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虹
摘要:塑造典型人物、典型性格是中国古代小说惯用的创作手法。清代“绍兴师爷”的形象之所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除却现实因素,与小说家们对原本存在于绍兴师爷群体的职业性格、区域文化进行渲染刻画使之成为典型性有密切关系。而这种典型也成为后世评价“绍兴师爷”时的“标签”,是师爷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关键词:清代小说;“绍兴师爷”;典型性;师爷文化
中图分类号:G642.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9324(2019)23-0251-02
纵观清代,在全国师爷总数中占相当大比例的是浙江绍兴籍师爷,全国各地大小衙门里几乎都活跃着绍兴籍师爷的身影。时间一长,就有了“绍兴师爷”的专门称谓;再到后来,“绍兴师爷”成为师爷这一职业的统称和泛称。只要说起师爷,人们往往习惯性地称其为“绍兴师爷”。这种约定俗成的称呼常常造成“凡是师爷必定是绍兴人”的错觉,就连清代的各类文献也受这种错觉的影响,《清稗类钞》云:“冠以‘绍兴二字者,则以操是业者之类皆绍人也。”
然而在现实中,师爷这一职业并非绍兴人的专利,其他地方的人也有,江苏、安徽、湖南等地都出了不少名幕。但师爷既然被冠以“绍兴师爷”,说明绍兴的确是个名副其实的“师爷产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不禁好奇,究竟是怎样的水土造就了名闻天下、妇孺皆知的绍兴师爷呢?
南宋建炎四年,高宗以“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之意,升越州为绍兴府。府治所在地山阴、会稽两县同城而治,下领八县。明清两代皆承宋制。这里文风盛行,就連普通百姓也大都能识文断字,可好学之风也使当地的科举竞争异常激烈。根据绍兴民谚的说法,一百个秀才中能有三个考中举人已属不易,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只能终身困守场屋,平平而过,甚至穷困潦倒,沦落于社会底层。由此可见,要想学而优则仕,对绍兴读书人来说,简直是“难于上青天”的事。
雪上加霜的是,绍兴府地狭人稠、人口众多,饥荒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自明初以来就一直是当地民众最大的困扰。到了清代,人口数量的激增使得人与耕地的矛盾越发尖锐。一旦科举无望,绍兴读书人就不得不面对日益迫近的生存危机。重压之下,他们只好放下手中的书本,背上行囊,外出谋生。
古代的中国社会是一个以同乡、同学、同年、同僚等为纽带联结起来的关系型社会,其中同乡关系居于首位。生活在明清之际的著名学者顾炎武在《日知录》中云:今户部十三司,胥算皆绍兴人。另据清人俞蛟《梦厂杂著·毛老相公传》记载,当时还有绍兴籍胥吏行业神的崇拜现象。既然绍兴人在中央六部胥吏中占压倒性优势,那么为了与大权在握的绍兴胥吏搞好关系,以求得到公务上的种种便利,各级地方官员就不得不任用与他们同乡的绍兴师爷。这正是绍兴读书人如过江之鲫般涌向官府,成为入幕之宾的原因所在,当然也是他们的优势所在。
在清代,提起“无绍不成衙”,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既是师爷行业的真实写照,同时也是小说家们竭力烘托、着意渲染的结果,因为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习惯做法就是塑造典型人物和典型性格。例如在明清市井言情小说中,只要有朝奉出场必声称来自于徽州府,给人感觉天下的当铺都让徽州人给承包了。同样原因,清代小说中但凡描写师爷,其籍贯也以绍兴人为多。仅举数例:《儒林外史》中的牛布衣师爷是绍兴人;《官场现形记》中的何顺师爷也是绍兴人;《歧路灯》里的苏松亭、荀药阶和莫慎若,三个师爷都来自绍兴府。
看过晚清著名小说家李伯元《文明小史》的读者都对这段文字记忆深刻:“绍兴府有一种世袭的产业,叫做作幕。说也奇怪,那刑钱老夫子,没有一个不是绍兴人,因此,他们结成个帮,要不是绍兴人就站不住脚。”原本“入仕无门便入幕”已是现实生活中众多绍兴读书人的生命轨迹,而小说家的艺术再创作又加深了人们对“绍兴师爷”的印象,成为定格在他们头脑中的永恒记忆。
遍阅清代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受思维定式的影响,很多小说家在塑造师爷形象时,总是把“绍兴师爷”当作典型的“这一个”来对待。从读者层面看,一旦他们接受了“这一个”已经定了型的“绍兴师爷”,其影响力往往超出想象。在小说塑造的众多师爷形象中,名气最大的莫过于《清稗类钞·世宗问邬先生安否》中的邬思道。邬师爷的大名,在清代文史中频频出现。令人深感奇怪的是,在绍兴方志和《绍兴县志资料》中没有任何有关邬思道师爷的记载。当时就有人提出关于邬师爷的传说都是“齐东野语,无可取征”,与其说他是邬先生,还不如称之为“乌先生”。然而在人们的认知中,这位子虚乌有的邬先生俨然已成为清代师爷中的头号人物,其知名度远超现实生活中汪辉祖、万枫江、王又槐等名幕。只要说起绍兴师爷,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位连雍正皇帝都要亲自问一声安的姓邬名思道的“乌先生”。可见,小说中的典型形象一经确立,就会给读者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象,甚至把他当成真实的历史人物,对他的所谓经纶韬略津津乐道、如数家珍,那些真正存在的师爷反倒只留下模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假作真时真亦假”,小说家的创造力实在不容小觑。
小说中的邬思道师爷,见识广、智慧高、脾气犟。绍兴师爷的犟脾气,天下人都知道,这并非小说家的刻意杜撰。平心而论,在现实中的绍兴师爷面前,邬先生的那些率性而为、赌气出走只能算是“小巫”级别,这里仅举一个“大巫”,我们便可领略绍兴师爷的绝世风采。绍兴著名学者李慈铭也曾从幕为稻粱谋,他脾气极坏,稍不顺心就破口大骂。《异辞录》毫不客气地评价他以揭人疮疤为能事、以谩骂名人为乐趣,他骂左宗棠为“耄昏”、李文藻为“要结取名”、张之洞为“佥壬祸首”、张佩纶为“妄人”等。但凡晚清时期的政坛要人,李慈铭一个也不放过,且骂法新颖别致、招数层出不穷。骂人骂到这个份上,让人叹为观止。
《绍兴府志》中说,当地崇尚气节、争强好胜,无论士绅还是普通百姓,都自视甚高,以向别人学习为耻,看见有权势的人也不稍加行礼。这样的文化传统极大地影响了区域人群性格的形成。誓不低头、强项到底的区域人群性格,加上小说家们不遗余力地刻画渲染,“有才就犟,有气必撒,有仇定报”成为绍兴师爷的显著标志,绍兴师爷也由此成为区域人群文化的典型代表。这种典型如遗传基因般影响着绍兴民风的发展,经历了由绍兴文化到绍兴师爷、再到全体绍兴人的过程,从而给人“只要是绍兴人,就会沾染上绍兴师爷习性”的强烈感受。一首出自绍兴文人之手的《神童诗》,字里行间深以“我有笔如刀”为豪,俨然就是舞刀弄笔的绍兴师爷的口吻。
普通民众身上也附着绍兴师爷的影子。有家开在南京的绍兴饭馆,父子二人外加两三张桌子,顾客要等桌子有空,还要拱候菜来,还不能催促,不然店主一翻白眼,等不及就走啊。种类本不多,点菜还限制数量,只要堂倌他老人家认为多了就可以任意地将顾客所点的某个菜取消。这对常碰顾客钉子的绍兴父子,简直就是常碰幕主钉子的绍兴师爷的“复制+粘贴”,一样的自说自话,一样的独断专行,让人哭笑不得。
还应看到,这种典型已然使“绍兴师爷”的形象成为外乡人对绍兴区域文化最深刻的印象,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他们的头脑中。出门在外的绍兴人作自我介绍,对方常常脱口而出“噢,绍兴——师爷”,几成惯例。甚至在某些人的眼中,绍兴人等同于绍兴师爷。自1926年“女师大”事件中,陈源声称鲁迅有“他们贵乡绍兴的刑名师爷的脾气”,是“刀笔吏”以来,总有人捡起“绍兴师爷”的帽子往鲁迅头上按,如创造社的成仿吾署名“石厚生”说鲁迅的“词锋诚然刁滑得很,因为这是他们师爷派的最后武器”。持中间立场的曹聚仁也曾说:“鲁迅的骂人,有着他们祖父风格,也可以说有着绍兴师爷的学风,这是不必为讳的。”
鲁迅先生是不是绍兴师爷,历史自有公论。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绍兴师爷”是贬义词。才智超群、个性鲜明的绍兴师爷如何成了反面角色,这只能归结于历史的不可抗拒。随着清代吏治的窳坏,广大民众的苦难愈发深重,作为衙门中出谋划策的人物,师爷自然也就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指责。而作为师爷的“正宗”,绍兴师爷更是首当其冲,为世人所唾弃和厌恨。有人将“紹興”二字联在一起:“拗七拗八,一枝刀笔,一张利嘴;到处认同乡,东也戤半个月,西也戤半个月,一言以蔽之曰,八面玲珑剔透。”曾经是金字招牌的“绍兴师爷”,居然成了舞文弄法的刀笔师爷及阴谋家的代名词,怎不令人唏嘘叹息?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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