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离开伤心之地

2019-07-29 00:43王往
当代小说 2019年5期
关键词:光棍鼓声媳妇

王往

她坐在浴盆里,我往她身上撩着水,轻轻擦洗。其实,我内心极不平静,尤其是触摸到她的双乳时,我感觉到自己快要爆炸了。我期盼着马上与她融为一体。她现在是我的了。我的小盼,我的女人。她是我的了!但是,我不敢有大的动作,我要尽量轻柔,轻些,再轻些,要给她无限的体贴。不要以为我是一个粗鲁的人,一个没文化的人,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就不懂得心疼女人。我懂。当然,我主要害怕惊吓了她,如果在这个晚上,她突然大喊大叫起来,甚至像以前那样光着身子跑出去,那就会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全村人都会笑话我,我也可能继续打光棍。

她也显得很安静,配合着我,而且自己也在搓着身子。搓了灰以后,她简直就是一朵水仙花,与白天的灰头土脸就像换了一个人。她的眼睛也是那么好看,眼睫毛那么生动,在我的心上扑闪着。而且,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狂躁,暴烈,那么温顺。她是我的了!

看着这收拾一新的房间,我激动,甜蜜,我将在这里成为真正的男人。红帐子,红裤子,花枕头,绘着“喜”字的浴盆,还有宽大的红花绿叶图案的窗帘,都是我们的了。我要跟她在一起,让她做我的女人。

我记得那天是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她一大早起来,就问要不要陪她去赶集。我本来想和她去的,因为卖牛毕竟是大的买卖,可是头一天晚上,已经有人跟我打了招呼,叫我去帮他们家犁地。那户人家有十多亩地,就是用拖拉机带犁铧也要犁上一整天。再说了,我也舍不得那一百多块钱的耕作费。我后来一直后悔,不应该只看重钱,也抱怨那户人家不偏不巧是那天请我去犁地。如果我陪她去了,也许就没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她也不会把头脑急坏了,成了有人笑话有人同情的痴子。

她去卖牛,是因为我家买了拖拉机。我早就想买一台拖拉机了,但是一直没有钱。我天天跟着村里的工头,去做小工,整整两年,我把钱都积攒下来,就连人家上梁时发的喜烟,我都拿小店里换成了钱。买了拖拉机,她很高兴,说这下鼓声可以安心在外打工了,不用到了收种季节,就往家跑。当然,最高兴的是我,我不再求人家的拖拉机了,不用依赖慢慢腾腾的老水牛了,我还要靠它赚点钱。我让她把老水牛和那头小水牛牵去卖了。

她把牛绳从牛棚的柱子上解下来,对我说:“大哥,你真的忙,那我就一个人去集上啦。”

我说:“没事呢,我中午都不回家吃饭了。”

她又问我:“我想给你带一双凉鞋回来,要多大码的,我老忘记你穿多大码的。”

我说:“不用了,秋天很快就过去了,我脚上这双还好,将就着穿。”

她说:“你去犁地,得穿得牢靠些,你这双鞋带子都断了,——你穿多大码的?”

我说:“四十一码的。”

那天我给人家犁完地,又在人家吃了饭,月亮升起来了我才回家。到了家,母亲对我说,小盼赶集,直到一点钟才回来,回家就睡床了,问吃饭了没有,她也不说话,晚饭也没有吃。我对母亲说,你赶快叫她起来吃饭啊。母亲说,叫了好几遍了,门都不开,你去叫吧。

于是我就去敲她的门。她没有出声,于是我叫她:“胡小盼,你出来吃饭吧,开门啦。”我平时叫她,都是连名带姓的,你知道,我们这里人喜欢拿大伯子和弟媳妇开玩笑,我必须正正派派,规规矩矩,不能显得一点亲密,防止人家瞎说八道。她对我也很尊重,一口一个大哥,就像亲哥哥一样。就因为我们从来一是一二是二,她早晨才敢叫我跟她一起去赶集,不像别人家的弟媳和大伯子不敢沾边儿,怕人笑话。我又叫了两遍她也不作声。我母亲走过来对我说,要不,给你弟打电话吧。我正在犹豫间,突然听到里面传出了哭声。我和母亲更加着急了。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出去了。过一会儿,母亲带着村里和她一直处得最好的小媳妇葵花来了。葵花叫开了她的门,让我们先别进去。

好久以后,葵花出来了,说她卖牛的钱让人偷去了,她不想出来吃饭。母亲立马也哭了,但是她的哭声里带着明显的愤懑与责怪。我对母亲说,你心疼钱她更心疼,怎么能怪她呢。我站在半掩的卧室门口,叫她:“胡小盼,别哭了,先起来吃饭吧。”但是,她仍然哭泣不止。

第二天早上,她光着脚,披头散发出来了。开始的时候,我们也只是认为她受了刺激,没有想那么多。她在村里转来转去,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中午的时候,有人跑到我们家,说她脱了裤子在村里走。我母親立即找到了她,叫她穿起衣服,但是她不听,我母亲请了几个妇女帮忙,慢慢靠近她。她拿起一砖头就要砸人。她们好不容易才靠近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她制服,将她强行带回了家。可是,很快就跑了,这回跑到了集上。我们赶到集上时,看到她提着用柳条穿起的一串树叶,逢人就说:“我有钱了,你们看到我的牛了吗,一头老的一头小的。”

我们再次将她带回了家。母亲让我打电话,叫弟弟马上回来。

我的弟弟鼓声回来了,他将她送去了精神病院。可是,半个月后,我弟弟又将她带回来了。人们都说回来就好了,我弟弟也说,没什么问题了。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医好,带她回来,是我们家拿不出钱继续给她治疗了。我对弟弟说,我想把拖拉机卖了。弟弟说,一个拖拉机不够一星期的治疗费的,没用的。她很快又恢复了疯癫状态,在她赤身裸体钻进一户人家的牛棚后,遭到了我弟弟一顿暴打。当别人给她穿起衣服后,我弟弟抱着头,蹲在那户人家墙边,无遮无拦地大哭起来。

我弟弟哭完之后,就离开家了,把她丢给了我和母亲。我们整天为她提心吊胆,她除了乱跑乱走,有时还会打人骂人,如果惹出什么事来,那将是我们难以承受的。我们给弟弟打了无数电话,让他回来商量着怎么解决。

我弟弟回来了,他说我忙着挣钱呢,随她死活吧。我跟你们说,不想要她了。我听了以后,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说胡小盼自从到了我们家,踏踏实实地跟你过日子,上顾老下顾小,生病又不是她故意的,你怎么能不要她呢!他说,我有什么办法。我说你把她丢给我们,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他说,我送她回娘家去,我是不要了。

我母亲走过来对他说,你不能把她送走。我弟弟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要她了。母亲说,你不要她,也不能把她送走,你想想看,为了你娶她,我们家花了多少钱?当初你爹就是为了你娶上媳妇,天天去河边挖沙子卖,活活给累死了。我弟弟说,可是我把她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你们有钱给她治病,你们能保证她不出事?我母亲沉默了一阵,说,那你以后怎么办,难道我们家要有两个光棍?我弟弟说,我一定会重新找个女人。我母亲说,好哟,就看你能耐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将我拉到一边,对我说,锣声,我跟你说个事儿,你想不想把小盼留下?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留下来还是送走确實都麻烦,我能体会到弟弟的难处。我想了好久才说,让鼓声决定吧。母亲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不要小盼了,你跟她过怎么样?我一下子跳起来,我说,妈,你说什么呢?你这不瞎胡闹吗!母亲的泪水马上流下来了,锣声啊,你都三十大几了,你怎么还不懂事呢?你光有个拖拉机就能娶媳妇了?现在娶个媳妇连个汽车钱都不够,跟你岁数相仿的女人还有没嫁的么?你要打一辈子光棍吗?

你别提了,丢人!我突然很反感母亲。

自从胡小盼进入我家门起,我就把她当着妹妹一样看待了。我们这个家,因为有了她,才有了生机。我弟弟比我有本事,当初他只看了一场露天电影,和胡小盼只说了几句话,就让胡小盼一心一意跟他好了,虽然因为她家里花了不少钱。我们家不再是两根光棍了。如果不是我没有本事,娶不上媳妇,我们家就再不会被人笑话了。胡小盼真是个过日子的人,她勤快,节俭,对老人好,对我这个大伯子也好,从来就把我当哥哥一样,我的衣服上不知有她多少针线。但是,就像我前面说过的,我对她从来一是一,二是二,半句玩笑都不开,更别说有什么不干不净的想法了。开始时,村里有人拿我和她开玩笑,我马上变脸,人家知道后就再也不敢了。有一天晚上,我和村里其他光棍聊天,聊到很晚才回来,经过弟弟房间的窗子下听到了一些声音,我就没有开门,害怕那一点开门的声音打扰了他们,我悄悄去了小河边,在那里吸了几根香烟。

母亲的话真的让我很生气。

弟弟将胡小盼送到她娘家去了。回家的时候,他对我们说,我再也不会要她了,就是她病好了,我也不要了,我受够了。

弟弟又出去打工了。他刚走了两天,胡小盼又回来了。我母亲跟她说了几句话,就发现她还是不正常。她仍然光着脚,披头散发,提溜着一串树叶,到处要买牛,或者,看见人家的牛就往家里牵。有一天,她刚接近人家一头黑水牛,黑水牛就冲她奔过来,她吓得转身就跑进树丛,差点让水牛的角将她挑起来。村里竟然有人说她的痴呆是装出来的。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就是痴子也晓得逃命啊,我觉得这些人真的可恶。母亲再次跟我说,锣声,你就把她当媳妇吧,让她生个孩子,或许就安稳了。我暴跳如雷,妈,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这样做,成什么样子,比打光棍还让人笑话!

现在,她是我的了。我的女人。我紧紧抱着她,她也紧抱着我。她不哭不闹,睡得像个听话乖巧的小姑娘。我一遍遍在抚摸着她的脸颊,感觉美好又伤感。我想起她以前跟我说过的那些话,她说她家里很穷,但是她读书很好,很有灵气,可是刚读三年级,就因为两哥哥要读书,父母不让她上学了,让她做家务,割猪草,而且她的父亲好酒,一喝醉酒就会打她,像打男孩子一样狠心。我又想到,她到了我们家以后,也被我脾气不好的弟弟狠揍过几回,而我作为大伯子不便过问,每当他们吵架时,我就借故离开。看到她的伤痕时,我内心酸痛,却装着什么也看不见。我不知是因为幸福还是因为心疼,一遍遍地流泪,泪水滴在她的脸上,胸前。现在,她是我的女人了,我发誓我再也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不让任何人欺负她。我要想办法挣钱,尽快看好她的病。就是看不好,我也不会抛弃她。我想跟她生一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她属于我,我的一颗心属于她。全部属于她。

我决定跟她在一起,将她当成我的媳妇,是因为我弟弟彻底不要她了。弟弟将她送到娘家后大约半年就回来了,他带回了一个外省女人,说是在工地上认识的。弟弟逢人就递烟发糖,还像电视上的城里人,到哪儿都挽着手。他责问我母亲,为什么不把这个又脏又臭的女人赶走,母亲说赶不走我能拿一个痴子怎么办。

这时候,村里一些好心人找到我母亲,叫她让胡小盼做我的媳妇。母亲带着笑意,回答人家:再说再说,要是能成,请你们来家坐坐。也有很多好心人劝我,叫我马上跟胡小盼搭伙过日子,我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别的不好说什么了,因为我头脑的确很乱。光棍泥狗对我说:兄弟,你这是一个大机会啊,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庙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想娶她呢。过了一两天,我就听说,光棍五才的母亲已经悄悄去她娘家说媒了。要知道,我们这里光棍很多,单单我们村大大小小的光棍就有十几个,我们这些光棍像秋天过后的树,身板好好的却只能在寒风里竖着,无依无靠,形单影只,受人嘲弄和可怜。我不想和胡小盼一起生活,但是听说她有可能被别人娶走,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母亲先问我弟弟:“你也找了人了,对小盼总得有个说法吧。”

“我不管她了,随她是死是活!”

“我想跟你商量,让她跟你哥过日子……”

我弟弟瞪大了眼,倒吸了一口凉气:“妈,我怎么说你呢,这多难看,多难听!”

“总不能让你哥打一辈子光棍吧,他很难找到媳妇了。”

“我不管!”我弟弟几乎疯了,跺着脚,“你不要想这个糊涂主意,哥哥弟弟……哥哥弟弟睡一个女人……太,太丑了,要让人笑话死的啊。要是你真这样做,我就再也不回这个家了!”

母亲并没有被他吓着:“你不回来拉倒!真不回来,我也不稀罕!我这次就要做主,为你哥,为小盼!”

母亲又问我怎么想,我说:“弟弟说得在理,太难听了……”

“还有比打一辈子光棍更难听的吗!小盼是个痴子,你也是个痴子?你想断子绝孙吗?”母亲哭了。

我说:“妈,你别哭了,你消消气,就是我同意,鼓声也不同意啊,还有小盼呢,她同意吗?”

“小盼是个痴子,她晓得什么。鼓声不同意,不听他的,他只要不为这个家着想,我就当没他这儿子的!”

这时候,母亲刚好看见了小盼,她叫小盼走到跟前,“小盼,你跟锣声过日子好不好?”

小盼笑起来:“鼓声有媳妇了,我就跟锣声过,让他开拖拉机带我城里玩。”

尽管我知道小盼这是痴人痴语,我的脸还是红到了耳根,我的心怦怦跳着。我轻声说:“胡小盼,别瞎说啊。”

母亲却擦着眼角,笑了:“你看看,她还晓得鼓声有媳妇了,以后病能看好,她同意跟你过呢,锣声,听妈的话啊……”

說实话,我快要哭了,母亲让我难受,小盼也让我难受,但是我对母亲说:“我不会同意的,鼓声要恨我的,已经开始恨我了……”

母亲又哭了:“你们怎么都不听我话呢,你们要让我死么……”

“我同意我同意。”小盼看着我的眼睛说:“大哥,我跟你好,做你媳妇,我不要鼓声了。”

我错开了她的眼神,她的眼神让我受不了,我的头脑乱得不行。我在心里说,你不是我要的女人,我也不配做你的男人,我就是打光棍的命。

我弟弟临走之前的一天晚上找我说话,可是好半天又不开口。我们双方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他左一声右一声地叹气,我低头一个劲吸烟。

很长很长时间,他才说:“哥,我不希望听到有人笑话我们兄弟。”

我说:“不会的,但是这些天我一直想,小盼的病还要治,你能不能出点钱?我自己是没有什么钱。”

他说:“我也没什么钱,我刚找了一个人,花了不少钱。”

我说:“要是我,就会先想办法看好她的病。”

他冷笑了一下:“你也不要操心了。她的病恐怕很难治好,医生说就是治好了还会复发。你还是离她远些好。”

“她就在我家,我怎么离她远些。”

“总之,如果发生不好的事,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说:“那么你想办法让她走吧。”

“我没有办法,我明天就走了,我希望我下次回来,她死了最好。”

我让他这话惹急了:“她死不了,你要走就走吧。”

弟弟鼓声带着他的新媳妇走了。母亲说:“今晚你们就成亲。”我没有理她。我真的怕弟弟永远不回来了。但我不知道怎么让母亲和弟弟都不伤心。

母亲去了趟胡小盼家里,带来了胡小盼的父母,胡小盼父亲说,我们都想通了,既然鼓声不仁不义不要小盼了,我们也没办法,跟着你也好,我们看你也是一个老实人,不会给她罪受的。我说你们想通了,我还没有想通。这时,我的母亲突然给我跪了下来,哭着说,祖宗啊,我求你了。胡小盼的母亲也跟着跪了下来。她的父亲擦着眼泪说:锣声,我们这样做对得起你们家了,对得起你了……这时,我做了一件狠心的事:不管三位老人的下跪和哭泣,丢下他们,跑出去了。

但是谁又会想到几天以后,我突然改主意了呢。那天,一个孩子气喘吁吁跑到我跟前,说有人掉进河里了。我跑去一看,是胡小盼,她正在水里扑打挣扎,我跳下去将她推上了岸,背起她就往村诊所跑去。跟着我跑到诊所的小孩说,胡小盼看到一头黄牛在河边喝水,她就去拉黄牛尾巴,黄牛一个转身,将她顶到了河里。诊所的杨医生给她简单治疗后,说没有问题了,可以回家了,她却赖着不走了,非要我给她背回去,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我的脸红一阵紫一阵。我看到她仍然很虚弱,就决定背她回去。村路两边挤了很多人,说什么的都有,有个陈奶奶对我说,锣声,你干脆娶了她吧,这女人实在可怜。我知道她没有笑话我的意思,心里一阵难过。我突然觉得脚下的路很长,背上的人很重。可是我必须赶紧把她背回家,我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家,将她放在了床上,然后,我按照村医的话,叫母亲赶紧给她煮一碗红糖姜汤。当我把红糖姜汤端给她时,她却让我先喝一口,我说你怕我放毒啊,你把自己当女皇了,还要我先尝一口。这是我第一次和她开玩笑。她的泪水流了下来,说,你是我救命恩人,好吃好喝的要让你先尝。这句话让我心头一酸,一疼,也一阵激动。我知道此时她是清醒的,我想要是她糊涂着这么说,我也不会在乎的。我喝了一口糖水,将碗递给了她,她一口气全喝完了,然后笑着看着我。我就在那一刻,我有些动心了,我想她真的需要一个男人,可是我不敢,我接过她的碗,走了出去。

夜里,我听到她的哭叫声。母亲也听到了。母亲将我叫起来,将一把钥匙交给了我。自从她生病后,每晚母亲就将她的门锁上,怕她乱跑。我打开她的门,问她怎么了,她说冷,还梦见鬼了。我说哪有鬼呢,你安心睡觉吧。她说她睡不着,要我坐着陪她说一会儿话。我知道她说话,只有开始几句正常,说着说着就胡言乱语了。可是我却忍不住坐了下来。她说,鼓声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我没有说话。她再次给我讲起了她小时候的事情,我知道她开始讲几句正常,很快就胡言乱语了,我说我得走了。我刚起身,窗子突然出现了手电光。

出门一看,原来是二强,五光,还有中发他们几个老光棍。他们说,好小子,终于捉到你了,和胡小盼在一屋子呢。我们都是经常在一块儿玩的同病相怜之人,我也不好发火,我结结巴巴向他们说明原委,但是他们不听,非要拉我去喝酒庆贺。我当然不去,我说我不过是陪胡小盼说了一会儿话。

第二天,全村就传出了我和小盼在一块儿的话。母亲对我说,现在恐怕要弄假成真了,你再想清白也没人相信的,你不要再死脑筋了。母亲自作主张,给我们添置了新枕头新被子新窗帘,一路上对别人说要给我们成亲的想法,毫不隐瞒。鼓声已经重新找了人,锣声也有了媳妇,我们家没有光棍了。母亲显得神气十足。

直到母亲为我们铺好了床,我仍然在犹豫。母亲说,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要是再不听我的,我现在就去死,你信不信。母亲眼里的坚定,让我相信,如果我不听她的,她真会去寻短见。母亲收拾了新房,对胡小盼说,今晚你们就睡一起了,好不好?胡小盼说,好,并且露出痴了以后少有的羞怯看着我。母亲拿来一个新买的浴盆,把我们推入新房,就锁上了门。

我拥有了她。完完全全,真心实意。她是我的女人了。当我将疯跑了一天的她洗干净后,当我与她融为一体后,我开始恨起了弟弟。不是恨他抛弃了小盼,是恨他在我之先拥有了她。不,她应该是我的。只有我才懂得疼她,爱她。我后悔不应该不听母亲的话,责怪她老人家,她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小盼好。我发誓谁也不能将她夺走。我要陪她过一辈子。要治好她的病。治不好,我也要陪着她。她是我的。我的女人。请不要怪我这样颠三倒四的重复,因为我的心里颠三倒四的就是她,全是她。

自从她跟了我,好像温顺多了,除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很少像以前那样大喊大叫,到处疯跑了。村里几个光棍,抱怨我没有举行仪式请他们喝酒,就缠着我要喜烟,我就一次给他们发烟。我从他们的眼神和语气里,感到了十足的妒忌,但是我一点不生气。因为有了小盼,我更体会到了他们的苦,他们的不幸。也许这就是命吧。

但我的命也好不到哪里去。那天,当弟弟再一次出现在村里的时候,我一下子感到了不安,慌张。他是坐着那种三轮电动车从镇上回来的,到了村口下车时,首先出现在人们眼里的是一根拐杖,接着是他的身体和另一根拐杖。他的左腿不见了,空空的裤管打了个结。鼓声残废了!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涌到了路边。仅仅走了六个月,他就成了这样,他的媳妇没有跟着来。他低着头,一点点地往家里挪。村里人问他怎么成了这样,他苦笑着说,出了点事故,但工地上给了赔偿。“有赔偿有赔偿,”他对每个问他的人重复着这句话。到了家里,我和母亲听到他所讲的事故经过,跟他和村里人讲的没有不同,只是我们头一次听他说原來带回的媳妇是个有夫之妇,他从楼上掉下来截肢以后,那个女人离开了他,他还恋着旧情从赔偿费里给了她一笔钱。“我有赔偿费,够花些年的。”他对我和母亲也一再重复着这样的话。

母亲蹲下身子,抓着他左腿的空裤管一个劲儿地哭。哭了一会儿,又移到他右腿边,趴在右腿上哭。

天完全黑了,来看望的村邻都回去了,她还抱着我的弟弟抽泣。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把我单独喊到一边,母亲说:“锣声,你看到了吧,你弟弟的一条腿没了。”

我说:“我看到了。”

母亲说:“少了一条腿,是再也找不着媳妇了,你还好,你以后可以再想办法……”

我一下子就惊呆了。说句不孝的话,那时我真想把我妈推倒在地。小盼现在是我的,我的,我的,我说过我不会让任何人夺去她。

母亲突然问我小盼去哪了?我说,我做好饭,让她吃了,她已经睡了。

母亲说:“今晚不能让她再睡你屋里了。”

我心头再次一震,看着母亲,突然感觉她那么可恨那么陌生。我说不出话来,头脑乱成一团。母亲见我什么都不说,就再次回到了我弟弟身边,过了一会儿,母亲出来对我说,鼓声叫你呢,你去跟他说说吧。

我到了弟弟身边,不停地喘着粗气,我对他说:“鼓声,实话跟你说,我已经离不开小盼了。”他看看我,慢慢从凳子上起身,将一只拐杖丢开了,只扶着另一根拐杖,慢慢沉下身子,然后跪到了我面前:“我已经和妈说了,我用赔偿费给小盼治病,治好了,就有人服侍我下半辈子了。我还想要小盼。”

我说:“你跪着也没有用,我不会让给你的。她是我的。”

“她原来就是我的。”他哭了,“哥,我下半辈子还要人陪啊。”

我不再可怜他,我说:“哭也没用!她现在不会同意了,不会跟你了。”

他扶着拐杖起来了,让我把母亲和小盼一同叫来。我想这样也好,听小盼怎么说,小盼是不会同意跟他的。

小盼已经睡着了,我使劲叫醒了她。母亲和小盼站到了我弟弟跟前。

我弟弟对母亲说,小盼原来是我的,我还要她跟我,妈,你问问她。母亲就对小盼说:“小盼,鼓声回来了,你还跟他过吧,他会给你治病的。好不好?”

小盼揉着眼,她还没完全清醒。可是她点了点头,说:“嗯。”

我看到我弟弟眼里滑过了一丝笑意。

我悲伤之极,我这才想起小盼头脑还没好啊……我不死心,我问小盼:“你到底跟哪个?”

小盼说:“妈叫我跟他的。”

母亲看了我一眼,又看着小盼说:“鼓声回来了,从今晚开始你就跟他睡啊,听妈的话。”

小盼说:“我听妈的话。”

我跑出了家门,却无路可去,东倒西歪地走在黑乎乎的村路上。

经过光棍汉中发家门口时,我看到淡淡的光影里几个人正在聊天。中发看着我对别人说,那好像是锣声嘛。然后就叫我过去,我没有理他,装着没听见。中发说,锣声,你这回恐怕麻烦了吧?黑暗中,一个人哈哈笑起来,锣声,空欢喜一场啊,要不,兄弟俩共一个也行。

我心头蹿上了一团火。我听出那笑话我的人是光棍五才。

五才大概没想到我想弄死他。

我朝着他们奔过去,一巴掌扇在五才脸上,又踹上一脚。要说,论个头和力气我都不是他对手,但是我把他撂倒了,我骑在他的身上,拼命地扇他,我想把他弄死或者打残,这样我就有地方去了,我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我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了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我想用它砸死这个狗日的。我偏出身子,向那块石头扑去。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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