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荀
(厦门三易斋茶书画工作室,福建 厦门 361003)
自元代以来,苏州是江南士大夫、文人、画家的灵秀之地。“灵秀会萃,偏于东南,自古为然”[1]。正是在这样一块人文之地,孕育了明代茶文化的“文人茶”(也称为“文士茶”),孕育了文徵明这样的大家,给中国绘画和茶文化史上留下了丰富的茶画。
茶画,指的是历史上含有茶文化内容的绘画名作。这类绘画内容、题材、技法各异,而其中都含有煮茶品茗的情节作为画面主题的一部分,因此将这些绘画称为茶画。裘纪平在《中国茶画》中对茶画作了如下论述:
肯定人的存在价值的人物画、人与自然相敬相亲相和相融关系的山水画和歌颂生命万般情趣的花鸟画,以茶作为活动的交汇点,在抚琴、弈棋、挥毫、吟诗、饮酒、赏花和焚香的玩趣中,呈现出丰富多彩的图像景观。[2]
明代茶画里独特的审美意蕴,显示了明代文人茶道的精神归趋。文徵明的茶画内容丰富,在明代画家中,他的存世之作当为翘楚。现留存的有《惠山茶会图》《品茶图》《乔林煮茗图》《猗兰室图》《东园雅集图》《茶事图》《浒溪草堂图》《林榭煎茶图》《烹茶图》《真赏斋图》《山静日长书画》《茶具十咏图》等。
关于文徵明的绘画风格,王伯敏在《中国绘画史》说:“他的绘画作风,早年细致清丽,中年用笔粗放,晚年则粗细兼具,而得清润自然之致。”[3]这里所说的“粗细兼具”,是形容文徵明的绘画有“细文”和“粗文”两种风格。其中早年“细文”清丽细致,有浅淡设色也有水墨;而中年“粗文”雄浑健拔,用水墨为之,有他的老师沈周的面貌。其技法之丰富,表现了他在绘画方面的博学与专精。
在传承的过程中,文徵明师法古人,远学宋代郭熙,近学元代赵孟頫,将粗细兼具的画风应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如清梁廷柟在《藤花亭书画跋》中感叹:
虽大气淋漓,粗中有细,若出性生,但于此中叹其不苟,而不知所以必然故,有由来也。[4]
文徵明的茶画,有“细文”,也有“粗细兼具”的画风,不仅如此,文徵明一生爱茶,他将自己人生情怀与审美取向赋予一纸丹青,在文雅秀逸的茶画里,表现出一种苍秀婉逸的茶美学——它是文徵明对自我生命的审美观照。
文化在传承中随着时代不断更新,“古不乖时,今不同弊”,“笔墨当随时代”,“金石无古今,艺事随时新”,皆是阐述文化艺术的演进规律。茶文化在历史的推进中演变,明代的茶事,也进入了一个新的美学时代。
明代中叶之后,散茶兴起,茶叶使用了炒青制法,宋元以来的团饼茶淡出了历史舞台,随即散叶茶的瀹泡品饮法逐渐成为主流,取代了宋代以来繁复的点茶法。散叶茶的简约茶风的普及和推广,不仅成为文人雅士的追捧,品鉴名茶、研讨茶艺的茶事活动,在江浙一带的民间也渐成风尚。
茶叶的采造制作,以及茶的品饮方式所产生的变化,为明代文人画家把茶事提升到更高的精神层面创造了契机。受到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的影响,江南地区出现了以“抒放性灵”“闲适怡情”的文人茶事。这种以士大夫、文人画家为主要人群,通过举办包含会友、赏花、弹琴、品茗、吟诗、作画的雅集,在自然空间中,审美修身,使茶事频繁出现于诗书画的创作中,显示了知识分子阶层对“雅文化”的追求,与对隐逸出尘之思想的认同。明代兴起的茶叶冲泡法使茶保持本真,潜移默化地形成一种崇尚自然本色之美的茶文化,这与知识分子、文人画家的人生情怀紧密地相连,达到更高的精神层面,最终成为与民间饮茶和宫廷茶事截然不同的茶文化。
明初“文人茶”的诞生,主要是文人与茶人的率先引领。高启、王绂、朱权等著名文人对茶的一往情深,促进了明中叶“文人茶”的兴起,他们发挥了承上启下的作用。“有明中叶,天下承平,士大夫儒雅相尚。若评书、品画、瀹茗、焚香、弹琴、选石等事,无一不精”。[注]文震亨:《长物志跋》,转引自胡长春:《明朝文人茶事概述——兼论明代江浙地区的文人饮茶集团》,载《农业考古》,2008年第2期。具有影响力的文人画家沈周、吴宽、朱存理、文徵明、唐寅、顾元庆等人,都是熟谙茶中三昧,奉茶为甘芳高洁之物,并以瀹茗为清新高雅之事。他们以茶吟诗,以茶入画,感悟人生,舒放性灵,崇尚自然,表现自我,返璞归真,代表“文人茶道”的精神寄托与审美取向。
“文人茶”是一门生活艺术,是一种生活美学,是茶文化新的演绎。中国明代以后茶文化的演变,也可以说是以文人茶道为主旨。文人茶文化的兴起与开拓,带来明代“文人茶”的时尚,也推动了中国茶文化的向前发展。
文人茶文化实际上是一种生活的艺术,它贯注了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显示了中国文人所特有的人生哲学和审美理想,更多地表现出饮茶的精神内容,集中反映了茶文化中“雅”的一面,从文化学的观点来看,更多属于心态文化层次。[5]
以“吴门画派”生活的吴中太湖地区,就是“文人茶”兴起的核心区域。文徵明作为一位著名的“吴门画派”书画家,同时也是一位专注、真诚热爱茶文化的茶家。从他传世的一系列茶画里,可以窥见这种“文人茶”的审美倾向,在“雅文化”的美学世界里,具有特别的审美理想和人生哲学意义。
文徵明的茶画代表作《惠山茶会图》(图1),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是明代最有代表性的茶画之一。茶画中以细腻的写实笔法,记录了正德十三年(1518年)的清明时节,他与好友汤振、蔡羽、王守、王宠、潘和甫、朱朗等六位文化名流在“天下第二泉”惠山泉瀹茶品茗、吟诗作赋、雅兴清谈的一段“文人茶事”,营造了“文人茶”在自然环境里的诗情画意,幽趣雅致。
图1 惠山茶会图,1518年,21.8×67.5厘米,纸本设色,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文人茶事与茶会的题材在明代绘画中大量涌现,它大多为江南的画家创作,以茶入画,当时不仅是文徵明一人,还有他的老师沈周、同辈
的唐寅、周臣、仇英、王问等著名文人画家。这个热衷“文人茶”的文化圈子,他们在茶香里,追求超尘脱俗的人生情怀,并通过茶、诗、书、画的形式表达和流传下来。
“世事有多变,人生无百年。还应骑马客,输我北窗眠。”[注]见文徵明行书《五律》诗。文徵明在诗中表达了对名人达官视若浮云的态度。文徵明曾努力参加科举争取功名,直到放下仕途羁绊,已近30年。他从25岁到52岁,曾九次的乡试落榜而归,作翰林待诏后,他一年打了三次辞职报告,三年后才获准辞官归乡。
归去来兮,不以心为形役,不以科举为奴,文徵明挣脱了世俗功名的束缚,去寻求另一种精神世界的丰富生活。在茶、诗、书、画里开创一种新的人生,这是人生的大智慧。这时的文人画家,化身为自然主义的艺术家、美学家,在追求宁静致远,澄心静虑的境界过程中,使诗、书、画之“雅好”融入茶香,令人陶醉。文士之雅好,好于宁静;文士之寄托,寄于茶香。正所谓“千年遗志在,百里裹茶来”。[注]文徵明:《还过无锡同诸友游惠山酌泉试茗》,见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卷一)。
以茶修身,是茶对人精神世界的馈赠。唐末的刘贞亮在《茶十德》中提出:“以茶散郁气;以茶驱睡气;以茶养生气;以茶除病气;以茶利礼仁;以茶表敬意;以茶尝滋味;以茶养身体;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
中国茶文化的精神,其中之一就表现在“雅志”上。古今茶人以品茗为“雅事”,以茶待客者为“雅士”。高雅真性,率性而行,树立人的良知与修养,并扩大到和敬待人,处理人际关系上。把人格和“茶德”联缀在一起,最早是陆羽在《茶经·一之源》中所说:“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将“茶德”归之于精神层面,爱茶之人应具有俭朴之美德,不仅将茶看成是满足生理需要的饮品,而是把品茶作为提高自身修养的手段。
文徵明一生是茶知音、茶知己,他不是兼爱茶,而是专爱茶。茶的清新淡雅、闲适悠然与他的书画创作不谋而合。他品茗瀹茶、诗歌吟咏、描绘丹青。同时,他还广泛结交和他一样具有相同雅志的文人好友。文徵明中年至晚年所作的茶画中,有一些正是为赠好友所作,如《猗兰室图》(1529年)、《东园雅集图》(1530年)、《浒溪草堂图》(1535年)等。这些茶画,一方面将文人聚会的场景描绘得秀丽自然,另一方面在画中出现的人物,均是彬彬有礼,一起品茗畅谈,从景到人,都体现出一种雅致的气韵。
文徵明儒雅平和,天性纯净高雅,他与茶的缘分,得天独厚,其后天的志向熏陶和人生修养,也极大地融合了“茶德”的品质,塑造出高雅脱俗、追求恬静、天人合一的性格特点。他一生作了150余首的茶诗,还撰写了《茶录考》。《咏惠山泉》诗中云:“吾生不饮酒,亦自得茗醉。”在大自然中领略审美的愉悦,与大自然的和谐共处,远离喧嚣,在山水之间抒发自己的性灵,获取自然与文化艺术的慰藉,获取心灵的纯净与精神的自由,成为他最为醉心的雅事。
冈仓天心把中国的茶史分为三个时期:唐代的煎茶是古典主义;宋代的点茶是浪漫主义;明代的淹(瀹)茶则是写实的自然主义。不同的泡茶方式,体现了不同的情感与时代精神。明代中叶散茶的推广,瀹茗品饮,在崇尚自然、崇尚简约的背后,是文士画家写实的自然主义的诉求,也是文化艺术上的新美学的发端。
冈仓天心在《茶之书》中说:
对茶的不同的玩赏方式,标示出具时盛行的精神思想——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呈现与表达;不经意的举动,反而总是泄露出自我内心的最深处。[6]
茶文化的生活世界与画家的精神世界,通过在绘画上的结合,为我们保留了明代“雅志”的精神风貌。
文徵明的《品茶图》(图2),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文徵明在画幅的正上方三分之一的画面上,题有一首七绝:“碧山深处绝纤埃,面面轩窗对水开。谷雨乍过茶事好,鼎汤初沸有朋来。”
明代中叶之后的文化艺术生态环境宽松,经济繁荣,从茶品、茶侣、茶心、茶境都有了新的美学追求。自王阳明提出了经典的“心学”理论,文人画家在与茶的亲切接触中,清茶、清逸、清淡、清心的诗画情缘,开启了他们出尘的心智,形成一种由茶入画的文化行为。
在宁静的茶香之中,表达自己高洁的雅志,进入超旷清淡的心境,从49岁(1518年)到88岁(1557年)的40年间,文徵明创作了一系列茶画,营造出悠然亲切,趣味隽永、出尘脱俗的艺术境界。
图2 品茶图轴,1531年,88.3×25.2厘米,纸本设色,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王阳明《传习录》)当你未瀹茶品茗时,茶与自己同归于寂静;当你瀹茶品茗时,则茶的色、香、味、形,都跟着自己的心境清淡起来。《品茶图》作于明嘉靖辛卯年(1531年),文徵明62岁。山中茶事方盛,品茶的环境是在碧山深处的草堂,茶侣陆子傅在谷雨后来访,二人对坐品茗清谈,一人正过桥来,一童仆煽火煮泉预备茶事。画中设色清雅,小桥流水苍松高耸,几榻明净,堂开轩敞。“心中本无物,何处染尘埃?”茶侣是“翰卿墨客”,“超轶世味者”[7],“精行俭德”之人瀹茗于深山草堂,优雅的环境净无纤尘,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
明代朱权在《茶谱》中记:“或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牗。乃与客清谈款话,探玄虚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如此一个“清”字,如此一个“淡”字,实际上是茶家与画家清淡之心境,与自然环境的情景交融,也是对“心外无物,心外无事”的最好诠释。
文徵明从年轻时的积极争取功名,到他晚年挣脱仕途的羁绊,他抛弃了功名,进入了平淡清新的世界,把余生交给茶、诗、书、画。“清”与“淡”,茶的特性,化解了他尘世的烦恼,世俗的功名没有给他带来快乐,而茶与诗书画的艺术享受,给了他清心、平淡、清逸、平和的心态文化。这种“雅文化”之美带给他的审美愉悦,远远胜过骑着高头大马的达官贵人。闲适、悠然的审美取向,也是人世一种美妙的体悟。正如施由明指出的:
文徵明就是这样沉浸在这种似乎很没有出息的情趣中,看不到什么“齐国平天下”的大志,也没有什么高远的追求,更没有忧国忧民的情怀,然而,作为一个洁身自好的普通文人,以高雅的情趣为追求,以平淡的生活为满足,这已经是普通人的人格典范!身在世俗而情怀常超越世俗,只有时代的文化精英才能做到这一点![8]
“门前尘土三千丈,不到熏炉茗碗旁”。不论是尘世的功名还是车马喧嚣的繁华,都不及文徵明心中守住的一杯清茶。
文徵明的茶画,最早是作于明正德十三年(1518年)的《惠山茶会图》,最晚的是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真赏斋图》(图3)[注]另一幅《真赏斋图》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作于文徵明88岁高龄,与第一幅时隔8年,虽同是为好友华夏所作,但两幅画作构图略异,且没有描绘茶事场景,故不在茶画之列。,作于明嘉靖己酉年(1549)。在文徵明从49岁到80岁的时间内,他的茶爱好是自始至终,完整地贯穿了他的后半生。
图3 真赏斋图长卷,1549年,36×107.8厘米,纸本设色,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在这些茶画中,有用写实描绘手法的,也有使用抒情写意手法的,即既有使用“细文”的笔法,也有“粗细兼用”的画风。我们在他的晚期作品中,可见其用心。细观其80岁所作的《真赏斋图》,图中以近景构图,竹林和湖石描绘得栩栩如生,古桧高梧掩映着草堂书屋,主客赏鉴书画,童子侍茶。画中用笔细谨沉稳,设色典雅,在如此高龄时能画出如此细致高妙的作品,可以看出这位大师的过人之处。
写实性的审美描绘,不是写生的纪时、纪事的图像再现和记录,它需要作者从“形”到“神”的取舍和剪裁。这种审美特征,在他早年的《惠山茶会图》中,就可见一斑。
文徵明在35岁时,第一次偕友人游惠山泉,以一首五言长诗《咏惠山泉》记录了当时的情感,诗中感叹:“少时阅茶经,水品谓能记。如何百里间,慧泉曾未试。”时至他49岁(1518年)作《惠山茶会图》,他用写实性的审美描绘,描绘了与友人山中聚会,品泉鉴茶,赋诗清谈的情景。
现存有两幅《惠山茶会图》(图4),在构图与取景上都有所不同,但内容相近。在画幅左边的视觉中心,于高大茂密的松林前,画有一间攒尖顶细致简洁的草亭,亭中有八角形的井栏,就是被茶圣陆羽赞颂是“天下第二泉”的惠山泉。里面有人盘坐于亭下,有人静坐观水,有人展卷阅读。在不同的角度下,文士画家们富有生意,有的散步林间,有的赏景交谈,有的观童仆烹茶,多元地展现了文人茶会在大自然中的全貌。
图4 两幅惠山茶会图之对比上图:惠山茶会图,1518年,21.8×67.5厘米,纸本设色,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下图:惠山茶会图,1518年,23.9×68.5厘米,纸本设色,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两幅作品描绘的是相同场景,却不尽是同时间所作,必有先后。而中国的绘画也不同于西洋画所使用的写生手段,因此文徵明在创作两幅作品时,是将茶会的情景了然于胸后进行再现。这种再现不仅具有真实性的描绘,且具有审美性的处理。这时,当事人的“眼中茶会”,转变为“胸中茶会”,再呈现为“画中茶会”。使用截图法和多视点的中国画构图方法,辅以细致隽秀的用笔,变形的山石,青绿与淡赭石的敷色,让茶、诗、书、画,以及人和自然这些元素在画面上交融。
这种具有审美意味的再现,并不拘泥于客观所见的真实,而在于通过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概括,“以形写神”,以达到栩栩如生的画面效果。中国画力求神似,而不斤斤计较于写形必似。可以说,文徵明先是对客观现实的“神”有了充分的体会,才能使文人茶会的“形”跃然纸上,画中情境充满了茶香、诗情、书品、画意的文人画审美气息。这种饱含画意,却不失真实的审美表达,是一种文人特有的清新高雅的境界,也是中国绘画中写实性描绘的审美精髓。
图5 乔林煮茗图轴,1526年,84.1×26.4厘米,纸本设色,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文徵明茶画中虽然有运用到写实性的描绘手法,但表现出来的却是中国画写意性抒发的审美趣味,即在于他能以茶画为“心画”,能以茶画为“写意”。
早在汉代,杨雄就提出了“书,心画也”,书画同源,在绘画上“以心为画”的理论。延续到明代,结合了王阳明的“心学”理论,更是影响了当时的文人画家。明中叶之后,茶与文人画家们结下了不解之缘,让茶与画的融合逐步加深。
文徵明和许多明代文人画家一样,用茶与笔墨抒发性灵。茶品与画品给了文徵明天然的契合,他作为当时吴门画派的领袖人物,也在茶与画之中,依照“画即心印”(宋米友仁语),寻找到心灵的慰藉和审美乐趣,并把自己的“心画”展现在作品之内。茶与笔墨,不仅仅是自娱,更是表达自己胸中丘壑与性灵,在茶画写意性的审美里,映现自己的内心。“乃知至理在吾心,展卷令人发深省。”[注]文徵明晚年作《鹤听琴声图》题跋。
图6 茶具十咏图轴,1534年,136.1×26.8厘米,纸本墨色,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文徵明师承元赵孟頫、沈周等前辈的古意古趣,“高逸”心境的审美理想,在他的作品里得到延续。《乔林煮茗图》(图5),为文徵明57岁所作。画面绘户外煮茗,一方奇石,二株老树,一夹叶,一大混点的梧桐,一位文士依坐于梧桐树干,一童仆出现在画面的右下角,用竹炉和用松根煮茗。文徵明自题诗云:“不见鹤翁今几年,如闻仙骨瘦于前。只应陆羽高情在,坐荫乔林煮石泉。”
在《乔林煮茗图》中,对茶与心境的表达,比文徵明其他的茶画更加明显,也更突出中国画的写意抒发。主角鹤翁描绘注重神态,童仆呼应,用小写意的笔法;画山坡的高大老树,不是用细笔的胡椒点,而是随着心性使用了墨笔的大混点与勾勒夹叶进行对比,树干的画法以书入画,线条遒劲顿挫,如草书的用笔;山石形态苍秀婉逸,皴法是粗中有细,兼工带写;设色则浅淡温润,清俊典雅。整个画面自然稳重,文雅老成,一气呵成,画法谨严而意态生动。题诗书写时也更加奔放自由,变化而错落潇洒。
写意中国画的表现性,有几个特点:一是以气韵的连贯性来表达作者的心性,即所谓“气韵生动”;二是将书法的用笔融入绘画之中,重视“骨法用笔”;三是物象以形传神,精神气质凸显,做到“应物象形”;四是画面里的墨色与色彩能水乳交融,色飞磨舞,淋漓尽致。即“随类赋彩”。
在《乔林煮茗图》里,文徵明的笔墨,充满了茶性之清逸,文人之雅好,直接抒写了陆羽之高情和自己的审美情怀。还有其他作品,如《品茶图》里,他记录抒写自己以茶会友的生活;在《茶具十咏图》里,他以纪实描绘搭配十首茶诗的题跋,构成多重心境表达的手法。从绘画的选题、描写,到书写心中的块垒,他不断将茶文化的雅意溶于诗书画中。文徵明在茶画中表现出了闲、静、清、淡、逸、俊、幽、雅,通过这八个方面审美意蕴,使他的茶画形成了自己的绘画风格,融汇了“以形写神”的写实笔法和写意性的性灵抒发,呈现出属于他个人的茶、诗、书、画一体的审美人生。
文徵明茶、诗、书、画表现的审美人生,可以从他一生追求的“古意”“生意”“诗情画意”,这三点来加以说明。
1.“古意”的审美传承
通过茶、诗、书、画表现人生情怀,首先是对文化传统的传承。文徵明崇尚“古意”,以古人为师,与古人为徒,不断学习和实践。他40岁前跟随吴门画派的开山之祖沈周学画,不仅得沈周衣钵,也兼得“元四家”正派法乳。明代谢肇制说:“文征仲远学郭熙,近学松雪(赵孟頫),而得意之笔,往往以工制胜。”[4]后人评他的绘画是“以元季淋漓之趣,兼子昂秀润之色”,这说明了文徵明是认真地学习传统,他的茶画中“贵有古意”,贵有师承,表现了他对宋元以来文人绘画审美理想的贴近与沿袭。而他与茶结缘很早,年少读《茶经》,向往陆羽之高情,这促使了他对茶、诗、书、画融合的研究。
《茶具十咏图》(图6),作于文徵明65岁时,画中文人意态萧散,在竹庐自斟自饮。文徵明在后款中记述,画中人即是作者自己,于谷雨前三日品尝好友送来的几种好茶,在自斟自饮之时,遥想到唐代诗人皮日休和陆龟蒙的茶诗对和,即兴追和十首茶诗,歌咏先贤茶事。以诗配画,清秀的字迹蕴含了浓郁的文人之风,足以显示文徵明在诗学、书学、画学方面承袭的传统“古意”。
2.“生意”的审美取向
所谓“生意”,就是指文徵明的茶画里贴近生活,表现的勃勃不息的生意,也可以说是在绘画中表现的生活的艺术化。宋元文人画中有突出的“简淡荒率”风格,流露的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而在文徵明的一系列茶画里,却真实地描绘了当时吴中地区文人雅士的品茗聚会,以茶会友的现实生活,他的茶画实践始终与茶事紧密结合,来源于生活,又经过了艺术的提炼。
文徵明在绘画中的自题,诸如“山中茶事方盛”(《品茶图》),“小诗拙画,聊见鄙情”(《乔林煮茗图》),“命山童煮苦茗啜之,还坐风檐,不觉至丙夜”(《中庭步月图》),等等,都是生活知足常乐的“艺术化”。虽然茶画里映照的心灵世界,皆是赋娴静优雅的自然环境,但文字却是朴素无华,没有过多的堆砌雕琢,体现一种“真意”。文徵明并没有使自己与现实脱离,也没有与自然的真实全然隔绝,他讴歌茶事之美,讴歌自然之美,这是活生生的茶人生活,是充满生活情趣的场景,其心灵是乐观的、平和的、欣喜的,也是生机勃勃的。这种“真意”,正是一种自然之美,也是其“生意”的来源。
3.“诗情画意”的审美人生
文徵明《煮茶》诗曰:“绢对阳羡月,瓦缶惠山泉。至味心难忘,闲情手自煎。”他的诗书画带有强烈的文人特点,同时也是他人生的写照。茶、诗、书、画的一系列结合,表现了文徵明的人格魅力,因而形成了特别的审美意蕴。一方面在文人画中学习闲、静、清、淡、逸、俊、幽、雅的审美传承,一方面在生活中以茶安顿心灵,抒发诗情画意的审美人生。
“诗情画意”不仅可以体现在诗书画中,也可以体现在生活中,通俗地说,它是“艺术化”的生活。平淡的生活因为茶,有了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因为事茶,生活里常见的事,就有了新的发现,新的收获。文徵明在《茶具十咏图》的茶诗里,对茶坞、茶人、茶笋、茶籯、茶舎、茶灶、茶焙、茶鼎、茶瓯、煮茶的“诗情画意”之美,一一加以赞赏描写。感悟生活的细微之处,就是体悟自然;感受自然之美,更是在体悟人生。在平凡的生活里拓展观察、体验、思考,并在平凡的生活里,体现出艺术的新美学和新空间。正如夏丏尊在赞扬弘一大师生活“艺术化”的境界时说:
艺术的生活,原是关照享乐的生活。在这点上,艺术和宗教实有同一归趋。凡为实利和成见所束缚,不能把日常生活咀嚼玩味的,都是与艺术无缘的人们。真正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到处都有,随时可得。[9]
的确如此,“诗情画意”的审美人生,是在平凡的生活里,也能安顿心灵,不因袭成见的束缚,感悟生活,增进对自然的认识。文徵明以粗细兼具的画风,抒发“诗情画意”的审美趣味,使他的茶画即古意又有生意,呈现了文人茶、诗、书、画相结合的艺术审美意蕴。他使明代文人茶所特有的意境,留存在这些传世的茶画中,让我们今天还能从中感受到它的艺术魅力。
探析文徵明茶画中的审美意蕴,对今天我们挖掘和学习中国茶文化与诗书画互相融合的精神,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文徵明茶画中的审美意蕴,是他一生审美精神的体现,反映了明代社会文人茶文化的兴起,再现了明代“文人茶”的时尚,这种茶、诗、书、画结合的茶画艺术,在中国的绘画史上留下了独特的一页,使中国的绘画艺术带来了新的审美意蕴。并且对中国茶文化的发展起到了推进的作用,特别是“文人茶”对后世的茶艺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今天我们可以将这种“文人茶”的生活艺术理念,吸收应用到美育和生活之中,借由传统艺术的学习与美学的再现,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意蕴,发扬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