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霞
很难说,我是被《我们的清晨》里的哪一种气质所打动。或许是它不断提及的那一碗麻辣在舌尖上跳芭蕾的熟悉的重庆小面,或许是它在多重人物关系里映照出来的柔软丰盈又五味杂陈的一番番心曲。总之,小说的篇幅很短,却容纳着颇为复杂的情绪、感喟与故事界面,富有弹性与张力。
《我们的清晨》在两个城市边缘人之间展开叙事,一个是晚睡早起的面馆老板老施,一个是熬通宵写稿的新闻工作者“我”,他们因一碗面而相识,又因住同一个小区而了解日多。看得出来,宋尾在设置人物关系及与之相关的叙事层级时是用心的。两种不同的身份,建构起的是同样辛苦的人生。老施也好,“我”也好,都和我们每个普通人一样,为了生存而挣扎于人世苦海,在生活的罅隙里经受煎熬。差别只在于,一个因辛苦而无法饱睡,一个因辛苦而无法入睡。
宋尾敏锐地捕捉到了大都市里一种最简洁孤独的关系。即便有了那一碗麻辣鲜香的小面打底,即便成了同一个小区的邻居,老施和“我”的交往也并未深入到朋友阶段。他们心领神会地保持着都市人之间恰到好处的带有一点温、一点凉的关系。正是这不冷不热的状态,使得他们可以自如地交换着关于睡眠和失眠的心得。这个都市人永远关心的典型话题如同一扇小窗,让他们窥到了彼此生活里的暗影。
这是繁华都市里的故事,它杂糅着贫穷、焦虑、伤痛、背叛、丧失、不如意等诸种现代症候,经由宋尾紧凑的笔触准确地击中了我们最原始的伤痛。面对生活均匀平铺在每个人身上的苦难,他的心有说不出的万般伤感。仿佛不忍心直接剥开这苦痛的内核,在大多数时候,他运用了转述或旁观的方法,将那些苦难逐一道来。老施给“我”介绍了一对在“舞动山城”比赛中因跳拉丁舞夺得亚军的打工者夫妻作为新闻素材,从他们那里,“我”才一点点拼凑起了老施千疮百孔的人生:他早年的餐饮生意失败后,妻子顶不住欠债压力去世了。他拖着一个孩子,面馆又急缺人手,多种考量之下,他和大着肚子的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小钟结婚了。婚后两人又有了一个小孩,面馆生意不错,他供着两套房,貌似生活走上了正轨,一切暗影都在渐渐地撤退、远离。
然而并不。小说家当然不会在生活正常的节点上终止,而是要在那里重新启动戏剧性转折,或者将之作为新一轮矛盾的起点。一天中午胖嫂请假,老施暂停营业。“我”和他约好采访打工者夫妻的事宜后,在回家的路上,偶然看到小钟出入于商务酒店。可能正是在那个时间段,老施打小钟的电话她没有接,然后老施在睡梦中死去了。或许是脑梗,或许是心梗。一个严重缺乏睡眠的人,终于可以睡个够。一个诡异的组合促成了老施的死亡:“我”的离开、胖嫂的请假、小钟的缺席。这里面的千转百回真是令人慨叹,而这可能就是生活的真相。在每一个偶然性里,实则包蕴着一种强烈的必然性。
面对着这错误百出、伤痕累累的人生状态,我们和宋尾一样不得不承认,人活着,本身就是一桩需要不断克服障碍的艰难,人世间原本就有如此多的互相剥夺和互相伤害,而且难以评判谁对谁错。但是,宋尾并未沉溺在苦难叙事里,他没有打消伤痛之后的一缕温暖和信念。老施开的“芭蕾面”馆并非指麻辣在舌头上跳舞,而是因为他曾经是一个反串女角的芭蕾舞演员。成为面馆老板后,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热爱,在舞蹈工作室教人们跳舞。“芭蕾”既是老施一生喜爱和追求的舞蹈事业,也是他赖以为生的面馆。这个意象或者说细节的设置,透露出了宋尾的匠心独运,也让小说拥有了从地面、从泥淖里飞腾的诗性气质。
最后,让这惨淡人生略微回复暖意的,是那个从未正面出现过的小钟、背叛丈夫的小钟、被传言急于卖掉房子收割老施财产的小钟,在所有人都对她唾骂时,她接手了丈夫留下的面馆,将那份热气腾腾的事业继续下去。这一笔,宋尾仿佛漫不经意淡淡写来,却让人震动,因为那个看似平常的场景中有着某种生命挣扎过、搏斗过的痕迹。
在现代都市人的生活里,或许隐藏着一种比爱、恨、情、义都更加深沉无言的东西。它是人在被繁复生活碾压时不断改变的心路走向,它经历了太多的艰难痛楚,却最终还是在一种不如此做便无法安宁的信念下做出了抉择。而“我”,在目睹这生死之后,终于学会了早起,听到了清晨的声音,看到了清晨的人间烟火。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相互的拯救和成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