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实践:中国道路视野下的新闻学和新闻业

2019-07-17 02:13
华夏文化论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新闻业新闻学职业

张 垒

【内容提要】在中国道路的视野下审视新闻学和新闻业,要把当代中国的新闻学和新闻业置于中国传统基体和从革命到改革的历史进程中。在这一背景下的新闻实践,不仅是业务实践、职业实践,更是一种社会实践,新闻人正是在这种具有社会革命意蕴的实践中真正完成了主体性的建构。在中国道路的视野下审视新闻学和新闻业,还要深入认识中国独特的社会治理模式,以及这一模式所形塑的新闻观念,坚持把实践作为新闻学和新闻业的逻辑起点,从真理和价值两个层面把握新闻学科,倡导“参与的政治”,以掌握平衡代替对独立的片面追求。

当前,关于中国特色新闻学的争论是学界的热门话题。作为一门学科,新闻学追求的当然是普遍真理,但在现实中,中国的新闻学和新闻业也的确呈现出与西方不同的景观。那么,这种不同在多大程度上是学科之间的差别,还是中西所选择的不同发展道路的结果,抑或是这种种因素的交织?中国特色新闻学所具有的“特色”,离不开中国道路的宏大背景,以及中国道路对中国新闻学和新闻业发展的作用和影响。深入认识和了解这一背景,剖析其中的作用机制和影响方式,显然是第一步要做的工作。

一、中国道路与中国特色新闻学

(一)中国道路要求“把中国作为方法”

中国道路只是一个比喻,中国与西方,不仅仅是道路的不同。在很大程度上,中国与西方有着不同的“基体”:中国所具有的文明的完备性和异质性,使其不可能重复西方的道路。中国道路不仅是成功经验的总结,更是历史实践的描述。沟口雄三曾就此做过充分论述:

“中国之所以可以保持自在的世界,是由于它曾是有自己的原理的道统的世界。这意味着,中国与其他的道统世界(例如基督教世界)在原理上是对等的,就这一点来说,是自为的世界。也就是说,说中国是道统性的,是说它本身就是一个世界,是本来多元的世界中的一个。……以中国为方法的世界,就是把中国作为构成要素之一,把欧洲也作为构成要素之一的多元的世界……只要我们愿意,也可以通过中国这一独特的世界(无论好坏),即透过中国这副眼镜来观察欧洲,批判以往的‘世界'。”

如果说强调中国道路意味着“从内部而非外部,从过去而非现在”来观察和思考,那么,以之为依托的中国新闻学的“特色”也必然来自中国新闻实践内在的历史演变。比如,与西方所强调的新闻专业主义不同,中国的新闻理念和新闻实践有其有趣的“特殊”之处。其中一例就是“文人论政”和家国情怀。笔者曾经从近代报刊的起源和王韬出发,发现这种历史遗传的成因之一就是近代新闻从业者群体的特殊形成过程:以新闻传播为核心的现代印刷业给了传统文人在条约口岸“谋生”的新平台,而不要求近代西方的知识体系和学科训练,现代印刷业成为一条新旧文人转化的重要通道。相比其他近代化职业,“报人”的身上被附加了更多传统儒士的色彩,其“江湖”与“庙堂”类的自我期许,也与西方从业者“守望者”和“扒粪人”的职业定位形似而神异。这种特殊的新陈代谢,使中国的新闻学和新闻业不可避免地打上了特殊印记。

(二)中国道路强调真正的“普遍意义”

作为当今世界格局的缔造者之一,当代中国始终在世界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今天的中国更是在体量和影响上走到世界舞台中央。在二战后轰轰烈烈的民族独立运动中,在黑人争取民权运动的斗争中,在第三世界争取发展权益的探索中,中国道路始终是一支解放性的力量。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道路的本质特征并非“特殊化”,而在于以自身的探索给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贡献力量,这正是中国道路背后最强烈的普世性追求。

中国特色新闻学同样如此,它的“特色”并不应该限于特殊,它能否站得住、立得稳,还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一般规律,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实现一般化。只不过这种“一般”,不是把西方的“特殊”普世化后的一般,而是将之放在全人类解放事业视野中来考量的一般。因此,其首先要做的,就是全面审视当下全球新闻传播中各种看似“普世”的原理和规律,从中剥离出背后的种种“特殊”,以此展开对一般性的探求。如果以中国自身的历史和逻辑为对照,考察西方新闻专业主义的发展过程,就会发现,西方的专业主义逻辑产生于西方特殊的社会结构和历史传统,内在于资本主义分工体系,而以中国为代表的多数国家的新闻业则是在反帝反封的斗争中逐渐成长起来的,其所走过的是与西方不同的路径。

(三)中国道路需要回到中国实践

在中国道路的视野下审视新闻学和新闻业,要把当代中国的新闻学和新闻业置于中国基体和民族复兴的历史进程中,置于中国革命和改革的具体实践中,置于全世界反剥削反压迫、进而实现人类解放的终极目标中,探究新闻学和新闻业与这些宏大叙事之间的双向作用方式——新闻学和新闻业如何具体参与这些宏大叙事的构建,这些宏大叙事又是通过怎样具体而微的运作机制影响甚至形塑了当代中国的新闻学和新闻业。

历史的连接往往是通过活生生的人及其现实生活来实现的。中国道路对当代中国新闻学和新闻业的影响,也是通过人们具体的新闻实践来展开的,这些具体的、延展的,并且不断变化丰富的实践定义着新闻,以独特的方式参与和推动着社会进程。新闻实践,构成了中国道路和中国特色新闻学之间的连接点。

二、新闻实践的难题:何为实践、何种实践

(一)实践的“矛盾”:经验压倒理论

在中国新闻学和新闻业的发展进程中,实践似乎让人爱恨交加。在中国新闻学诞生初期,新闻学的困难主要来自学科的“幼稚”以及实践的薄弱,但随着新闻实践的不断发展,实践的薄弱转化成为实践以及相应的技能训练对理论的支配。对此,复旦大学教授黄芝晓曾总结说:

“由于新闻事业具有实践性极强的特点,而且实际上它与政治、道德、意识形态等社会环境有着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因而它本身的学术内涵常常被大量日常的新闻采访、编辑以及经营管理的技术性操作或技能性训练所淹没,它的理论肌理也常常被其他社会科学及文学等理论所遮盖,容易受到传统学术界轻视或漠视的‘待遇'”。

梁衡同样认为,新闻无学论是因为新闻“被化掉了”:“化作似有似无,化在了政治、经济、艺术、哲学、科学,以及各种专业知识和生活知识之中,化在各行业、各种人身上,大家都能感觉到它,就觉得很平常,平常到没有一样。”从严格的学术意义上说,这种“被化掉”的新闻所强调的仍然是实践对理论的支配地位。这种支配性的结果就是新闻学领域中理论发育的不完全。由于缺乏系统的抽象知识,难以形成独特的观察视角和研究方法,新闻学难以和其他学科共享其独特的分析工具,难以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做出独特贡献,遑论为学术共同体提供背景知识和科学方法。其在学术共同体中的地位不彰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如此种种,新闻学似乎呈现出实践压倒理论、经验性知识的发达阻碍抽象性知识生长的奇特景观。那么,实践只是依托于经验性知识的“做工”和“技艺”的传承吗?

(二)职业实践:一场管辖权的斗争

跳出日常语境中的经验和技艺之外,实践首先是一种“职业实践”。实事求是地说,与哲学社会科学其他组成部分不同,新闻学这门学科从其诞生开始就与新闻职业实践有着密切关联。在中国,以北大新闻学研究会创立为肇始的新闻学教育,则更是受到当时中国报业发展中种种问题的刺激。有学者考察了美国和英国130多个职业在职业化过程中的若干阶段,得出与之相关的一些“重大事项”的出现次序:

首次形成(全国性)职业协会——政府推动执照许可立法——开始出现职业资格考试——首次出现独立于其他一些职业的职业学校——首次出现以大学为依托的职业教育——首次形成职业规范——首次出版全国性的刊物——首次出现学校认证(美国)或协会认证(英国)。

从中能够看出,在职业形成过程中,“以大学为依托的职业教育”是一个核心环节。这一点也鲜明地体现在邵飘萍和普利策等中外著名报人在新闻教育和新闻学研究中所起到的重大推动作用中。不仅如此,历史地看,新闻学作为一门学科的理论发展程度反过来还将给新闻业带来巨大影响。美国学者安德鲁·阿伯特研究发现,职业发展离不开职业间的相互关系,一个职业的发展是和“追逐管辖权、打败职业对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其背后,则是职业知识体系的权力,即“这些知识体系用新方式界定老问题的抽象能力”“抽象知识使职业得以幸存”。安德鲁·阿伯特考察了近代各种消失的职业后认为,知识和技术既能开创管辖权,也能消除管辖权。如,近代的铁路调度员和票务代理并未演变成现在的运筹学家和旅行社,而是随着他们所依托的技术的衰落而消亡了:

“这些群体依赖于单一技术和组织结构;依赖于同它们面临的特定任务有关的知识,而非抽象知识。铁路电报员走的是一条发展抽象知识的道路,向现代电气工程学迈进,于是他们成为了唯一的幸存者。”

历史经验证明,抽象知识是有效界定职业的基础。对一种职业的发展来说,只有结合不同抽象层次对知识进行详细阐述,才能在职业的相互竞争中胜出。这种抽象知识一方面要求具备较强的形式化特征,以免沦为一种“手艺知识”而失去委托人的信任,另一方面要求与从业者的实际工作之间保持紧密联系,以免其他行业从业者介入并获得这一领域的“管辖权”。

职业社会学的视角颇有启发,它提醒我们,新闻学的“抽象知识”对新闻业的兴衰存亡至关重要,并且雄辩地证明了建立在“手艺知识”上的经验并不足以维系整个行业的发展。但与“铁路调度员”和“票务代理”这些职业不同,现代新闻业在中西社会中都享有特殊地位,甚至直接构成了各自社会的基石——不论是“第四权力”,抑或是“耳目喉舌”,对其不可替代作用的评价都是一致的。换句话说,仅仅从职业实践的角度看待新闻学和新闻业恐怕也还是不够的。

(三)从职业实践到社会实践:在改造世界过程中建构主体

由此,对新闻实践的思考必然进入更为广泛的社会实践层面。随着概念抽象层次的上升,有必要回顾一下哲学范畴中对实践的分析界定。

在早期思想家,如亚里士多德乃至康德的思考中,实践更多的是一个与个人“伦理”相关的概念,亚里士多德认为,实践是以善为目的与导向的行为,实践活动本身就是一种目的:实践活动的目的既在于活动之外又在于活动自身。康德提出“实践理性”,强调通过规范人的意志而支配人的道德活动,并以此达到自由。近代的费尔巴哈从唯物论出发,认为实践是理论的根源,黑格尔站在唯心主义的立场,重在揭示人类实践活动的创造性特征。

马克思则把实践作为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上的其他一切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哲学相区别的重要因素,认为,要从“感性的人的活动”、从“实践”、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正如杨耕所说:“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实践首先是指人们能动地改造物质世界的活动,是人所特有的对象化活动。具体地说,实践是以人为主体,以客观事物为对象的现实活动;更重要的是,实践把人的目的、知识、能力等本质力量对象化为客观实在,创造出一个属人的对象化世界。”

人们通过实践,一方面使自己的本质力量转化为对象物,另一方面,客体也从客观对象的存在形式转化为主体生命结构或本质力量的一部分。因此,实践活动的本质是一种“主体和客体之间能动而现实的双向对象化过程。”作为主体的人,往往“一身两任”,既是主体又是客体:

“在现实的实践活动中,实践的人通常是实践活动的主导者,是能动的作用者,但实践的人也往往是被作用、被规定、被改造的对象。对象性地存在着的实践客体,也并非始终是消极被动的‘受动体',它在实践活动中也通常规定和作用着主体,并且不可避免地渗入到‘主体'之中,转化为一种主体性的存在,能够能动地反作用于主体。”

对新闻学和新闻业来说,哲学层面“实践”定义的最大启发就在于实践所具备的这种“双向对象化”的典型特征。正是在更广泛的社会实践过程中,新闻人通过“双向对象化”实现了改造社会和自我改造的双重目标,并在这一过程中,生成和实现了新闻人的主体性。

延安时期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包括解放日报改版、文艺工作座谈会等一系列重要事件在内的延安整风,首先是一个自上而下的政治运动。这一运动通过彻底的报纸改版、建立广泛的通讯员制度、要求新闻报道与根据地的实际工作相结合等一系列具体细致的动员措施和实施路径,既打破了中国新闻从业者中普遍存在的对苏联办报模式的模仿,也为包括新闻从业者在内的人文知识分子重新“在地化”创造了条件。

尤其值得研究的是,中国新闻知识分子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从被动接受到主动参与的转变,从初期的“要我改造”变成了后期的“我要改造”,随着主体意识的觉醒和报道源泉的增加,这一阶段爆发了新的创作高峰:在报道形式层面涌现出“典型报道”“主题报道”等多种报道样态,在理论层面涌现出“全党办报”“群众办报”等持久的新闻传统,新闻从业者与人民群众的关系也发生了根本转变,变得越来越一体化、有机化。正在这个基础上,涌现出以穆青为代表的一大批具有明确主体意识和自觉精神的新闻从业者,这种与群众休戚与共的精神以“勿忘人民”的方式融入当代中国新闻从业者的血脉,在事实上确立了当代中国新闻学和新闻业的基础。

正是这种一体化的社会实践过程,打破了新闻从业者所固有的边界和框架,作为新闻从业者报道对象的社会生活和基层群众的种种特征逐渐渗入报道者自身,成为报道者主体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以穆青为例,从延安时期的《工人的旗帜赵占魁》,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再到改革开放后的《为了周总理的嘱托——记农民科学家吴吉昌》,以及在其晚年结集出版的《十个共产党员》,穆青和报道对象一步步融为一体,不仅成为现实生活中的好朋友,在情感和精神上也发生着共振共鸣,从而在一个新的共同体中彰显着主体意识和主体精神。

三、整体性的方法论:中西不同社会政治结构中的新闻实践

从社会实践的层面认识和理解新闻实践,需要把具体的新闻实践置于宏大的社会结构中来把握。制约今天新闻学和新闻业的诸多结构化特征来自过去百年来持续不断的新闻实践,而今天的新闻实践又不断再生产着现有的环境结构。因此,定义当代中国新闻学和新闻业的,既是过去给我们打下的印记,还有我们今天参与生产出的新闻环境和社会结构本身。

(一)从历史看,中国的新闻实践具有社会革命的内在意蕴

前文述及,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中,实践的概念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做工”,也非职业范畴下的“从业”,而内含了对于自我和世界的认识与改造。如果再深一步梳理,可以发现,实践从早期着重于个人的伦理范畴的概念一步步成为着重于集体的社会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并通过黑格尔和法国大革命,在马克思那里成为认识论和世界观的核心。从黑格尔到马克思,都赋予了作为理性实现途径的实践以强大的批判色彩和否定性因素。在他们看来,实践的过程,就是一种对现存事物的“否定”或者说是“革命”的过程:“理性始终作为一种内在的驱动力,去驱使主体投入实践行动,按理性的要求去改造现实,这种主体的改造现实的实践活动就是革命。”

“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是近代多数非西方国家或发展中国家的共同命题。对近代中国来说,新闻实践始终是“革命实践”的重要组成部分,其目的在于通过对现实(事实,fact)的认识,实现对理想(真理,truth)的追求。作为一种与西方不同的参与社会生活的方式,中国新闻实践的独特性就在于它要求既“忠实于事实”,也“忠实于真理”。事实的第一性在于它是人们认识真理的起点和唯一路径。从事实到真理,中国的新闻学和新闻业所寻求的是对社会生活的积极介入,是一种以理性的实现为目标导向的行动,它必然以双重方式要求现实的改变:既以监督批评的方式激浊扬清,也以鼓励倡导的方式推进革新。中国的新闻学和新闻业所追求的是一种“积极自由”,在这一过程中,它总是具有某种运动的属性和动员的力量,不断在融入社会实践的总体中实现着自身。

(二)从现实看,当今中国独特的社会治理模式构成新闻实践展开的前提

中国道路蕴含着传统的中国基体和近代的革命追求,形成了一整套与西方不同的社会政治结构和社会治理模式:与西方社会各部门(各职业领域)间大体相互并列和独立不同,中国社会政治结构呈现出辐凑与放射状,社会各部门在各自独立并相互联系外,都直接与中心关联,共享相同的政治标准和价值理念。“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这一宣言可以作为这一共享价值的政治概括。

如果说,我们可以把西方的社会政治结构比拟成为集团下属的一个个独立的事业部,那么,中国的社会政治结构就类似一个中心辐凑式的车轮(图5-1是以新闻界、法律界、学术界三者为例所做的一个简化版的示意图)。在西方的社会政治结构中,各部门领域之间的“边界”是第一位的要素,其首先要做的工作是划清各种界限,而在中国的社会结构中,各部门领域既连结又共享。在这一体系下,单独强调“界限”会使某一部门领域“逸出”整个结构之外,而在价值共享的同时,又必须保持一定程度的主体性,只有如此,才能保证整个结构的运转有序。

图5-1 中西社会政治结构比较示意图——以新闻、法律、学术为例

在这种独特的治理模式中,新闻业和新闻实践的重心首先不是追求西方式的“独立”“自治”,而是把握某种“平衡”关系。也就是说,既不能脱离政治价值来孤立地寻求独立和自治,也不能以政治价值取代自身领域的特殊性。除此之外,还需要处理好与周边领域的关系,在相互关系的动态均衡中处理和把握自身。

(三)从观念层面来说,中国独特的社会治理模式形塑着指导实践的新闻观念

中国独特的社会治理模式及其背后的中国道路,不仅为新闻实践的展开规定了前提和条件,并且作为一种制约性因素在观念层面发挥着持久影响。以马克思主义为底色,中国的新闻观念在很多方面与西方以“客观性”为核心的新闻观有着重要差异。这些差异包括:

马克思主义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科学把握使中国新闻观念突出强调借由“批判”和“实践”达成对真理的认知,与西方建立在真理“不可知”认识论前提下的“客观性”理念形成对照。马克思主义把认识和遵循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即所谓“真理”),并借之实现全人类的解放作为终极目标。马克思认为,“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实践的目的不仅仅是认识“事实”,更在于认识“真理”。真理的具体性和可认知性,正是通过实践而得以验证和实现。这与西方新闻“客观性”所强调的真理“不可知论”构成鲜明对比。

马克思主义作为“人民的理论”使中国新闻观念形成对“人民”整体性和具体性的认知与认同,与西方建立在利益分化基础上的“第四等级”等理念形成对照。作为一种能动的政治概念,“人民”在中国新闻观念中占据重要地位。中国新闻理论和实践中的“人民主体”与西方政治概念下的“人民主权”不同,以人民为中心要求新闻从业者在动态的社会实践和持续的自我改造中成为人民的一员,同时通过直接参与各类现实斗争实现对人民的引导。这与西方“客观性”理念强调利益分化以及代表性构成鲜明对比。

马克思主义致力于改变世界的实践取向使中国新闻观念内蕴“积极”与“参与”的主动性角色,与西方强调“局外人”和形式中立的“客观性”形成对照。在中国,包括新闻从业者在内的知识分子群体是作为“内部人”而为实现整体性目标服务,从而与西方“客观性”理念背后知识分子作为“旁观者”和“局外人”的定位圆凿方枘。正如马克思所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中国新闻理念也是一种致力于“改变世界”的理念,与西方“客观性”理念强调形式中立和价值无涉南辕北辙。

无论是历史、现实,乃至观念层面,都在提醒我们,从实践层面理解中国的新闻学和新闻业,都必须首先把握一个整体性的方法论:首先把中国的新闻学和新闻业置于中国道路的宏大背景下,厘清中国道路带给中国新闻学和新闻业相对于西方的特殊性,以及这种特殊性之中所蕴含的普遍价值。与西方的交流和对话只能在此基础上来寻找。

四、从实践出发:重回新闻学和新闻业的逻辑起点

实践是鲜活的、动态的、当下的。从实践出发、回归实践,就是要真正把实践的特点融入新闻学和新闻业的血脉,不仅从业务实践、职业实践的角度看待问题,而且从社会实践的高度把握问题,把实践作为中国道路的宏大背景和学科行业发展变迁间的连接点,作为新闻学和新闻业的逻辑起点。

(一)从新闻学科来看,既要服从真理原则,也要坚持价值原则

从实践出发,首先要认识到新闻学这一学科与实践的关联点。与自然科学相比,新闻学有着双重独特性。作为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新闻学的科学性并不等同于自然科学的认知方式,其探索和发现真理的手段和方法不仅仅包括模型、数据等自然科学的认识手段,还包括人文性的理解与阐释。这就意味着新闻学所致力发现的“真理”,并非是唯一和固定的,真理“不能理解为一种‘绝对的'立场,而是一种经验的方法”。新闻学的研究要把当下与历史、甚至研究者和研究对象融合起来,重心在于当下的现实实践。正如伽达默尔所说,研究的本质“并不在于对过去事物的恢复,而是在于与现时生命的思维性沟通。”

当我们把新闻学置于这种更为开阔的“科学”视野之下时,新闻学与实践的联结就有了更具体的内容。我们可以运用“话语分析”等各种具体方法理解不同媒体话语背后的隐秘逻辑,更好了解制约特定社会结构和文化背景下的从业者判断和表达的“集体无意识”;可以重新发掘和认识自身的新闻传统,探索其中“不能被丧失并独立于一切时间条件”的意义内涵,而非仅仅局限于对新闻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可以尝试在更大的尺度上扩展新闻学的研究视野,立足于当下的新闻实践但又超出现在的界限,立足于我们的视域又尝试与他人视域相交融,就某些特定问题开展有意义的全球对话。

由此,活跃的现实新闻实践中包含无限的理论可能,就可以被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新闻学在这些研究过程中所积累的视角和方法就可以被整个人文社会科学所共享,为这一知识园地做出独特贡献。

新闻学另一种独特性在于,在科学逻辑之外,新闻学还与政治和意识形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事实上,不只是新闻学,即使是看似更为抽象、离实践更远的哲学,都与意识形态关联密切。在当代哲学领域,甚至存在着“哲学是科学”和“哲学是意识形态体系”的争论,而多数哲学家们公认,“哲学本身存在的必要和意义正在于,它既是一门科学,却又不同于仅仅以知识为形式的具体科学;它既是一种价值观念、意识形态的体系,又不同于以信仰和意志为形式的宗教。”

与之类似,新闻学既服从真理原则,也接受价值原则。真理原则要求新闻学必须按照世界本来面目和规律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这是新闻学能够发挥作用的前提条件;而价值原则则要求新闻学按照价值主体的尺度和需要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并使之适合于人类社会的进步发展。可以说,有什么样的主体,就有什么样的价值标准和价值原则:“承认价值原则就意味着承认主体性,承认主体自身的利益和立场;坚持价值原则就意味着要自觉地为社会上某一部分人或全体人类的利益而斗争。”从价值原则的角度来看,新闻学的目的并不只是发现外在的新闻规律,并根据这一规律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它的目的还在于通过主体能动性的发挥,使现实及其规律为主体的发展服务。

(二)从新闻业来说,既要秉持专业精神,更要提倡“参与的政治”

从实践出发,对新闻业来说,还要将当下主导性的思想观念还原到各自的历史情境和社会实践中去理解。如美国学者舒德森发现,西方客观性理念的形成是新闻界追求真理的朴素理想不断受到现实冲击和挑战的产物,同时也和通讯社的出现,以及党派媒体的衰落有关。“客观性”作为一个“折衷”的标准,是一种“便利”的操作技巧。这种操作技巧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逃避责任的“挡箭牌”。

与之类似,回到中国新闻业自身,早期的“去塞求通”“文人论政”的新闻观,背后是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救亡实践。而延安时期形成的一整套新传统,则建立在马克思主义的依靠群众、发动群众,引导群众寻求自身解放的社会实践全局中。也是在这个基础上,中国新闻业逐渐形成了全党办报、群众办报的“业余性”传统。这种“业余性”的背后,内核则是一种大众参与的政治。通过广泛发动群众参与新闻传播,既普及了知识、教育了群众,也使新闻从业者走出单纯职业化的小圈子,实现了自我教育。

这种与西方的“客观性”和新闻专业主义完全不同的观念和路线,能够跳出以“公共服务”为借口换取自身利益的陷阱,避免行业发展过程中的种种异化,从而将整个社会更加紧密地整合在一起。在传媒生态发生巨大变化的当下,进一步弘扬这种“参与的政治”,需要新闻从业者进一步发挥延安时期新闻大众化运动的传统,以服务最大多数人为旨归,把人民群众作为政治参与的主体,通过发动人民群众更广泛地参与新闻传播,帮助人们增强能力、提高素养,引导人们通过新闻传播有序参与国家治理,更好地实现人民民主。强调参与的政治,就是把个人的“成名”、行业的发展纳入社会实践的整体,共同推进实现人的全面解放这一宏大理想。

(三)从相互关系的角度来看,以把握平衡代替追求独立

从实践出发,就是要采用马克思主义的分析方法,从“关系”的角度把握新闻学和新闻业。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新闻学和新闻业也不能离开现实的社会关系。尤其是中国特殊的社会政治结构和治理模式,使新闻学和新闻业与其他学科和职业领域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以学界和业界都颇为关注的新闻伦理问题为例,一者,中国的新闻伦理并非单纯局限于从业者群体的职业伦理,在当下中国,新闻伦理还嵌入了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最核心的政治伦理。公平正义、国家秩序的宏大叙事以及对人民(群众)主体性的弘扬等等,都是中国新闻伦理的重要基石;二者,新闻伦理同样也要遵循一切伦理理念的“内生性”特征,也要强调从业者的“自主性”,不能以政治伦理代替新闻伦理。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新闻伦理的首要问题不是西方专业主义式的“独立”与“自治”的问题,而是如何在动态均衡中处理和把握各种“关系”的问题。包括把握新闻与“党性原则”“人民主体”等核心价值的关系,与“宣传”“文化”等相关领域的关系,既承认新闻具备所有领域所共同遵循的价值原则,又寻找落实党性、人民性等价值原则的特殊规律;既清楚它与文化、宣传等领域的相互关联,又要求其与文化、宣传等相近领域保持适当距离。正是在对各种关系“平衡”的把握上,新闻学和新闻业得以既坚守其主体性,又更广泛地融入社会整体。

以动态且相互联系的平衡,代替静止而彼此隔绝的独立,这样一种分析视角和思考逻辑,将赋予我们对新闻学科和新闻行业发展更为深刻的洞察,也是践行从实践出发、回归实践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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