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新茂
湘黔铁路与茶马古道
她告诉我,她家住的地方叫烟溪。那儿有一个七一五矿,李四光勘探出来的。她家住在矿山最高处。
我最初在新化,后来在冷水江糊口。它们与烟溪之间,有一条纤细的湘黔铁路连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差不多十年时间,我就踩着这条闪电一样的细线,像头驴一样来回奔波。
周六下午,校园里总有一股落寞的味道。天空中随风飘移的云,总有相思的泪欲流还休。下午四点,那群像猴子一样的学生差不多逃光之后,我便扯开双腿,往火车站走去。
对,是一步一步走。烟溪站只停一趟慢车。我可以在冷水江东站与西站之间选择一个乘车。从东站乘车,票价四块,可以搭公交去火车站;从西站上,三块,没有公交。我基本选择从西站上车。那时候年轻,两三公里路程一点也不愁,何况还有满心的相思。
慢车名副其实的慢。进入坪口之后再往西,更慢。坪口已经属安化县管辖。烟溪也是。两者相距三四十公里,却需要爬行近一个多小时。在坪口与烟溪之间,记忆最深的是那些隧道。火车咣当、咣当,在隧道里跑着的时候,喘息更厉害了。我总担心它随时都可能无力地停下来。事实也是如此。从坪口出发,经沂滩、渠江、夏坪溪,再到烟溪,每每刚刚艰难地喘几口粗气,又像一个破气球哧的一声泄了。即使不是这些只有一间候车室的火车站,它也经常毫无理由地停下来,趴在铁道上喘息。
这一段漫长又无聊的时光,我只好数隧道来打发。
从坪口到烟溪,总共二十四条隧道。火车还未出了这条,又钻进了另一条。雪峰山主峰隧道最长,五华里多。
无论来或者回,从第一个隧道起,就开始数,一、二、三,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一边数,一边计算还剩多少个。数到最后,长舒一口气,总算把隧道过完了。
烟溪在安化的边缘,西傍溆浦县;坪口也在安化的边缘,东靠新化县。湘黔铁路只在安化县境西南边缘的崇山峻岭里划了一道细细的弧,就飘然而去,留下一个美丽的身影,叫安化人怅然。
除了湘黔铁路,当年处于梅山腹地的安化县,再没有像样的交通线与外界连接。后来,终于把离安化县城东坪还有两个半小时车程的四等小站坪口站升格,更名为安化车站,加停了两三趟普通快车,才让期盼更顺畅走出山外的安化人稍稍心安。
烟溪是雪峰山深山褶皱里一个安静的小镇。清晨,从她住处的走廊望去,除了矿山生活区那些两层的筒子楼,依然看不到镇子的踪影。我的四周全是耸立的青山。东边山峰投下的大片阴影之上,细密的阳光一束一束跑过来。阳光驱赶阴影的过程中,我可以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阳光未照到的地方,山的颜色是青黛的,阳光照耀的地方,山的颜色是深绿的。山很高,水很深,青黛与深绿的分割线,总是明晃晃地划出来并生动地相互追逐,你退我进或者你进我退。那是温柔与阳刚的分割线,它们亲密无间,恰似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
镇子就建在高山之间被溪水冲出的狭窄的沙滩上。当我周末来到这里的时候,总愿意陪她到镇子附近走走。镇子里边缘山,外边临水,并没有几间商铺,多的倒是雞鸭。几步走过唯一的一条街道,溯小溪而上,两边的山峰几乎能碰到我们的鼻尖。山是岩山,最有名的两块巨石,一个叫将军岩,一个叫萝卜岩。山壁陡峭如削,粗大的藤蔓倒悬在山壁上,与山壁的缝隙相映成趣。山壁的缝隙里,一棵棵粗大的常绿树金钟一般昂然生长。山下的溪水哗哗地流,轰轰地流,也在潺潺地流。清凉的山风,从山的缝隙里吹过来,也从哗哗的流水里飞溅出来。
风和水,都笼罩着甜蜜的味道。
烟溪离县城东坪还有五十公里,有一条在陡峭的山峰之间生拉硬扯出来的粗砂路可以直达,每天有一趟班车在烟溪与东坪之间对开。路很陡,坐在车上的乘客提心吊胆,总疑心喘着粗气的破车会翻下悬崖。多数人为了安全,更愿意兜兜转转,从柘溪水库乘船去县城。
曾与她去过一次东坪。
冬天的一个清早,我们乘坐七一五矿职工上班的交通车,赶往矿山最远的上班地点污水厂。下车之后走半个小时赶到柘溪水库边的十八渡,从这里乘船沿柘溪水库顺流而下,前往水库大坝。船是机帆船,在水库安静的水面上“突突突”犁出一道水痕。两岸的青山没有猿声,缓缓往后移着,隔很长时间再去眺望,它依然安静地卧在那里。机帆船走走停停,一路接着在各个渡口等船的旅客,差不多悠游了近五个小时,下午四点多,满身疲惫的机帆船喘息声终于细了下来,慢慢停靠在大坝的码头边。
我还是第一次乘这么长时间的船,非常新鲜。脚软软的,身子软软的,坐在简陋的长凳上或者在船上行走,眼里涨满了青山和绿水,一种极舒服、极放松的心境从内心深处涌上来。在那段时光里,如果没有身旁人声的嘈杂,就是山间水上的神仙。
然而船一靠岸,神仙就走了。一船人一窝蜂地拥挤着,争先恐后下船,争先恐后赶往大坝下方的公交站,抢坐开往东坪的公交车。从上岸处到公交站,四五百米的距离,此刻就是战场上作战溃败时逃命的距离,仿佛谁慢一步,谁就搭不上公交车了。倘若赶不上,就只能滞留在大坝过夜,而当年这里是没有旅馆的。大冷冬天的漫漫长夜,只能蜷缩在人家的屋檐下,这和战场上溃败时慢一步就没命了的情形差不多。
她是已经将一只鞋子跑丢了的。幸运的是,我们在公交车站等了半个多小时,公交车才来。等车的人满满当当地全挤上了车。等我们赶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
后来,她调到了我身边,矿部也转到了益阳市区,二十多年时光,再没去过。
但是对安化,始终是心存亲近的。那里的青山绿水,印证了我年轻时刻骨铭心的初恋情怀。
安化的历史渊源,与我多年糊口所居之地新化、冷水江同属一脉,都是当年居于雪峰山两侧的莫徭(莫瑶)属地,核心区域是雪峰山东面延伸的第一座大山——大熊山。以大熊山为界,新化(冷水江在析出成市前,一直属于新化)大部在山之阳,安化大部在山之阴。
很早很早以前,莫徭人生活在崎岖险峻、连绵不断的山峰之间的谷沟里,甚或山坡上的溶洞中,以部落的形式延续下来。十八个部落,称为十八峒。当年信息不通,这群梅山蛮子眼里根本没有山外的皇帝,只知道自己是神仙。对朝廷大军的征剿,从来就是一肚子的不屑,每次都将朝廷大军杀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日子过得不舒坦了,还会一声吆喝冲进汉人的地盘,到邵州府(今邵阳)、潭州府(今长沙)潇洒走个来回,让汉人地盘鸡飞狗跳。直到宋代中叶的一〇七二年,一个“心怀鬼胎”的汉人章惇,向朝廷提出用怀柔政策来“开梅山”,并亲自主持此事。自此之后,当年的梅山区域,活生生被朝廷分置两个县来治理。大熊山之南设“新化县”,属邵州府;大熊山之北设“安化县”,属潭州府。分而置县,符合分而治之的原则,县名又含有“王化一新”、“人安德化”之意,可见其用心。
莫徭人没有对封锁与征剿低头,却被怀柔政策攻心。其实这也是梅山十八峒先民在顺坡下驴。被外面强大的汉人封锁日久,除了提着脑袋,用性命冲到汉人区域掳得一些生活物资外,十八个部落的生产力水平及生活质量,已远远低于外面的汉人。遥望山外,眼看着汉人吃香喝辣,自己却在茹毛饮血,面对梅山区域险峻的崇山峻岭与不毛之地,除了屈从于外面的汉人,没有第二选择。
章惇一改过去的封锁与征剿而为怀柔,是给了梅山区域十八个部落头领一个台阶,这些部落头领面对章惇垫到自己脚下的台阶,也就顺坡下了。自此以后,梅山区域的莫徭人通过“以主权换技术”、“以主权换钱米”政策的实施,告别了原来刀耕火种的日子,融进了山外汉人的生存体系。
梅山置县后,在梅山犹如迷宫的大山褶皱之间,原来几乎不通往来的各峒之间,尤其是梅山与外面的汉人区域,一条条官道通过官府的主持,次第修了起来。
邵州至新化、潭州至安化,那是府道。相当于现在的市级公路。安化、新化县城通往各乡各保,那是县道。府道和县道,都用青石板铺就。有了官道,就有了驿站,往来商贾客人,来去方便多了,外面的时新用品、先进生产资料,也由肩挑马驮,渗透到了梅山各峒的千家万户。自开梅山一直到民国时期公路汽车出现之前,这些官道都是进出梅山的交通要道。我生于二十世纪初的爷爷与外公,年轻时就是经常行走在邵阳至新化之间官道上的“挑脚人”。邵阳到新化相距一百六十里,挑脚人三天或四天一个来回。从邵阳挑一担洋布或者其他日用百货出发,沿邵阳至新化的青石板官道,经过长冲铺、新田铺、白云铺、巨口铺、龙溪铺、田心铺、天龙山、枫林铺,然后到新化县城上梅镇将商品卸下,再挑一担木炭或者煤炭,原路返回。肩挑是最原始的运输方式,那个年代更先进的运输方式是馬驮或者马拉。一个个马帮,在主人的监督下,驮着或者拉着更多的货物,“嗒嗒嗒嗒”不无骄傲地走过青石板官道。中途这些带“铺”的地名,就是驿站,供往来客商或打伙吃饭,或住宿。挑脚人和马帮的赶马人,都在这些地方歇息,让各种“铺”逐渐兴旺起来。
与此同时,府与府之间的官道也修了起来。
新化与安化核心区域的分境,以大熊山为界。山南的新化县属邵州府,山北安化属潭州府。自两县分设后,从未合府而治。新化后来属宝庆府,解放后属邵阳专区,七十年代末又划归娄底。安化一直属潭州府,后来属益阳。新化与安化,开梅山之际的亲兄弟,被官府生生划到两个府分而治之,并因为大熊山的阻隔,慢慢疏远。就如他们说话的口音。现在除了大熊山主峰附近的山民,新化与安化的口音还略为相近外,其他地方,新化话更接近邵阳口音,安化话更接近益阳口音。从社会关系层面上来说,他们已分属于两个不同的社会体系,相互之间那种千丝万缕的联系已经渐渐少了。
然而尽管关山阻隔,在更深层次的文化层面上,他们的血液里,依然同样流淌着梅山人的文化因子。这些文化因子的联系纽带,或许就是绵延于大熊山南北两侧峰壑之间的“茶马古道”。
说它是茶马古道,是因为行走于这条路上的人,多是经销茶叶的客商。他们用马作为运输工具,将茶叶从山里驮出来,输往西北、西南边境。当然更多的还是肩挑马驮茶叶茶饼的挑脚人及贩夫走卒。而实际上,这条古道是一条官道,且是府与府之间的官道。
当年,安化的县治是梅城,新化的县治是上梅。从梅城至上梅,后来修公路,是途经相对平缓一点的王板坳。当年的官道,是经过大熊山这个梅山文化的母山,将两者之间联系起来。府与府之间的官道,那时属于省道,只比国道低一级,其在交通领域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我是在初秋的一个周末去的茶马古道。
在交通日益发达的今天,茶马古道的实用功能几乎已完全褪去,现在保存的这不长的一截古道,只是为了供后人观赏与体验。现在,安化茶马古道已经是4A级景区。修葺之新崭,叫游客更多的是体会到闲情逸致,几乎已不见当年古道的苍凉。
站在茶马古道景区的广场上,遥望四周,全都是连绵的青山。在明净的天空映衬下,青山清晰的轮廓划出的波浪线,比画家画的线条更流畅。天上的白云在山头上飞,可我更觉得是连绵的群山在飞。空气中充满了丝帛一般滑腻的触摸感,若有若无的甜味,丝丝入口。
向西南方向望去,位于新化境内的大熊山峰顶上巨大的风力发电支架银白色的靓影,清晰可见,只是由一个威武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玲珑清秀的姑娘,叫人愈可怜见。
茶马古道就从我的脚下出发,沿着陡峭的山腰和阴森的沟壑,一直延伸到大熊山那一边的新化。青石板全是长条形的,一块挨一块,亲如兄弟。岁月犹如磨刀石,青色的石板经过岁月的打磨,细密如镜,在明亮的阳光下氤氲着青色的光芒。自然镶嵌于青石板中的石头纹理,白色的,麻色的,乳白色的,淡红的,灰色的,此刻都纤毫毕现。
细细看去,仿佛还可看到当年驮着茶叶的马匹“嗒嗒”走过青石板时的马蹄痕印。茶马古道茶马古道,大熊山深处各个山峦陡峭的山坡上,最具意义的种植物,就是茶叶了。山里土地薄,大多又不聚水,种植粮食几乎全是靠老天爷恩赐。唯有茶叶,是山里人生存最重要的支撑。
在很长的年代里,茶叶是朝廷重要的战略物资,多是用来与西部各外蕃交换马匹。古时军队的战马,相当于现代军队的战车与坦克。可惜内地产的马,总是比不上西北边境各外蕃产的那么彪悍凶猛。好在西蕃地区的人嗜茶如命,却不产茶叶。于是朝廷便将产于内地的茶叶运去西北西南边境,向外蕃换取军队装备必需的优秀战马。
在那个时期,梅山腹地所生产的茶叶,源源不断地在这条青石板官道上被马匹驮着、被挑夫挑着,送往西北、西南边境的茶马互换市场。大熊山多雨水,又道险且阻,制好的茶叶容易霉变,先民们又创造性地事先将新采的茶叶发酵,制出了在任何条件下几乎不会霉变、越陈越香的黑茶。
这里的黑茶,从外蕃换来了多少彪悍的战马,已无法统计。可以肯定的是,中原在与外蕃的历次战争中,多数能够取得胜利,大熊山腹地所产的茶叶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同时可以肯定的是,当地百姓也用茶叶换来了生存所需的粮食与用品,让山旮旯里的日子尽管卑微,仍然静好。
此刻,当年青石板山道上驮着茶叶走向山外的“嗒嗒”马蹄声,已经渐渐远去,那回响只有在历史的册页中还依稀可以听见。
除了茶叶,这条官道更重要的作用,是将大熊山两侧的梅山子民联系起来。关山万重,有了这条官道,就有了相互往还的纽带。我走过古道,到你那儿做客;你走过古道,来我家做客。在相互往还中,梅山文化的因子一直植根于他们的心中,生生不息。就如此刻,我站在地处安化江南镇的茶马古道旁眺望新化,身姿飘逸的风力发电架就如一面面旗帜,在我的心中飘扬;而当我站在大熊山峰顶北望安化,我所看到的,肯定有这茶马古道的风景。
当然,这条官道更通往山外,把山里人的理想与抱负,与山外紧密联系起来。它虽然逼仄,却是梅山腹地人们当年走向山外的唯一通道,这让他们倍加珍惜。就如湘黔铁路,它虽然只在安化一个角落里细细地划过,却是安化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条铁路。安化人请求铁路系统将远在县城百里之外的坪口站更名为安化站,换来几趟快车,也是珍惜铁路与山外的联系。它能够直接通向远方,通向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处于雪峰山腹地,在大山褶皱中生存的安化人,他们的心,永远装着远方。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那个叫做陶澍的牛人。
陶澍与羽毛球世界冠军
从梅城去小淹,层层叠叠的大山把一条羊肠小道挤成了一团麻纱。倘若走路,踏着朝露扯起脚杆子出发,走到天空里闪耀着点点繁星,还在大山的肚子里迷宫一般转来转去。
梅城是安化资深县城。安化置县凡九百五十来年,八百八十年县衙开在梅城。从梅城去长沙府,往东;去繁华之地益阳,往东北。上这两个地方,虽说道路崎岖,尚有官道可倚。打马坐轿或是走路,能沿着官道逶迤前行,少费了许多力气。官道两侧的镇子,凭着南来北往的官人客商、贩夫走卒打伙入住,还有些人气。小淹在梅城西北。梅城出来是大山,小淹埋在更深处。沿着这小道走去,一山更比一山高,越走越偏僻。除了采茶季节,茶商赶着马儿沿着茶道前来收购茶叶茶饼外,其他时间,鸟都不愿意朝这个方向飞。
幸好还有一条直通武汉码头的资江河从小淹的地盘流过。当放排人撑着木排经过时,他们吼着嘹亮的船工号子能够给镇子上的天空增加些许明亮,些许热闹。只是,小淹并不是资江沿岸的码头,只能在河岸的半山腰上听着船工吼着号子顺流而过,并不能让船工停下来留下美丽风流的传说。
小淹是陶澍的故乡。
关于陶澍,我们津津乐道的,更多集中在他的慧眼识人上。不错,陶澍识人当为一绝。当年胡林翼年仅六岁,甫一相见,即视为栋梁之材,并将女儿许配于此黄口小儿。胡林翼典型的官二代一个,少年纨绔,新婚之夜还要溜出洞房到秦淮河上寻欢作乐。陶澍得知不但不责怪,还心疼说,此儿他年操劳国事,没时间消遣,趁他年轻,随他逍遥。陶澍老年从两江总督任上回家省亲,回湘第一站驻醴陵渌江书院。县令请书院主讲左宗棠撰一副对联隆重欢迎,曰:“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尽抒陶澍心意,马屁拍得恰到好处。陶澍一见极为欣赏,即命招左氏相见。“一见目为奇才,纵论古今,为留一宿。”又约为儿女亲家,兼有将儿子陶恍托孤于左氏之意。左氏出身赘家,以为门第相差悬殊,诚惶诚恐,犹疑不敢答应。陶澍解释说,是我为儿求婚于你,不为攀附。若说攀附,他年君为国之重器,倒是我攀附于你。
胡林翼、左宗棠果然如陶澍所说,成为一代名臣。
但更重要的,是陶澍选对了一个长年合伙人。他与合伙人共同策划,在政事上采取了许多开风气之先的举措,并终成经世济用理念的首位施行者,给垂垂老矣的王朝带来了一丝活泼的气象。
这个人就是魏源。
魏源是近代史上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才气横溢,但在科场上并不得意。会试屡试不第,长年入幕为生。先是应乡党贺长龄之邀,到南京入江苏布政使幕,协助贺谋划政事。陶澍任江苏巡抚时,就多曾俯身与魏源探讨政事施行。任两江总督时,为改革当年弊政,隆重邀请魏源入总督幕府。在这里,魏源“面向大海”的主张,在陶澍的主持下得以施行,并逐渐形成自己“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近代启蒙思想。他们两人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成就了陶澍能吏的声誉,成就了魏源作为思想家的声名。
对陶澍,我們更应该关注的就在这里。他不是腐儒,他的经世致用思想不是按先人之规,将事情循规蹈矩切实做好,而是敢于开风气之先,在荆棘丛生中别开一面,闯出一条新路。就犹如沙漠治理者,他不仅固沙,不让沙尘暴漫天飞舞,他还在沙漠里打出了井,让那片沙漠变成绿洲。
就说改漕运为海运。漕运是京城的命门。东南富庶地域的粮米,都得通过漕运从大运河运抵京城。可是,运河年久失修,沿途湖泊决口,通过高悬的黄河时,所有物品都得重新卸下装上,如此折腾一番,靡费不菲。途中各级官吏索拿卡要,又得消耗大量成本。从南方启程装运的物资,比及到得京城,所需费用已耗大半。道光皇帝授陶澍江苏巡抚之职,整顿漕运即交代的重要事项之一。
如果从漕运来整顿漕运,无非是疏浚运河湖泊,整肃官吏,规范程序,改良船泊,于事当有小补,但不能一劳永逸,稍不留神又会故态复萌。陶澍却别开生面,将眼光放在了广阔的海洋上。他征用艨艟大船,从上海港口出发,扬起风帆,一路畅行无阻航行到天津港,从天津港卸下运抵京城,与漕运比较,运输费用十省其八。且为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此后不必再为此操心。
当然有风险。这个风险在于摸不着海洋的脾气。如果在途中遇到台风大浪,所有物资都会被大海一口吞噬。元朝时就因为这个风险而放弃了海运。但是,陶澍没有被风险吓倒,而是想办法摸清洋流的运动规律。他知道,大海发脾气的日子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风平浪静。而经过与他此时的朋友、后来任两江总督时的幕府魏源的长时间深入探讨,给了他改漕运为海运的底气。
魏源关于改漕运为海运的依据,也就是他关于海洋、关于经济运行方式的最初的科学认识,叫那些反对海运的人无话可说。
我至今不太清楚,是《海国图志》一书中体现的最初思想催生了海运,还是海运催生了后来《海国图志》中思想的最终形成。换句话说,是魏源的思想影响了陶澍的行动,还是陶澍的行动影响了魏源的思想。但是,作为近代中国“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思想启蒙,其影响之深远,直到现在,依然是被我们在经济发展领域奉为圭臬。事实也证明了,“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是我国走向富强的必由之路。改革开放四十年,其实就是“师夷之长技”的四十年。当我国的经济体量已居全球第二时,其“制夷”的端倪也渐渐显露了出来。
我们把近代启蒙思想家的头衔戴在魏源的頭上,把他誉为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这其中有陶澍多少功劳?在我看来,陶澍为官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眼光向外而不是向内。它是不断进取的而不是满足于现状的,它是光芒四射的而不是自我封闭的,它是寻找刺激的而不是追求安逸的,它是充满少年的渴望的而不是老年人的双眼无神的。他不仅善于识人,更善于识别与把握才起于青萍之末的未来之势,在国门尚处于关闭状态之际,敏锐地体察到魏源想法的先进,体会到魏源的思考对中国未来的影响,并与魏源一拍即合,极力将魏源的思考糅进自己的社会治理行动中,用事实证明了魏源思想的正确。也许,正因为受到陶澍的鼓舞,魏源才沿着既有的思考深入探索,并最终定型,成为中国近代最初的启蒙思想家。确实,《海国图志》是魏源受林则徐之托编撰的,但是,其思想的实践来源,相比林则徐,陶澍的影响更大。
陶澍为官敢开风气之先,给当年死气沉沉的官僚体系带来了一股少有的激情。不仅仅是当年的湖湘学子士人,整个官僚阶层,都打心眼里佩服陶澍。张之洞晚年评价陶澍时,曾经感叹:“道光以来人才,当以陶文毅(澍)为第一。”这个评价,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把陶澍比作晚清全国人才发生发展的“源头”;还有一层,晚清即使人才辈出,但两相比较,陶澍还是位居第一。就是当年的道光皇帝,也将陶澍引以为治国栋梁。一八三五年冬,陶澍入京觐见道光,不到一个月时间,为与陶澍探讨治国之策,召见达十四次之多,其间多次问及陶澍故乡情况,并御赐“印心石屋”匾额,可谓恩宠有加。
那么,陶澍敢开风气之先的开放意识来自于哪里?
很多论者,都认为来自于王船山思想的影响。这不错。在陶澍读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肯定会受到王的影响。但是,王船山在当年的影响已是很大,也不止陶澍这一个读书人受到他的影响。可当年那么多的士大夫,湖湘那么多的学子,偏偏只有陶澍食而化之,其他人才后来学样?
我以为真正的原因,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梅山文化因子。
陶澍出生于小淹陶家湾一个小农家庭,一个土生土长的安化伢子。家道艰难,到其父陶必铨辈上,才置了点田,读了点书。其父后来考上秀才,其身份除了农民,也只算是地方知识分子,相当于现在的乡村教师,长年在本地及益阳的富人家里设馆教书谋生。陶澍亦从五六岁起,跟随在父亲身边,或读书,或事农桑。父亲走到哪,他跟到哪。绝大多数时间,是在梅山区域的崇山峻岭里打转转,直到二十一岁离开益阳到长沙参加乡试,才从安化大熊山深处的大山褶皱里走出来。
陶澍真正起于乡野,是梅山大山里的“土货”。
乡里人想进城。越是偏远的山村,这种愿望越强烈。梅山十八峒人家,每天都是大山贴着脊背,在交通基本靠走的当年,甫一从摇摇欲坠的家门走出,往上看不到天,往下看不到地,要想出门,不是爬坡就是下沟,不是肩扛就是手提。地又窄,土又薄,一场稍大点的雨,一轮稍长时间的晴,甚至一次野猪的散步,一年的劳作就可能化为乌有。生活的种种苦难,梅山人从小就尝了个遍。也因此,在他们的心底,从小就埋下了改变贫穷现状的强烈愿望。
在穷山恶水的梅山,山外才是他们的希望所在。当年十八峒的峒主,愿意在章惇的怀柔政策面前低头,让汉人来统治自己,也是为了改变与汉人的生活水平越拉越大的窘境。他们的眼光紧盯着山外。山外的任何变化,特别是可能让他们的希望得以实现的变化,都能引起他们内心强烈的悸动。认真说句玩笑话,今天上午一套新款时装在香港上市,第二天下午,就能在安化、新化县城的大街上看见漂亮姑娘穿着这套时装的山寨品在招摇。
当然,能否走出山外,都得靠自己担当。山里面只能提供给他们充饥的谷米与野菜,提供给他们极目远舒的天空,却提供不了他们走出山外的路。要走出山外,必须自己用自己如铁一般的脚步,走出一条路来。或者读书,或者当兵,或者写作,或者做工,甚或天花乱坠坑蒙拐骗。
没有人愿意待在山里守成。事实上他们一穷二白,无成可守。
走出山外来到城里,生活境遇的改变,并不能将他们的眼光局囿。说他们不满现状也好,说他们这山望着那山高也好,他们在山里形成的眼光向上的特点依然是他们个性中不可剥离的部分。他们一点都不保守,谦逊,率真,热情,朝气蓬勃,永远有一颗骚动不安的心,随时紧盯着外面更广阔世界的变化,并能够独辟蹊径,在别人看来是一条死胡同里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性格。当年十八峒峒主虚心向外的文化血液,流过遥远的历史长河,依然在他们的血管里哗哗流淌。
小淹镇的偏僻,非到过无以想象。现在,从梅城乘车去陶澍的故乡,山区崎岖蜿蜒的公路就犹如大海中的巨浪,将乘客颠得七荤八素。少年陶澍从小在这里读书,从小在这里劳作。当他躺在资江河中的印心石上读书读得乏了,在精瘦的田土里扶犁荷锄耕作得累了,打量着四周寂静的青山,倾听着天空鸟儿飞过的天籁之音,他的心、他的眼光,早就随着鸟儿的鸣叫,随着清凉的山风,越过壁立的高山,飞到了外面的世界。一个信念在他的心头清晰地涌上来: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外面去,到外面去!
他有机会。他天生聪慧,读书极有悟性,极善将书本化为我有。他将所有的心思都沉浸在读书与学问之中。通过父亲的悉心调教与自己的潜心体悟,通过四处游学与好友相互砥砺,进步神速。秀才、举人,几乎没有任何耽搁,一一被他收入囊中。然后在第二次参加会试时,金榜题名。
陶澍成了安化县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士。当年,在这个蜗居深山的偏僻穷县引起的轰动,与现在考上北大清华引起的关注比较起来,那就是雷鸣大炮与小鞭子的区别。
考中进士的陶澍依然是那个梅山里土生土长的伢子。他充满热情,蔑视成规,具有强烈的进取欲望,不因循,不泥古。善于借鉴,善于思考。无论是做翰林,还是外出守土一方,都做得风生水起,成了当年一潭死水的官僚体系中的一朵激越的浪花,也给走向末路的封建王朝打了一剂强心针。
而魏源的出生地隆回司门前镇,在隆回单独立县之前,也属新化管辖,与安化同属梅山文化体系。魏源的家庭,也是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家庭。
他俩的身体里,相同的文化因子汩汩流淌,兩人之间相互理解,一拍即合,一个思考,一个实践,共同把各自的事业推向高峰。而中国能够进步到今天,全肇始于当年的思想启蒙,以及在“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思想的引导下的社会变革的初步实践。
某种意义上来说,自陶澍、魏源始,在中国的思想与社会进步过程中,梅山文化的因素功莫大焉。
他们永远眼光向外。安化人非得把离县城两个半小时车程的坪口站更名为安化站,在公路四通八达的今天,依然将当年的茶马古道修缮一新,就是因为能够顺着这条路,来平息他们内心的骚动与喧哗。
那是外部世界延伸进来的血管,是他们血液流动的最通畅的渠道。
当年我差不多每个周末往返于冷水江与烟溪,缘于她在安化烟溪的七一五矿子弟学校教书。学校坐落在半山坡上,后面的山崖紧贴着教学楼的墙壁,教学楼前坪勉强修了一个窄窄的操坪。学生放学后的时间,子弟学校的老师们,常常在操坪里打羽毛球。他们的羽毛球打得很沉浸。无论是热热闹闹的一堆人你方打罢我登场,还是三两个人在球场上挑着球儿玩耍,都要将最后一丝暮色挑落,才会收起球网,尽心而归。
那时候我的羽毛球打得不错。一些不明就里的人,甚至误以为我是专业羽毛球运动员。老师们打球的时候,我时常陪她站在旁边看。她也打,但打得不太好,上场没几分钟,就会带着一张涨红的粉脸,怏怏离场。有时候心有不服,为压制老师们在她面前的嚣张气焰,也撺掇我到场上露一手。他们的水平都不低。和他们过招,有时候非得把我的绝招拿出来,才不至于被他们斩落马下。
后来我才清楚,羽毛球是安化县境内五个中央与省属厂矿的厂球。七一五矿子弟学校老师的水平,在全矿属于中下,七一五矿在五个厂矿中,又不幸“忝列”榜尾。
最厉害的是湘华机械厂,他们厂里出了一连串的羽毛球世界冠军。唐九红、龚志超、龚睿娜,都曾是他们厂里的羽毛球高手。
打羽毛球一下子就打成了世界冠军!流风所及,安化人打羽毛球蔚然成风。后来,这些厂矿陆续迁走,但打羽毛球的氛围保留了下来,又出了黄穗、田卿等羽毛球世界冠军。至于市队、省队,安化籍的羽毛球运动员,一抓就是一大把。
仔细想想,处于雪峰山腹地的安化,在球类项目中,打羽毛球算是比较适宜。在山坡上建个篮球场,或者摆几个乒乓球台,稍不留意,球就从球场蹦蹦跳跳掉落到了山沟里,一场球下来,估计捡球的时间比打球的时间还要长。唯有羽毛球不会蹦跶,落在哪儿就安静地躺在哪儿。即使场地高低不平,甚至在一面缓和一点的斜坡上,也可以挥拍自如不受影响。现在,打球的条件改善了,在安化各地,羽毛球学校、羽毛球球馆甚至比酒店还要多,还没上学的小孩,打球打得像模像样的比比皆是。你若问这些小孩的理想是什么,十个有九个会脆生生地告诉你,他们的目标剑指世界冠军。
安化被誉为“中国羽毛球之乡”,实至名归。至少在目前,再没有哪个地方,以一个县的区域,出了这么多的羽毛球世界冠军,有这么浓厚的羽毛球氛围。
梅山区域的人,眼光高着呢,就是玩,也必须玩出世界最高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