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斯塔科维奇《d小调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Op.40)第一乐章音乐材料分析

王雪岩 王旭青

(杭州师范大学 艺术教育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1121)

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Dmitri Shostakovich，1906—1975)是20世纪前苏联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他的音乐创作主要有15部交响曲、15部弦乐四重奏以及众多电影配乐。肖斯塔科维奇一直主张作曲家们不应该忽视室内乐的创作。他为大提琴创作的作品虽然不多，但每一部作品都形式新颖、富有特色，极具研究价值。肖斯塔科维奇为大提琴而作的室内乐作品主要包括：手稿已遗失的为大提琴与钢琴而作的奏鸣曲(Op.9，1923—1924)、《d小调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Op.40，1934)、《ЬE大调第一号大提琴协奏曲》(Op.107，1959)，以及《g小调第二号大提琴协奏曲》(Op.126，1965)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室内乐作品中使用大提琴，如《钢琴三重奏》(为小提琴、大提琴与钢琴而作)(Op.8，1923)、《e小调第二号为小提琴、大提琴与钢琴而作的三重奏》(Op.67，1944)，以及15部弦乐四重奏等。

《d小调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是肖斯塔科维奇第一次尝试为大提琴和钢琴而作的室内乐作品。这部作品创作于1934年，次年乐谱由列宁格勒三全音出版社出版。整部作品分四个乐章：第一乐章为奏鸣曲式，速度为“Moderato”，第二乐章为欢快的舞曲，速度为“Moderato con moto”，第三乐章为变奏曲式，速度为“Largo”，第四乐章为诙谐性的回旋曲式，速度为“Allegretto”。四个乐章的速度布局“慢—快—慢—快”，与传统奏鸣曲的速度安排有所不同。这首大提琴奏鸣曲由肖斯塔科维奇的好友，也是当时苏联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库巴茨基首演。细读这部作品，会发现肖斯塔科维奇虽身处20世纪，但个人的音乐语言明显带有古典主义痕迹。本文以肖斯塔科维奇《d小调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中的音乐核心材料为主要观察点，探究其音乐材料的原始结构特征、材料的延伸、发展及变化手法。

一、《d小调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核心材料的构成

在这部作品第一乐章的起始部分，大提琴首次奏出核心材料a(见谱例1)。材料a由a-g-f-g四音构成。其内部音程结构包括三个大二度。从结构形态来看，由一个四分音符，一个附点二分音符和两个八分音符构成。材料a始终贯穿全曲，并以它为基础在之后音乐发展过程中进行了多维度的变化与展开。

乐曲第二部分的核心材料在第22-24小节第一次出现，我们称它为材料b。通过观察，可以看到材料b源自材料a。钢琴右手声部以柱式和弦的方式反复强调材料a的节奏型，即四分音符—附点二分音符—四分音符的节奏形态。此外材料b的音高特点是同音反复(见谱例1)。

谱例1

二、《d小调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核心材料的衍变与展开

(一)二度音程的运用

在呈示部主部第8-9小节，材料a第二次出现。在保持原有节奏框架的基础上移高了七度，但紧接着出现了变化的模式，我们称它为a1。构成a1的主要音是g-f-e-d，可以看到几个音之间依旧保持着二度音程关系。(见谱例2)

谱例2

在第16-17小节，可以看到材料a在钢琴声部以和弦伴奏的方式再次出现。还是由二度音程关系的音构成，具体的音为a-g-f-g。结构形态是四分音符—附点二分音符。在此基础上，大提琴声部以连续的八分音符进行，与钢琴声部相结合形成支声复调的音响效果。(见谱例3中的a2)

谱例3

在连接部第40-42小节，主部主题第三次呈现(a3)，由大提琴声部演奏。结构形态基本与主部主题保持一致，各个音之间仍旧保持二度关系。构成的音主要为g-f-g-e，c-d-c，f-e-d-c。(见谱例4)

谱例4

在副部，当核心材料a与b出现之后，作曲家有意对核心材料做了进一步的发展。如第55-58小节出现了核心材料a与b的叠置。在这一部分中，大提琴与钢琴的左手声部都使用同音反复的材料b，两者的区别在于大提琴声部是单音同音反复，而钢琴是和弦式的同音反复。与此同时，钢琴的右手旋律声部演奏的是材料a2的音乐素材，即由四分音符和二分附点音符构成的节奏形态，同时持续强调二度音程关系。(见谱例5)

第96-99小节同样也是核心材料a跟核心材料b的叠置。这一次由大提琴演奏材料a，值得注意的是此时演奏的是变形处理后的核心材料a，即材料a4。旋律各个音之间持续着二度关系进行，节奏形态由原来的四分音符—附点二分音符—八分音符变化为附点四分音符—八分音符—二分音符。也可以说，这是对材料a进行了音值的缩减。钢琴声部始终演奏材料b，右手声部为和弦式的同音反复，左手声部在持续音bE的基础上使用单音同音反复。(见谱例6)

谱例5

在展开部，材料b在乐曲中有多种变化形式，我们先就第108-110小节和第139-140小节进行讨论(其余变化形式在后文予以说明)。钢琴的左右手声部在108-110小节都运用了材料b，不同的是左手声部采用带跳音记号，时值较短的八分音符进行同音保持，并且出现了连续二度进行的和弦结构(见谱例7中的b2)。而右手依旧保持着材料b柱式和弦的同音模式。材料b得到了充分的发展。(见谱例7)

谱例7

再到139-140小节，钢琴左右手声部同时演奏材料b2，并在随后的一小节中，钢琴右手声部奏出了一段由二度音程关系构成的单音旋律。(见谱例8)

谱例8

第一乐章的再现部为主部、副部倒装的结构。第176-180小节是副部主题的再现，钢琴的左手声部和大提琴声部都以材料b核心素材，钢琴的右手声部则是演奏连续二度音程关系进行的乐音，同时节奏上也趋向于材料a，依旧由二分附点音符和四分音符构成。这一处理恰恰与呈示部的副部材料相对应。(见谱例9)

谱例9

当主部主题再现(第202-204小节)时，大提琴声部演奏主题旋律，钢琴的左右手声部分别为二度关系的和弦与单声线条。(见谱例10)

谱例10

在结束部的第226小节，钢琴的左右手声部都在演奏二度音程关系构成的音符并且左手声部带有跳音记号，音乐在此时充满了动力性和张力。此外，钢琴左手声部持续向低音区发展，起到了连接第一乐章和第二乐章的结构功能。(见谱例11)

(二)核心材料b的其他变化形式

值得关注的是，核心材料b在变化过程中还出现了连续同音反复的单音结构。如乐曲呈示部的副部部分(第54小节)，这时作曲家开始对核心材料b进行变形处理得到b1。这是材料b的第一次变形，钢琴声部在演奏材料b的基础上也加入了材料b1单音的同音反复。这类变化在第72-75、76-79小节中都可看到。(见谱例12)

谱例11

谱例12

接着作曲家对材料b进行了第二次变形，即材料b2。在材料b2中，钢琴左手声部演奏带有跳音记号，而且仍然使用同音反复的和弦进行，节奏由八分音符和四分音符构成。因为有了跳音记号的加入，乐曲进行到这里变得活泼欢快，情绪更加激动。在第107、146、157小节以及第142-145小节都可看到材料b的第二次变形。此外钢琴左右手声部还可以出现材料b2，如第136-138小节。(见谱例13)

在带跳音记号的同音保持后，材料b在材料b2的基础上接着变化出材料b3。材料b3将材料b2中的和弦结构变化为单音。并且这个单音形态既出现在大提琴声部，也出现在钢琴声部。如第115、120-121小节在大提琴声部呈现，采用拨弦的方式演奏(见谱例14)。第117、149、166-170出现在钢琴声部(见谱例15)。

谱例14

谱例15

进一步观察，还会发现由核心材料b延展出来的新形式与贝多芬的“命运动机”极为相似，如第190-191小节(见谱例16)，这或许是肖斯塔科维奇深受贝多芬音乐创作影响的表现之一。

谱例16

(三)三连音的运用

此外三连音的音乐结构也在这部作品中频繁出现，除第一乐章外，后面的几个乐章都贯穿着三连音节奏型，如第一乐章第34-35小节三连音由大提琴奏出(见谱例17)，第28-30、31-32、40-42小节由钢琴奏出(见谱例18)。

谱例17

谱例18

三、核心材料的整体结构布局

肖斯塔科维奇《d小调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运用了主副部倒装的奏鸣曲式结构。根据第一乐章的结构图示可以看出呈示部在第1-114小节，由主部、连接部、副部三个部分构成。(见表1)第一小节为呈示部的引子，主部主题在第2-31小节内反复呈现了两次。第一次呈现是第2-15小节，内部包括两个平行的乐句。大提琴作为主奏乐器以二度音程进行的方式演奏核心材料a。第一次呈现调性结束在d小调。主部的第二次呈现是第16-31小节，第一乐句为7小节，第二乐句为9小节。钢琴奏出不完整的主部主题，并且在第二句结尾处钢琴左手声部演奏了核心材料b，同时大提琴声部演奏独立的旋律，形成支声复调的效果。此时调性由d小调转向B大调。接着第32-53小节是呈示部的连接部，大提琴与钢琴先后奏出主部主题，随后(第40小节)，大提琴移高八度奏出了主部主题，这是主部主题在呈示部的第三次呈现。连接部内部可细分为三个部分(8+8+6)，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大提琴和钢琴声部都大量运用了三连音节奏型。连接部的调性结束在B大调上。第54-114小节是呈示部的副部，内部为17+20+22的句式结构。第一乐句，钢琴奏出不同性格的主题材料，大提琴声部演奏核心材料b3。接着第二句也就是第71小节开始，大提琴主奏出了性格变化后的主部主题。第三句从第91小节开始，大提琴声部演奏的是展开后的主部主题，同时核心材料b又再次出现。副部调性结束在B大调上。

展开部为第115-175小节。展开部内部包括两个部分，展开部Ⅰ(第115-135小节)，核心材料b第四次出现，由大提琴奏出。调性在F大调上。展开部Ⅱ(136-175小节)，大提琴声部奏出变奏后的主部主题，钢琴演奏核心材料b并与大提琴旋律声部形成对位。调性在C大调。

表1 第一乐章的整体结构

第176-225小节是再现部。通常意义上的奏鸣曲式再现部为先再现主部，再出现副部，并在再现部的副部中回归到主调上。但肖斯塔科维奇的这部作品却是先再现了副部主题，而且调性先经过C大调，再回到d小调，最后进入主部主题，从而形成了主副部倒装再现的奏鸣曲式结构。最后第226小节至第一乐章末尾是结尾部分。结尾短小，仅8个小节，钢琴声部不断地向低音区发展，大提琴演奏展开部变化后的d小调主部主题，直至乐曲结束。

综上分析，作曲家把这部作品中的核心材料a和b作为原型基点，通过对核心材料中的重要特征如二度音程、三连音节奏型、同音反复等元素的“提取”，让这些元素贯穿到不同的声部中，同时通过对这些元素的延伸、发展及变化，形成多元化、立体式的材料布局结构。不论是首次出现的核心材料a和b，还是变化后的材料a1、b1，抑或是双材料叠置的a+b中，二度音程关系始终贯穿在这部作品的各个声部中。同音反复是核心材料b最突出的特点，这一原型在之后的音乐发展中不断衍生出各种变化的形式，包括单音反复，和弦反复、甚至是带有跳音记号的反复等，但无论其“外形”如何变换，材料b始终没有改变其基本特征——同音反复。可以说，核心音乐材料a和b衍生出来的众多变化材料贯穿在《d小调大提琴与钢琴奏鸣曲》第一乐章的各个声部之中。作曲家充分挖掘原始材料的各种变化的可能性，使整部作品获得“不断生长”的力量。的确，如同20世纪其他作曲家一样，肖斯塔科维奇也注重“形式美”，他自始至终都对新的音乐语言、和声和结构持有浓厚的兴趣，不断地追求如何将音乐的传统与现代相结合，这使他的音乐语言有着清晰的个人风格。但与20世纪其他作曲家不同的是，肖斯塔科维奇虽身处20世纪，却带有明显的浪漫主义甚至古典主义情怀，因此他的作品总是具有极强的可听性、可感性，散发着独特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