿巴白蚁护林员

刘广胜

我刚记事的时候,姥爷家的那棵红杉树已经非常高大,塔状的树冠直插云天,八里外都清晰可见。我村离姥爷家八里路,母亲常站在寨墙上指着娘家的方向给我说,看,那是姥爷家的红杉树,方圆百里独一无二。母亲说得没错,在那时的华北平原农村能生长这样一棵亚热带树种,的确稀罕。但母亲不知这棵树将随着它主人的宿命走到生命的终点。

那年秋天,姥爷病入膏肓,气如游丝了。母亲忙收拾一个装着布料、棉花的大包裹,领我往她娘家赶。边走边说,你姥爷勤劳、节俭一辈子,活得不值。接着又说,死了好,死了不用受罪了。那时候,我对生死还没有清晰的概念,又不和姥爷一起生活,所以不悲伤。母亲扯着我的手,走过两边长满庄稼的农耕路,我记得黄了叶子的庄稼地里有很多蝈蝈在叫。

姥爷坐在土屋门前的旧木椅里,形如朽木,干柴般的两只手垂在扶手边,脑袋紧贴靠背,努力保持着当过半年财主的尊荣,两眼空洞无光地盯着他二十年前栽下的那棵红杉树。树下站着五六个中老族人,他们手里拿着钢錛、铁锯之类的伐木工具,正在商讨怎么才能把这棵大树撂倒。舅舅弓腰仰脸地听着,像只站立的大龟。舅舅是个驼子,背上总像叩着一口铁锅。不久,舅舅说,就这么着吧。接着,一个腰缠绳索的族人猴子似的往树上爬去,其他人也开始忙活。舅舅走到姥爷身边,扯了扯父亲早已褪色的青衫说,爹,放心吧,你种的这棵树还让你带走,它足够口五寸的木头。姥爷嗓子里发出一串窸窣声,不知在说些什么,那双似乎将要放大的瞳孔死死朝着杉树泛着金黄色的塔状树冠。街上,喇叭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穿过湛蓝高远的天空传来,那是相当的雄壮。

母亲坐在姥爷身旁的阳光里,一针一线地在为她父亲做着送老衣。姥娘过世得早,她是他唯一的女儿,最后的一身衣服只有她来做。我不知道姥爷当时是否还能思想,如果一个思维正常的人看着众人为自己的死事忙碌,是欣喜,还是悲哀呢?

族人做好了伐树的准备,老族人喊:榔头,告诉老爷子一声,伐树啦!

舅舅说:爹,你老看好,这是你的树!

姥爷还是在嗓子里发出一阵窸窣的声音。

舅舅甲壳虫似的走到树边,拍了几下,摆摆手说:伐!

几个族人远地里拉紧绳索,两个中年人开始拉动铁锯,随着唰唰的拉锯声,木屑便飞溅起来。老族人插不上手,便站在一边讲起这棵树的来历。他说,这棵树是淮海战役的时候,榔头他爹送军粮时用独轮车推回来的。因为这种话早不新鲜,所以没人愿听,他们磨磨蹭蹭地抽动锯子,都想蹭到饭点打打牙祭,至于死人的事并不思想太多。树锯到过半的时候,我舅舅仿佛发现了什么,赶忙叫停。耳贴树干听了一会儿,既诡异又惊恐地问:“你们听到了什么没有?”

大伙说:“没有。”

舅舅说:“不对,你們仔细听听。”

帮忙伐树的族人都聚拢在大树周围,竖起耳朵听来自树干内部的声音。他们听着听着,神色便紧张起来,的确有一种难以琢磨的声音在响,尽管微弱得像电磁波一样,但蕴藏的力量足以让人恐惧,所以都惊恐地愣在那里。这时,树冠开始摇摆,叶片纷纷飘落,树干颤颤扭曲,并发出爆裂的咔咔声。见多识广的老族人大喊一声:“树鬼来了,快躲开!”众人这才抱头鼠窜。接着红杉树呼啸而倒,拍得遍地尘土飞扬。尘埃落定,大家却找不见树干在哪里,只见遍地铺满落叶残枝和一堆一堆树体的残片,残片上附着疙疙瘩瘩的蠕动的白色物体,像泼洒出去的一个个大米饭团。不久,这些白色物体开始聚拢,很快簇成一个翻滚的大球,并集体发出带有某种波段的嘤嘤的声音。大家都傻在原地,不知所措。

“白蚁成精啦!”老族人说。

“我们再帮不了你什么了。”族人扫兴地走去。

舅舅突然大叫一声,举着姥爷扫街用的大扫帚冲上前去,嗷嗷叫着,照那旋转的大球拍打起来,几只因树倒受惊飞到屋顶上的老母鸡也“咯嗒咯嗒”地前来参战,一时间院子里乌烟瘴气。母亲对毁了大树的白蚁也十分恼怒,端着一盆热水泼过去,白蚁军团却没有溃散,而团得更紧,哧哧尖叫着吐出一缕青烟,直飘到姥爷的木椅前。姥爷睁着眼睛,头倒向一边,早已咽气了。

舅舅羊叫般的哭声重新将族人召回,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姥爷的死,而是成精的白蚁。白蚁却奇迹般地消失了,有人看见一个白色大球翻滚远去,所以他们坚信是白蚁精带走了老人的魂魄。这种诡异而神秘的传说很快传遍十里八乡,并且流传至今。

那天,舅舅哭得一塌糊涂,他骂自己不孝,答应给爹做口红杉棺木却没做到;他骂自己无能,守了十多年的杉树却让白蚁精给吃了;他骂命运对爹不公,一个精明、勤劳、节俭、和善的人为啥一生皆不如意,到老连一口像样的棺椁都混不上?

第二天,姥爷躺在门板改成的棺材里,被族人抬走,埋在村西的林地里。

舅舅在他父亲坟前跪了一夜,千百遍地说:“爹,您等着,儿子一定给您做一口五寸红杉棺木!”

为姥爷做一口红杉棺木,成了舅舅一生最大的心病。

姥爷过了头七,他仍没去参加生产队劳动,而是走南闯北地去找红杉木,据说他跑遍了方圆百里的大小城镇,却一无所获。等他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生产队长立刻去找他。队长问他为什么不参加劳动,他说去找红杉木了。队长问找红杉木干什么,他说给父亲做棺材。队长说你父亲不是入土了吗?还做棺材干什么?他说父亲用的不是红杉木棺材,要给他换成红杉木的。队长很不高兴地说,你这个地主羔子是在编理由逃避劳动,而且还搞封建迷信,再不参加劳动,我就停分你的口粮!舅舅说,停就停呗,反正我给父亲换不了棺材,什么也不会做。队长往他脸上吐了一口浓痰,骂他是“魔道”,接着就停分了他的口粮。

村里人都知道舅舅神经了。自从姥爷过世之后,舅舅的确不同于以往了,以前他十分温顺,村里男女老少都可随时随地训斥他,或拿他开心,比如他拉车跟不上别人的步伐,收割落在了别人后头,人们就骂他“骡子鸡巴,没屌用”,他也是咧嘴笑笑。孩子们也经常作弄他,成群结队地跟在他后头学他走路的丑模样,有时还故意使个绊子将他绊倒,好多次嘴上摔出了血,他都是默不作声地走开。现在不同了,他突然变得暴戾起来。秋后,各家各户都分到了大堆小堆的地瓜,唯独没有分给他,他怀里揣着把刀子去找队长。他说,国家的分配政策我懂,人七劳三,地瓜是半年的口粮,你不分给我,我就天天来你家吃。说罢,他就掏出刀子,拿起队长家的一块地瓜唰唰地削,削下的地瓜皮飞了队长儿子一身。队长看他有点想玩命的架势,就给了他七成的地瓜。村里的孩子也不敢再招惹他,一是听大人说,榔头魔道了;二是他曾拿刀子把作弄他的几个孩子撵得哇哇大哭。村里男女老少没谁再搭理他,他便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一个人嘟嘟囔囔地在路上走,像一条丧家之犬般落寞。

我舅舅觉得这样更好,自己就可以天马行空,去更远的地方找红杉树了。接下来的日子,他又去过几个地方,也找见几根粗大的红杉木,可价格高得要命,最细的一根也要百元。他算了一下,即使不吃不喝攒上十年的钱,也买不起这么一根木头。他突然明白,先前的奔波完全是一种徒劳。在返回的路上,他苦思冥想怎么才能搞到一棵红杉树?他想起死去的父亲,想起家里曾经拥有的那棵树,才领悟到父亲种树的远识和苦心。那就像父亲一样植几棵红杉树吧,反正自己还年轻,尽孝不分早晚,等父亲二十年祭的时候,树就可以成材,许下的诺言就可兑现。于是,他决定出趟远门。离家前,他用破砖断坯把屋门封了起来,到集市上卖掉了家养的几只母鸡和部分口粮,去供销社扯了九尺绿布,然后径直来到他的姐姐家。他说自己要出趟远门,怕路上盘查,想打扮成串联的学生模样,让姐姐给他做身绿衣裳。我母亲看他决绝的样子,不得不答应他。

那天,母亲给舅舅炒了几个鸡蛋,温了一壶酒,权作为他送行。母亲坐在一旁,一边看他喝酒,一边为他做衣裳。喝着喝着,他的话就多了起来。他说,姐,咱家那棵红杉树是咱爹淮海战役的时候,给共产党送军粮时推回来的,你知道不?母亲说,是三棵,爹打算一棵给我打嫁妆,一棵给你娶媳妇,一棵自己做棺木,可死了两棵。舅舅问,咱爹为啥头土改又买了八十亩地呢?要不买,咱家就是贫农,他就不会受这么多的罪,咱俩也就不会受欺负了。母亲反问,咱爹没给你讲过?舅舅摇摇头说,没有,一回也没有。母亲叹口气说,咱爹一生有两个愿望,一是倾其所有置办一份家业,二是死了能有一口红杉棺木,这两样都落空了。后来舅舅喝醉了,反反复复地问他爹买地和红杉树的事。他每问一次,母亲就给他讲一遍。我查着指头,那天舅舅至少问了六遍,母亲也给他讲了六遍。舅舅要问第七遍的时候,刚说出“咱咱爹……”就一头栽在面前的饭桌上。我看着醉倒的舅舅问母亲:“舅舅怎么总是说同样的话?”

母亲说:“你舅心里难受,他愿叨叨就叨叨吧。”

第二天一早,舅舅穿上绿色新装,就朝他想象中的目的地出发了。

舅舅的目的地是一个叫黑龙山的地方,他曾经听父亲说过红杉树是从南面黑龙山推回来的。当时正在打仗,炮弹鸽子似的在天上飞翔,地上铺满烟雾和隆隆的炮声,一片片的红杉树被连根拔起,父亲就捡了三棵完好的杉树苗推回了家乡。黑龙山,具体在什么地方,舅舅是模糊的,但他坚信一路向南,绝对会找到红杉树的故乡。

舅舅混迹于串联的学生队伍之中,一直向南走。他问人家去哪儿,学生们告诉他去上海。他问去上海是否路过黑龙山,学生们说,我们去上海,管他黑龙山干什么,你跟着走就行了。舅舅说,那时铺着砂石的国道上全是南来北往的红卫兵队伍,身上清一色的绿装,袖子上戴着红袖箍,手里举着红宝书。

舅舅跟着学生队伍走了七天,到达了淮海战役的中心城市徐州。学生队伍要停下来进城闹革命,舅舅的心思全在红杉树上,就趁夜色掩护开小差了。当时全国各地都在清理阶级队伍,身上没有证明信的人随时都有被抓起来“革命”的危险,他只好昼伏夜行。一天清早,他准备找个地方躲避,突然看见了前方漫山遍野的红杉树,当即决定停下前进的步伐。走进红杉林不久,他就躺在铺满落叶的地上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感觉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蹭他的脸,睁开眼睛,吓得他大叫一声,一条伸着舌头的长毛老花狗就站在他面前。花狗身后,一个五十多岁的护林员举着一把铲子问他干什么的。他支支吾吾,不敢言明身份。护林员就把他带到山头的一间小石屋子里进行盘问,他说自己是串联掉队的学生。护林员说,你说谎。接着问他学校都开什么课程,舅舅答不上来。护林员说,老实交代,老子放你走;再不老实,送你革委会去!舅舅不敢再隐瞒下去,就一五一十地讲了原由。护林员说,你老实在这里待着,我去去就来。护林员领着老花狗下了山,舅舅又躺在小石屋里睡去了,他知道逃跑是更愚蠢的行为。护林员返回小石屋的时候,给舅舅带来了一口小铁锅和几块地瓜。他说,看你也像个老实人,树苗一定会送给你,但要在合适的时候找个合适的理由才行。你要记住一条,千万不能偷,不然,你会很惨!说完,护林员又下山去了。

第二天,一个罗圈腿的女孩提着小篮子来到石屋,篮子里仍是几块地瓜。舅舅问她护林员咋没来,女孩只笑不答。他又问女孩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女孩还是笑而不答。他不再问,开始生火煮地瓜。树叶潮湿,屋里冒出浓烟,女孩立刻“阿巴阿巴”地叫起来,并两只手不停地比划。舅舅不知她在说什么,一时愣在那儿。女孩拿起一根木棍扑灭冒烟的火,然后罗圈着两腿走出屋去。不一会儿,她抱来了干树枝,重新替舅舅生了火,锅下生起蓝莹莹的火苗。从这一天起,这个圈着两腿的聋哑女孩天天来给舅舅送吃的,除了地瓜之外,还会有杂面窝窝和萝卜咸菜。一天,女孩提来一只“咯咯”直叫的老母鸡,用一只手在鸡脖子那儿比划着,让舅舅杀了它。舅舅摆手,告诉她不能杀,说这是一只正下蛋的母鸡。女孩拿起菜刀,一刀将鸡头剁下来,那没头的母鸡竟在屋里蹦跶了好久才死,女孩心疼得哇哇大哭……

护林员提着半瓶白酒上山來了,把煮熟的鸡腿分给女儿和舅舅,自己举着瓶子一口一口地喝酒。他问舅舅上山有半个月了吧,舅舅说,整整十七天。护林员把空酒瓶扔到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纸给我舅舅。舅舅见一封是他女儿的结婚介绍信,一封是树苗的证明信。证明信上说,三棵红杉树苗是护林员女儿美妞出嫁的嫁妆,请沿路各单位放行。舅舅看过信,一时不知说什么。护林员说,这事你看着办,同意,就把人和树带走,不同意,马上滚蛋!舅舅这才说,只要你老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您的女儿。

当天,我舅舅和美妞就抬着三棵红杉树苗离开了美妞的家乡。

舅舅是踏着那年的第一场雪回到家乡的。他和美妞日夜兼程,路上整整走了五天五夜,最后两天下起了雪,他们也没有停下脚步,直到第五天的黄昏,才结束了这段艰苦的跋涉。舅舅推倒封住屋门的破砖断坯,先将树苗扛进屋去,才去照顾美妞。他问美妞冷不冷,美妞连“阿巴阿巴”的气力都没有了,两条罗圈腿抖成一个扇动的O型,接着就瘫倒在地。舅舅忙将美妞抱到床上,想帮她脱下鞋子,美妞却“哇哇”大叫。舅舅点上煤油灯,见美妞的双脚肿得像两只气蛤蟆,并且和鞋底已经粘在了一起。他这才想到自己,脚硬得像两块冰坨,麻酥酥的,没有半点疼痛的感觉。他忙去灶台那儿烧了一盆温水,让四只脚都泡进去,半天脚和鞋子才分开。那天晚上,他们没吃任何东西,就躺在僵硬的被子里睡觉了,美妞的两腿正巧卡住舅舅的胳肢窝,两人都觉得很暖和。

母亲听说舅舅回来了,还领来一个媳妇,传信人故意说美妞是个大美人,把母亲乐得不行不行的。她说,这下我娘家有盼头了。母亲当即包了一床新被子和一件她不舍得穿的红绸子棉袄,领着我来到舅舅家。她第一眼看到美妞时,便皱起了眉头。当时,美妞正提着一篮草木灰往东墙根那儿走,歪达歪达像只母鸭。舅舅奋力在刨着树坑,坑深没过他的肩膀。母亲走过去打招呼,美妞看着我们“阿巴阿巴”,母亲再次皱了皱眉头。舅舅说,美妞的家乡漫山遍野都是红杉树,她爹又是护林技术员,她定懂得如何种植红杉树。那天,美妞俨然一个植树技术员,将土杂肥、草木灰和泥土掺和均匀,先下一部分到坑里,然后把树苗立在树坑,再下一些土进去,亲自抱着树转着圈子将土踩实,之后浇上足够的水,最后用麦草盖上,即算大功告成。三棵树栽下来,美妞热得满头大汗,那鼓着许多冻疮疙瘩的烧饼脸红扑扑的。

回到屋里,母亲帮他们重新整理了床铺,把带来的新被子铺在床上,又把那件红绸子棉袄套在美妞身上,美得美妞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尽管长得像穿着一件大衣。

第二年仲秋,舅舅和美妞来我家走亲戚。美妞一见我母亲,就“阿巴阿巴”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往上跳,弄得母亲一头雾水。母亲以为是舅舅揪着头发打了她,便责备舅舅说,美妞离乡背井跟了你,要好好待人家。舅舅马上纠正说,不是不是,她是告诉你红杉树长高了。母亲噗嗤一下笑了。那天,母亲照例给他们炒了四个菜,温了一壶酒。舅舅边喝酒,边说他的红杉树,树正在茁壮成长,十几年就能成材,到时候一定请个好木匠给父亲打一口五寸大棺材。他讲得没完没了,我听得索然无味,幸亏几个玩伴喊我过家家,不然,真不知道要听他唠叨到什么时候。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淡漠了舅舅的家事,好几年不记得舅舅家里发生过什么应该记住的事。我上初中的那年春节,舅舅和美妞来看我母亲,他很难过地说三棵红杉树不知什么原因死了一棵,还流了许多眼泪。母亲马上安慰他说,树死了,还能栽;人死了,全没了。你别整天红杉树红杉树的,还是多关心一下美妞吧,她才是咱家的希望。

再次见到舅舅又是三年后的事,那时候我已离家读高中了。这年暑假,母亲让我陪她去看舅舅。来到门口,院子里却静得出奇,母亲大声喊“榔头”。院里没有舅舅的回声,只见美妞从木棱子房门里探出头来,一副惶恐的样子。见是我们,她才歪达歪达地跑到两棵红杉树那儿,“阿巴阿巴”地叫嚷不停。如今两棵红杉树已长得根深叶茂,树干笔直,差不多有檩条子粗了。我和母亲走到红杉树跟前,才知道美妞不停叫嚷的原因,靠北边的那棵树老根处不知被谁揭掉几块皮,树的血液还不停地往外流淌。母亲问弟弟去哪儿了,美妞双手反剪到背后往外走了几步,指着大门外“阿巴阿巴”。这时候,堂舅走了进来。母亲问,榔头呢?堂舅说,抓派出所去了。母亲问,为啥抓他?堂舅说,队长家的猪啃了他的树,他砸死了队长家的猪,队长让他赔猪钱,他赔不起,派出所的人就把他抓走了。母亲叹口气,停了一会儿,又问堂舅,队长让他赔多少钱。堂舅说,二十块。母亲一声不吭地从衣兜里掏出钱来,吩咐堂舅跑趟派出所把人赎回来。半晌的工夫,舅舅回来了。他不给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到受伤的那棵红杉树那儿,蹲在地上喃喃自语。母亲数落他说,你办事咋不过过脑子呢?要是有人砍了你的树,你还把人杀了?美妞从灶下掏了半盆草木灰,和了泥巴,舅舅一下一下地敷在树的伤疤上。母亲并不像舅舅那样关心红杉树,时常挂在心上的是美妞。她经常给我说,你那个“阿巴妗子”,要生不出下辈来,你姥爷家就绝户了。那天,等舅舅心情平复下来以后,母亲问舅舅,你们一起过八九年了,咋还没影儿?舅舅说,她这个样子,白搭,咱家到我这儿算为止了。母亲说,她孬好是个女人,再秕的谷子也会发芽。

第二天,母亲领着美妞去了县医院。妇产科医生说美妞输卵管堵塞,母亲一次给她抓了三十服中药,整整装了一包袱。回来,就给她熬了一服。美妞捧起药碗,“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两眼直冒泪花子。母亲用手给美妞比划,意思是喝完这些药,就能生个大胖小子。美妞揉揉肚子,脸上流露出既羞涩又幸福的表情。

这年秋天,被猪啃了的那棵红杉树呈现出死亡的迹象,尽管舅舅和美妞百般挽救,树叶还是在一场秋风中荡然无存,接着树干一天天发黑变干。舅舅又揣上刀子去找队长,他说,我杀死你家的猪,赔了二十块,现在我的树死了,你说怎么办?队长问,你想咋办?他说,你去弄棵同样的红杉树给我栽活,两清。队长觉得这是胡搅蛮缠,就拉着我舅舅去派出所评理。所长说榔头说得在理,把当初收他的钱赔他好了。回来的路上,队长觉得憋屈,想揍舅舅一顿,没想舅舅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子,队长撒腿跑开了。

舅舅用赔偿的钱又给美妞抓了几十服中药,吃完还是没动静,舅舅算是死心了。一次,他给我母亲说,今后不要再给他们钱了,美妞吃了近百服中药也没见成效,倒是让她吃药上了瘾,一天不吃,就“阿巴阿巴”地乱叫唤。母亲很坚定地说,接着吃,直到生下孩子为止。

舅舅觉得自己这么个不人不鬼的人不該再有什么奢求,这辈子能兑现对父亲的承诺也就心满意足了,所以仅有的这棵红杉树成了他唯一的祈盼,并且终日为它提心吊胆,唯恐它也像死去的同伴一样不能成材,于是,就倍加看护。一天,他发现树上有几只白蚁在爬上爬下,心里十分惶恐。他问美妞该怎么办,美妞抱来一只母鸡,把白蚁啄食了。但他仍不放心,觉得爬在外面的白蚁好对付,如果树干里面窝藏着白蚁怎么办呢?他立刻去了林业站,死缠烂磨地请来一个技术员。技术员看了看红杉树,开了个药方,让他买一种专门灭白蚁的药物定时喷洒。他马上照办,直到白蚁无影无踪,这才放下心来。

舅舅视树如命,树像被他宠着的孩子无忧无虑地疯长。

这是舅舅栽下红杉树的第十八个年头,树干光亮、瓷实、笔直,标准径度已超过四十公分,冠高远超姥爷种下的那棵树,站在我村的寨门口就可看见那葱茏的树冠。这段日子是舅舅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他的树蓬勃生长,实现愿望日益临近。美妞又无征兆地怀上了孩子,村里的赤脚医生说百分之百是个男孩。舅舅几乎活出了人的自尊,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与别人并没有什么差别,别人有的,他都拥有。于是,他不再自卑,不再自暴自弃,也不再怨天尤人,感到上苍还是公道的。他开始刻意改变自己的为人方式和态度,不再像从前那样阴沉着脸独来独往,见人就打招呼,脸上堆满笑容,还主动给队长道歉,开始端着盛满稀粥的海碗蹲到街上与人边拉边喝,在穿过街道时也经常将双手背到身后,努力表现出一副快活知足的样子。尽管很多人故意躲避或懒得理他,他全不在乎。他觉得自己就该这么活着,这才是人需要的生活,甚至认为父亲缺乏人的灵动,才憋屈地度过一生。

但舅舅的美好时光仅仅持续了半年,就在夏日的一场暴风雨中戛然而止。

那时候,我正坐在大学的教室里,听导师讲人的社会属性的专题课,母亲哭着打来电话,说舅舅死了。我当即决定回趟老家。我这个流淌着父母两个家族血液的后裔有责任送舅舅最后一程。

舅舅是被雷电劈死的。

那天,老家在下一场大暴雨。舅舅家的坯房招架不住,屋里早已泥水狼藉。美妞生产在即,“阿巴”个不停。舅舅蹲在门里,望着雷电交加的天空,默默祈祷大雨赶快停下来。这时,他看见一道闪电从红杉树上空直劈下来,树冠霎时化为一颗亮丽的火球,接着整棵树变成了火树银花。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那高大的红杉树便四分五裂了。舅舅大喊一声:“老天爷啊,我的红杉树!”就奋不顾身地跑过去。天上又一道闪电劈来,正落在舅舅的头顶上,他立刻变成了一颗火球。火球耀眼透亮,骨碌碌在院子里转了三圈,才停下来……

我迈着慌乱的脚步,奔走在故乡的原野。骄阳炙烤着大地,庄稼、树木、河流发出痛苦的悲鸣。舅舅躺在薄木匣子里走向他的另一个故乡,佝肩驼背的乡亲匍匐在田野里,面朝黄土让狂妄的梦想肆意放荡,却不愿目送他一程,唯有姥爷站在远处用责备的目光迎接他。还有“阿巴”妗子抱着襁褓里的男婴站在村口,小家伙哭声嘹亮,像吹冲锋号似的。这是祖辈两代人理想破灭后又吹响的进军号吗?几年后姥爷家还会不会生长一棵红杉树呢?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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