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被蚕食的桑叶

2019-07-01 02:45王德林
阳光 2019年7期
关键词:西安煤矿日本

王德林

一片桑叶碧绿如洗,晶莹剔透。

一条毛毛虫匍匐在桑叶上蠕动、啃食。

毛毛虫呈牛粪色,像日本兵的军服。

如果把东北沦陷时期的伪满洲国比成一棵蓊郁的桑树,那么黑龙江、松花江、鸭绿江、图门江、辽河等江河形同它的细枝,偏安一隅的西安县(现辽源市)就是遮天蔽日中的一片桑叶,成为日本侵略者蚕食计划的重要一环,因为桑叶的中心脉络是西安煤矿,日本人侵吞它不是顺手牵羊,而是蓄谋已久。矿工的锹镐是日本人贪欲的延伸,它们替这种贪欲抵达了地球的深处,挖出的煤炭成为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战争的助燃剂。

在一张二十万分之一的西安县全图上,整个西安县恰似一片有些泛黄的桑叶,东丰至四平的铁路线横贯东西,东辽河宛若一条脉络逆流而上,而西安煤矿正坐落在叶片正中的主静脉上。日本有门技艺自平安时代以来便受到热捧——嗅香,日本人的嗅觉异常灵敏,像狗,尽管鼻梁不长,鼻管道也短。当他们闻某种物体时,物体的气味会刺激鼻子的气味神经敏感元,随后把信息传递到神经细胞的嗅球,最后大脑的神经区域处理分辨这种气味。这种生理上的天赋与他们孤悬海洋的地理方位有关,否则,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中国怎么会成为猎获目标,不惜漂洋过海,来到东北肆无忌惮地舔舐肥沃的土地,吸吮这里的民脂民膏?

一九一一年西安县甫一发现矿苗,日本人便嗅到了煤炭的气味,马上派员到西安煤矿进行调查,搜集经济情报,准确把握整个伪满洲国的经济脉象。此时的西安煤矿像个睡眼惺忪的人,还沉醉在小富即安的梦乡难以自拔,他哪里知道,灾难正虎兕般静候在前方。

“金风未动蝉先觉”,汁液在叶脉里潜行,毛毛虫瞪大了黑点状的眼睛,闪着贼光。

森恪氏长着一张猿猴脸,鹰隼般的眼神暗含阴险狡诈,嘴唇有些松弛地下撇,显出对俗世的不满,浑身充满了腌臜气,一望便知是个心机太重的家伙。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五日,他以日本政友会代议士身份召集第四十四次帝国议会,研究了满铁所属的大连煤矿扩大生产规模的议案及“满铁”对西安煤矿的调查报告书。蚕食西安煤矿的雏形和胚胎就此形成,潘多拉盒子被一双罪恶的手打开,各种灾难接踵降临西安县,可谓祸不单行。

日本人对蕴藏丰富、煤质优良的西安煤矿眼馋得不行,图谋在西安矿区来一场新的经济洗牌。“满铁”调查报告书认为,各商办竞争激烈,处于混乱状态,鹬蚌相争,有机会成为得利的渔人。起初,日本人不知从何处下笊篱,后来想出了“中日合办”“贷款”等方式渗入西安煤矿,要一口一口将这片桑叶蚕食掉,攫取整个煤矿的开采权和经营权。

一九一六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凛冽的白毛风在矿区发出愤怒的吼叫,井口旁的几棵青杨不剩一片叶子,从光秃秃的枝条望过去是寒冷的星宿,仿佛一群密密麻麻的矿灯,晃动出诡异的光亮。

东洋炭矿株式会社成立不久,日本即派出以“中国通”樽崎一郎为首的调查团,一路按图索骥,再赴大疙瘩(辽源原名)、鸭子圈(今平岗)一带进行调查。樽崎一郎是退役的日本陆军步兵军曹,嘴唇上一小绺牙刷形胡须,会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从日俄战争起即开始长期在中国从事谍报活动,对中国尤其是东北的情况了如指掌。“满铁”与“东炭”在西安一带多次调查后,先后写出六份调查报告书,连同前述交议会讨论的共为七份。西安煤矿地下的乌金好比一块磁铁,牢牢地吸引住了日本人,他们不像《太上感应篇》中的“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而是不择手段地要占为己有,并美其名曰——救亡图存。发动那场战争是为将亚洲从西方殖民者手中解放出来所进行的一场悲情而神圣的斗争。这种顽固认知一直伴随他们走向战败,状似掩耳盗铃。

森恪氏是日本三井財团的要员,从小就雄心勃勃,要为自己的家族扬名立万。日本有种高超的男扮女装艺术——女形,真正的“女形”演员身上必须有一股邪气,森恪氏身上便具备了这种邪气,癌细胞般不断扩散。他早在任三井财团天津支店长的时候,就以搜集满洲的经济情报为能事,替日本的对华资本渗入经济扩张出谋划策,被日本政府称为“废私从公,努力于中国大陆开发事业的先觉者”,这份殊荣是用戕害中国利益、戕害中国矿工生命换来的。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森恪氏就与仲尚明、高木六郎一起在“东亚通商会”中设立了“高昌公司满洲矿山部”,积极参与对华经济侵略。后来,为了解决冶铁用煤的急需,决定同日本九州的安川集团合作,在原“高昌公司满洲矿山部”的基础上成立了“东洋炭矿株式会社”。

茅草蒺藜在形同盆地的西安县脚底疯长,宛如森恪氏扩张的野心,他多次运用三寸不烂之舌向日本政府提出建议,请求政府在西安投入大量资本,牢牢掌握西安煤矿的开采权,独占煤炭资源,防止这座煤矿在中国人手中发展起来,成为当时日资经营的抚顺煤矿、本溪湖煤矿的劲敌。

有句美术用语叫浓淡法,表示色调渐增或渐减的技法,日本人蚕食西安煤矿就像浓淡法一样,不动声色地逐渐渲染开来,又恰似抽丝剥茧,有一个缓慢的渐进过程。日本人的反复无常,言而无信,让中日合办的模式举步维艰,如同不能同槽的牲口,会互相踢咬,关系越来越夹生。中国有句老话“生意好做,伙计难搭”,何况这个伙计时时在算计你,而且偷奸耍滑,恃强欺弱,视合作伙伴为心腹大患,欲除之而后快。由于日本人底线之下无底线,行拂乱其所为,善于耍阴招,以己度人,使所谓的合作大多归于流产,有的中国窑主知难而退溜之乎也。

紧接着,日本人面对一团乱麻用手解不开时,采取用刀一劈的方式,便迎刃而解。他们不是亲疏随缘,而是采取里挑外撅等卑劣手段,延揽了一批奴颜媚骨之徒充当狗腿子浑水摸鱼搞破坏,使经营采矿业的中国民族资本家阵营迅速瓦解。日本人的凌厉进攻令他们猝不及防,在这个节骨眼上,心存疑窦者有之,噤若寒蝉者有之,隔岸观火者有之,明哲保身者有之,犹疑彷徨者有之,通款输意者有之。因对日本人心存忌惮,鲜有据理力争、以身犯险者,大多数则在收买、威胁和恫吓下投入日本人的怀抱,成为日本羽翼庇护下的洋奴与买办,结成了新的“命运共同体”。

毛毛虫奓起身上那些有毒的刚毛,舒展腰身,嘴里淌着粘液,要大快朵颐。

乡下的老鼠一般都很挑食,只吃面粉,不吃麦麸,日本人也挑食,之所以选中西安煤矿,就是因为这里的煤质好,火力强,升速快,在众多煤矿中一枝独秀格外抢眼。

日本人引而不发,似乎在等待一个时机。

机会终于来了。

一九一七年一月十七日,“东洋炭矿株式会社”与西安的大同公司订立了不平等条约,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终于倒下。这是西安煤矿历史上第一份丧权辱国的不合理条约,是日本对西安煤矿经济侵略的正式开始,锣鼓齐鸣,幕后伺机等待许久的角色终于粉墨登场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白纸黑字的采掘承包契约书。

日方代表浅田龟吉两眼外凸,脊背因兴奋而簌簌发抖,手打着榧子,皮笑肉不笑地同中国代表王振邦握了握手,显得颐指气使。

王振邦签字时嶙峋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心像被碌碡碾过,泛起浓墨如锅底的悲痛和心酸。他怏怏地望着浅田龟吉那张得意的面孔,僵在脸上的笑容,像封冻的东辽河水。他知道,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从今天起,西安煤矿的大部分产权就归日本人了,自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日本人媾和的行径,必将成为千古罪人而遭唾弃,便油然生出切割之痛与撕裂之痛。签字那一幕好似一颗钉子,死死地揳在他的记忆里,令他终身难忘。

那份采掘承包契约书是不折不扣的霸王条款,简直为日本人量身打造。其中:第一条,本契约盖印后,甲方须附带奉天省西安县城北半截河子煤矿矿区图,并将矿区内的采掘运输等一切业务划给乙方承包;采掘运输等一切设施的必要经费均由乙方承担。简单说,就是中方出煤炭,日方出设备,但前提是必须交出矿区图,有坐地起价的味道。

第五条,本契约结束时,土地及坑硐任甲方处理;机械、建筑及其它一切设备归乙方。开采后的土地及坑硐就是一片废墟,毫无利用价值,而机械设备却归他们,好事都让他们占尽,无异于强取豪夺,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第六条,本契约日中两方各三份,一份报奉天日本总领事馆存案,甲乙各方保存一份,有误解时以日本文为依据。说白了,就是日本人说了算,中方只是一个橡皮图章,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跟骑在脖颈子拉屎没啥两样,实在是欺人太甚。

第一份采掘承包书签订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对矿工们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立刻在西安县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恐慌有如瘟疫四处弥漫,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日本新年第一天早晨汲取的水叫若水,传说可以消灾解厄,新年第一笔用毛笔写的字称为“初写”。一般都在大年初二书写,写的内容必须在十五日那天烧掉。据说,高高升起的火焰会让字写得更好。那个中国通樽崎一郎除了会讲一口流利的汉语,还能写流畅的书法,他吩咐人用若水磨墨写成那份承包契约书,誊抄了一份烧掉,志大才疏的他期许自己的书法更上一层楼。

日本“松之内”指的是一月一日到一月七日,挂上门松或注连绳等装饰门面,意指迎接年神的到来。年神会附着在门松上,因此初次参拜寺庙,须在“松之内”这段时间内完成,并且在参拜完后,抽签看看今年年初的运势。樽崎一郎参拜后也抽了支签,是什么签呢?大吉,还是中吉?抑或末吉和凶,后来的事实证明是凶,福祸是相互转化的。老百姓讲话,别看你今天嘚瑟得欢,明天让你拉青丹。多行不义必自毙,斯言不谬。

愁云惨淡,暮霭重重。

灰暗的矿区仿似一张陈旧的木版年画,面带饥寒。天气阴沉一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

窥视已久的毛毛虫亮出坚硬的牙齿,使出浑身的劲道,在桑叶的主静脉“喉结”处狠狠咬了一口。

日本有部根据真实事件拍摄的电影叫《感官世界》,讲述一名帮会成员与一位妓女之间的愛情,俩人爱得缠绵悱恻,欲火焚身,最终酿成惨剧。性成了这对情人幽闭世界的全部,在一次令人战栗的性高潮中,姑娘勒死了情人,割下他的阳具,象征对他的终极占有。现实中那个妓女叫阿部定,当时轰动了日本岛。日本人对西安煤矿资源的占有欲同影片中那位姑娘好有一比,用“欲壑难填”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他们妄图终极占有的绝不仅仅是西安煤矿,而是全中国,甚至整个东南亚。

契约书签完后,日本人采取“要煤不要人”“以人换煤”的人肉开采政策,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井下巷道长驱直入,煤炭被源源不断开采出来。野蛮开采导致矿区被掏得千疮百孔弃之如敝屣,为以后的塌陷区埋下了伏笔。

从留下的资料看,在生产每一吨煤要消耗多少原料的栏目里,除了火药、雷管等材料之外,还有一项就是“消耗”的矿工,他们是被当成“原材料”来消耗的。在恶劣的生产生活条件下,被矿车轧死的、石头砸死的、瓦斯烧死的、陈塘水淹死的、因缺氧憋死的,被日本监工和把头摧残致死的矿工不计其数,炼人炉的火焰从未停歇过。险象环生的井下,各种自然灾害像暗器一样时刻威胁着矿工的生命,再加上日本人强制推行“打冒顶”“吃煤柱”狂采乱掘,伤亡事故每天都有,重大事故频繁发生。

日本人的蚕食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

果不其然,至签约当月的三十一日止,日方的直接投资即达五点四万余元。契约成立后,西安公司立即开始进行全面地质钻探,很快查清了贮量与地质构造,矿区面积由原来商办时期的256,021平方米,迅速增加到1,010,924平方米。不久,日方又增加投资一点六六万余元,用于附设投资,除建有一百四十一平方米建筑物外,还购置了手动式钻机设备。

日本的一贯政策是:“米往东去,人往西来。”朝鲜的气候、土质等天然因素适合种水稻。满洲产的小米运往朝鲜,朝鲜生产的大米运往日本,这叫“米往东去”。日本人移往朝鲜,把朝鲜人挤入“满洲”,这叫“人往西来”。后来,何止是米,包括煤炭等物质被一股脑运往日本。“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中国人安土重迁,不愿意离开家乡热土,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日本人却正相反,当年日本国内到处是“太拥挤了,去满洲吧”的标语,意思是日本地域狭小所以去“满洲国”吧,蛊惑“满洲国”有年轻一代们心驰神往的现代生活方式。战争结束时,在“满洲国”的日本人大约有二百万,其中军人约五十万,民间人士大约一百五十万,仅西安县就有一万多日本人和家属。

日本着重执行掠夺东北的物资财富的方针,就是成立各种垄断组织的所谓“特殊会社”。如满洲重工业开发会社、满洲飞行机制造会社、满洲粮谷会社、满洲炭业会社、满洲电业会社、满洲电信电话会社、满洲畜产会社等,有二十余个。日本垄断资本大批渗透到伪满洲国内,企图造成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掠夺经济体系。在伪满洲国内实行了统制经济政策,限制私人工商业的扩充发展,规定出统制品与非统制品。棉布为统制品,无处购买,代之以非统制品“混纺”。对于农产品,规定掠夺的定量为“谷粮出荷量”,大米、白面为统制品,无处购买,代之以非统制品“粗粮”、混合面等,真是煞费苦心。

受一战期间德国国家总动员体制的影响,总体战在日本称总力战或国家总力战,指不仅依靠军事力量,还要动员国家的人、资源、生产力等一切力量而进行的战争。该概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被固定下来。西安煤矿是总体战的外延,占领西安煤矿也是总体战的一个战略组成部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随其自然发展。日本非要违反天道,到别人的土地上胡作非为,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失败是注定的。

西班牙在查理五世和菲利普二世统治期间,来自秘鲁的白银源源不断地送到西班牙,传说秘鲁曾经的主人阿兹特克国王蒙特祖马曾立下誓言,说无论是谁掠夺他王国的领地和财富,都将受到诅咒。大量白银的流入居然引发了西班牙的经济衰退。从这以后,这种被称为“资源诅咒”的现象,开始折磨许多突发横财的国家。日本的战败跟这种“资源诅咒”是否有着某种內在的关联?并不招人待见的他们何以反客为主,在别人的土地上耀武扬威?对他们的侵略行径,不仅有资源诅咒,还有四万万中国人民的诅咒。

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都不是孤立的,都有应和、有先兆、有暗示、有预警,蕴藏丰富煤炭资源的西安煤矿落入日本人之手,仿若命运扳错了道岔儿,过去时现在时未来时,都在一定的命运走势中核磁共振。

继大同公司(西安公司)之后,一些商办司陆续投入日本人设下的圈套,没有丝毫的犹豫踟蹰。甘地曾经说过:“只要我们不交给他们(英国殖民者),他们就不能夺走我们的自尊。”这些商办公司的中国煤窑主们都慑于日本人的淫威,左支右绌,应对乏力,纷纷顺坡下驴,作为投靠日本人的“投名状”,把煤窑拱手相让,甚或连逞气血之勇者都没有,实在令人扼腕。

一九一七年七月十八日,全益公司(后改称中益公司)与日方订立合办契约,至一九一八年一月二十九日,日方投资二点三万元。一九一八年三月六日,富国公司与东洋炭矿株式会社订立借款条约,借款一万元,以矿权作抵押。富华、裕兴、宝兴、宝华公司也先后订立了屈辱条约。至一九一八年七月,西安矿区的十大商办公司,已有七家控制在日本财团手中,而且产量速生杨一样往上蹿,实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毛毛虫举起虹吸口器,贪婪地吮吸那片桑叶的汁液,呛得直抽搐。

李世民生病要吃补药,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必须吃“无脂肥羊”。既是肥羊,又要无脂,这个可就难了。负责此事的光禄卿韦某抓了瞎,就去请教侍中郝处俊。郝处俊说:“皇上有好生之德,肯定不会干这种事。”这事到底怎么干呢?郝处俊说,得先找五十只肥羊,一只一只当着羊的面杀。后面的羊害怕了,脂肪就会渗进肉里。那最后一只,肯定被吓得快疯了,就是极肥却无脂的肥羊。在日本人眼里,西安煤矿就是那只最后的肥羊,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弃。对个别跟他们对着干的窑主,采用釜底抽薪的卑劣手段,切断销售渠道迫使其关停,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要的是最后那只肥羊,正如日本一句民谚所说,“冒出头的钉子必须被敲回去”。

至此,日本人的蚕食计划并没有偃旗息鼓,而是变本加厉。在东洋炭矿株式会社收买西安各商办公司的同时,日本九州的安川财团所属的“明治矿业株式会社”也将注意力投向西安矿区。安川财团一直注视着西安矿区各种力量博弈的动态,并且认为西安煤矿开发前景可观,而矿区内尚未与日方订立契约的部分潜力巨大,于是就在一九一八年初派出该会社的技师大津盛吉和明治专门学校教授加藤武夫二人,来到西安着手进行调查,筹划夺取矿权。安川财团的实力比三井财团更强大,于是在一九一八年九月,安川财团的头目安川敬一郎与东洋炭矿株式会社谈判,在东京签订协议,将西安矿权全部收买,由安川财团出资五十万元购买现有的股份、设备等,然后再扩大投资一百万元(先期支付三十五万元),成立“满洲采炭株式会社”,重新开始地质普查,并确立以宝兴公司的矿区为中心,有计划地在西安矿区进行全面开发建设。

明治矿业株式会社在猛虎亮子河一带拥有中日合办的三家煤矿,即泰信公司、健元公司、健兆公司,这三家又合称为明治矿,中国人称之为日本窑。

无独有偶,日本窑的合办契约要点为:

第一,资本由会社投入;

第二,投资以外的所需资金由日方供款;

第三,从公司纯利润中提取百分之十,支付借款利息,其余提百分之十偿还投资借款,剩余部分按中国方面百分之三十、日本方面百分之七十分配。

第四,中国方面如欲与第三者缔结任何契约,必须取得日本方面的同意。

由此可见,这种所谓“合办”,实际只是一种名义上的。日方的权利无限,中国方面已沦为日方指令的无条件服从者,这种狮子大张口的契约注定了日本人的主导地位。

这样,日本资本由渗入到操纵西安煤矿的经济命脉,掌握经营大权,仅用了两三年时间即已完成,速度之快令人瞠目。日本人像藤蔓,在寄生的环境里,完成了对西安煤矿的绞杀。

西安煤矿在山重水复中雾失楼台,跌入深渊。

草木凋零,田野清冷,此时正是农事暂休、万物养精蓄力、以为来年开春做准备的时节。日本人为多出煤出好煤,支援他们的大东亚圣战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梅毒感染人体后,人的性欲会增强;狂犬病毒入人体后,人像狗一样要咬人;一种浸染人体肝脏和脾脏的弓形虫的感染会导致人的暴力倾向和食欲增强。日本人的贪婪成性,算不算一种病理反应呢?他们感染的病毒叫贪婪,由这种内驱力而衍生出种种恶行的症候,也就在所难免,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吃着锅里的,又想着碗里的。古诗云,“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说的就是这样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族群。

有雄厚资本的日本窑,在日本政府与军界的支持下,不断巩固自身的实力,从政治、经营、劳工、技术、设备上极力排挤中国民族采矿业,为垄断西安的采矿业步步蚕食,以图一口吞并。

夜色浓重,如一件魔法师披着的密不透风的黑色帷幔,罩住了十里矿区,阴魂一样沉重,隐含着矿工命运的荒凉感。

日本資本侵入西安矿区后,订立了一系列契约,这些契约使中国进一步丧失主权。首先,日方可以无偿使用矿区土地,并在签约后不断向周围扩张,大大超出契约规定的范围。其次,契约虽由日中两国文字写成,但日方总是曲解条文内容,而条文中又规定“如有误解时以日文本为依据”,所以中国民族资本家和职工备受岐视,像挨了一记记闷棍,有苦难言。正如萨特所言,他者即地狱。对西安煤矿的民族资本家来说,日本人就是他们的克星,碰上日本人算他们倒了八辈子血霉,只能认命。

在新年时做的第一场梦,称为初梦。按照日本的传统说法,初梦的内容可以预知做梦人一整年的运势。森恪氏的第一场梦里都是滚滚乌金,预示新的一年将日进斗金,餍足了他的野心和贪欲。后来的事实证明,连续十四年的日进斗金,也没能挽救日本战败的命运,森恪氏后来虽然升至内阁书记长官,成了政友会亲军派的大佬,却也是个声名狼藉的历史人物,充其量是个庞大工业轮盘上丧失人性的齿轮。

矿权是国家主权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家基本权利之一,矿产资源是不容外国任意掠夺的。但是,在西安矿区签订的这些契约,既未呈请中国政府批准,又不送中国政府备案,而是将文本送交日本领事馆保存,这就是露骨的侵略行径,是对中国政府和主权的极大蔑视。签约时,中华民国的第一部《矿产法》已经颁布施行,中国的这些民族资本家竟然置国家法度于不顾,为一己之私利,公然欺瞒本国政府,事实已构成勾结外国势力出卖中国主权。在客观上,毫无疑问,这些人已蜕变为卖国者,与恶比肩接踵,成为恶的催化酶甚至肌体本身,同时也印证了日本从经济上对中国主权侵犯的罪行。

不知名的夏虫鼓动腮帮,潜伏在暗处,为黑夜不知疲倦地歌唱,有的一不留神就被黑咕隆咚的井口吞噬。

日本财团对西安矿区的主要投资者满洲采炭株式会社及明治矿业株式会社,在西安煤矿站稳脚跟之后,逐渐向加强经营管理方面用劲。为了充分发挥资本的垄断作用,日方通过协议,将西安煤矿的开发经营权完全转让给明治矿业株式会社。日本大正十四年(公元1925年),明治矿业株式会社统一了日中合办的西安煤田全矿区,统一进行钻探勘测和拟订生产计划。他们打了六十多个钻孔,绘制出详尽的地质图,做了较全面的技术与经济分析。如此,中国的资源情报完全被日方直接窃取,为他们的全面侵略和掠夺奠定了基础。截至“九一八”事变前,日本方面向其政府提出地质报告书达八次之多。

从地质报告可以清楚地看到,西安煤田的地质资料,早在日本武装侵占东北以前就已了然于胸。而中国的民族资本家则不占有这些资料,不了解地质、矿床结构情况,也就无法科学地进行合理采掘,只能停留在寻找露头、采到哪儿算哪儿的原始落后状态上。抗衡需要实力,一些民族资本家虽有爱国之心,却无报国之力,在与日本窑的竞争上不可避免地处于劣势,许多计划尚未实施就已胎死腹中。

法国十世纪有句谚语“猫爱吃鱼,却不想弄湿爪子”。日本人正好相反,为了吃鱼,甭说弄湿爪子,甚至纵身跃入泥塘也在所不惜,那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狠劲在蚕食西安煤矿过程中得到凸显。

日方采用先进技术与先进设备进行采掘,露天开采使用掘土机,运输提升使用新式矿车,并从日本本土招募掌握新技术的技师予以技术指导,使生产效率大为提高。中国民族资本家不具备这个能力。不仅明治矿,凡与日方订立契约的各公司,如大同、富国等,均有日本技师工作,其技术规程对中方严密封锁,形成技术垄断。日方的产品用汽车、马车运输,运至四平装火车,再发往南满铁路的范围内销售,也有大量煤炭运往日本本土(由大连装船从海路运输)。而中国民族资本家经营的华窑,已难以为继,无论在运输还是在销售上均无法与之抗争,因财力不逮而停产。

日本人的狡诈与贪婪,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真叫人怅恨不已。

由于日本窑对华窑采取了种种排挤手段,使西安煤矿进一步丧失主权,日资进一步垄断了西安采矿业。西安的民族采矿业本来就先天不足,再加上后天营养不良,生产经营步步衰落,日暮途穷,被迫日趋走上破产和倒闭的绝路。

西安煤矿的民族资本家上下失据,四顾茫然,无处觅归路。

天低草黄,花枯树秃,季节很显苍凉,透出难以排解的滞重与阻塞。乌鸦抖动它的黑披风,在枯萎的树干上空久久盘旋,把不祥的预言从空中抛下,落在矿工的头顶,让他们在浑然不觉中遭遇灾祸。

毛毛虫专找叶子的脉络啃食,几近癫狂,唰唰声极富节奏,那片桑叶眼瞅着就要被蚕食殆尽,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日本人苦心孤诣的般般设想,均如愿以偿,西安矿区的大小井口照单全收。

曾在一本财经杂志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你牵一头牛并不代表你富有,但是你如果把一头牛变成一根皮尔·卡丹的皮带系在身上,那你当然是很牛的。西安煤矿的煤炭当时在中国人手里是一头牛,只是用来取暖,到了日本人手里身价倍增,乌鸡变凤凰,变成了一根皮带,煤炭成为制造军火的助燃剂,将它的实用价值发挥到了极致。然而,却应验了“镰刀过于锋利容易卷刃”这一民间俗话,日本既靠野蛮强势崛起,又因野蛮强势陨落。野蛮强势是把双刃剑,是日本取胜的法宝,又是日本覆灭的致命伤。

日本人爱吃莲藕,莲藕布满许多洞的外观,象征能够透视未来,前途一片光明。他们占领了东北,成立了伪满洲国,便觉得前景看好,妄想占领全中国,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日本曾出现过修行团,最有名的修行叫水行,就是在严冬时节穿着一条兜裆布进入五十铃川。他们紧勒着一个印有“没爱的人生会变得黑暗,没有汗水的社会会变得堕落”文字的缠头布,唱着明治天皇创作的御制诗歌进入五十铃川。当年西安煤矿之所以那么黑暗,就是因为没有爱,矿工流汗还流血,堕落的日本人却坐享其成,吸血鬼般吸食矿工们的血汗钱。在日本人眼里,那些衣衫褴褛的矿工形同屎克郎——天生就是搬粪球的,跟他们国内的“秽多”差不到哪儿去(指那些宗教信仰不洁、以屠宰和制革为业的游民)。

在殷商时期,有用奴隶献祭的恶俗,即所谓“人祭”,这在河南安阳殷墟考古中有大量发现。西安煤矿的六个万人坑和七万多死难矿工便是日本侵华战争的“人祭”。无论多么身形魁梧的精壮汉子,到了西安煤矿不出半年,都变得形销骨立,饥寒冻馁,加上事故频仍,平均年龄只有三十点五岁。他们就像一粒粒草籽,在风沙里翻飞,不幸落在了矿坑里,命运就此坠入泥淖,终日蚂蚁般穿梭在黑魆魆的井下,直至命丧黄泉,甚或身首异处。同样是掏洞,老鼠储备的是粮食和草籽,矿工却在为自己掘出坟墓,那些磷磷白骨冤魂一样隐匿于层叠如沉积岩的时光深处。

井口铁轨旁绽放的婆婆丁,好像大地上无数灿烂的小太阳,温暖着饥寒交迫的矿工,尽管微不足道,却聊胜于无。

矿工佝偻的腰身像弓,生命一直在日本人的射程里,好比羊无法摆脱身上的膻气一样无法摆脱宿命的悲哀,矿工也无法摆脱身上的煤尘一样无法摆脱悲惨的境遇。

加缪说:“我们可以像爱一个女人那样去爱一个地方吗?”日本人来到西安煤礦,爱的是地下的煤,挖出的煤颗粒归仓,这个“仓”则是日本的本土,一部分用来制造军火,吴海军工厂制造的超级舰炮——大和级战舰,就是用西安煤矿的煤炭冶炼铸成的,另一部分则作为战略储备沉入日本海。亿万年的沉淀,形成了高度浓缩的煤炭,被日本人挖出运走却只用了十几年时间。何止是西安煤矿,一八九五年四月,中日签订的《马关条约》,使日本获得了巨额赔款,成为日本极为重要的建设资金,羽翼丰满后,磨身又发动新一轮的侵华战争。他们的书是由后朝前翻的,情感势必也和我们恰恰相反,俨如艺伎形同鬼魅的盛装表演,流露出的是狡黠与迷离。

日本有个风俗,得到好处不仅要回报,而且必须以同等方式回报,叫作“义理”。这既是一种荣誉感,也是一种责任感,更是一笔人情债,每个人都必须履行义务,偿还自己所欠下的人情债。那么,他们从西安煤矿掠夺了约一千五百五十万吨煤炭,实现了把满洲打造成一台驱动庞大帝国引擎的目的,欠下的这笔债务远远大于人情债,他们拿什么偿还和回报呢?那种冠冕堂皇的“义理”,到了中国就成了子虚乌有,日本这种“粒饭之恩不忘,睚眦之仇必报”的风俗,恰恰说明了这个民族的狭隘和小家子气。

毛毛虫会把健康美丽的叶子吃得破烂不堪,可那是它唯一的食物,等它将来变成蝴蝶,就会传授花粉报答植物。日本这只毛毛虫将西安县这片桑叶蚕食掉后,并没有羽化成蝶,像一只蝉,紧闭双眼,在黑色的蛹里,日复一日地做着死亡的演练,全无脱出茧缚的开豁。

一九一八年七月,西安矿区十大商办公司有七家落入日本财团手中后,西安县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

铺天盖地的大雨发出愤懑的吼声,灌满了井口,生锈的铁丝网在雷电的映照下,发出刺眼的光芒。伪满洲炭矿株式会社西安矿业所楼顶的日之丸,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膏药旗,像团鬼火在风雨中跳跃。泥水浑浊成山洪,夹带着大小不一的乱石块,像头怪兽急速冲泻,把龙首山坡搜刮得支离破碎。雨势如鞭,疯狂抽打树上的枝叶,末了,一片桑叶的残骸遽然飘零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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