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中立
罗小圈在电话里说,老家下雪了,比去年的第一场雪薄了许多,又松泡得很,脚踩上去一点响声都没有,但是气温却拉下来了,比去年这个时候冷得多……米香不耐烦地在地板上转着圈儿,罗小圈你到底想说什么?罗小圈沉了一会儿,电话里传出嚓嚓的响声。米香晓得他在搓打火机点烟。等罗小圈终于冲着话筒喷出一口长长的烟气,米香已经在地板上转了六圈儿。罗小圈说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建筑队要停工了,天冷,不能施工了。
放了电话,米香在一张旧藤椅上坐下。什么也不想,就呆呆地坐着,两三分钟之后,才恢复意识。近一时期,她常常毫无征兆地突然陷入这种意识空茫的状态里。她觉得那短暂的两三分钟里,自己就是一个溺水的人,沉到了水底,那些熟悉的声音、色彩、忧郁、希望……一切都漂浮在水皮上,如同一层肮脏的拥挤的草芥,与她无关。隔着浑黄的水层,依稀可见它们的影子。她觉得它们遥远而陌生。她怀疑自己患了某种精神类疾病。最初的时候,她为此惊慌过,整夜整夜地失眠,以至于精神萎靡,脸呈铁锈色,眼圈灰黑。这让进城给她和罗帅送生活费的罗小圈非常担心,他劝米香去医院瞅瞅。其实米香租住的地方离泝城人民医院只隔了三四个街口,步行20分钟足矣。那是泝城最好的医院,十多年前,米香和路平曾频繁地进出那个医院。那时的泝城人民医院远不如现在气派,只是一幢三层矮楼和一排平房。米香至今还清楚地记得每次坐在妇科大夫面前的情景。那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文静而又热情。她每次都耐心地给米香检查,帮米香分析病情。她的热情叫米香和路平一开始心里充满了希望。现在想起来,当初的希望和腰包里的钞票一样,每进一回医院,就瘪下去一些,最后,心里空了,腰包也空了。感觉一切都空了之后不久,米香便离开了路平。从那时候起,米香潜意识里拒绝医院,她私下觉得,医院和妓院一样,都是叫人掏腰包的地方。好在这些年米香身体并未有过大碍,偶尔头疼脑热,找乡医吊两瓶液体也就挨过去了。
上午10点钟的阳光柔柔软软,似是蕴含了一星半点的奶气,童颜一般贴在窗玻璃上。这是一幢28层的顶楼,凭窗远眺,可以看到泝城职中六层的教学楼。这是米香决定租下这套顶楼的唯一原因。当初,依着罗小圈的意思,好歹租间平房,能睡下两个人蛮好,平房租金便宜得多。米香也舍不得钱,她知道罗小圈每天去建筑工地搬砖,风里雨里不容易,可米香一狠心,还是租了这套顶楼,即使看不见教室里的罗帅,能看见那幢教学楼也好。她从乡下跟到城里来陪读,不就是希望儿子不离开她的视线吗?她几乎每天都站在上午10点钟的阳光里,遥望那座6层的教学楼。儿子罗帅的教室在第4层。每一层都有27孔窗口。儿子在东数第18孔窗口里读书,或者说是在西数第9孔窗口。天气晴朗的日子,米香还能望见教学楼后面的操场。操场那块草坪上,总是有学生踢球,他们的身影如同一枚枚不安分的石子,跳过来,跳过去。偶尔,米香也会发现操场边缘处有另外一枚孤独的石子,慢腾腾地,移过来,又移过去。米香觉得那样子应该叫做“徘徊”。米香没上过学,但她听罗帅讲过这个词。她觉得这两个字用来说那个石子移动的样子十分贴切。这个时候,米香的心就会一下子悬起来,不是悬在她的身体里,是悬在外面的阳光里,风里。她担心那枚徘徊的石子会是儿子罗帅。她惊慌失措地想到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在米香看来,那个黄昏就是一口古怪的枯井,她和罗小圈从古井中挣扎出来之后,骤然发现罗帅变了样子。那时候的罗帅读小学,那个黄昏,罗帅放学没有回家,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米香和罗小圈找遍了所有罗帅可能去的地方,最后,他们在一片田野上看见了他。已经暗淡的夕阳把他整个人涂成一种伤心的黑颜色,远远看上去,如同一只受伤的小乌鸦在草丛里挣扎。那个黄昏之后,罗帅变得不爱说话,米香一直觉得,他在那个黄昏之前一定经历过什么。而且,米香明显感到,他在有意疏远她。她和儿子之间,夹生了一种水草般的陌生感。这让米香十分惶恐,但是,她打不开他的心,她只能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扇门的外面,胡乱猜测门里究竟关着怎样的风景。猜来猜去,恐惧感愈发膨胀起来。她不得不放下手头一切事情,全身心地靠近罗帅,任田里的禾苗干旱,野草蔓延。这一切跟罗帅比起来都轻如烟尘。他是她唯一的儿子,她容不得他们之间有一丝一毫的缝隙,容不得那丝陌生感像蚯蚓一样在心里蜿蜒蠕动。她觉得那蠕动绝不是轻柔的触碰,而是利齿啮咬才有的疼痛!
她坚持接送他上下学,虽然他已经读4年级,而学校又不远,完全可以自己来来去去,可米香把这当成了自己的责任,风雨不误。她像条忠实的母狗一样尾随着他,迈着和他一样碎小的步子,气喘吁吁;她给他做最爱吃的起司蛋糕。为这个,她特地请教了路平。路平考上公务员之前,在泝城唯一的西餐厅干过一年多。路平大概觉得米香此举太有点献媚了,便乜着一只眼损她,你知道黄油是什么吗?你知道奶酪是什么吗?不过,路平虽是小觑米香,他最终还是帮了她。米香看着罗帅欢喜地吃着她做的起司蛋糕,心里生出一股自豪感。罗帅喜欢吃甜食,这一点似乎秉承了南方人的习性。但是无论怎样吃,罗帅总是一副瘦弱的样子。似乎这也是南方人的特点。米香私下跟罗小圈说,倘若罗帅的智商比一般孩子再高一些,他不折不扣地就是个南方人了。
米香潜意识里,南方人都是聪明绝顶的。这意识源自姐姐米朵。在米香看来,米朵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女人。可她命好,嫁了个聪明的南方人。南方人个儿矮,比米朵还矮了一头。他原本是个走街串巷收购女人头发的小商人,最初看中了米朵的长头发,三番五次地找米朵讨论价钱,阴魂不散的架势。米朵的头发柔顺乌泽,给她那张洋梨脸增色不少。不知南方人用了什么招数,最终不光买走了米朵的漂亮头发,还顺理成章地带走了米朵,你说这小个子南方人是不是聪明绝顶?米朵和南方人婚后生了一儿一女,相继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一个在浙江,一个在北京,你说这跟南方人优秀的基因有没有关系?
米香羡慕米朵,稀罕南方人。她一直认为罗帅有很多方面都接近南方人,长相,性格,嗜好……私下里,她一直把罗帅当成一个南方孩子养育。慢慢地,她觉得罗帅其实就是个南方孩子,细腻,聪明,让她对他寄予了厚厚的希望。然而事实上,罗帅的智商并不比别的孩子高,从小学到初中,他的功课总是习惯性的一塌糊涂。直到中考前夕,罗帅的老师找到米香,对她说,天津某汽车厂拟委托泝城职中代培一批技術工人,这对罗帅这样成绩不好的学生来讲是个难得的机会,希望家长考虑一下。米香明白老师如此说,明里是给她指了一条明路,暗里是往外推罗帅——左不过考不上大学,倒不如放弃中考,去泝城职中做一名委培生,工作有着落,而且还有益于学校的升学率,一举两得,皆大欢喜。米香能说什么呢?放弃职中这条路,罗帅最终只有高考落榜自谋出路一条路。这是毫无疑问的事。罗帅能自谋出什么出路来呢?跟罗小圈去建筑队搬砖吗?罗小圈怎么说还算有一副结实身板,罗帅呢,本就瘦瘦弱弱,能干什么呢?
就上了职中。米香坚持去泝城陪读。罗帅那么瘦弱的一个孩子,十几年没出过家门,她怎么舍得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呢?好在职中这种学校不用考试,只要有能力拿出每学期数千元的各项学杂费,就可以免试入学。在陪读这件事上,罗小圈不怎么赞成,但这个木讷的男人也不说什么,只是夜里骑在米香身上时,恶狠狠地撞击她。
接完罗小圈的电话,米香的心情坏掉了。她是聪明人,怎能不明白罗小圈的意思呢?他无非是婉转地告诉她,天冷了,建筑队停工了,他没有工资挣了,他便无法像素往那样按时给她和罗帅送来充足的生活费。米香意识到在这个冬日的上午,她突然就站在了选择的路口上。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继续留在泝城陪读,另一条是放弃陪读,离开泝城。倘若放弃陪读,罗帅只好去住学生宿舍。这是米香最不放心的。十几个人的大宿舍,坏孩子肯定是有的,他们会不会欺负罗帅?罗帅长到17岁,没有一天不是在她的羽翼下,他过惯了被呵护、没有一丝风险的日子,突然让他暴露在世界里,他得有多么胆怯啊!但这样可以省下房租,减少一个人的花费。这肯定是罗小圈希望的结果,这个结果可以让他在老家炕头上暖暖地猫上一个冬天。在米香心里,她还是愿意继续留在泝城,可是,钱的问题像一块生铁一样摆在那里,触目惊心,除非罗小圈能想办法搞到钱。
脑袋里那阵空茫过后,米香又看见了上午10点的阳光。这个时候,泝城职中操场上该是最热闹的时候,那一群五颜六色的石子,跳到这边,又跳到那边。她的罗帅也是这群里的一枚石子,他和他们颜色一样。她站在28层顶楼上,认不出究竟哪枚石子才是她的儿子,但她喜欢这样眺望。每天在这个时候看几眼那些活蹦乱跳的石子们,心里踏实。她来泝城一年多了,已经习惯了这样。
米香从旧藤椅上站起来,走到窗前。阳光像素往一样温暖柔韧,但今天她没有看到那些石子们。操场上一片空寂,如庄稼收割之后空出来的田野。她觉得学校里一定出了什么意外事情。她一下子想到了罗帅。她的心提了起来。她不安地在狭小的客厅里走来走去。最初时,她几乎决定去教室看一看罗帅,旋即又说服了自己。万一学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罗帅也好好的,她如此贸然出现,会不会让罗帅感到难堪呢?再说真要是有什么事,老师会第一时间电话通知家长,这一点,泝城职中比别的学校做得一点都不差。这样想着,她就把手机攥到手心里,不时地划开屏幕。但手机屏幕和那片操场一样安静,她什么动静都没有等到。后来,米香去厨房准备午餐,切一片五花肉时,刀尖划破了手指,血顺畅地涌出,洇湿了好几层纸巾。她心里还是不能安宁下来。
好在罗帅回来吃午饭时一切都与素往无异,校服是整洁的,脸上也没有伤,也和素往一样厌食。这孩子坚持得最好的事情就是厌食,对米香用心做出来的饭菜,只应付几口便完事了,然后举着遥控器胡乱调换电视频道。过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干脆呆坐着。米香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暗暗观察罗帅。这孩子的脸瘦成了一脊刀背,一点光泽都没有,像个活不了多久的病人。这一直让她很伤脑筋。她使出浑身解数改善他的伙食,她甚至买了一本《南国食谱》每日里按图索骥地做给他吃。当她独自坐到旧藤椅上研究食谱时,内心里是有一些气愤的,因为她如此用心并不奏效,她的儿子罗帅,依然厌食。厌食。
忽然听见罗帅说,上午,天津汽车厂的人来学校面试了,他们班有好几个没有过关。
两个月后,他们还会过来进行第二次面试。罗帅又说。
米香问,你呢?过了没有?
没有。
什么原因呢?
太瘦了。
倘若下次再不过呢?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呗。
米香就是在这个时候打碎了那只小巧的兰花瓷碗的。不是失手打碎的,是有意识的,用了力气的。尖厉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将整屋的阳光刺破了,破得七零八落,破棉絮一样满屋飘飞。瘦怨我吗?是我的错吗?她怒视着他。她从未这样对过他,他在她坚硬的目光里一点一点地萎缩下去,最终缩成了一小团灰暗的可怜的软体动物。
她看见泪水从他惶恐而无助的眼眸深处滴落下来。她的心疼了一下,内里所有的坚硬倏忽间坍塌了。就是在这一刻,继续留在泝城陪读的决定无比坚硬地挺立起来。
傍晚的时候,她给罗小圈打电话,说她必须留在泝城陪读。我受不了他那种眼神,她说,那是被遗弃的小猫崽的眼神,无助,忧郁,哀伤,乞怜……柔软,她最终用了柔软这个词。她说我的心被他的柔软刺疼了,伤口流血的那种疼。他还有两个月就要接受第二次面试,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这两个月,我必须留下繼续照顾他,现在他还是那么瘦弱,他因此失去了第一次机会,我们不能让他再失去第二次机会。所以,罗小圈,你得想法去挣钱。
放下电话,米香呆呆地坐在旧藤椅上,脑袋里掠过了两分钟的空茫。恢复神志之后,她才发现外面已是灯火通明。整个泝城,怕只有她这间屋子还黑着。她缓慢移动目光,试图从这黑暗里搜寻到那个木讷男人。她觉得他就在旁边某一小片黑暗中望着她。她希望他从黑暗里走过来,像17年前的那个黑夜里一样,走过来抱住她。17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般黑,这般静。罗小圈一直趴在米香身上,如一头充满力量和希望的牛一样,辛苦地耕耘。最后的时刻到来之际,米香说,没用的,泝城医院的大夫说了,我有先天性无卵症,注定这一辈子都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怀孕生孩子。说这话的时候,米香刻意放平了声调,但还是刺疼了罗小圈,他从她身上翻下去,跳进旁边深深的黑暗中,绝望地注视着她。她知道,他在黑暗中,绝望地注视着自己。米香说,罗小圈,我们抱养一个孩子吧,男孩女孩都好,我只要一个孩子,我会把他(她)养大,供他(她)读书……我是个女人,罗小圈你知道一个一辈子都做不了母亲的女人,她有多痛苦吗?米香哭了。女人压抑的哭声仿若一片刀尖,轻松地将夜的宁静划开一道口子,时间从那口子缓缓溢出,不动声色地将夜填充得无比庞大沉长。
后来,罗小圈在黑暗中靠近了她。他抱住她。她知道他已经成功说服自己认可她的建议了——抱养一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有一个孩子就好。
17年前的那个夜里,米香彻夜未眠。她一直想像着未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倘若是男孩,她更愿意他具有路平的一些优点。在米香眼里,路平是个优秀的男人。路平身材匀称,俊眉朗目,更重要的是他特别聪明。那时候,路平是整个泝城县唯一一个从企业考上政府公务员的人,每天西装革履,匆忙进出气派的政府大楼。可米香还沉溺于最初的喜悦中时,宿静,一个漂亮的女孩就出现在她和路平之间了。宿静也是政府大楼里的公务员,毕业于省城一所财会学校,又年轻开朗,讨人喜欢。米香至今都对她恨不起来。有时候,她甚至有一点点赞成路平的眼光,换成米香自己,她也会喜欢宿静。只是米香无法逃开那种随之而来的恐惧感。她觉得自己正走在一座独木桥上,对面有人走过来,距离越来越近,她随时有被挤落桥下的危险。她慌张着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但她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抓不到。那段日子,她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一样往泝城医院跑。她渴望有个她和路平的孩子,那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力量。她每次见到妇产科那个年轻的实习大夫,心里都充满着忐忑和希望。而每一次,最后的感觉都是失落和疼痛。直到最后那一次,漂亮的实习大夫迟疑着跟她说,没有希望的,米香,没有希望的,你是个先天性无卵症患者,这注定你这一生都无法像别的女人那样生儿育女……米香没顾上听大夫说完就跑出了医院,整条街在她脚下安静而温顺地匍匐着,她的步子越来越轻松,越来越轻松。路平最初跟在后面追赶她,喊叫她,慢慢地,他的声音在她耳鼓上变得轻微而模糊。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终变得遥不可及。
之后不久,米香离开了路平。
米香是在路平和宿静结婚之后,才决定和罗小圈结婚的。罗小圈这个男人虽说有点木讷,可也算知冷知热。所以米香不忍瞒着他,在那个夜里,她把自己的情况如实告诉给他。她明显感到了他的吃惊。他躲在黑暗中,沉默不语。后来他抱住她,她知道自己最终被他宽恕了。但是他沉默的拥抱又让她觉得,他很无奈。
不管怎么说,他同意抱养一个孩子。半年后,他们如愿从泝城医院抱到一个男婴,一个刚刚生下来的羸弱的男婴。那个妇产科大夫把沾着胎血的男婴交到米香手上时,漂亮的脸上倏然飘过一抹红晕。现在,她是泝城医院妇产科的一名正式医生了,有资格接受一对年轻父母的委托,为他们不小心生产出的“产品”寻找一个可靠的人家,也有资格把米香递上的5000块钱辛苦费转交那一对年轻父母。那天,米香听女医生说,孩子的父母都是在校大学生,他们自己还都是孩子。他们从遥远的南方来到北方读书,深深相爱。那一刻,米香想到了米朵的南方丈夫,和她的一对南方子女。她暗暗抱紧了这个具有南方人血统的婴儿,让自己的胸脯挨近他小小的颤抖的身体。他身体上的胎血沾染了她的衣服和手臂,她觉得她和这个孩子的血脉相通了,他就是她亲生的,十月怀胎,他刚刚从她的身体里瓜熟蒂落。
米香第一时间告诉路平,她有孩子了。后来米香才发觉,她还一直爱着路平,愿意把自己巨大的喜悦跟他一起分享,虽然路平只是淡淡地回了她一句,祝贺,再无他话。那时候,路平和宿静已经有了一个活泼的小女儿,咿呀学语,在这件事上,他显然不能与米香一样,具有同步的惊讶和喜悦了。这以后,尽管一个在泝城,一个在乡间,相距不过几十里,除了那次为做起司蛋糕的事请教过路平一次,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联系了。
阳光将泝城职中那栋六层教学楼染得通体金黄的时候,米香接到了罗小圈的电话。罗小圈说,他又找到了一份工作。他没有具体说明这是份什么工作,米香也没刻意询问。她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够挣钱供她留在泝城陪罗帅读书。这就够了。
米香你什么也不用想,罗小圈说,只管照顾好儿子。
米香忽然发现泝城职中的操场上,学生们开始做操了。那些可爱的五颜六色的石子们,列成整齐方阵,随着音乐伸展腰肢。她的儿子罗帅也是方阵中的一个石子。她喜欢在阳光里眯起眼睛,让目光变成纤细而悠长的一缕,向那方阵的每一颗渺小的石子缠绕。她想找到她的儿子。她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但这徒劳总是会带给她一种温馨的感觉。她喜欢这个感觉。
昨天,米香去泝城医院找过当年的那个女医生。现在,她已经是副院长了。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年轻医生已不再年轻,眼角有了碎碎的皱纹。除了眼镜片厚了一些,额头上还多了一块褐色疤痕。据她自己说是多年前被一个病人家属打的。米香气愤地想,这样好的一个女医生,那家属也下得了手!女院长居然还能认出米香。她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给米香泡了一杯绿茶。她显然丰满了不少,米香在接她递过来的茶杯时,明显感到被一股温热的气息扑到了。那孩子现在怎么样,长很高了吧?女院长说。陪着米香在一排沙發上坐下。米香感觉沙发往下沉了一下。挺好的,上职中呢。米香说,就是太瘦了,跟猴子一样瘦。因为太瘦,上次面试没过关。医院检查,也不是病态。院长您给想想法儿,让他长胖一点,两个月后第二次面试,可不能再不过关了。
女院长帮她想了很多办法,比如炒麦芽,温啤酒,多吃坚果,腰果,杏仁,胡桃,各种肉类,栗子,橄榄,多喝全脂牛奶,酸奶,还提供了一种新上市的保健品,叫什么“体健冲剂”。所有内容她都替米香写在一张纸上。那张纸攥在米香手里,有千斤重量,压得米香腕子疼。这一切都要用钱来说话,虽说罗小圈又能挣工资了,可也是杯水车薪。想来想去,米香还是决定退掉这套顶楼,另租一间更便宜的平房。这样能省下一些钱帮罗帅长肉。
米香出门时开始留意电杆上的小广告。每天清晨,米香都要去泝城二贸市场买便宜蔬菜。市场北面入口处有一条狭长过道。过道两侧墙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广告纸,有电脑打印的,也有手写的,一层一层,而且每天都有更新。在泝城,这里就是一个小道消息发布地,卖房买房租房治脚气阳痿早泄寻人启事,包罗万象,应有尽有。自从有了改租平房的念头,这里就成了米香每天驻足之地。她将买好的东西放到脚边,然后面对墙壁,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耐心寻找她需要的信息。有一天,她忽然看见了一条转租启事:因家里出现变故,现半价转租西北街平房两间。米香心里一动,按照上面提供的电话拨过去。一个女人接的电话,彼此约好面谈时间。你最好抓紧一点。末了,女人又叮嘱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