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俊
[摘 要]五四精神包括爱国、进步、民主、科学,其核心是爱国。以陈独秀为代表的五四新知识分子,为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所召唤,出于“救亡”的政治目的,发起了反传统的文化批判运动和“外争国权”的政治运动。他们秉持的进化论的观点和主张的“德先生”和“赛先生”,是对历史危机的挑战所作出的文化反应,从根本上说,是出于实现“救治中国”的价值取向。
[关键词]五四精神;救亡 ;爱国
一百年前,中国大地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这场伟大的运动,“是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对帝国主义和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对封建主义的运动”,“是中国旧民主主义革命走向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转折点”①。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深刻地指出:五四运动是一场“中国人民为拯救民族危亡、捍卫民族尊严、凝聚民族力量而掀起的偉大社会革命运动”,它“孕育了以爱国、进步、民主、科学为主要内容的伟大五四精神,其核心是爱国主义”②。也就是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政治请愿运动,都是源于“爱国”这一最根本的诉求——在“强邻环列,虎视鹰瞵。蚕食鲸吞,已效尤于接踵;瓜分豆剖,实堪虑于目前”③的紧迫环境下,为万分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所召唤,出于
“救亡”的政治目的而发动的运动。与此同时,五四一代人所秉持的“进步”观点和“民主、科学”的诉求,从根本上说,也是源于“爱国”这一核心价值——用“进步、民主、科学”来改造旧中国,以实现“拯斯民于水火,切扶大厦之将倾”的救中国的目的。
在人类历史进入19世纪时,中国已经走过虚幻的“康乾盛世”。周期性的王朝末年政治、经济与社会危机开始爆发,这些危机由于前所未有的人口与资源矛盾和满汉之间的矛盾而格外深重。更为严重的是,经历了“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拥有“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④的资本主义的西方列强,开始侵略中国,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的深渊。内忧外患的重叠并存,给整个民族带来了亡国灭种的整体性危机,给既有的社会生产、社会秩序和权力结构带来颠覆性破坏,给传统的精神资源和信仰体系带来根本的冲击。国势凌夷、社会失范、文明衰落、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这是近代中国最基本的图景。
面临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为了改变命运,中国开始了向西方的学习。从学习西方“器物”开始,再到创办近代军事和工业,到了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似乎朝着“自强”的方向前进并做出了显著成绩,但由于甲午战争中国惨遭败北和帝国主义对华侵略活动的加剧,强烈的耻辱感笼罩着相当数量的中国人,并激励他们考虑进行更为广泛的改革,他们纷纷主张学习西方的君主立宪制度。然而,戊戌变法仅仅维系了103天就夭折的残酷现实,使绝大多数人们甚至包括满清政权体制内的许多人,都对局部的改良越来越失去信心,他们越来越寄希望于一个“法国式的大革命”。到了20世纪初,让无数人寄予希望的辛亥革命,其结果只是“无量头颅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很快,这个“中华民国”的招牌也换成袁世凯的“中华帝国”招牌,建立民主国家必须的举措,如将军队国家化、民选议会、以法治国,等等,都化为泡影。作为传统社会的正统思想的儒家学说,被封建军阀以低劣的方式来维护着。
存在决定意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知识取决于我们的视角,也就是说,我们是通过我们的社会处境及我们同他人的相互作用来理解我们的世界的。萨义德在他著名的《东方学》一书里就曾再三强调:“所有的表述,正因为是表述,首先就得嵌陷在表述者的语言之中,然后又嵌陷在表述者的文化、制度与政治环境之中。”⑤五四一代人对现实的认识及其表述,也是决定于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那么,我们所要考察的近代以来中国仁人志士所面临的大的社会处境是什么呢?很明显,是民族、政治、社会、文化全面危机,以及中国现代化运动无穷尽的困顿与失败。“凡一国文化衰亡之时,高明之士自视为此文化的寄托者,辄痛苦非常。”⑥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为万分强烈的忧患意识所迫,近代中国的仁人志士都自觉地把实现民族独立和文明复兴作为思考和探求的主要目标(尽管他们为实现目标所提出的方案却是千差万别的)。正如本杰明·史华慈所指出的一样:这些思想是一个价值等差观念,“对于中华民族的维护和发展的献身远超过对于其他价值与信仰的倾心。其他价值与信仰是被接受,端赖它们是否能够与民族的维护和发展有关,反之则非是。”⑦ 譬如著名的维新派思想家严复和王韬,他们的著述是以介绍西方为主旨,但他们所要解决的是中国问题,他们面对的中心问题不是真正的西方精神实质,而是如何最好地实现中国的强盛,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中国与西方的对立。⑧而近代以来,从康有为、严复、孙中山到陈独秀,之所以都纷纷宣称“服赝达尔文”,盛倡进化论,就是在于近代以来,面临着空前严重的民族危机和文化危机,源于西方哲学家拉马克、达尔文、赫胥黎、斯宾塞和克鲁泡特金等人的进化学说,为陷入思想困境的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了一种理解中国何以沦为亡国灭种困境以及怎样才能实现民族独立和文明复兴的理论武器。总体上看,近代以来,随着民族生存危机和文明危机越来越严重,人们思想感情越来越焦灼,变革社会以挽救危机的意志越来越强烈,他们所要求的变革的范围和程度也越来越深广。到了甲午战争以后,人们对于变革的要求,逐渐用“革命”一词来概括。“革命”一词具有了新的内涵。章太炎在他的名篇《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就认为革命是“启迪民智,除旧布新除”的良药。邹容在《革命军》中也是充满激情地认为:“伟大绝伦之一目的,曰‘革命。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 ⑨
美国哲学家迈克尔·沃尔泽 (Michael Walzer)在《圣徒革命:激进政治渊源研究》写到:“现代化的危机可能是在这样的时刻:旧的免疫力突然消失,旧的消极状态和默许模式遭到颠覆。”⑩历史地看,新思想的产生往往发生在这样一些时期:旧的社会秩序和政治秩序的混乱达到了崩溃的边缘,人们的危机感普遍化,传统的文化资源的反应和回答已经不能提供让人们信服的方向感或安全感。这时候,就需要一种新的思想,一方面为批判现存的社会政治结构和文化模式提供思想武器,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提供一个可以取代现存的社会模式及其文化的思想体系。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正值辛亥革命在事实上失败时期,内忧外患造成了传统政治社会秩序的瓦解和文化基本秩序的崩溃。这个“新者未得,旧者已亡”的时代,恰如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士所描述的“自然状态”——“这种战乱波及所有人,危及每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工业,因为其产品靠不住……没有艺术;没有文学;没有社交;而最糟的是,持续的恐慌,横死暴卒的威胁;人们的生活荒凉、贫穷、肮脏、粗野、没有钱。”
从根本是说,五四一代人代表了所有受混乱、军阀、帝国主义践踏之苦的当时国人的愿望与利益。正是基于“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意识,五四一代人普遍关注着国家的危亡和民众的苦难。在《青年杂志》创刊号上,陈独秀就痛切地说:“国势凌夷,道衰学蔽,后来责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这句话充分表明了陈独秀等人发起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对历史危机的挑战所作出的理性反应,有着明确的政治指向和目的——为救亡而修身治国之道。这样,以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吴虞、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易白沙、高一涵、沈尹默、傅斯年、罗家伦、顾颉刚等五四运动健将走上了历史的潮头,以《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晨报》《京报》等报刊为主要平台,在哲学、文学、教育、法律、伦理等广阔领域掀起了波澜壮阔的新文化运动。
那么,修身治国之道在哪里?也就是说如何才能实现民族复兴呢?五四新知识分子通过反思近代以来中国人学习西方器物、立宪制度和共和制度的经历,发现其结果都是南枳北橘,都不能改变中国的命运,国家依然贫弱,甚至每况愈下。他们开始迁怒于自己的传统,认为中国的传统制度与文化不仅不能维护挽救民族危亡,反而是造成这种民族生存危机的罪魁祸首,是中国原有的伦理思想文化把中国国民变成“阿斗”“阿Q”之列所致。他们提出只有旧文化旧思想发生根本的改变,大批中国人(首先是青年人)觉醒后,中国才能摆脱旧军阀的控制,建立真正的共和。为此,根本之策是唤醒“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即“政治的觉悟”与“伦理的觉悟”。由此,他们反走上了历史的潮头,以“重新估定一切价值”“改造国民性”“立人”“新民”为口号,向传统中国的政治和文化发难,痛斥东方民族“卑劣无耻之根性”,主张进行思想革命。“以新其心血,以新人格,以新国家,以新社会,以新家庭,以新民族。”由于儒学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统地位,“孔教与帝制,有不可离散之因缘”,陈独秀等人把批判的锋芒直指“孔教”。换言之,所谓的“打倒孔家店”,是为了从根本上扫除旧的礼教、法律、制度、风俗的需要。
如果说批判中国旧传统旧文化是“破”,那么,五四一代人需要“立”的是什么呢?陈独秀等人基于维护和实现真正的共和的文化功利主义的立场,依据达成政治目的的需要,突出加以褒贬。他们的观点,认定只有秉持着进化论,用源于西方社会的“民主”(“德先生”即“Democracy”)和“科学”(“赛先生”即“Science”),“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 。换言之,他们希望通过德赛两位先生实现拯救民族危亡任务,他们认为只有中国人有了德赛两先生,中国方能强盛,就不至于被列强欺侮了。首先是“进步”。不断进化是“五四”精英的思想預设,他们认定进化普适于一切社会,由野蛮到文明,由宗教到科学。他们坚信当时中国的政治、教育、伦理、法律、学术、礼俗,“无一非封建制度之遗”,不可以适生存于今世,不能不被淘汰。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决计革新,一切都应该采用西洋的新法子,不必拿什么国粹,什么国情的鬼话来捣乱。”这样,学习西方文明变成了向先进文明学习,而维护中国传统则等同于顽固不化。其次是“民主”。以人权做武器,仿效西方国家的资产阶级革命,在中国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是当时启蒙思想家们的共同愿望,也是他们在中国提倡民主的根本所在。正如陈独秀所说:“吾国欲图世界的生存,必弃数千年相传之专制的个人政治,而易以自由、自治的国民政治。”第三是 “科学”。陈独秀认为:“近代欧洲之所以优越他族者,科学之兴其功不在人权之下,若舟车之有两轮焉。”也就是说,只有给国民输之以“科学”,才能摒弃中国传统“玄学幻想”“闭眼胡说”,陶铸新的国民性。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最具有标志性的事件就是1919年5月4日爆发的以先进青年知识分子为先锋、广大人民群众参加的革命运动。“一批爱国青年挺身而出,全国民众奋起抗争,誓言‘国土不可断送、人民不可低头,奏响了浩气长存的爱国主义壮歌。”五四新文化运动为这场革命运动提供了政治上、思想上和骨干力量的准备。这场革命运动是一场中国人民为拯救民族危亡、捍卫民族尊严、凝聚民族力量而掀起的伟大爱国运动。我们回想一下这次政治运动,便能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运动产生的直接原因是在巴黎和会上,作为“战胜国”的中国又要被列强宰割;运动最重要的口号是“还我主权”“废除二十一条”“内惩国贼,外争国权”等;运动是以北洋政府撤换“曹、陆、章”三个的卖国贼,并且拒绝在《对德和约》上签字而结束……总之,这个运动,尽管有杜威所说的“讨论问题的热情”,但本质是“不愿做奴隶的人民”,在民族危亡关头又一次发出的吼声。
三、五四运动:旧民主主义革命走向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转折点
“被这个运动所唤起而开始其政治生涯的”毛泽东,在延安评价五四运动说:“是彻底地反对封建文化的运动,自有中国历史以来,还没有过这样伟大而彻底的文化革命。当时以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为文化革命的两大旗帜,立下了伟大的功劳。”当然,他也实事求是地指出五四时期的存在的问题:“对于现状,对于历史,对于外国事物,没有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所谓坏就是绝对的坏,一切皆坏;所谓好就是绝对的好,一切皆好。这种形式主义地看问题的方法,就影响了后来这个运动的发展。”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五四运动时期虽然还没有中国共产党,但是已经有了大批的赞成俄国革命的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五四运动所形成的思想解放的潮流,为先进理论的传播创造了有利条件,为先进分子选择马克思主义,选择中国共产党,选择社会主义创造了前提。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还在苦闷中摸索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有了科学的拯救国家改造社会的思想武器。经过马克思主义的洗礼,他们所主张的民主和科学实质内容开始发生性质上和具体内容上的根本变化。民主不再是狭隘的西方式的资产阶级民主,而是强调铲除封建专制和少数人阶级特权的,以广大劳动人民为主体的最广泛的人民民主。科学也不仅仅是相对于宗教、玄学和愚昧的价值体系,而是以在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指导下的对社会发展规律和中国社会发展趋势的科学认识为主要内容。五四运动后,中国共产党人继承和高扬五四运动光荣传统,同封建势力、帝国主义势力、官僚资本主义势力进行坚决不妥协的斗争,终于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成功,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实现了人民民主,建立了人民共和国。五四一代人念兹在兹的“救国”梦想变成了现实。新中国成立后,中华民族实现了“富起来”和迎来了“强起来”的伟大历史性飞跃,展现出伟大复兴的光明前景。
注释:
①《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58页。
②习近平:《在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2019年4月30日),《人民日报》2019年5月1日。
③《孙中山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9页。
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7页。
⑤E.W.Said,Orientalism:Western Conceptions of the Orient,Harmondsworth:Penguin,1995.322.
⑥参见陆建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1995年,第514页。
⑦[美]本·史华慈:《寻求富强:严复与西方》,叶美凤 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7页。
⑧柯文:《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王韬与晚清改革》,雷颐、罗检秋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08页。
⑨李侃等:《中国近代史》,中华书局,1994年,第332页。
⑩Michael Walzer, The Revolution of the Saints: A Study in the Origins of Radical Political ,New York :Athaneum ,1970,19. [美]格里德尔:《知识分子与现代中国》,单正平 译,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 237页。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87年,第210页。
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第1卷1号,1915年9月15日。
陈独秀:《一九一六年》,《青年杂志》第1卷5號,1916年1月15日。
陈独秀:《驳康有为致总统总理书》,《新青年》2卷2号,1916年10月1日。
陈独秀:《今日中国之政治问题》,《新青年》4卷5号,1918年7月15日。
陈独秀:《<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新青年》6卷1号,1919年1月15日。
习近平:《在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2019年4月30日),《人民日报》2019年5月1日。
《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00页。
《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32页。
《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1页。
(作者系中共上海市委党校党史党建教研部教授)
(责任编辑 周 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