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祥
一张小灯桌,一盏油灯,油灯昏黄的灯光闪烁在幼年的记忆里。灯光里的故事,时常会游走在脑海,氤氲其中的一种温暖,滋润着日后的时光,化作了流淌在血脉里的情愫。撕棉花的故事就漂泊在那融融灯光里。
撕棉花,就是将棉籽从棉花纤维中剥离出来,是冬季农闲时家家户户少不了的活计。其要领是,先抓一把籽棉在手,用双手的姆指和食指,将与棉籽粘结的棉纤维剥离开,再将棉籽从棉絮中拽出。撕出的禳子要自然粘结,再简单整理成蓬松状。
从撕棉花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大哥做事向来讲究技术含量,两手飞快,撕到棉籽几乎是自然脱落,撕出的棉籽自然干净光洁;三哥动作简练,三下两下之后,就硬生生把棉籽拽出,棉籽上往往带有一个蝌蚪似的尾巴;二哥是家中唯一的书生,虽然动作不够熟练,却能静气凝神,在不紧不慢中撕出比较高的效率。不一会儿功夫,每个人的一侧都堆起一堆洁白的禳子。只有四哥小小的身躯坐在阴暗的角落,精神萎靡,动作迟缓,似睡非睡,像一个霜打的茄子。精力都用在了把禳子整理得更加蓬松,努力堆砌出不甘落后的虚假效果。
家里八个孩子中,四哥前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在同龄孩子中,自然是个扬头晃膀,风马野盗似的主儿。每当孩童游戏,四哥就不知从哪里找出那条破腰带,系于腰间,自封司令。其他玩伴,腰间或扎草绳,或扎布带,依次被分封为大官儿、二官儿、三官儿……。这时候,四哥就会表现得威风凛凛,上茅房都要有人手持木棍,作手握钢枪状,为其站岗。
在家四哥里同样不服管束。所幸,我们家有一个“专治不服”的高手,这个人就是母亲。母亲的手段一般只有两招。一招是不管饭。别人吃饭的时候,让你站在门外。另一招是不让上炕睡觉。一家人到了睡觉时间,把你赶下炕,让你坐在屋内黑影里反醒。
俗话说:男孩十岁不吃闲饭。四哥到了不吃闲饭的年龄,必须分担家务劳动了。他就像一头牛犊,开始练活,就是不上套。因此,经常遭到母亲制裁。逼他撕棉花,就是母亲对他制裁的手段之一。对于我,这无疑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姊妹八个中我有一个敌人,他就是四哥。在农村,女孩不参与家庭同辈人的排序,我在兄弟七人中排行第五,上有四哥,下有六弟。
农村有句俚语:“六岁七岁讨狗嫌”。那时我与四哥正是“讨狗嫌”的年龄,在一起,冲突本来就难以避免,加上家里人多、炕小、被子少,只能安排我与四哥睡一个被窝。
这样的安排,大多时候相安无事。比如,个子小的我,侧身曲腿呈蹲坐状,个子大些的四哥,也以同样姿势顺弯侧卧,珠联璧合,抱团取暖,也合乐融融。
这种平衡经常会被打破,“窝里斗”也就难免发生。
兄弟俩争斗的起因五花八门儿,或因话不投机、睡姿不端,或因一方冰冷的脚有意触碰对方温暖的身体,或因一方扯被子把对方身体暴露在被子以外,亦或是因为怵冬天的冷被窝,熬到对方先躺下,另一方则以炫耀人姿态享受别人经营出的温暖,招致对方的恼羞成怒等等。
双方冲突形式也多种多样。一般出于对母亲威严的畏惧,俩人在被窝里暗斗。“冷战”是常用的方式。就是两人以背相向,任由冬天的冰冷从两人的后背缝隙往被子里钻,却各不相让。如果冲突升级,就会相互用手指拧、或用指甲掐对方皮肉,相持阶段便是两个人用力加码,直到有一方忍不住,主动松手示弱,战斗随即消弭在被窝之内。
有时候,事态控制不好,或一方试图施展恶人先告状的伎俩,这种情况,往往一时难以判明对错,母亲就会施以语言威慑,譬如:“恁俩又起鳞,该刮鳞了!”“我看着这两天恁俩身上又难受!”“不拾掇拾掇,恁俩烧地筋儿疼!”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看都不看你一眼,但这意味着准备动手了,因此一般会有“吓止”效果。这种语言,在气氛融洽的情况下也经常会用到,用以警示。比如,有时候看到扫炕的笤帚呈游鱼状立着,就会来一句:“埃?笤帚竖起来了,这两天不知谁又该挨拾掇了。”
笤帚是母亲手中一个法宝。如果语言威慑不起效,两个人“冷战”失控或把战火烧到了被子以外,母亲会突然将两个人的被子揪掉,不分青红皂白,逮住谁算谁,抡起笤帚就打。这时两个人会鲤鱼打挺般跳起,赤条条各自逃窜。
乡下管孩子有一种说法,叫“一打二吓唬。”由于冬天太冷,母亲见状,会撂下一句诸如“再敢踢蹬,让恁俩光着腚冻一晚上!”之类的话,随即放下手中笤帚拿起针钱,这时老老实实回去钻进被窝事态就会平息。
小时候的快乐,是建立在“敌人”的痛苦之上的,我最喜欢看到四哥撕棉花时如坐针毡的样子。看着他的痛苦状,我内心就会洋溢起无限的快乐,冰冷的被窝会很快升腾出春天般的温暖。我用被子裹紧身体,将被头塞进下巴,彻底隔绝冬夜的寒冷,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满足感。
我两眼紧盯着四哥,早已看穿了他的把戏。他装出似睡非睡的样子,其实他是想寻机做偷鸡摸狗的事儿。一会儿,他果然伸手了,他偷了三哥撕好的禳子,放到了自己的禳子堆里,我激动得差点喊出来。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内心的激动,慢慢平静下来。
我知道要把这事做周密很不容易。偷到禳子只是第一步,他还得把没撕完的棉花藏起来,或者偷偷放进别人的棉花里。最难的是,自己撕出的棉籽不足数,很容易被看穿。而每个人撕出的棉籽,又都在自己的膝前手下,很难得手。我在等待时机,随时准备揭穿他,兴奋中,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由于心里装着四哥的“案情”,我突然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眼前一团漆黑,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追悔莫及中,摸了摸身边,没有四哥。静听,听到炕梢处角落里,有老鼠磨牙的动静,一眼看去黑糊糊像是一个人,原来是四哥一个人在墙角处撕棉花呢。我知道四哥的“案件”又被母亲给破了,四哥得到了应有惩罚,我终于放心了。
会讲故事的人,家里棉花是不愁撕的。囤他娘会讲故事,他家的棉花每年都是早早撕完。“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俗世温暖的标志。六七十年代,在严冬里找到一方热炕已经不易,如果能坐在热炕上倾听一位中年妇女的夜话,极易让今天的人生出天方夜谭的情境。囤家里既有热炕,又有故事。
囤他爹是个有心人。每年秋收以后,村里人家备下一个冬季的柴草,村庄便渐渐进入了冬闲的安静。囤他爹却闲不住。他有一个自制的大包袱,到处都是补丁,四角缝着四条带子,进入农闲后,他囤积好一冬的柴草,就背上它,带上耙子,到处搜括各种农作物的残渣剩梗。这些东西虽然不起火苗,不能用作烧火做饭,点燃后却能冒烟生热,是冬天熏炕的好材料。因此囤家的冬天里就有了一方不同寻常的热炕。热炕头和故事,自然吸引那些在家不受管束的孩子,而想要坐在热炕上听故事,就不得不帮忙撕点棉花。
她的故事里有早晨背着太阳巡游天空的勤劳乌鸦,也有千里眼、顺风耳、飞毛腿……和十补天等拯救人类的英雄,更多的故事以善恶报应为主题,开篇一般都是一个模式:“这么一家子主啊,X口人过日子……”由此展开儿子虐待父母、父母双亡后兄嫂虐待弟弟,以及所受到的报应。其中一个仙女下凡的故事至今记忆犹新,囤他娘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声音低沉和缓,目光多是集中在手中的活计上,像是在自言自语:“画上的女子飘然落地,悄悄为农夫做好饭。当善良的农夫收工回家,看到锅里热气腾腾,揭开锅盖是香喷喷的饭菜。一天,农夫佯装下地干活,躲在院子里,想看个究竟。他发现画上的女子正在为自己做饭,激动万分,趁女子不备,冲进屋子将墙上那张画揭了下来,从此仙女再也回不到画中,成了善良农夫的妻子……”在农村寂静的冬夜里,这样的娓娓絮语特别传神。
冬天的夜来得快,不知不觉间便是夜深人静时分。如果某一个晚上听的是鬼魂的故事,胆小的孩子就需要囤他爹一个一个送回家。
我是个喜欢走夜路的孩子,因为故事里很多神奇的事情都发生在夜里。比如故事中就有:晚上,她画了一所很大很大的房子,“噗——”吹一口气,第二天早晨醒来,这对相爱的人就住在昨晚画的那所大房子里。从囤家出来,到家二百米的距离,我往往要走十几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一路上我不停地想发生在故事里的事儿。故事里说“一直往南走,就能走到仙女住的地方”,那要走多远呢?于是我转身往南看去,前方一团漆黑,不远处的村庄也淹没进黑暗里,甚至连一丝灯火也看不见。这时候我会向着南方的荒野走一段,因为在囤他娘讲故事里,走夜路的书生,只要看到前方的一点灯光,灯光处必会出现一户人家,这往往意味着命运的转机将要来临,这更使我对暗夜里的灯火充满了神秘感。
有时我会停下来仰望天空,暗蓝色的天空上挂着无数颗星星。听大人说,如果数天上的星星会变成哑巴,这更平添了我的好奇,于是我怀着一种淡淡的恐惧开始数,数着数着那些星星就会变成曾经听过的故事,飘散在村庄的夜空,其中有仙女也有鬼魂,我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害怕,我甚至幻想着哪一天会遇到他们,怯怯地希望能与他们亲近。
我渐渐地迷恋上了农村的夜和夜里的安静。
前些日子回家上坟,在三哥家住了一夜。晚上,我从三哥家出来,再次走在村里的街巷,在这里找到了久违的寂静。我努力寻找着小时候的记忆和幻想,然而,夜幕不断被汽车的灯光划破,不时会有汽车从身边飞驰而过,伴随着汽车的轰鸣,思绪被一次次地扯断。
回到家我问三哥:“现在冬天还撕棉花吗?”
“谁家还撕棉花呀?现在种棉花是卖,用禳子的时候就去买。”三哥的话说得轻描淡写,我心里却生出了淡淡的失落。
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回老家去盖一所房子,每年回到那里住些日子,坐在那房子里静思和追忆。
(选自《伊犁河》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