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被”字句语义论略

李青松

山西大同大学浑源师范分校中文系，山西大同，037400

李珊[1]和张豫峰[2]研究认为：“‘被’字句适宜按A、B、C三段分析。”从结构上看，“被”字句大致可分三部分：“前段，即‘被’字句的主语和句首状语；中段，即被字句的状语(包括‘被’字和‘被’的宾语，以及‘被’字短语前的状语)；后段，即被字句的谓语中心(‘被’字短语后面的成分)。如‘他的意志已经被酒精慢慢地消磨了’这个‘被’字句中，‘他的意志’是前段，‘已经被酒精’是中段，‘慢慢地消磨了’是后段。”[2]15笔者同意二位先生的观点。

由于“动词是句子的中心、核心、重心，其他句法成分都跟它挂钩，被它吸引”[3]49。因此，动词和句中其他词语的语义搭配关系往往决定着句式的意义。在《红楼梦》的“被”字句中，前、中、后三段的词语都和句内的核心动词有着某种特定的语义关系,因而形成特定的语义结构，担任特定的语义角色。

1 “被”前段词语和核心动词的语义关系

1.1 S和V核的语义关系

“被”字句前段充当主语(S)的词语和句内谓语的核心动词(V核)发生语义联系时，既可以是V核的受事，又可以是使事、与事，还可以是工具和处所等。例如：

(1)我们被人欺负了。

(2)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

(3)王夫人被薛姨妈一番言语说得极有理……

(4)……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

例(1)主语“我们”一词是句内V核“欺负”的受事，这种“被”字句在《红楼梦》乃至现代汉语中最为常见。换言之，受事作动作的客体是“被”字句的典型。例(2)(3)(4)的主语“二奶奶、王夫人、这一所儿”分别是句内V核“治倒”“说”“占”的使事、与事和处所。

1.2 句首Ad和V核的语义关系

前段作句首状语(Ad)的词语跟句内的V核产生语义关联时，常常体现为动作所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例如：

(5)今日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思……

(6)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

(7)里头女主儿们都被什么府里衙役抢得披头散发。

例(5)(6)中的“今日”“这会子”是句中动词“遇见”“看见”的时间；例(7)中的“里头”是句中动词“抢”的地点。

2 “被”中段词语和谓核动词的语义关系

2.1 O和V核的语义关系

“被”字后作宾语(O)的词语跟句内的V核发生语义联系时，多数是句中V核的动元，表施事；但也可表示工具、原因等。如：

(8)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

(9)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

(10)及出厕来，酒被风禁……

例(8)(9)(10)中“被”字后的宾语“王夫人、门槛、风”分别是句中动词“抱住、绊倒、禁”的施事、工具和原因。

2.2 “被”前Ad和V核的语义关系

“被”字前作状语(Ad)的词语和句内V核发生语义关联时，大多为句中动词的状元：或表处所，如“一日，元帝庙里被了盗，便叫土地去查访。”中的“元帝庙里”；或表时间，如“早被他弄光了”中的“早”；或表情状，如“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中的“生生”；或表范围、程度、语气等，如“这两天都被我赶出去了”“薛蟠更被这一席话激怒”“反被这好所误”中的“都”“更”“反”。

3 “被”后段词语和谓核动词的语义关系

3.1 后段V核的语义特征

范晓在《被字句谓语动词的语义特征》一文中强调：“并不是任何‘价’类的动词都可以作被字句的谓语动词，从实际语料观察，典型被字句中的谓语动词具有[+多价性]，即它是二价动词或三价动词(被字句里较多的是二价动词)。……具有‘+多价性’‘+动结性’(动作性+结果性)动作动词是被字句谓语动词的典型。”[4]80-81

从语义特征看，“被”后V核大多为二价动词，多表示施事的动作或行为。或为动作动词，如“那知刚才所说的话，早被跟邢夫人的丫头听见。”中的“听见”就联系着客体“刚才所说的话”和主体“跟邢夫人的丫头”；或为感知动词，如“前儿你到底烧什么纸？被我姨妈看见了”中的“看见”等。

3.2 后段V核的结构

单个动词是“被”字句后段动词结构的核心，只能是一个动核结构，如“这里五儿被人软禁起来，一步不敢多走。”其单动核结构为：受事(五儿)—动作(软禁)—施事(人)。后段结构如是动宾式、连谓式等谓词性结构组成的“被”字句，大都具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动核结构。如“凤姐因被众冤魂缠绕害怕”就有两个动核结构：一个是“凤姐被众冤魂缠绕”，另一个是“凤姐害怕”；而“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则有四个动核结构：“薛蟠遣人”“人来”“请宝钗”“宝钗出去”。

3.3 后段是动宾式的谓词性短语的语义分析

3.3.1 动核结构的分析

后段是动宾短语构成的“被”字句，可以是一个动核结构。如“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是由“人家告我们”(动核是“告”)这个动核结构组成；也可以是两个动核结构，如“倒被宝玉赖了他一大些不是”，该句就有两个动核结构：“宝玉赖了他”(动核1)、“宝玉赖了一大些不是”(动核2)。“其中，‘他’表示人，是间接宾语；‘一大些不是’表示物，是直接宾语。”[3]50

3.3.2 O表示的语义关系

动宾短语中的O跟句内的V核发生特定的语义关联时，大多是与V核联系紧密的受事、系事、工具等，如：

(11)这会子被人家告我们。

(12)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

(13)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

这3例中后段动宾短语的O “我们”“你”“板子”分别是V核“告”“看重”“抱住”的受事、系事、工具。

3.4 后段是动补式谓词性短语的语义分析

3.4.1 动核结构的分析

后段是动补式的谓词性短语大多都有两个谓词性词语(V1和V2)，它们都包含两个动核结构，如：

(14)(司棋)方被众人劝去。

(15)我倒被他闹乏了。

例(14)中的“劝去”是动趋式动补短语，包含了“众人劝司棋”和“司棋去”两个动核结构；例(15)中“闹乏了”是动结式动补短语，包含了“他闹我”、“我乏了”两个动核结构。

3.4.2 后段中V1和V2的语义关系

后段中由两个谓词V1和V2构成的动核结构之间必定有某种因果关联。如“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V1“鸳鸯惊”是因，V2“小厮和司棋散”是果。

3.4.3 C的语义指向

后段中动补短语中的补语(C)都有一定的语义指向，该补语在语义上都指向主语(S)。如例(14)(15)中的补语“去”“乏了”分别指向主语“司棋”和“我”。该类“被”字句的补语(C)在语义方面都指向主语(S)，因而它们都能变换成相应的“把”字句。

(16)(司棋)方被众人劝去。→众人把司棋劝了去。

(17)我倒被他闹乏了。→他倒把我闹乏了。

3.5 后段是状中式谓词性短语的语义分析

3.5.1 动核结构的分析

后段如果是状中式谓词性短语，一般只有一个动核结构，如：

(18)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

(19)宝玉……被袭人将手推开……

(20)被那别人已知道了……

例(18)(19)(20)中的“说”“推开”“知道”都只有一个动核结构。

3.5.2 Ad和V核的语义分析

后段是状中式短语的状语(Ad)在语义上也跟V核有某种的联系。或表时间，如“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中的“已”；或表范围，如“皆被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中的“悉皆”；或表方式，如“贾芸忙要躲，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中的“一把”；或表情状，如“探春哪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下去。”中的“强死强活”；或表工具，如“薛蟠先还要挣挫起来，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两点。”中的“脚尖”。

3.5.3 Ad的语义指向

后段是状中式短语的状语(Ad)统统指向了V，如：“这里紫鹃被宝玉一招”中的“一”，“皆被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中的“悉皆”“被那别人已知道了”中的“已”，都指向了V核“招”“玷辱”“知道”。

4 “被”字句的语义特征

“被”字句表示贬义早已被语法学界所认可。其语义色彩和“被”的基本义(蒙受、遭受)有某种特定的关系。可以肯定地讲：“被”先前是意义实在的动词，后虚化为介词的。“由于‘蒙受’‘遭受’义一般表示比较意外或不易发生的事情，所以在早期的“被”字句里，谓语动词主要用来表示客体所蒙受或遭受的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3，5]如：

(21)万乘之国，被围于赵。(《战国策·齐策》)

(22)天下既定，后信以罪废为淮阴侯，谋反被诛，临死叹曰：“悔不用蒯通之言，死于女子之手！”(《汉书》)

(23)此云“生得”，言将多人往杀侠累後，又被生擒而事泄，亦两俱通也。(《史记》)

(24)兄乾被杀，乃将十余骑奔晋阳，归于高祖。(《北齐书》)

(25)及伏皇后被弒。(《后汉书》)

(26)高雄、赵天汉俱被拿了。(《初刻拍案惊奇》)

王力先生在《中国现代语法》中指出：“被动式所叙述，若对主语而言，是不如意或不企望的事，如受祸、受欺骗、受损害或引起不利的结果等。”[6]他在《汉语史稿》中又说“‘被’字句在唐代以前，有时候还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但就压倒多数的例子看来，我们说汉语被动式的作用基本上是表示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这话是没有危险的。”[7]430-431(但王先生同时指出，“五四运动以后，汉语受西洋语法的影响，被动式的使用范围扩大了。也就是说，不一定限于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了。”[7]433)张志公[8]、丁声树[9]等也持这一观点。而有些学者如王还[10]、李临定[11]、宋玉柱[12]、张豫峰[2]13-24等人则持不同意见，他们认为有的“被”字句不遵守这个规则，无所谓愉快不愉快。如：

(27)他的腿被炮弹打断了。

(28)他被选为农会主任了。

(29)一批优秀的高中级知识分子被吸收入党。

(30)苹果被削了皮了。

吴福祥在《〈朱子语类集略〉语法研究》一书中明确指出：“说话人对句子所表达内容的态度、评价以及感情色彩并非出现在每个被字句里，只有在说话人认为有必要对句子所体现的事件进行褒贬时，它才会表现出来。用这种观点可以解释为什么被字句有些带有‘贬义’色彩，有些带有‘褒义’色彩，有些无所谓褒贬。”[13]344可谓是一语中的。

《红楼梦》中“被”字跟少数单音节动词构成固定词语，多指不利的事。如“被参”“被盗”“被劫”“被拘”等。这跟现代汉语“被”字句的特点相似。《红楼梦》中的“被”字句大多还是表示不如意、不企望；少数“被”字句无所谓如意不如意，如“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个别“被”字句甚至是比较愉快的，如“王夫人和凤姐儿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这样现成的韵，被你得了”等。根据笔者调查：《红楼梦》中“被”字句表贬义的、表中性的和表褒义的分别占《红楼梦》“被”字句总数的82.7%、12.8%和4.5%。

表1 《红楼梦》“被”字句不同表义色彩统计表

5 结 语

根据上述对《红楼梦》中“被”字句的前、中、后段的语义特征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结论：《红楼梦》中“被”字句的语义特征总体上表贬义，但表中性和表褒义的“被”字句用例有所增加。同古代汉语“被”字句的语义特征——“基本上是表示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相比，其表意功能丰富了，语义特征也逐渐完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