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尾
小区大门右拐是条餐饮街,端头处那家面馆,面朝新建不久的公交站,门脸上连个招牌都没有,但人人都管它叫作“芭蕾面”。面馆很小,进深不到三米,门口墩着灶、锅,沿壁是打调和的各种作料碗,案板上,打好料的面碗码得一层又一层。食客来了,一般就在坝子上候着。门口木桌也只得两三张,打挤时,矮凳当桌,凳子不够,就端了面蹲着吃,沿着街边一溜儿,像是害了传染似的。店内空间有限,家什冗杂,人在里面转不动,所以生意再好也只请了一个帮工丘二,因为脸腰皆圆,人人唤作胖嫂。老板姓施,约莫四十五六岁,娃娃脸,身形瘦削,一头稀疏的自然卷,使得他比实际年龄要“嫩”一些。可是,老板娘比他更嫩——不是说女人扮嫩,而是确确实实,她比丈夫要年轻个十多岁,所以她总是最清闲的那个。街坊们叫她小钟。老施有两个娃儿,大女儿已经读中学了;那个小的崽才是小钟亲生的,还不满七岁。
我是这儿的老顾客。
起初,这一带只有我们这一栋楼,更早前此地是果园和荒地。据说八十年前一位当地绅士从日本留学归国,在此开荒养殖,所营之利均皆资助抗战。那时真有这样无私的人,而且还不少。这段历史现在被浓缩成了一道路牌,茫然望着十字街口:金果园路。总之,我住进小区不久,这家面馆就开张了。现在,这一片成了一个庞大的工地,周边全是在建的楼盘,公路上竖着一根根水泥墩,那是未来的轻轨线。这条还看不见的轨道带动了整个区域。似乎前不久人们还在哀叹这里的僻静,一夜之间,就盛放了——土壤的价值,或他们说的“活力”被彻底刨出来了。所有你能想象到的繁华和嘈杂这里都有。七年过去,这条街上的餐馆换了一拨又一拨,死的死,撤的撤,也有长久不衰的,比如这间甚至懒得挂上店招的小面馆。
老实说,这个面馆的兴旺,多少要感谢这个口口相传的“店名”。
“芭蕾面”?乍一听,有点怪迷怪眼的,还有点高深莫测。搞不懂嘛,啥意思呢?再说又是食客们的创作,多少更有些亲近。至于是哪位街坊的杰作,已不可考。总之人人都这么称呼,名声在外了。现在不光是街坊来,旁边的航空职业学院的学生们也来凑热闹,还有人大老远驱车来吃,到了饭点,宝马奔驰在街边停一溜。
其实,这个名字不难解释,一般的小面馆主辣,老施下料偏重花椒。“你想想嘛,一口下去,整个口腔都麻跳了,像不像跳舞?但是,老施的麻不是乱整,不是一嘴的麻,而是麻得有节奏,有层次,所以说它是‘芭蕾面’了。”至少我听到的说法就是这样,也很合理。当然,这种事一旦说清楚,反而无趣了。
就我的观察,应该还要加上一样:干净。这间店虽然简陋,但干净,碗和桌子也是。甚至老板和他的年轻妻子也干净多了,老施看起来不像是从贵州的某处山村出来的,他多少有点洁癖之类的强迫症。
虽然我是面馆的常客,但跟老施谈不上什么交情。总体上我是一个比较冷淡的人,来了就吃,抹嘴就走,没什么多余的话。毕竟是老顾客,脸还是熟——那种由时间缓慢沉淀的互信,还是存在的。再说,老施又在小区置业了,也算邻里。总之就是正常而又有距离地熟悉起来了。
那是一年前,老施办完手续那天在小区遇见我了,远远给我打了个躬:
“以后多关照啊,咱们也是邻居了。”
“恭喜恭喜,”我问,“二手房?”
“是的是的,三室。没法子啊,我家两个娃儿嘛。19栋——就是坡上那栋。”
“那是洋房啊。找中介看的?买成多少嘛?”
“就是楼层低一点,哪里算得上什么洋房啊。”老施说,“我买得便宜,只花了八十五万——一个顾客,资金出了点故障,急着要钱,现款。”
“那还是划得着嘛。”我心里着实震动了一下,看来开个小面馆也是挺能挣钱啊。
“哎,什么划得着哟!都是拿了性命换一盘油盐豌豆。”他嘟哝(仿佛是哀叹)说。
“可以了可以了,你看看我,还得还二十年,”我说,“没办法,都是拿别人的骨头熬自己的汤。”
那是我们第一次正儿八经说上几句话,不是作为顾客与店家,而是以邻居的身份。之后,再到店里,多了一层亲近的寒暄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比如,有天我正吭哧吭哧吃着面,老施突然过来说:“你天天都这个时候来吃,你到底是吃的早饭,还是午饭?”
“应该是二合一吧。”我说。
“哦!”他想了想,又说,“你天天睡到这个点起来?”
我说是。然后试着解释,我习惯晚上工作,所以早上总是起不来。
“你也太幸福了,”他丧着脸,“我天天忙到半夜,天不亮又要起来——梦都来不及做一个。”
“我还羡慕你呢,”我说,“我睡不着啊。”
“还有人睡不着?”他很怀疑地瞪着我。
“这是病,得这病的人还不少。”
“天呐!”他换了一副悲伤的表情。
看得出来,老施对我的失眠症很感兴趣。我下回再去,他忙里偷闲都要问上一句:“好点没?”
我只有摇头,“方子也用了好几副,没用。”
他也跟着摇头,很惋惜的样子。
隔了几天,老施又提到这事,“哎,你不说我还真不晓得,睡不着的人还真是多呢!有个经常来的女娃,也是长期失眠,她说练太极效果不错。”他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你练不练嘛,我把师傅的号码给你。”
我接了,道谢。但拐弯后就扔到垃圾桶了。我倒是想练,可我起得来吗?
再就是前不久了——准确地说,是上个月中旬。我像往常一样,拐出小区来吃面,老施一屁股坐我边上,似乎是憋了好久的了:“你到底做什么工作嘛,天天熬更守夜。”
“相当于民工吧。”我告诉他,起初我在早报做记者,天天晚上加班写稿子,磨蹭也要磨蹭到凌晨,不到截稿前不写,写完后,整个人就兴奋了,那么兴奋的人怎么可能睡觉?后来转岗做编辑,每晚能在凌晨前下班就算是烧高香了。半夜回家,从冰箱里拿出卤菜,跷着脚板,看电视,喝啤酒,一直到眼皮撑不住了才滚到床上。醒来基本上就是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
“唷,你这民工可高级了。”老施长吁了一口气,如同破了桩悬案一样。
他垂着手走了几步,回头又说,“有个事,不晓得算不算新闻?”
老施说的是,旁边菜市场有一对夫妻,四十多岁,菜贩子,但是拉丁舞跳得可不错了,前几天刚得过一个什么“舞动山城”的成年组亚军。
菜贩,中年大婶,拉丁舞亚军——就凭这几个反差巨大的关键词,我马上意识到,这个事完全可以做成头版了。
“没问题呀,”我对老施说,“那就请你联系一下,定个时间,我约摄影记者一起。”
“好呀。”他说,“那我给他们说一声。你看明天行不?”
我说行。
“对了,我听一个医生说,失眠这种病其实不难治。”
“哦?”
“他告诉我,如果你早上起床困难,晚上尽量不要工作,就是不要费脑子。或者出去夜跑,跑一个半小时,回家烫个脚,保管得行!再睡不着,你要啥子我都赔你。”
第二天上午我到面馆略早,但还是快到十点了。
这时,早餐已是收工阶段了,老施正将一碗剩汤倒入街边的泔水桶,看见我伸出两根指头。他点点头,进店里对捞面的胖嫂说,“二两,加豌杂!”又说,“多放青叶子,少海椒。”
我将一张塑料椅拉到桌子旁,眼前的公交站——有点像是被游客践踏后又迅速撤离的海滩,一次性纸杯、餐巾纸、烟蒂、痰迹都遗留在那里,但是使用它们的人被公交车不知送去了哪里。远处是薄薄的但不均匀的白雾。重庆的初冬就是这样,明明是上午,可看起来就像是一日行将结束之时。如果说这时与黄昏有什么区别的话,恐怕就是走过的人——他们脸上相对要干净一些。
“还是起不来?”老施将我面前的几个剩碗抄走,顺手将桌上皱巴巴的纸巾抹到地上。
我摇摇头,“没用。”
“鬼话哟,这都不行?”老施叉着腰问道,“你昨晚跑了吗?”
“跑了,”我挥着手机说,“两万步,从小区后门一直跑到宝圣湖,沿着湖绕了一整圈,又走回来的。”
没骗他,我真跑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当然是跑一跑走一走)。结果证明,失眠似乎跟疲怠感并无直接关系,至少,这一次的效果并不明显。事实上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没用,统统没用。当然,老施说的也许在点上,“一晚上的跑步只是浅表性疲劳,真正的疲劳都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那时候,你不想睡都不行,你现在的精神系统太饱和了。”老施的分析是有说服力的,因为我还没见过几个像老施那样渴望睡眠的人。真的,他的眼皮总是撑不完整。
“恼火,”老施提着抹布,呆呆地站立一旁,但又不是在问我,“这是咋回事?”
“搞不懂。”
“确实,我也不懂了。”老施看着店堂内,胖嫂在往面碗里淋臊子了,“我给你把面端过来。”
我从竹筒里取出一双筷子,搅拌了一会儿。
老施把另外几张桌子抹干净,在水龙头下冲了下手,走过来坐在我对面说,“看来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应该来和我换换,保管,只要两天,两天就治好你的病。”
我将目光投向老施身后的面馆,“这个我信”。
老施呵呵儿笑,“是吧?”
“是,那样我就变成你了,站着都能睡着。”
“还真是,有一回我打作料,还真差点就睡着了。睁开眼,碗里干干净净——妈哟,作料都打到脚背上了。”说完,老施兀自笑起来,仿佛这是一件顶顶好笑的事。
我被海椒呛了一下,起身去打豆浆。
老施从兜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然后放在耳朵边。
我回到桌边,胖嫂突然走过来——用一种扭捏的语调——“老板,我出去一趟。”
老施盯着无人应答的手机,头也没抬,“你要去哪?”
“我老家的侄女过来了,”胖嫂瞥了下自己的老板,“刚刚她说已经出了火车站,从龙头寺坐公交车过来,我要去接下她——她认不得路。”
“多大的娃儿了,还不能自己坐个车啊?”他嘟哝着,又开始埋怨媳妇,“这个小钟也是,跑哪去了。电话也不晓得接!”
“放心,不得耽搁事——我只去一个半小时,十一点四十前就回来了。”胖嫂一边说,眼睛却盯着我,好像我能做主一样。
老施也瞥了瞥我,想了想,挥挥手,算是给胖嫂放行了。
“好吧。”
胖嫂拎着包匆匆走了,老施突然说道:
“我想了想,要想早起,光是那些手段,都没用的。”
“哦?”
“我觉得吧,最重要的还是——你要有一个起早床的理由,一个绝对的理由。比如我,我必须要比大多数人起得早,是因为我干这样的营生。我要是起不来,我这店就别想干了,一家老小,也别想活了。”老施顿了顿,“你缺了这个东西。”
这话叫我愣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对了,昨天说的那个事——我已经约好了。下午三点,航空职业学院对门,商业街底楼有个王小王舞蹈工作室,那是他们练舞的地方,你直接去,很好找。或者你提前到我这里,我带你去。”
“行嘞,”我把筷子搁在碗口,拿桌上的餐巾纸抹了抹嘴巴,起身说,“那就这样。”
他说“好”,又说,“哎呀,我干脆把门拉下来,眯一会儿。”
我跳上公交,去交气费——家里不出热水,我还以为热水器坏掉了,后来拧打火灶才晓得停气了。晃晃悠悠到了燃气公司营业厅,缴费后,又去了一旁的永辉超市,逛了半小时,买了一袋子水果。在站台等了十几分钟,一直等不到公交车。突然也不想坐车了,反正步行回家也就三四站路,就当运动。“你必须增加增加活动量,不能一天蹲在电脑前了。”医生这么说,老施也这么说,“你就跑,跑到精疲力尽,跑到卵子打抖,我看你还睡不着?”
吭哧吭哧走了二十几分钟,果然浑身发热。
路过一条巷子时,我突然看到小钟——老施的媳妇儿,佝着背,裹紧风衣,从一家商务酒店钻出来,朝我这边瞥了一眼后,往另一侧疾步离开。我愣了一下,以为看错了。可是,没错啊,就是小钟,虽然戴着墨镜,但墨镜也挡不住一张脸啊。
我下意识地看看手机,中午一点一刻。这时候她在酒店干吗?我点了支烟,就要往前走,又看到一个熟面孔——也从那间酒店出来。他是谁呢?快到小区时我才想起来,这个年轻人也是面馆的常客,是小钟的驾校同学。
这无意间的一瞥,让我有些心神不宁。午觉也没睡好,磨蹭到下午两点四十五,我背着小包,出门去了。
摄影记者小谷来电话说,他已经到了。于是我直接去了学院门口,跟他碰头,一块儿去了练舞房。那对夫妻已经到了,早就换上了舞蹈服。但没见到老施,我就请他们先“表演”——主要是为方便小谷,他赶时间,举着相机一阵狂拍——一招一式,挺得劲的。小谷拍完片子,撒腿去赶下一个稿子。我留下来,跟夫妻俩聊了一会儿。男的比较腼腆,女的很健谈。但要谈出什么深度是不可能的。不过,够了,也算有料,挺有趣的。
完事之后我回报社写稿,写得还算比较顺利,图片也不错。放在头版。签样后,我打车回来路过公交站,看见面馆关着。
第二天下午,我从邻居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老施死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经常陷入一种不知来由的痛苦之中。
我指的是老施的死。他的死似乎跟我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我是这样觉得的。
首先,我是他死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其次,那天我们约定的见面时间,是他死去之后——可笑吧?我们约在三点前碰头,可他在中午一点至一点半左右已经死亡。
然后,重要的是,我不幸获悉了他妻子的隐秘,一种见不得人也无法托出的秘密。
将以上几种信息集合在一起,你难免不会感到心烦意乱。就好像他的死是我造成的一样,至少,或多或少有那么一些关联吧?那天,要是我看见小钟的同时给他打一个电话,会怎么样?又或者,如果胖嫂请假时我没在场,他会给胖嫂允假吗?胖嫂要是不离开,他不至于睡死。真的,老施是“睡”死过去的。
胖嫂赌咒发誓说中午十二点前回到面馆,可是并没有做到——换句话说,老施的死是一个诡异的巧合组成的悲剧,不管是理应在中午前来换班的小钟,还是该在十一点四十到岗的胖嫂,都没有准点回来。对,应该指出的是,胖嫂说谎了,她说去接侄女,其实完全没有这回事。她是去了石桥铺电脑城。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前一天,她捡了个苹果手机(很可能是顾客掉在面馆的),她晓得这是个好手机,偷偷藏起来没声张,可是电话打不开,要密码。她想到有个侄儿在石桥铺卖手机,就过去请他帮忙开锁。可是她又不放心,怕被掉包,于是兢兢业业守在旁边。解个密码那么麻烦,她完全没想到。等到回来时她奇怪地发现,面馆没开,卷闸门关了半截。她抽起门,看见老施靠在椅子上,头仰着,一动不动。
“妈哟,”胖嫂这么对街坊说,“我以为他睡死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动都不动。我推了一把,他就滑到地上去了。我才晓得,糟了!”
等到救护车过来,老施早已不出气了。胖嫂说也没听得太清楚,“说脑梗还是心梗,反正,就是睡着睡着,睡过去了。”
当邻居们绘声绘色地复述时,我有一种被电抽打的感受。
老施一直渴望睡觉,他欠瞌睡,现在,老天把睡眠一口气全部偿还给他,但他也不可能再醒过来了。一个人在睡梦中死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像一座桥,你过去,就过去了。很轻松,很坦然。没有波折,也没有什么恐惧可言。但这种死法,老实说,让人恐惧。我不知道那一刹那,老施是否求救了。没人提到这事。
于我而言,除了那种说不清的沮丧,还有一个后遗症:我害怕在小区见到小钟——那位年轻的遗孀。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又是什么感觉,我没法准确地描述。好在,我也没遇到过。听说小钟把老施的遗体带回了贵州老家。我第一次知道,老施是水族,他们的丧葬仪式过程繁冗。
但是我梦见过她。
在那间商务宾馆,四楼的某一间房里,窗帘合得严严实实的,浴室的抽风机喧响着,灯开着,光洒在玄关走廊上。整个房间里只有那里是亮的。手机在枕头旁震动起来,她费力地将手臂从他的胸膛下抽了出来,想要看看是谁打来的。事实上当她勾着手臂去摸手机时已经想到,肯定是丈夫。她刚抓起手机,就被他抢走,扔在床的另一头。此后,她的电话又响过一次,可是她没去管。她的叫声比铃声更持久……
然后我醒了,全身是汗。我很少记得住自己做过的梦,但这个梦如此真实,就像我躲在房间里目睹了一切。我睡不着了,坐在雾霭四伏的阳台上,试图想起与老施交往的点点滴滴,但没有,关于他,我拥有的记忆少得可怜,零碎,而且含混。
几天后,我接到电话,是那对跳拉丁舞的夫妇打来的,之前他们邀请了一次,说请我吃饭表示感谢。那篇报道反响不错,据我所知,之后电视台也跟进了。这次我似乎不好再拒绝了。再这样的话有点拒人千里的意思。实际上应该道谢的人是我,这一行干久了你就知道,不是我们创造了什么、提供了什么,都是平台的作用。离开平台你跟他们没什么区别,都是阴影的一部分。
他们选了一家刀叉牛肉馆,自己带了一瓶长城干红,夫妇二人轮流举杯,我喝了不少。
“那天采访很匆忙,也没见到你们的舞蹈老师,”我说,“你们表现还是挺专业的。”
女人说,“您不知道啊?”
我摇头。
“老施呀,”她说,“是他教的我们。”
“老施?跳拉丁舞?”
“不,他的职业是跳芭蕾。准确地说,跳反串的芭蕾舞演员。”看到我不甚理解,她解释道,“其实就是,扮演女方角色的芭蕾舞演员。”
我突然明白了,“芭蕾面馆”这个名字,其实是知情的街坊们对老施那个隐形身份的一种揶揄,并非是“重麻”什么的。同时,我也大概得知了这样一份履历:
老施出生于贵州山村,八岁跟着老汉去城里走亲戚,第一次看到电视,又恰好看到电视上表演芭蕾舞剧——顿时把他惊倒了。原话是这么说的——“像是晴空霹雳,凭空给我心上开了一道口子”。十四岁时,他因为外形和身体条件还算不错,被招进了成都军区文工团当了文艺兵。那阵女兵不多,有一次恰逢演出,人手不够,领导看他面目清秀,长得多像个女娃儿,就临时拉他凑个数,反串了一次,居然没人发觉。后来领导就同意让他学习芭蕾,并随团出去表演。十几年后,因为母亲垂危,加之处的对象——那边的家长也再三催促,他从部队转业回到贵州。
“从来没听老施说呀,”我说,“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一直沉默的丈夫突然说,“我之所以跳拉丁舞,也是因为老婆,最开始她是跟别人跳,总有人嚼舌头,说这说那。那么我想问,男人跳芭蕾,而且还是化妆成女人,这种事你觉得一般人能接受多少?”
确实,我承认。
“老施活得太累了!”女人突然说,“大家都鼓励他去《中国梦想秀》试试,每次他都说,还不到时候。”
“为什么呢?”我问。
“他能走吗?走得开吗?一方面,小钟根本不同意;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没有安全感。”
从部队转业后,老施在县民政局干了几年,不安分了,觉得那不是自己想要的,出来创业,开了城里最早的服装专卖店,顺风顺水,因为做得红火,很多人,尤其是工商税务的公职朋友,纷纷押宝在他身上,希望他做大做强。于是他在广州考察后,又投资一百多万兴办了城里最早的粤派美食商城,可惜,这次他的观念过于超前,当地的消费观远达不到这个层次。他做砸了。墙倒众人推,欠下一屁股烂账,打开门就是追债讨债的人。那是2001年。他那个山村出来的妻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身体原本就虚,这下完全崩溃了,精神恍惚,一病不起,没几天就走了,留下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娃儿。
至于小钟,是老施刚开面馆那阵招的服务员。原本,老钟是没有再婚的念头的,一方面,逝去妻子给他的那种阴影仍在;另一方面,女儿也大了,何况小钟还比他小那么多。
“比他小,应该也不算什么坏事吧?”我插嘴说。
“你不知道——”这位女士刻意压低了语气,“小钟那时,肚子都已经显怀了。”
“什么意思?”
“你应该晓得啥子意思!”她说,“反正不是老施的。”
总之,老施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跟小钟扯证,就等于是把自己给“投”进去了。当初,老施跟小钟同居在一起就不是为了什么感情,而是困于现实的一种“共存”。他既要拉扯面馆,又要拉扯女儿,早就力不从心。没个帮手,圈子是扯不圆的。但为此,他又不得不承受另一种现实,不扯证的话,那个无辜的婴儿就成了黑娃。为此,他只能无视外界的议论,同时承接的还有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当然这也意味着,他重归芭蕾的愿望,必须搁浅于现实生活之后了。
要不是这对夫妇透露,我根本不知道,老施不久前还在北部新区供了一套房,小户,但是学区房,是给第二个娃儿预备的——这也是他为脱离这段婚姻付出的最后一种努力。我无法猜测老施到底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像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老施跳反串芭蕾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中年面馆老板,套着紧身长袜化装成喜儿的模样,脑袋上扎着蝴蝶结,踮着脚尖,高举着兰花指,在舞台上旋转。我想象不出来我未曾亲历的事物。
此后,面馆一直关闭着,不知何时门上贴了转让的启事,但无人问津。毕竟是死过人的,闹得沸沸扬扬,对吧?很难有人接手,毕竟不那么吉利是吧?小区里传闻也多,总体来说就是两件事:第一,是说老板娘早就在外面有人了;第二,说老板娘不光是转让门店,还在出售小区的房子,“尽快收割老施的遗产”。关于第一件事,老实说,我听到时有点心虚,那些闲言碎语就像是我泄露的一样,实际上,我从未跟人提到过。我一直在想,那天中午,小钟很可能看到我了——虽然仅仅是一瞥。我拿不准,她会以为是我散播的吗?当然,这不重要了。老施去世后,我就没见过她,她似乎是消失了。
但是我意识到一件事,我不能再这样荒芜下去了。不是工作叫我丧失了热情,而是我丧失了自己。
我买了一个闹钟,定时在凌晨六点。
难以置信的是,这次,我被闹钟吵醒了,就像真的有根弦把我拨醒——很顺利,一点儿抗拒都没有,相反,还有些小小的兴奋。那是我这十年来第一次晨跑。
走出房间,我第一次发现,世上最先醒来的是声音:开门的声音、放水的声音、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孩子的唧哝、老人的咳嗽……然后是发动机的声音、小贩叫卖的声音、行人的脚步声……这些声音由少而多,由此及彼,越来越稠密和宽阔,像河流四处漫延的浑水,很快铺满了整个城市。
我绕出小区,沿着马路跑出十公里,然后由湖边往回跑。回到公交站时,我蓦然发现——老施的店门洞开着,胖嫂蹲在门口择菜,挑面师傅手持着长长的筷子站在灶台后面。这一幕有点魔幻,就像这家店一直开着,从未有过片刻停顿。只有一点变化,一个微小的变化,门楣上多了一个崭新的店招——芭蕾面。它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我好奇地朝面馆走去,尽管灶台后的人戴着厚厚的口罩,但不难辨认,这是小钟,那个从没上过灶的遗孀——压根不是邻居们预测的那样,她回来了。
不知道这几个月她经历了什么,又克服了什么?我想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这样的时刻——那种内心犹如石沉大海的时刻。但我知道她站在那里前一定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如老施当时那样。
记得有一次,我问老施,清晨到底是什么样的。
“早晨每天都是新的。”
他还说过,“你缺一个绝对理由。”
此刻,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从困境里走出来其实并不太难,只需要起个早床。就像小钟现在这样,或者说,就像此刻的我。清晨是什么?也许,就是一种每天都在丢失但每天都在捡回的感觉。这种感觉真的复杂极了。
(选自《广州文艺》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