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
那个暮春的午后,阳光像四十五度的水,温和中有一种鲜明的暖和。在走进省工业大学的校门时,华抬头看了看天。天碧蓝碧蓝的,水洗过一样干净,没一丝杂质。这样的蓝天已经长久没有见过了,这显然是前几天台风扫过的功劳。
后来华见到女孩英时,就很自然地联想到了天。华在心中感叹起来——面对英这片“蓝天”,风又怎么能无动于衷呢?华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英的情景,那是华省师大毕业后走上讲台的第一天,是她当了老师的第一节课。华自我介绍之后开始点名。这是常规,是认识她的学生们的开始。华点到英时,英也像其他同学一样,在应了声“到”的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华把目光投向英,一下子怔住了,华在心里不禁赞叹,竟然还有这么清澈秀美得无可挑剔的女孩!
华记得很清楚,面对出水芙蓉一样的女学生英,青春而风姿绰约的华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一种叫“嫉妒”的东西,尽管只是那么一丝丝,华还是真切地感觉到了这个从心里跳出来的东西。
这一年,英在读初二。华的出现让英的数学成绩有了突飞猛进。而华对于英的格外倾心自然是和风有关。英是华的学生,也是风的学生。
华寻到女孩英时,她正在学校的洗衣房里洗衣服,差不多要洗好了。
后来她们在校园里的那条林荫小道上不紧不慢地走着。两个人相隔拳头那么大的距离,并排着。话不多,有一句没一句的。华一直在等待着英提及风,她不可能不提及的。在华看来,要是没有风,英就很难走进大学的校门。华知道,风是在理性和情感之间走钢丝。
她们在路边的一处坡地上坐了下来,坡地上的青草平平整整地绿着。
“风让我带给你的。”华把带来的手提电脑交给英,说:“最新的型号。”
“你去过他那儿?”英接过电脑,淡淡地问。
“嗯。和我丈夫一起去的。”
“你结婚了?”英瞥了华一眼,“你怎么就结婚了呢?”
“怎么这样问,很奇怪吗?”
“你爱他吗?”
“你说呢?”
英一时无语了。英知道风在华心中是生了根的。
“这么说吧,这仅是我面对现实的一种选择。既然不能和你爱的人同命运共进退,那么选择爱你的人共同生活也是不错的人生。何况那个为我而狂的公子是一家有着上万员工的民企唯一的继承人。要不是选择了他,我怎么能在省城住别墅开豪车,过着贵妇一样的日子。”
“你……”英突然感到冷,像有冰块塞进脖领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说吧,没事。”华冲英坦坦地一笑。
英看见一朵白玉兰在风中败下去了,先是黄,然后便从头至尾的焦黄。
后来英问华:“怎么想的,和你丈夫一起去看他?”
“也不是纯粹去看他。我的那个公子想把他们公司生产的低压电器打进去,那么大的国有煤矿,即使是一部分份额,也是一笔大订单。既然嫁给他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呢,只能去找风。风的妻有多少能量你也是知道的。”华说。
不用说,风肯定会帮华的。只是华强奸了风的感情,也强奸了风的意志。英在那时觉到了心紧缩了一下儿。她知道,華留在她心中的那些美好和精彩,现在已成了肥皂泡了。
英把目光投向了远处。
华看见英狠劲地拽起一株小草,在手指上绞着。
夕阳的余晖中,阳台上的风看了一眼停在楼下的那辆黑色的“奥迪”后,便把目光投向了很远处的山峦。尽管黑色“奥迪”的车窗紧闭,风仍是判定车内一定坐着那个人,那个掌控着这个有着五万多职工的国有大煤矿的人。正是这个男人,造就了他的妻。妻的每一次进步、上升直至坐上了这个国有矿业大公司党委宣传部副部长的交椅,与这个男人有着根本的关系。只要这个腿力十足的男人继续培养,十有八九,妻还会上升,这是可以预见的。
不错,妻是个有才智有能力的女人,可有才智有能力的人多着呢,他们就一定能上升吗?
一切都是有玄机的。
风是教师,也是个会写小说的人。在风写的小说中,就有一些关于幕后和玄机的情节。风对此有自己的深刻认知。
妻从楼道里出来了。细而柔的腰肢扭动中,她那少妇的却又没生育过的成熟而浑圆结实的屁股就像鸭子的屁股一样摆来摆去,摆向了“奥迪”车,然后滑了进去。
结婚之初,妻说暂时不要孩子,风说行。风知道妻的心思在什么地方,风能理解。其实,在那时候,风对于生不生孩子这件事也没在意。风在意的是他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这是风所写的第二部长篇小说,风对它的希望很高,下班后,风的神思和精力全用在了写作上。这么多年过去了,风以为妻总会提生孩子这件事的,无论妻有多么重的心思、多么高远的目标,她终究是个女人,既为女人,本性是丢不掉的。
然而,妻再也没有提及生孩子的事,风呢,也没提及。风不提是因为已经深知了这个妻,这个正在把她的人生操弄得风生水起的妻。他甚至认定,妻原本就没打算要孩子,当初妻说暂时不要孩子,根本就是缓兵之计。
自从一门心思追求进步之后,妻就极少正常下班回家,更难得在家吃顿晚饭。所以,今天妻一进家门,风就欲出去买菜。妻从不上灶台,但嘴一直很刁,因而,结婚后,风在做菜方面下了不少功夫。见风要出门买菜,妻说别忙了,我们出去吃吧。风说那也行。
正说着,妻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后,妻冲风歉意地笑了笑。然后就进了卧室。风知道她是去打理自己了。
到了阳台上,风就看见了那辆他熟悉的“奥迪”A6。
风的目光随着“奥迪”的远去而定在了很远处已成黛色的山峦。
风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妻的情景。那天他去东方一中报到,在办公楼二楼的走廊上,那个迎面朝他而来身着白色连衣裙的青春女子,一下子让他的魂都要飞了。
她停住脚步,面带微笑地说:“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坚持一定要来学校教书的风,会写小说的风。”
风点点头。她似乎对他很了解。风觉得很奇怪。
而风正是来向她报到的。这么年轻就当了副校长兼教导主任,要不是真实面对,风不会相信。
风还想到了那个油菜花溢香的夜里,他被大他三岁的她彻底诱惑的情景。被诱惑的那年风二十六岁。二十六岁是一个对异性非常渴望的年龄。面对她的主动和强势,她那香气如兰的身体,她那对儿霸气的肉弹,风只能乖乖地投降了。
从那时起,我在她眼中就是一只绵羊了。风想。
风折回屋的时候,正好同女孩英的目光撞了一下。
风打了个激灵。
英已把晚饭摆上了桌。一盘青菜,一盘带鱼,一小盆蛋花汤。
英说:“老师,我们吃饭吧。”
“好吧。”风说。顿顿又说,“把冰箱里的啤酒拿来。”
风拿来两只玻璃杯子,一只放在英的面前,一只给自己。风说:“破个例,陪老师喝几口。”
于是,师生俩就开始喝酒。英只有半杯,意思着慢慢地喝,陪着她的老师。那时,英的眼前幻现出了一堵墙,一堵一阵大风就能刮倒的墙。
从小酒馆出来,风在街上无目的地走着。丝丝绵雨像花针一样在徐风中扬来漾去。路灯下,风的头上已有了一层毛毛的白。
在十字路口,风碰上了下晚自习的英。英说:“老师给你雨伞吧。”英的眼睛很透明,亮着。
风说:“不用。我喜欢这种雨。”
英没再说啥,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停住,转回头看着风。风冲她挥挥手。英走了。
后来,风就走进了华的寝室。
风发现华在画他,头像,是素描,已成一大半,那双眼睛特忧郁。
他们相视了一下,无语,华关上了门,靠在门板上,直定定地视着风。
华和风同在一个办公室,面对面相坐。他俩搭班,华教数学,风教语文。华没想到自己会迷上风,迷得有些晕乎。华告诫自己别对风这样一个有妇之夫犯迷,可還是没完没了地犯迷了。华想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风犯迷的,更搞不清自己是对他的才华还是对他这个人——这个看似倜傥却有一双她认为是忧郁眼神的男人在犯迷。
从同事背后的三言两语中,华对风的那个妻多少有了些知晓。华很清楚自己是绝对不能沉入的,可还是管不住自己如自由落体般地沉入了。她很希望风能伸出手,拽住她,在她还没彻底沉入情爱或者说是情欲的汪洋之前,就把她拽住。可是,风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真的是这样吗?
“画的是我吗?”风故作轻松地说,“你还有这一手?”
有那么几次,在书房孤灯独坐的时候,一种莫名的情绪会突然袭来,弄得他坐立不安,这样的时候,风就很想到华那里坐坐。有几次风已经走到华所住的宿舍的楼下,犹豫再三,还是折了回去。
这是风第一次来到华这里。
这幅没画完的素描,把华的心都剖开了,更证实了风对华的感觉。风明白了为什么以往自己不敢走进这个房间。此刻,风后悔了。风想立即逃跑,却又不能那么做。果真那样的话,就露底了。唯一能做的,只有装傻。
华走过去,立在风的面前,盯着风说:“装,接着装。”
风避开华热辣的目光。
华抓住了风的手,老紧地握着。
两个人的手心里都有了汗,湿着。
华牵着风,来到写字台前。华把风推坐在藤椅上后,自己就一屁股坐在了风的大腿上。
这个晚上华向风说了许多事,还把压在心底的那件事也说了。华说完后,抱紧了风。在泣声中把自己的嘴唇同风的嘴唇相粘了。
风的舌头被华吸住的时候,风仿佛看见了一束目光,绿幽幽的——是女孩英的目光。风一惊。
十九岁那年,华读大一。
暑假中的一个午后,一个没有一丝凉风的午后,穿一条三角裤和一件小背心只在肚皮上盖着一条毛巾毯的华四脚八叉地躺在棕绷床上,在空调吹出的丝丝凉风中,做着一个梦,有点儿暧昧也有点儿色情的梦。华甚至发出了几声呢喃,混沌不清,一只手还在发育得很结实的乳房上揉搓了几下。
“做了这样一个梦,我想可能跟我前几天在林芳那里看了几部香港三级片有关。本来我不敢看,林芳说反正家里就我们俩,闲着也是闲着,全当是开开眼。经不住林芳的鼓动,就看了。林芳是我高中同学也是闺蜜,她考上的是医专。那些录像带是她哥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她哥开了个服装店,说是蛮赚钱的。”那个细雨毛毛的夜里,华对风这样说。
酣梦中华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从身体的某个部位生发出来,在一种痛楚和快意交织的强烈感觉中,那股冲进她体内的热流,让她的身子产生了一种如受了电击一样的颤抖,也让她从梦中走回了现实。
在意识回来的时候,她开始了沉重的窒息。她认定从这时候起,她绚丽芳菲的人生就像停电一样进入了黑暗之中。
她毫不犹豫地奔进厨房,出来时手中提着一把菜刀。
华看着垂头跪着的表兄,把牙咬紧,双眼一闭,劈了下去。
表兄和华是姨表,长华一岁。很多年了,不论寒假还是暑假,表兄都会整天泡在华的家里。表兄很聪明,书读得轻松成绩还能数一数二,家族里的人都说表兄会有大出息。而华呢,在读书上面要比表兄多下几倍的功夫,成绩却一直赶不上表兄。华在表兄面前就有了小小的自卑,更是听不得大人们夸表兄。华不喜欢表兄来她家,可华的母亲很喜欢,差不多把表兄当成亲儿子。
菜刀砍在表兄的肩上。华再次举起刀时,表兄肩上红得透亮的血使华一下子头晕眼花了。
“实际上那时我根本没有气力,不然他的手臂肯定断了。”那夜,坐在风大腿上的华这样对风说。
后来菜刀就落在了地上,“当”的一声响。华的泪水像雨帘一样挂了下来。
“你该去死!”华盯着表兄,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四目相对,像两条绝望的狼。
表兄抓起地上的刀,朝自己的脖颈抹去。华扑过去,抓住了表兄的手……
多年以后,华站在表兄的坟前,想:假如她是个丑女或者长得不性感,假如她对表兄的那种对她的热情和亲近有一种别样的认识或是感觉,假如她能早点儿意识到他不仅仅是表兄更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假如……成为了人妇的华对男人和女人已有了质的理解。那时的华在心中填满了内疚甚至生出了负罪之感。
表兄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只能休学在家了。没过一年,表兄死了,死的时候已是骨瘦如柴。医生说是心力耗尽而亡。只有华清楚,表兄是被心中的大山压死的。
那个丝雨稠绵的夜里,坐在风的大腿上的华后来对风说:“是我把他逼死的!我搞不清楚那时候我为什么会想尽办法去威逼他。”
华又说:“他的懦弱让我成了一个罪人。”
“你这样认为?”
“是的。”华说,很深的目光停在风的脸上。
风的心一抖。
风仿佛看见自己的心跳了出来,在地上,是灰色的。
女孩英的父亲在那个春天把她交给了风。
他说:“全仗你了!”然后,甩了一千块钱给风,说:“我手头有,就给,没有,你也别怪。”
风淡淡一笑,抚了抚英的头。
对这位当年他下井做矿工时的师傅,这位一输钱就会用拳头在老婆身上撒气,末了又把老婆打跑了的赌鬼、酒徒,他又能说啥呢?
英走进风家的那年是十四岁。十四的英用心读书,也帮风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师母对她也蛮好,英穿的那些漂亮衣服都是师母给买的,但英和师母就是亲不起来,英对师母有自己的看法。
英在风家住了六年,直到考上省工业大学。
英在十七岁那年的一个夏夜第一次走进风的书房。英先是在他的身后站着,见他没有反应,就轻声地唤了声:“老师。”
风正在专注修改一部中篇小说。
二十岁那年,风在公司办的职工技校毕业。这一届共三个采掘班,都被分配到了第一线,也就是说下井当矿工。风不想一辈子钻在井下。可当了矿工后,想从井下工调成地面工,没有特别的本事特殊的关系,几乎不可能。路还有一条,就是读书。风耗上了四年的业余时间,读完了电大中文本科。风还写小说、散文。中学时期他就喜欢胡思瞎写。风的文章经常会刊在公司办的小报《东方矿业报》的副刊上。电大毕业的前一年,风一连在省里的文学期刊上发表了两个短篇小说,在北京的一家文学双月刊发表了一个中篇小说,电大毕业这年的年底,省文艺出版社出版了风所写的一部关于激情与理想、忠诚与背叛、梦想与疯狂、国企与改革的长篇小说。既然是人才,怎么能不用?公司主管宣传口的领导要调风到公司宣传部门工作,风却坚持要去东方中学教书,还说那是他从小的理想。而那时东方中学正缺人。于是,风就在二十五岁这一年走上了中学的讲台。
风坚持不去宣传部门工作,是因为风从骨子里排斥那些废话大话套话连篇的公文,风很清楚,一旦进了那个门,他就得写这样的文章,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无论怎样都是逃不掉的。想象力丰富的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若干年后,他的妻却进了宣传部,还成了领导,太喜剧了!
风从案头直起身子,转头,说:“有事吗?”
英摇摇头,迟疑了一下儿说:“我想在这儿坐会儿。”英又说,“老师,我知道你的心很重。”
风一怔,说:“鬼丫头,说啥胡话。”
英说:“骗不了我的。”
风说:“大人的事你不懂。”
英说:“我都十七了。老师,我什么都懂。”英的一双亮眼像灯一样照着他。
风平和地说:“要毕业升学中考了,去复习功课,好吗?加紧点儿!”
那个晚上英失眠了。
那个晚上她的师母一夜没归。
过去的一幕一幕就像演电影一样,在英的眼前上演。坐在学校图书馆里给风写信的英实际上一句话也没写出来,仅是落下一个称谓。英在落下称谓时吃了一惊。原先她都是称风为师的,而现在竟是一个“风”字。英其实可以给风打电话,英曾打过一次电话,只说了两句话心就跳得厉害,说不出话来了。那之后,英就写信,写好的信一封也没寄给风。英只是用写信和风说说话,或者说是宣泄自己的心绪。
情愫起先就像细细的涓流,继而就宽起来,成了一条河,波过来浪过去的。用恩师,用大哥,用……是他的存在,才有了她的现在。事实上自从大前年父亲在赌场上斗殴致死后,风就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她很清楚现在的这种情感已不是感激和感恩之情,她已經走过了那个阶段。她二十三了,再过一年,她就是正正经经的高等学府的本科毕业生了。在考公务员之前,她要让自己考进省内的某家大国企,在工作和社会实践中,给自己打一层底子,这是她给自己的安排,而考上公务员则是风对她的希望。
握笔发呆的女大学生英,仿佛看见风疲疲地在走,天地空空旷旷,就他一个人,一副孤独清凉的景象。
“风……”她在心底呼唤一声。心里涌起的苦杏仁的味道阻都阻不住,冲涌上来。
他们坐在江边,看天上星星,听江水轻吟。江是那条著名的富春江,既温婉又缠绵,如一条漂浮的蓝带从小城一侧滑过。
华把头靠在风的肩上,一声也不吭,像只温柔的猫。她打电话叫他来小城。他真的来了。这让她有了实实的满足。
江上有雾升起,渐而就浓起来,低低的浮在江面上。
风搂着华,觉到了自己的心绪就跟这江雾一样愈来愈浓,从而变得迷蒙。
在雾愈来愈浓成团成团的时候,他们相互搂着腰一步一步地朝华住的地方走去。他们走向甜蜜,走向苦涩,走向温柔,也走向沉重……
华入狱以后,风写了一篇题为《寄情》的散文。
……你说你要嫁人了。……你说你一直想逃离却怎么逃不掉。你说为了逃离你回到了小城,你每天面对江水面对船来船往总把那颗心带到遥远,变成缥缈。
……我心里充满了春雨一般的情愫,我看见这情在春风中扬来荡去,从而又作无奈的缠绵。我知道我们的生命一闪即逝。所以在没有成为黄土之前就得老老实实做人。把一段美好留下,把一段记忆永存,写一段我们的历史。在我孤寂的生命中,这段历史也许是最迷人的乐章……
写这些文字时,华的丽影就像彩蝶一样在风的面前飞来飞去。华的带奶味的体香也在他的鼻前飘来飘去。
风把散文寄给了在南山女子监狱服刑的华。
华读完风寄来的散文后,想起了那次风来监狱探视她的时候,她对风说的一句话。华说:“我的今天是从我们的昨天开始的。是命数、劫数。”
也许真的是命数,劫数。
如果不是因为逃离,逃离她和风无望的爱情而回到临着一江秀水的小城——她的家乡,就碰不上那个富家公子,就不会有她的婚姻;就不会住到省城,就不会碰上已成了民工子弟学校校长的老同学明,更不会头脑一热应了明的邀请去了那所在城郊接合部、要穿过一条冷僻的弄堂才能到达的学校支教。
在她听说那条五十米左右的昏暗的弄堂曾发生过女性被侵袭而公安至今未破案的事情之后,她想到过要退出,可面对明和那些敬业的老师、那些目前还不能在市里的学校就读的民工们的孩子,她还是选择了坚持。其实也没那么崇高,她只是闲得发腻、无聊得全身疲软,想给自己找点儿事做做。她曾去丈夫的公司干过,在商务部做了半个月,就心烦了头也大了。她对做老师还是挺喜欢的,可要做回老师,就得参加教育局的应聘考试,笔试之后还要面试,能不能录取还是个悬念。她当初去煤矿当老师,完全是冲着那里缺老师,无需考试且待遇还比较优厚。
她买了一支由辣椒素和催泪剂配制而成、外形似口红的防身喷雾器,还从五金店买了一把电工用的三棱刮刀,这刀有大半尺长,像步枪上的刺刀。她把它们放在包包里,每天带着。她认为有了这两样东西一定就能应付意外。况且她也不觉得意外一定会发生在她身上。她相信做贼者总是心虚的,即使碰上歹人,她也能战胜。
事实是,华战胜了歹人,也把自己送进了牢里。
华把那个要侵袭她的人捅扎得差一口气就死了。
要是不陪着她的学生,那个等着家人来接的三年级女孩,一直等到天黑,等到八点多钟,华可能就不会碰上那个歹人。
那个歹人把华当成了目标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就在他把华劫持到弄堂口外的麦田,欲达目的时,他被华捅了,更糟的是,华没有给他丝毫的喘息机会,华就像一头发怒的母狼,又捅又扎,直到他口吐血沫,不再动弹。
华一路狂奔穿过那条弄堂,到了大街之后,才语无伦次地给110打了电话。
后来,华回想起那个夜晚与歹人相搏的过程时,才意识到,是十九岁的那个午后的经历,在潜意识中支配了她。这才会在那个人半死不活之后还连续扎了他七刀。
《刑法》第二十条规定: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为,对不法侵害人造成损害的,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正当防卫明显超过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损害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是应当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检察方的指控是华在防卫的过程中,“明显超过必要限度”,对不法侵害人造成了重大损害,存有要致死人命的故意。尽管律师作了最大限度的辩护,法庭还是确认了这个事实。
华被判了三年。
风站在妻的面前,看着妻把那份离婚协议给撕了。
“刺——”一声,“刺——”一声,妻一条一条撕着,不紧不慢,手上的动作看起来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优雅。这之中,妻的脸上现着微笑,看着他。这样的微笑让风想起了二十六岁那年他被妻征服或者说是他向妻投降时的情景。二十六岁的他就是在她这样的微笑前彻底虚脱了的。
这个结果是风在写这份离婚协议时就已经想到的。
风没有想到的是,此时,他听着妻撕纸发出的“刺——”“刺——”的声音,觉得自己身上的皮正被妻一条条地撕下来,他甚至觉得妻那看似平和的目光,像X光一样,已经透视了他的心。
妻撕完了那份风差不多用了半个小时写成的离婚协议。重重地点了一下风的额头,仍旧是面带微笑,目光却是冷硬,盯着风。
妻说:“你以为是在写小说呀!”
妻用命令的语气说:“睡觉!”
我和沈山林的相识始于一篇通讯稿。
这篇题为《有这样一个队长》的稿子,文字简洁生动,结构严谨,通过日常的点滴,把一个在井下干了十多年的采煤队长、先进生产者写活了。自从我调到集团公司报社工作,十来年了,我没读到过这样接地气的稿子。主编老刘看了后,也很惊讶,说还有这样的高手?去把他找来。
我就打电话给青山矿的组宣科长吴敏,她说她也不了解这个沈山林,只知他是个合同工。他拿着稿子来让我们审查盖章的时候,我都有些不相信。怎么,稿子有问题?我说稿子很好,我们要见见他。
第二天下午,沈山林来了。我和老刘一起和他交谈了半个小时左右,他的谈吐和形象甚至气质,让我很难和一个在井下挖煤的农民合同工对上号。
《有这样一个队长》有五千多字,老刘拍板,整版刊登,这在我们这份公司小报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如此,我和沈山林便相识了,并有了交往。而他也不负我的希望,拿来的稿件几乎篇篇上乘。在对他有了较多了解的同时,不免的,我心生惋惜。
他一直在努力,努力著要脱掉命运罩在他身上的那件黑衫。可黑衫不是他想脱就能脱得了的。这其中所涉及的有太多不好讲、也讲不清的因素。比如,他如果不是个农民合同工,而是编制内的正式工,有这样的写作才能,就很有可能在大家的帮助下调离井下,即使不进公司报社,也可以在基层单位当个宣传干事什么的。一旦走上这一台阶,说不定就会有机会让他再上一个又一个的台阶。
就说我吧,原先我在井下做采煤工,因为喜欢写写画画,队里就把出黑板报和完成矿组宣科下达的写报道稿的任务交给了我。后来我的触角伸到了全矿,每年都超额完成矿组宣科下达的任务。我还把所采写的新闻报道投给了公司报社,采用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矿党委的李大书记觉得我是个可用之人,一句话就把我拎到了矿组宣科。如今,我能坐在公司报社新闻部主任的位置上,追根溯源,必须感恩李大书记当年把我这么一拎。
我还可以举出好些个比我更走大运的例子。
然而,沈山林是农民合同工。这样的身份那就连梦都别想有了!好在,他还有一个美好的婚姻,一个绝对是爱情的根基很深很牢的婚姻。
嫁给沈山林那年,赵小娥二十七岁。在农村,二十七岁出嫁已是属于晚婚了。不是赵小娥嫁不出去,而是赵小娥一定要嫁给沈山林,这才到了二十七岁才出阁。赵小娥十八岁那年就看上了沈山林。十八岁那年赵小娥在镇中学读高一,比沈山林低两个年级。赵小娥十八岁那年沈山林二十岁。尽管赵小娥长得蛮漂亮,青春的气息就像清明之后勃勃生长开花的油菜,可沈山林仿佛视而不见。沈山林那时候满心装的都是考大学。
二十岁的沈山林深刻地知道,作为一个农村人(沈山林的家在一个叫青石沟的地方,是一个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小村子。进村和出村,只有一条羊肠道。拖拉机能开进小山村是前两年的事。为这条路,村里人苦干了八个冬春),想走出大山,路只有一条——读书。
赵小娥和沈山林都是住校生,一个星期回家一趟。赵小娥住在岭下村,是个大村,村子就在山脚下。从赵小娥住的村子可以望见半山腰上的青石沟。沈山林回家必定是要经过赵小娥住的村子的。因此,两个人想不同路都不行。况且对沈山林已经有心的赵小娥怎么都能逮住机会和沈山林搭伴而行。
沈山林对于赵小娥的心思自然是一目了然,只是前途要紧,才装糊涂。
事情的转折是沈山林高考落榜之后,差不多有半个月,他就像被太阳晒蔫了的茄子。父亲让他上地里干活,他不去。整天坐在村口的那块大岩石上,出神地远眺着。
赵小娥是在那个傍晚走进沈山林的家的。
赵小娥和沈山林在村后的那条涧水边坐了一夜。启明星亮起来的时候,沈山林对偎在他怀中的赵小娥很沉重地说:“你说你一定要嫁给我,可我凭啥来娶你呢?你是山下的女人,山下的女人是从来不往山上嫁的。这事你我说了都作不了数的。”
赵小娥说:“腿脚生在我自己身上,我想往哪儿跑就往哪儿跑。”
沈山林说:“没那么容易。更何况你跑来住哪里?就那三间风一吹就要倒的破屋?我沈山林怎能让你受这等委屈。小娥啊,山上山下是两块天,日子有多难过,你无法想得出来的。”
赵小娥说:“再苦我也能挺住,人家能挺住我为啥挺不住?”
沈山林说:“要娶你我就得再去考大学,考上了才有资格娶你。可我爹说什么也不同意我再去考了,说我要是再读下去就得卖田卖屋,全家人吊脖子了。为了我读书,我二哥娶不了女人,二哥对我一肚子的怨。小娥呀,你对我好我早就知道,可我实在没资格让你对我好下去。世上的男女有情缘的未必能处在一起,过日子,很实在啊!”
赵小娥说:“我不管那许多。我就要你,就要跟你一块儿活。”
沈山林一时无话可说,只把怀中的姑娘紧紧地搂着。
老天睁开了半只眼。下半年,部队来招兵。沈山林招上了。无论是沈家还是赵家,都希望沈山林能在部队混出个前途来。
沈山林更是想奔出个前程。他一百个清楚,这是老天给他的唯一的机会了。他低调而踏实地当兵,刻苦训练,各项技能考核优良。他还写新闻报道,师里的小报经常有他写的报道登出来,有几篇还被军里的大报转载了。当兵的第一年,升为班长;第二年成了预备党员;第三年,上面把一个考军校的名额下到了连里,连里推荐了他。为这个目标,他一直准备着。他自信自己一定能成。却不料,这个指标又被取消了。他去找连长、指导员,他们也讲不清是怎么回事。除了劝慰,什么也帮不了他。直到他要复员了,连长才把打听到的原委告诉了他,说是原先给连里的那个指标,让人给顶了。
沈山林复员回了乡。等了沈山林三年的赵小娥满以为可以和山林结婚了。却不料,山林说他还要走,说我没拼出个前途要是再不拼着去挣钱,不盖起新屋绝不把你接进门。
小娥说:“你是不想要我了?”
山林說:“我是想让你过上像样的日子。”
小娥说:“那样的日子要我们一起去奔的。”
山林说:“我是男人,我是山里的男人,这是我的事。”
沈山林在家没待足一个月便下山了,奔了县城,在一个战友的帮助下,去了一个建筑工地干活。
有天傍晚,沈山林和几个工友在一家大排档吃饭,听到街面上有人喊叫,投眼看去,只见两个人飞跑而过,又见一个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边追边喊着:“抓强盗,抓强盗!”
沈山林抬腿就冲出了出去,飞一样地去追那两个夺路奔逃的人。终究是在部队练过的,没一会儿,沈山林就追上了那两个人,三拳两脚,就把他们打趴了,夺回了被他们抢去的那只黑色密码箱,交给了喘着粗大气赶过来的那个中年男子。
那个中年男子万分感激,硬是把沈山林拉进了不远处的一家名为“豪宾”的大酒店。在三楼的一个包间就坐后,那中年男子一口气点了五六个菜,还上了一瓶“剑南春”。
第一盘菜上的是帝王蟹,沈山林一看就傻了眼。尽管他不知道这盘蟹到底要多少钱,价钱很贵则是肯定的。菜上齐后,沈山林的心中已是波浪起伏。这一桌,怎么看都要两三千,他在工地上使大力流大汗干上一个月恐怕都买不了这一桌的酒菜。这个人是做什么的?老板,或许是个官?沈山林认为自己无非是抬腿之劳,做了应该做的事,这个人这般的破费,反而让他有些惶惑了。
中年男子自我介绍后,沈山林知道了这人叫洪刚,是东方矿业公司青山矿劳服公司副经理,到这里来是讨账。
洪刚说每次我来要账,他们都说很快就转账,可就是拖着,三年了,一分钱都没到账。这回,我怕他们又给我拖着,就坚决不同意。为这两笔账,我都来过三次了,所以,我就要了支票。两张支票,好几百万呢,就在那只箱子里。要不是兄弟你仗义勇为,我今天就倒了大霉、百口难辩了。
洪刚说:“兄弟,看你的样子是当过兵的。”
沈山林就简单地说了说自己的事。
洪刚问了问沈山林的收入之后,说别干了,到矿上去吧,比在这儿挣得多的多,还有五险一金的福利。又说,先是合同协议工,矿上一般是三年一签,愿意干的话还可以续签。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是干得好的话,有转成正式工的机会。就像在政府里工作的那些不在编制里的人员一样,干个几年,就会有内部考试进编制的机会。矿上不考试,只要表现好就行。
山林说能成?
洪刚说有我呢,小事一桩。
一个月后,沈山林来到了东方矿业公司,在青山矿当了一名合同工。
一二·一五瓦斯爆炸的前半个月,沈山林请假回了一趟老家。沈山林回家是因为老岳父过世了。那时候,沈山林的转正材料矿上已经报到集团公司的人力资源部,只要走过程序之后,沈山林就可成为正式职工了。
处理完岳父的丧事,尽管还有几天假期,沈山林却急着要回矿。赵小娥不让他走。说一去就是半年一年的,把我这块肥田荒了又荒,这回说什么也要在家多住一阵子,好好地把田犁犁。
山林听了这话,就笑了。然后,就把自己要转正的事告诉了小娥,说,就三五个指标,矿上把我报上去了,那是看得起我,我更要好好干才是。再说,在上面没有正式批下来之前,我还悬着心,争得厉害呢。我真怕有个变数。部队的那次,不就是这样的吗?
小娥说真要是有变数,你回去了又能咋地?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争破了头也没用。
没辙,山林又在家待了两日。第三日,说什么也要走。赵小娥很生气,说你就不怕我这块田让别人来犁了?山林说我这块田荒板了也只是我来犁。
小娥被他的话说笑了,想想后说:“要不我跟你去矿上住吧?”
山林说:“住不下,那半间屋,哪有咱家这新屋住着舒坦?再说,你去了又没生活可做,一家四口人,光吃我一个人,日子紧巴呢。你在家养兔养羊还有猪和鸡,一笔不小的收入呢。这往后,孩子大了,培養他们,可是要花大钱的。再多也不够!”
赵小娥是被矿上派去的车接到矿上来的。和其他遇难者家属一样,赵小娥被安排住了进矿上的招待所。
我见到赵小娥时,她很礼貌地给我让座,还给我倒茶,表现得非常的理智。
她看了我一眼:“你是……”
我说:“我是报社记者,和你家山林是文友。”我详细地向她讲了和沈山林相识的经过,特别肯定了山林的才华和他的敬业精神。
我看见房间里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碗面条,已经没有了热气。
我说:“你该吃点儿东西的。”
她沉默不语。
陪她来的亲属对我说,两天了,她一口东西也没吃,怎么劝也不吃。
我想了想,然后对赵小娥说:“你的丈夫是位好工人,矿领导和同事们都是这么说的。连续多年是公司先进生产工作者,这很不容易的。”
我又说:“我从前也是矿工,和你家山林一样的,天天下井挖煤。也曾死里逃生过一次。那次是冒顶,这样的事在井下是防不胜防的。我被压进去了……”
赵小娥显然已经被带进了我描述的氛围里。而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只要她能和我说话,她的心情就会舒缓些。
抓住机会,我说:“你该吃东西,不吃东西身体要垮的,这显然也不是山林愿意看到的。对吗?”
赵小娥说:“我难受,我真的很难受啊!”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我想他,我要他,我想他呀!我……我要我的山林……”她呜咽了起来。
到了吃夜饭的时间,赵小娥被我劝着,被她的亲属拉着,来到了餐厅里。
我以为在我和她的交谈中,她的悲痛能够有所纾解,可她坐在那儿,就是不动筷,只是低着头坐着,一动不动,双眼也不往餐桌上看。
矿上给工亡矿工家属们安排的伙食很丰盛,满桌的鸡、鸭、鱼、肉、蛋。想来,这满桌之物,赵小娥平时是想都不敢想的。
我低声地劝赵小娥:“山林已经走了,你的日子还得往前过。为着孩子,你也得吃饭。要是你再垮了,孩子咋办?”
她终于默不作声地拿起了筷子。
面对赵小娥,想到和山林交往的一些情景,我五味杂陈,叹息无声。
人生就是这样,人和人的相交,很多时候在无意间往往会改变人生的轨迹,甚至是命运。
要是山林那天没有仗义出手,就不会认识洪刚;洪刚要是不热心相助,山林就不会来到煤矿;要是不来煤矿,也许他还会在某个建筑工地上使大力,到了年底可能还会为拿不到老板或是包工头拖欠他的工薪而犯愁而恼火而无可奈何;也许他会去做别的生计,在曲曲折折中打拼,可能会杀出一条血路来,也可能失败,他们夫妻心之所向的新屋,只能继续留在他们的梦中。而现在,新屋是造好了,山林却再也住不进去了,永远住不进去了!
事故善后工作人员要赵小娥在善后协议书上签字,赵小娥拒绝得很坚决。因为当时,沈山林的尸体还没有从井下扒出来。
七天后,遇难的工友被全部扒了出来,然而,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根本让人无法认清谁是谁了。
啥是最大的事?
老夏说:讨女人,播种,留根。
老夏,牛高马大,体魁力不薄,也能食。有回在井下打赌,赌头是两盒硬壳的阳光“利群”香烟,说好上了井就兑现。老夏一连吃下了六个四两重的大肉包子,还说能再来三只。工友们都傻了眼,生怕撑坏了老夏的肚皮,就一个劲地服了老夏。老夏自然是得意,他娘的,大肉包吃了个过瘾,还能得两盒他压根儿不舍得买的三十五块一盒的阳光“利群”,真他娘的划得来。于是,心中快活,活儿干得更是利爽。如此一回,矿上人也就知晓了老夏能食,顺便就给了老夏一个“大肚皮”外号。自然,这个外号只能是背着老夏叫叫的。曾有人当面开玩笑地叫了这个外号,没等他反应过来,老夏那孔武有力的一拳已经打了出去。
这天老夏在邻居老汪家喝酒,老汪问老夏还想有个女人一块儿过日子不?
老夏說你有门路?
老夏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像他这样的农民合同工根本就别想在矿上找到老婆。矿上当然有好些个待嫁的女子,可这些女子打死也不会嫁一个挖煤的,况且还是个合同工。她们的父辈大都是在煤矿的井下干过,她们太知道什么是煤矿的井下了。即使她们当中有人因了爱情什么的愿意嫁个下井的,父母也不会赞同,除非是被女儿逼得没办法了,或者是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就如城里的好些个女子,宁愿当个所谓的“剩女”或是“单身一族”,也不会嫁给没房没车的男子。当然,极个别的还是有的,这样的例外只能让人赞叹让人羡慕,可千万别去想,尤其是像老夏这种从本省西部的大山里来到矿上做工的人。
老汪和老夏说起来是老乡。
老汪也来自本省西部山区。所谓西部山区,在本省就是对贫困区的统称。虽说和老夏不同县,两村之间相距却不远,只隔了一座岭,叫梧桐岭。老汪要比老夏早十多年来矿,早已转成了正式工,曾经混到了采煤队长的位置,不过,老婆还是从老家讨来的。
老汪就把他远房表妹的事说了说。
老夏想了想之后,很认真地说二婚不二婚不是紧要的,能定心过日子能让老子播种留根才紧要,才是最大的事。老子都三十三了,再不播种就来不及了。
老汪就笑了起来,说三十三,你急个卵,男人到五十也不打紧,打紧的是你那根卵中不中。
老夏说老子要是不中,就没人能中了。
没多久,老汪走了一趟老家,把他的远房表妹带来了。
老汪的远房表妹叫桂花,小老夏五岁,个儿大,胸大,屁股大,一看就是个能孕能生的女人。虽然相貌一般,却也说不上丑。要是生得漂亮,老夏反而不踏实了。
二十七岁那年,工友孙大嘴给老夏介绍了一个女子,宁州南塘乡人,和孙大嘴同村。
是个美女,可惜腿有点儿长短,走起路来朝左边倾。孙大嘴知道老夏心中不爽,就说要不是她腿上的这点儿毛病,这样的好事这样的女人怎么能轮得到你这个狗日的下窑货?她腿上的这点儿毛病,又不影响你狗日的播种留根,妨了你狗日的最大的事。你不想要的话,我就介绍给别人。你也晓得,光是我们这个队,就有一个班的光卵子。
这话一下子把老夏给激醒了。
许是因了女儿先天不足,女方只是象征性地要了老夏八万八的彩礼。这八万八是老夏多年的积蓄。末了儿,这八万八还是打了水漂。
第一次和桂花肉搏,桂花被老夏整得一个劲地嗷嗷叫,弄得老夏以为自己是在杀猪。老夏说你就不能不叫不嚎?女人还是要叫要嚎,同时用身体配合着,一个劲地给老夏鼓劲。
这个男人真的是太虎了,这着实让她心喜。这样的“虎”是桂花第一眼见到老夏时就向往的。她的前夫,那个短命鬼,没有一次让她吃饱过,更别提过老瘾了。
因为心中有怨有恨,她才把前夫叫成“短命鬼”。其实,对于前夫的死,她还是挺难过的。虽说是媒婆介绍父母所定,可他们终究是做过大半年的夫妻,她还怀过他的孩子。
要不是那天他用小三轮拉了一车西瓜去县城卖,在路上被大货车给撞死了;要不是他的两个兄弟和他的爹娘以她出嫁时她娘家要去了十八万彩礼为由,把车祸的赔偿金给吞了,一分也没给她,她也不会在愤怒和哀伤中到县医院把在她肚子里长了三个月的孩子给拿掉。现实让她清醒,丈夫已死,认钱比认人还紧要的这一家子,对于她,根本没有了一点儿的在意之心。已有三个孙子两个孙女的公婆也已经用行动告诉了她,他们不愿再和她有什么牵扯了。
也是奇怪,都过去半年了,桂花的肚皮竟然一丝也没有鼓起来。井下做活时,工友们就笑话老夏那杆枪是锈枪,打不响。老夏说你们他娘的才锈呢!老子是炮,炮弹足足,不信,让你们的娘们来试试,老子非把她们给炸瘫了。
老夏嘴上硬,心里却是虚。回到家,就半真半假开玩笑地说:“老婆,这么些日子了,你的肚皮咋就没一点儿动静呢,不会是个石女吧?”
桂花白了一眼老夏,说:“是不是石女我哥没对你说过?我还怀疑你是死卵呢!要不我俩去医院查查?”
老夏说:“查个卵。要去你去,老子行不行,猛不猛,你又不是不知道。”
桂花笑道:“还真就是查个卵呢。”
老夏一把抱起女人,说“老子现在就让你查个够。”
其实,桂花也在犯疑。
照理,这么虎的男人不该是播不上种的。要么是跳过了播种佳期,要么他有问题。
依他的性子和自信满满,每次在她身上的雄壮和威猛,他是绝对不会去医院做检查的。这事还不能多说,说多了就会伤人。
他到底行不行,还说不准,做着往下看吧。
可万一真的是他的问题呢?
天无绝人之路,总是有办法的。
这天黄昏,地上染了一层橘红。
老夏坐在门口,脸上泛着一层浅浅的绯红。这之前,他干掉了半斤老白干。老夏刚到矿上当窑工那会儿,见伙计们个个都爱喝酒,都有酒量,觉得奇怪。日子一久,自己也喝上了。没辙呢,井下暗无天日,潮湿得让人身上要长毛,喝酒多少能防点儿寒挡点儿湿。喝着喝着,就有了酒量。好在他能控制,绝不超过半斤。
桂花招呼老夏,让他进屋。
桂花说我有了。
桂花把这话一说出来,顿然觉得整个身子轻了,之前裹着她全身的那种紧绷感一下子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当真?”老夏问。
“当真!”桂花微笑着,语气坚定。
“我有根了,有根了!”老夏一把抱住女人,在她的额上用力亲了几口,说:“不行,受不了了,得喝几口去。”
老夏的兴奋、轻狂,让桂花觉得心被重重地揪了一下儿。
时间和事实已经明白地告诉她,她的丈夫,这个很“虎”的男人真的是有毛病。是什么毛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说他真的是有毛病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夫妻生活一年多,她愈来愈知晓他的品性和脾气,也愈来愈知晓自己恋上了这个男人,说恋也许有点儿虚,说依赖应当是贴切的。是的,依赖,这是一个她这辈子都能依赖的男人。虽然是个粗人、苦力,活得也简单,却是真真实实要和她过日子的。她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本钱去想东望西?能让这样一个实心的男人用他辛苦挣来的钱养着她,是她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事。
她也明白,他们合在一起,跟那些书中写的、戏里演的、好些人所想的情呀爱呀的没关系。他娶她,说好听是讨老婆。讨老婆为啥?不就是要个能理家洗衣做饭,能和他睡觉,能为他留根续脉的女人吗?
那么她呢?无非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句老话把她为啥愿意和他在一起的根因、目的已说得明明白白。问题是人家凭啥要给你衣穿给你饭吃?除了明面上的那些个讲法,最根本的也是不能捅破的就是你能给人家睡,或者说人家要睡你才肯娶你养你。
一个女人能给一个男人睡,才是合着过日子的本因。因了睡,这件事,这个过程,才会有儿有女。有儿有女了,这对儿男女的一辈子不出意外的話,就捆结实了,就牢靠了。如果没有儿也无女,即使想牢靠也牢靠不到哪儿去。她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一个女人光是和男人睡觉就能把他套牢一生的。女人裤裆里那点儿东西再好,于男人来讲也是性兴性落的事,裤子一提,说走就走,说忘就忘。只有儿女,才是他们会去付出、愿意劳心熬肝的根本。
她一直瘪着的肚皮,已经让老夏有了烦躁,这是她能明显感觉到的。痛苦又无奈的是,她不能把那个她已猜定、而他却是绝对不能接受的谜底给揭了。一旦揭开了这个谜底,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实在不敢去想。
绝对不能让老夏知道他真的会断根!
何况也是为了自己!
她不能失去现在这样安稳的日子,失去虽然播不了种却能让自己次次欲仙欲死的这个“虎”男人。
其实,一个女人要想让自己的肚皮鼓起来,不是什么难事,或者说是件很容易做到的事。关键在于想不想做,愿不愿做,值不值得去做,以及风险的承担,利弊的权衡。
想好了,那就豁出去了!
桂花临产的前三天,老夏把她送到了矿区总医院。
正是暮春,在江南,雨是很寻常的,无声无息,像花针,似牛毛,在柔风中润来润去。
这天上午九点多钟,桂花进了产房之后,老夏就在产房外的走廊上一步一步地数着来回踱步。
女人正在地狱与天堂之间呢。他想让自己镇定,可就是镇定不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竟让他有了莫名的忐忑和不安。
终于,产房的门开了,女护士抱着婴儿出来了。女护士说六斤九两,带把的。
老夏就嘿嘿嘿地傻笑着跟在那个女护士的身后进了病房。
待女护士把小儿侍弄停当出门后,老夏蹲下来,细细地看着躺在床上还闭着眼的儿子。眼睛,鼻子,嘴巴,红润又凝脂般的小脸。看着,看着,就生出了春阳般漾漾的东西来。
“小东西,真丑哩。”老夏自语,“像个小老头。”便伸手去触摸孩子的小脸。
孩子突然哭起来,“哇”一声,洪亮得似响起的高音喇叭,老夏吓了一跳,坐在了地上。
“兔崽子,脾气比你爹还大。”
儿子蹲在地上,玩儿着火箭车,小狗一般。
门口的树荫下,坐在小竹椅上的老夏边吸着香烟边看着小儿在玩耍。他娘的都七岁了,再过一个多月就该上小学了。真快!
于是,那熟悉的感觉又走来了。
只要是上夜班,午饭后,吸好两支烟,再喝几口茶,他便上床睡觉。这一觉,他会睡得很沉,通常要睡到晚上八九点才起来吃夜饭。这顿饭,他是一边看书一边喝着小酒,自在得跟大仙似的。书是他爱看的武打小说。老夏是武打小说迷,金庸、梁羽生、古龙的小说他买了不少。酒是他喜欢的老白干,慢悠悠地喝,消磨到上夜班的时间。
原本午饭后就会跑来卷住身子的疲乏,今天竟然没有来。想想也不奇怪。月底了,任务上个星期三就已完成。这几日,早班和中班都在做维修的活儿,轻松着。至于夜班,基本上是不用做活,即使做,也是意思一下。昨夜的那个班,修了一架棚,就歇了,大伙儿在横硐里睡到了下班。
在码头门等人车的时候,大家扯着闲话,扯来扯去就扯到了老夏的女人,说的都是荤得不能再荤的话。老夏由着他们去说,咋说都行。
在煤矿,下井挖煤的窑工在井下拿男女那点儿事海天阔地地说荤话来消遣,过干瘾,是最正常的事。老夏当窑工之初,小青年一个,对窑工们这样的话语很反感。渐渐的,就习惯了,也理解了。下窑的都是粗人,活儿苦身累还天天担着险,要是不寻寻开心,日子恐怕就失了味道。况且是在这几百米的地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因为防不胜防的某个原因就会死人的地方。
拿你的女人来开玩笑,说荤话,那是你的女人入了人家的眼,是人家看得起你,羡慕你。你可千万别当真,更不能和人家红脸。要是当了真,红了脸,你在人家的眼中就轻成了鸡毛。老夏很清楚,伙计们爱拿他的女人当话题,是他的女人又大又肉,丰实得让人眼馋呢。如是,无论伙计们怎么说,老夏心里却是舒坦着。
老夏没想到他们会把话题扯到他儿子身上,说怎么看都不像是老夏的种。尽管这话刺着了老夏最敏感的那条神经,把那个会让他心慌心乱一直用理性压着的猜测勾了出来。然而,老夏还是笑着说不是我的种如何是我的种又如何?反正不会是你们的种。有个工友说我倒是想去播种呢,可你家的那匹大洋马哥们儿要骑得了才行呀,老夏你说骑洋马是不是比骑我们的那些小鸡婆来劲儿,快活,过老瘾?
就这么说笑着,直到人车来了,大伙儿才收了口。
吸完了烟,老夏很熟练地把烟头弹了出去。就在他看着烟头划了一个漂亮的弧,掉落在不远处的地上的时候,邻居老汪的女人抱着一只叠了几只小搪瓷盆的大搪瓷盆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跟着一对儿六岁的双胞胎小女。她们几乎每天都会在这个时候从老夏的家门前经过。老夏是眼见着这个曾经算得上是美人的女人,在生了四个女儿和日复一日的小吃生意中,凋敝了,枯萎了,成了一个地地道道不修边幅的黄脸婆。
好些年了,除了上夜班,每天大清早,老夏都会被从老汪家传来的嘈杂声吵醒。由其是上中班,从井下上来,洗好澡,回到家都近一点了,再弄点儿吃的搞点儿小酒,基本上也就两点了。正睡得香,邻家却是叮叮当当叽哩哇啦起来了。要说老夏不恼火,那是不可能的。起初是因了老汪曾是他的队长,他得顾着面子;现在老汪又把他远房的表妹弄来给他当了老婆,怎么说也算是亲戚了,就更拉不下面子了。
不一会儿,老汪挑着两只煤饼炉走到他面前。
老夏说:“收了?”
老汪收住脚步说:“收了。”
老夏从小竹椅上起来,递一支烟给老汪,说:“等饭弄成还早,你妹子弄的红烧肉还有一大碗,我陪你先搞上二两?”
老汪笑笑,说:“明知老子现在是搞不成的还来撩,晚上,你弄瓶好的。你狗日的是愈来愈仙了。”
老夏就“呵呵”地笑了几声。
看着在家门口放下担子后走进家门去的老汪,老夏在心里说:说老子愈来愈仙了,心里难过了吧?如今这样的日子还不是你老小子自己给作的?活该!
采煤队的队长当的好好的,硬是想要个儿子,却一连生了四个丫头,还罚了两笔大款,由队长成了跟班瓦斯员,日子想不惨都不行了。当队长那会儿,收入要比老子高出一倍多,喝一百多一瓶的好酒,抽二三十一包的好烟,小日子过得,真他娘的是让老子眼馋。也是奇了,这家伙,三班倒,既要做家务,还得给老婆帮忙,每天忙得像找屎吃的狗,精气神却是没怎么憔悴。
跟班瓦斯员,所干的活就是监测瓦斯,活儿轻松,责任却是大如天。不过,只要通风好,采煤面瓦斯不高,也就没啥事了。这家伙是个干惯了活的人,让他闲着,也是闲不住的,再说时间难熬,就和伙计们一块儿干活。井下潮湿,出出汗,对身子骨也有好处。这样的劳逸结合,精气神想憔悴也憔悴不了呢。
再说,这家伙心境还蛮宽。心境一宽爽肯定就不太会憔,就衰得慢。要是换成老子我,说不定会成个什么样。头个女人离婚走了之后,把老子整得一下子掉了十来斤肉。
想有个儿,老天爷偏不给他。命中注定无儿,可他硬是要和命抗,抗来抗去就把自己抗瘟了。人呀,生下来就有定数,抗不过命的。就像老子,根本没想过会做窑工,可命数里就是要老子来做窑工。想想也是,像老子这样的人,读个小学都是爹娘硬逼着才马马虎虎地读完,不做下井的煤耗子又能去做个啥?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是什么种就出什么种,娘的,儿子不会也像老子一样吧?
想到了“种”这个问题,工友们的玩笑话这时候就跳了出来,再一次刺到了老夏那根敏感的神经。也是,这孩子还真的是既不怎么像爹也不怎么像娘呢,不会是混合了吧?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父母长得不咋地,儿女却是俊俏。
于是,又点上一支烟,眯着眼,定神看着在开心玩着火箭车的小儿,看着看著,那个一直强压着的猜测就刹不住车似的冲了出来,脑子里闪出了一个人来。尽管只是如电闪那样的一霎,可就是这一霎,也着实让老夏惊得炸出了一头的冷汗。
老夏起身,奔进屋去。
这时候,桂花着一件白色的女式汗衫,正在屋后的小院里坐在脚盆前弓身搓衣,丰实的两个白奶子在胸前一晃一晃的,仿佛就要跳将出来。
家中有洗衣机,可桂花只是在冬季才用用。老夏曾就这事说过她。她却说电费难道不是你下井掏来的?
这么些年,一个月五六千的工资把她养得肉丰脂润像变了个人,要不是这两年好像鬼迷了心窍,自己对她十之八九会愈来愈贪,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半温不火,由着女人来拿翻他。
老夏蹲下身,说:“老婆,你猜我想到啥了?”
桂花边搓衣边说:“想到啥了?”
“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你没说怎知我会生气?”
“你肯定会生气。”
“那就别说。”
“可我又想说,不说就会憋死。”
“说吧。”
“不生气?”
“说吧。”
“我怎么看着儿子不像我也不像你呢?”老夏给自己鼓足了劲,一口气说了出来。
“你吃屎啦?你晓得你在说什么吗?”桂花的心提了起来,停止了洗衣,目光带愠地盯着老夏。
“你看,生气了吧。我就这么一说。”
“你是他爹,当爹的怀疑自己下的种,猪头呀?”桂花一把揪住老夏的耳朵,“你肯定是听了哪个烂舌头的话了。告诉我,是谁在搅事,我扇不死他才怪呢!”
老夏歪着头求饶,然后就把工友们开玩笑的话告诉了女人。
“你给我记牢了,谁再乱说你就跟他翻脸。这已经不是玩笑,是损人。很坏,很恶!”桂花阴着脸说,“你听好了,你要是再吃饱了撑的,阴着疑,我就带着儿走!”
女人咋有这般的反应?
老夏觉得已经给自己心中本就有的一个猜疑找到了答案。
猜疑是啥时候溜进他心里的,他说不准,反正,当他觉到了有这样一个猜疑时,很是吓了一跳,就问自己是不是神经搭错了,没事找事,无事生非,在作死。退一万步讲,即使那孩子真的不是他的种,他又能如何呢?除非他不想和女人过下去了,来个妻离子散。果真那样的话,他在矿上怕是别想抬头了。头个女人跑了之后,人财两空,他被人笑话了许久,几乎丢光了脸面。如果这个女人再守不住,那他可就真的是臭到天边了。
这他娘的肯定是不行的!
都说人生在世,无后为大。没有女人又哪来的后?无后,这辈子活着还有啥味道,屁都不是了!可他娘的,现在后是有了,却大有可能不是他的种,这事放在谁的身上都会卡脖子,哽喉咙。
头个女人之所以和他铁心离了婚,跑走了,根因还是这个“无后为大”。结婚半年后,那女人的肚皮没一点儿反应,他就急了起来。一年后仍是水波不兴,他就开始怀疑女人是个石女。他恼愠、焦虑,花了八万八弄来的女人竟然不会生儿,亏大了,丢人丢到非洲去了。再加上工友们动不动就和他开玩笑,甚至说你要是不行大伙儿来帮你。他知道是玩笑,可这样的玩笑开多了,他又怎能受得了?他不想怪罪女人都不行了。
女人当然听不得他骂骂咧咧的责怪之言,更是听不得他动不动就说“老子花了八万八”这样的话,于是,想忍也忍不下去了,想不争吵都不行了。争着吵着,就动了手。
老夏第一次动手打了女人之后,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都是年轻气盛,女人也不是吃素的,终是还手了。打来吵去的就有了仇。有了仇,女人就心碎了,就咬着牙死活都要离婚了。女人临走时还掷下一句把老夏的心都要刺穿的话,女人说:“你这样死猪一头死卵一根的人这辈子就该断子绝孙!”
其实,桂花大半年肚皮都没动静时,老夏不仅怀疑她,也动摇过对自己的自信,他想到了头个女人的那句恶毒的话。他想去医院弄个究竟,可终归是没这个胆量。万一是他的问题呢?要是传出去,就成了笑话,这样的笑话还不把他的腰给压弯了。好在桂花的肚子终是有了货,谢天谢地!
现在,还他娘的谢个屁!
老夏觉到了自己的心实实地被一道门栓给横了。
都说疑心生暗鬼。何况这已不是老夏要疑心,是已存在的一个现实。老夏判定了这孩子不是他的种,绝对不是!
那次问过桂花之后,老夏再也没有提及。只是窝心,窝得想自杀,也想杀人。他的话少了,酒多了。桂花要是不主动骑他,他根本没了心思,也少了雄风。
他虽是个粗人,却不傻。
他知道桂花是吃准了他。的确,就算不提和她的夫妻情分,单是从那孩子上说,他当那孩子的爹也这么些年了,把过尿擦过屎,喂过饭哄过睡,感情在那着儿放着呢!
这显然是一个平淡无奇的黄昏,那个人在山岗上没头没脑地转悠了至少有一个时辰。地上有老长的茅草。手中提着的那把尖刀在夕阳中泛出一闪一闪的耀眼的红光。
这样的情景或者说是景象应当是一种背景,在这个情景或者说是景象里应该还有一个女人。
那个人是带着酒气和豪气走进背景里的。走进去的时候正看见女人一丝不挂像一头大白猪样的横陈在床上。他升起了一种莫名的紧张,他想到了交欢的情态。
夕阳已是落下,隐进了那个远远的山头。西天,原先那几抹绚丽的晚霞也在一点一点地褪去它们的光华,茅草们被风吹得在沙沙声中曳曳地摇头摆身。原有的精彩已被灰蒙所取代,天地开始走向混沌。
一时很难判定这是梦中的真实还是真实的梦中。一种将要瘫痪的感觉不可阻挡地袭来了,然后,它们像绳子一样,一圈一圈地缚紧了他的身子。
那个坚定不移的念头此时竟然一下子成了一摊烂泥。他惶惑了,他对自己的那个计划生出了疑虑,他想是不是应该放弃那个蓄谋已久的行动?
女人的呼唤像柔风一样吹过来。女人显一种万般的娇柔伸出她藕节似的圆滑的手臂,做了一个暗示。女人的口里发出梦一般的呢喃,一只丰满的乳房压在身下,另一只挑逗性地向上挺起。女人的屁股显一道优美的弧线,温暖而充满淫欲。
在这充满沉重感觉的黄昏,黑夜降临的时候,那个人立在女人之前,只有几步,一动不动地伫在那儿。他发现自己的思维正在石化,又突然被粉碎。那些四分五裂四处飞扬的碎石在体内到处迸射,撞击,一种类似疼痛的麻痒,闪电般地击在了两腿之间。他像梦游似的飘了过去。那把他在砂轮上打制出来后又磨得银亮的尖刀“当”的一声落在床前的水泥地上,迸出来的几点星花,像萤火虫样的闪了闪。
在他将牛一样的粗喘变为低吼并且让自己进入女人的身体的时候,他突然将身体僵了一下,惊恐地盯住了女人。女人带着微笑望着瞪大眼的他,女人的一只手臂像蛇样的环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悄然地从床上伸出来,伸向地上,摸到了那把尖刀。女人的手抓起那把发出寒光的尖刀,然后朝他的背上用力扎了进去,很自在地用力搅动了两下之后,抽了出来。于是,一柱鲜血如喷泉一样,喷射了出来。
老夏大叫一聲,从床上坐了起来。
像这样的怪梦,隔三差五就会冒出来,回回惊得他炸出一身冷汗,心慌卵子跳。
这样的梦肯定是在告诉他什么,肯定的。而为此佐证的是,他觉得自己快要绷不住了。他愈来愈无法面对那个在桂花那儿留下种,桂花死活都不会告诉他的人;那个给他戴了顶大绿帽,背着他在他老婆桂花身上爬上爬下不知道爬过多少次却还天天在他面前若无其事的人;那个他有心想狠揍,甚至还会冷不丁地冒出了杀心的人。他要是再这样绷着,他认定自己迟早会绷断的,而到那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走,离开这里。这是他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觉得唯一可行的一条路。他觉得,刚才的这个梦,再一次给他敲响了警钟。
即使是为了那小儿,也得走。是的,不为小儿,还能为个啥?一条小狗养个七八年,那也是情深了呢!
再熬些日子吧,等这轮合同满了,管他转正不转正的,他妈的无论如何都得走!天下之大,反正都是做苦力,只要肯做,还怕没个活路?
老夏走了。
老夏要是不走,过了年准定就转正了。转正是有名额的,对转正的对象也是有考核标准的。老夏完全能达标,可老夏却是走了,队长和支书怎么说都无用。队长说这狗日的家伙准定是让狗屎糊了心。工友们对老夏的离去也是猜说了好久,猜来说去,到头来还是一头的雾水。
只有老汪心知肚明。
接到电话的时候,老孙正在烧夜饭。
说是夜饭,其实很简单,仅是一碗几根小青菜加一只荷包蛋的面条而已——国家要求企业中的公、检、法,文、教、卫等社会职能全部剥离到地方。于是,老孙和他所任教的东方矿业公司第三中学就剥给了宁州市教育局。接着就是宁州市教育局对东方矿业公司第三中学的领导班子和师资等方面的重新调整。得益于老友宁州市教育局教研室主任老A的帮助和高级教师的职称,老孙调进了宁州实验中学,了却了他多年想进城在重点中学任教的心愿。
来宁州已经三年多,总体来讲,干得还算舒心。唯一让老孙不太舒心的就是一日三餐,食堂、快餐和面条吃得他几乎要腻了。这样的日子还得熬上三年,三年后老婆退休,上个月买的期房也能交付了。
电话是一个女人打来的,而且声音很陌生。
他问她你是谁?
电话那头的她说你是孙老师吗?
他说:“我是孙老师,但我不知道你要找的孙老师是不是我。”
电话里的她说:“我听出你的声音了,老师,我是茉莉呀,你还记得吗?”
他说:“茉莉,茉莉,茉莉……”边说边在脑子里过滤着曾经教过的学生,“是那个小茉莉对吗?”
她说:“就是那个小茉莉呀,你常说的那个小不点儿。”她显得很激动,声音有些颤。
他已经想起来了,说:“你在哪里?”
她说:“我就在宁州,老师,我想见见你。”
这个肖茉莉,自打初中毕业之后,他就没见过,也没了她的音讯。
应她之约,老孙打的赶到了一家名为“香菜馆”的小饭店的门前。一下车,就见一个娇小的少妇迎了上来,很动听地叫了声“孙老师”。
他已经找不到记忆中的那个肖茉莉了,唯一能对上号的是她那双黑又亮的凤眼。
他和她一同走进饭店。
他们要了一个小单间。
相对而席后,肖茉莉说她来宁州是为了给儿子办转学的事。她说反正高考是要回户口所属地考的,不如趁早让他转学。儿子的户口在矿上,原本是想把读初二的儿子转回母校的。那天去母校,碰到了当年教我们数学的李老师。李老师说矿上的户口归属宁州,既然要转还不如转到宁州的学校,就把在宁州五中当校长的沈国庆的电话给了我。说你们是老同学他又是你们的老班长,不会不帮的。老师,听沈国庆说他和老师隔三差五会小聚聚?
老孙就笑笑,说那是他有心调调我的胃。他没和你一起来,肯定是又有应酬了对不?
肖茉莉说还真是的。他说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老孙说国庆这孩子师大毕业考到宁州,从一个小老师起步,到现在的位置,相当不容易了。对了,李老师没告诉你我在宁州吗?
肖茉莉说告诉我了,只是我那儿子的成绩离你们学校的要求还差一点儿,我可不想让老师犯难。下学期能转进五中,我就很高兴了。
说完,她让老孙点菜。
老孙说我会吃却不会点,还是你来吧,简单点儿。
她点菜的时候,老孙端审着她。他的眼前现出了那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小女孩。这一晃,二十多年了。她应该是一九九六年初中毕业的。同学们都叫她“小(肖)茉莉”,而他呢,因是她个头小,私下里,动不动就叫她“小不点儿”——自然是因了比较喜欢她才这么叫的。三年初中,她都是学习委员,是个好學生。
他们边吃边聊。
“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你的一点儿消息呢?”
“老师关心着我?”
老孙说:“说关心,言重了,只是经常能碰到当年的一些学生,竟无一人说及你,仿佛你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样。”
她说:“这不怪他们,是我不好。”
说他们那个班当年考上高中到宁州读书的有十五个人,据她所知好像都考上了大学,而她,也不知是在哪个地方出了错,差三分没上线。那时,她母亲又病逝了,哥哥在上大学,妹妹还在读初中。如此,她也就打消了复读再考的念头,去了省城的一家麻纺厂工作,后来,就结婚了,再后来就有了儿子。如果麻纺厂不倒闭,她的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然而,麻纺厂关门了,夫妻俩全失了业。
起先,夫妻俩在街边摆了一个水果摊,不到半年,令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她的丈夫竟是提出了和她离婚。
老孙有些诧异,说:“他提出离婚?一个下岗失业的男人竟然提出离婚?”
她平淡地说:“奇怪吧,这事还真让我碰上了。起初我和他吵,甚至也求过他。见他决心已定,我也就平静了下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算了吧,我想离开他不见得活不下去。留住了他的人,并不见得能留住他的心。”
“就离了?”
她说:“离了。他连孩子都没同我争,什么都不要。”
老孙看着面前的这位他从前的学生,无法想象她在被丈夫抛弃之后,作为一名失业女工带着孩子该怎样度日。显然,她已经挺过来了,可又是怎样挺过来的呢?
现在,她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他面前,而且从她的打扮和精神状态上看,一点儿也见不到落魄和失意的影子。这个叫肖茉莉的女人,显露出来的是雅静和从容,但她眼角那几条明显的鱼尾纹却又告诉他,这些年她一定过得不容易,并且有过一段不一般的生活经历。
“老师,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和同学们没有联系吗?”她说,“离婚后,我带着儿子去了东莞。”
“难道省城找不到工作,不能谋生?”
“那倒不是,我是为了躲避他。”
她告诉他说,离婚后,她的前夫经常回来找她,找她的主要目的是要钱。一个摆水果摊的女人,又带着儿子,能有多少钱?有一次,她前夫把她当天的营业款也抢了去。
她和他厮打了起来。
她说:“好在我藏在箱底的那一千四百块钱他不知道。”
“他为啥和你离婚你真不知道?”
她说:“他不说,我也就不问了。问明白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况且他在死逼我离婚的时候,也不会有句实话给我的。现在,我并不觉得离婚有多可惜,反倒认为是件好事。心不合,道不同,今天不离,明天也是要离的。离婚使我一下子长大了,成熟了。”
那次厮打之后,她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再在此处待下去了。她想搬家。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租住房。这天,房东的女儿张菁从东莞回来,到她这里小坐。聊着聊着,就说她摆水果摊何时才有出头之日,说还去东莞吧,那里工作好找,也省得你那个死男人三日两头来找你麻烦。说凭你的长相,八成还能找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死了老婆的小老板呢。尽管是闲聊,她听后还真的在心里盘算开了。末了,就跟着张菁去了东莞。
起先,在张菁的帮助下,她进了一家化工厂工作。才干了一个月,她觉得这样不行——一天要十多个小时,而且那些化工材料都是有毒的。
她说:“也许是我过于娇惯了吧,别人都受得了那些呛人的气味,我却是受不了,一天挺下来,头昏眼花,到后来还恶心着要吐。没办法,只好放弃了这份工作。再说中午不能回家,六岁的儿子锁在屋子里,我心疼呀!”
为了省钱,她租的是一间地下室,里面阴暗潮湿,即便是白天也要开灯。到了雨天,外面的水会往屋里渗。有一天,赶上刮台风下大雨,她下班回到家,水差不多要淹到床上了。儿子的衣服透湿了,缩在床的一角,在瑟瑟发抖。她抱住儿子,哇哇大哭了一场。
她向张菁借了四千块钱,把儿子送进了一家私人办的托儿所。这所托儿所虽说收费比较凶,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你下班接孩子再晚,都有人把孩子看着。
离开了化工厂后,一连多天都没找到活儿。后来总算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酒店做服务员,月薪一千五,管两顿饭。
酒店的老板是本地人,很精明,他对员工的要求特别苛刻,不但要手脚麻利,而且还不能出一点儿差错,否则,就罚款。
因是生手,肖茉莉在头个星期里做事比别人慢了半拍,没少挨老板和老板娘的骂。她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被老板炒了鱿鱼。
越是怕见鬼就真会见到鬼。有天晚上,饭店的吃客特多,肖茉莉一人奔忙于几张桌席之间,不停地为客人上菜,收拾碗筷,一不小心,把一盆菜打翻在地上,一位女客人的白长裙被溅上了一小片油渍。老板怒火万丈,当着客人的面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肖茉莉低着头,一言不发,脸上一阵又一阵地发烧,她想强忍住不想让泪水掉下来,可泪水不听话,不知不觉中还是掉了下来。
好在那个女客人对老板的凶相看不下去了,打了圆场,老板这才停止了叫骂。
“为了生存,我只有忍住,即便老板后来扣了我两百块工钱,我也没吭声。”肖茉莉说。
“是呀,生存是最重要的。要想抬起头,必须得先学会低下头!”老孙深沉地说。
肖茉莉看着她的老师,说:“老师,我记得读书时,你在讲一篇课文时,就说过这样的话,是哪篇课文记不得了,好像是分析一个什么人物时说的。当时,小小的我们,是领会不了这句话的。有天夜里,躺在床上,想到了学生时代,竟是想起了你的这句话,想起了在井下挖了二十多年煤得了老寒腿病的父亲。想着想着,似乎就没有了委屈和酸楚了。”
“一个人,能受得下委屈,忍得下苦,不顾影自怜。那么,你就坚强了,迟早会强大起来。”老孙有感而发。
“可是,有时候,人的忍耐又是有极限的。那一天,我就到了极限。”
她说那天她感冒了,头昏脑胀,四肢乏力,可她还是坚持着去上工。趁午后那点儿闲档,她到后堂的换衣室在条凳上躺了一会儿。昏昏沉沉中,她觉到了什么重物压在了她的身上,她使劲睁开眼,竟然是老板!她在惊愣了片刻之后,积压在心头的怒火一下子喷发了出来。她朝老板使劲地甩了两记耳光,用力推翻了老板,然后,双目怒瞪,一连串的恶骂之言像机关枪一样射向了老板。
那一刻,她觉得痛快极了。
“苦、累、委屈我都能受,但这种侮辱我死也不会去受!”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中露出了一种逼人的东西,然后,她又苦笑了一下,说:“结果,你能想得到了。”
老孙当然能想得到——她只能离开那家酒店,走人。
离开酒店不久,肖茉莉来到了一家个体书店打工。却不料,才干了五个月,书店便关门了。老板在付了房租后,竟是无钱再付肖茉莉的工资。
“也不知他是真的没钱还是不想把工钱付给我。”肖茉莉淡笑一下,说,“反正,他把书店里的书和杂志抵给了我。我呆了。我说我要这么多书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老板说,卖掉就能当饭吃了。无可奈何,我还是拿下了这些书和杂志。皮卡车拉了满满三车,家里堆不下,又借用了房东的储物间。”
“起先,我挑了一担去废品站卖了。不到一百块钱,太便宜了!这些都是新书呢!”肖茉莉说。
这天,张菁来看她,见了屋里堆着的这些书,就问是怎么回事。肖茉莉把原委说给了张菁。张菁听后,说你傻呀,当废品卖。走的时候,张菁就拎走了两大捆书和杂志。第三天,她来时,把两百块钱交给了肖茉莉。肖茉莉问她是怎么卖掉的。张菁说我把那些书和杂志拎到办公室,准备下班后上夜市去卖,没想到我那些整天想着怎么多接外贸订单想着怎么多挣钱的同事你一本他一本的,就给拿光了。可见,书还是有人看的
就卖。下午,肖茉莉把书和杂志弄到街面上摆地摊,一块两块,三五块,精美的书能卖上十多块一本;晚上,张菁来帮她,她们把书弄到夜市上去卖。六个月后,肖茉莉终于卖完了书和杂志,赚了两万多块钱。
张菁很仗义,一分钱没要。这使肖茉莉很感动。
这年的大年三十,肖茉莉是和张菁一块儿过的。张菁和人合伙要独立门户,过了春节就想开张,千头万绪,忙得她四脚朝天,压根儿没空也没心思回家去过年。
口袋里有了钱的肖茉莉,这个春节过得很愉快。她给自己添了衣衫,也给儿子买了新衣。当然也忘不了感谢张菁,花九百多块给张菁买了一双鞋。
“我要是精通外语的话,就跟着张菁干了。可我只是一个初中生,在她那儿连打杂的水平都不够。所以,春节过后,我又开始了四处寻找工作。”肖茉莉说。
有天上午,肖茉莉正準备去一家电子厂面试,房东老太太走过来对她说:“小肖呀,晓得哪里有医脚的?你叔公这几日被脚病搞得路都没法走了。”
肖茉莉说她不知道哪里有,但她可以帮着去找找。
广东人说的医脚其实跟医院的医治根本不搭界。医脚,其实就是修脚。广东地界,天热潮湿,很多人都有脚病。从前在民间有土医生做修脚的,后来不知咋弄的,就没了踪迹。
肖茉莉一连找了七八家洗浴中心,里面有用药泡脚,修脚指甲的,就是没有房东老太所讲的那种修脚的师傅。
肖茉莉问洗浴中心的经理能否找到一位会修脚的师傅,可他们都说从前好像有,现在没有了,说:“如今学这一行的人很少,即便有,也很难找到。”
肖茉莉的房东叔公一直有甲沟炎,这几天严重了,左脚化脓红肿,用药水泡了六七次,也不见效。叔公有些恼恼地对肖茉莉说:“想不到,如今连修脚的都死光了。”
打那天起,她就留了个心眼,有意对街坊邻居特别是对老年人多加注意了。她发现,有脚病的人还真不少。他们上医院,花大钱,打针、吃药没个十天半个月好不了,好了,不久后又会发出来。他们说,过去修脚的师傅两根竹片一拨弄就好。
她肯定了一个事实:的确是有修脚这一行的。
她相信干修脚这一行的人一定还有,只是稀少而已。她决定去找。万一找到了,就拜他(她)为师,把这门手艺学到手。一个朴素的道理是,无人去做(或是极少有人去做)的行当,才是端得牢端得长久的饭碗。
“可要找师傅,还真是难。我四处打听也没结果。于是,我死了心,准备一心一意在电子厂干下去了。”肖茉莉说。
在这样的聊叙中,他俩已经喝完了一瓶“长城干红”,又开了一瓶。
老孙看着他从前的学生,微笑道:“不用说,你肯定是做修脚这一行了。”
肖茉莉笑了,说:“老师的思维还是那么敏捷。”
老孙说:“小丫头还学会恭维了。我是习惯性思维。在你的话语中,我注意到了你用‘准备一词,这个‘准备呀,说明你并不死心。”
肖茉莉极愉快地笑了起来。然后,她说:“我还真的是没死心。有一天,我偶尔从报纸上看到了一位姓齐的老师傅一心一意为病人修脚的报道。我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了这位姓齐的老师傅。”
老师傅已经七十多岁了,却依旧红光满面,身体硬朗。在得知肖茉莉的来意后,他说你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学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学这个?这可是下九流的行当。
肖茉莉说:“我不管上九流还是下九流,我就是想学这门手艺。”
齐老师傅认真地说:“又脏又累,要吃苦头的,我看你白白净净的,不是能吃得下这份苦头的人。再说,这门手艺你学会了,也没个啥前途。一辈子帮人修脚?不实在,不实在的。”
不管肖茉莉怎么表白她的诚意和决心,齐师傅就是不肯收她做徒弟。
可肖茉莉已是主意铁定。
于是,她辞了电子厂的工作,每天都去齐师傅那里,不声不响地打水扫地,干杂活儿。干完了事,她就不声不响地立一边看齐师傅为人修脚。
这样过了半个月,齐师傅终于被她感动了,在和她认真地谈了一次话后,她成了齐师傅的徒弟。
就在她一心学技艺的时候,她的儿子在那天傍晚出了大事。
当时,她正在家里烧晚饭。儿子一个人在路上玩。路边有一辆小货车停着。几个孩子在爬车玩,她的儿子也跟着去爬。不承想,那货车的拦板挂钩不知被哪个小孩子给弄松了,当她的儿子爬上车,手抓着的拦板却是一下翻甩了下來,她的儿子被摔在水泥路上。
当人们惊呼着把她叫来时,她的儿子已经昏迷。送到医院,结论是后脑颅裂,有两寸半长的裂缝外加颅内有瘀血。
说这件事的时候,老孙和肖茉莉已经离开了小饭店,他们在街上漫步而行着。车来人往,霓虹闪烁,宁州城的夜色是多彩斑斓的。
老孙听着肖茉莉的讲述,心生感慨——肖茉莉所谋生的那个叫东莞市的地方,他去过。那是座新兴的城市,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景象。他的学生肖茉莉在她儿子出事的那天夜里,在那热闹喧嚣(也可说是繁华)的城市里看到的显然不是流光溢彩之景,她看到的是一座山,一座挡住她人生之路的大山!
她立在医院的大门口,面对车水马龙的街市,却仿佛是置身在荒漠里。她有了一种几乎是绝望的感觉——医院要交三万块押金,算上四个一块的硬币,她所能交付给医院的只有一万五千六百三十四元钱!此时,唯一能帮她的是张菁,可张菁出差了,远在澳洲。
举目无亲的她,长久地站立在医院的大门口,似乎已经木了。
而那时,她的孩子正在手术室里抢救。她知道医生们是一定会先把她的孩子救活的,而这三万元的押金在今夜是必须要交的。不交足押金,手术后孩子的用药也许就得不到保证——护士长亲口对她说:药房里的药我们不一定领得出来。
老孙相信他的学生肖茉莉向他讲述的这些都是真实的。他自己就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来宁州工作的第二个月的一天夜里,在一家快餐店吃好饭,骑自行车回去的路上,遭遇了车祸,他的大腿骨断了。手术后,由于没有及时往医院交钱,药房就停了他的用药,好在老A来了,交了一万块钱(那个开车撞了他的司机是个穷小子,买了辆二手的小面包车跑黑车载客也是为了弄几个糊口的钱,且买车的钱还是借来的。车没开几天,便把他撞了,他借不到钱,老孙也不好逼他,再说逼他也无用),药房这才发药。
他不想对医院的做法有什么异议。他相信医院之所以如此,一定是有他们的道理的。现代社会,市场经济,人心早已不古了,说什么都是废话。
“那天夜里,我真的要垮了,老师,那夜我对于绝望一词才有了深刻的理解。思来想去,我想打电话给家里人,可我知道,打也是白打。父亲肯定没钱,矿井关闭后他一直拿着下岗金过日子。哥哥刚结婚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妹妹呢,在苏州打工,境况也不好。我想来想去,还是没给他们打电话,我不想在他们帮不了我的情况下,再给他们心中添堵。”肖茉莉说。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市中心的广场上,他们在露天茶座里寻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
“那后来呢?”
“老师,你感动过吗?我说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正的感动。”肖茉莉凝视着他问。
老孙想了想,认真地说:“没有。”
“那天夜里,我感动了。真的,我跪在地上忍不住地号哭了起来。我没有想到,我的房东叔公把钱送来了,是几家街坊邻居临时凑的钱,有两万多块。这些钱里,有百元的,也有十元五元的。”说到这里,肖茉莉突然顿住了。
老孙看见她的眼眶里盈着点点晶亮。
他静静地看着她,无语。他的心里流过一股暖暖的东西。他想,这恐怕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吧!人世间就是这样——有残忍冷酷,也有善良温情。阳光下虽然会有阴影,但是你不能怀疑阳光,否定阳光!
他不想陷在沉重里头,他想她也不想,于是,他转了话题,问她修脚的手艺学到手没有?
她说见她肯学,人也勤勉,齐师傅把他全部的技艺都传授给了她。
还是在她学艺时,她就把房东叔公的脚病治好了。后来她住的小區里的一些患脚病的人开始找她治了。她治好了十几个人的脚病。他们给她钱,她坚决不收。
在跟齐师傅学习的同时,肖茉莉还阅读了许多医学书籍。后来市里组织了一个修脚培训班,齐师傅给她报了名。三个月的学习之后,她以优异的成绩结业,领到了证,成为了一位真正的修脚女。
结业后,她就在齐师傅那里帮忙。有天,齐师傅问她愿不愿再学学按摩。她说当然愿意。其实,她早就想学了,齐师傅的按摩手艺也是相当精湛的。
一年的苦学苦钻苦练后,她已经较全面地掌握了按摩技艺。有了这么个漂亮的又会修脚又会按摩的女师傅,齐师傅这里的生意可以说是到了“旺”的程度,有的顾客提前一个星期就预约了。
“要学会按摩,成为真正的按摩师,很难的。为了增强臂力,每天晚上,儿子睡觉后,我就开始练,一般是练一个小时左右。我先是把一块红砖绑在手臂上,双臂平举,之后是两块,整整练了大半年。还有腕力,我买了一只练拳击用的沙袋,挂在家里,每天由轻击到重击,练上半个小时,然后再练半小时的哑铃。”她说,“起初,真有点儿受不了。坚持了,也就挺过来了。”说完她笑了笑。
有个雨天的下午,来了一位中年女客人,指名要肖茉莉为她服务。那女客人在享受着肖茉莉的服务时,很随意地同她聊这聊那。第二天,这个女客人又来了,这回是给肖茉莉拍了几张她在工作状态中的照片,然后就走了。
“其实,这个女客人一进门,我好像就感到了要发生什么事了。”肖茉莉说,“果然,就有事了。我的照片上了《晚报》,还有一篇介绍我的文章。师傅看了报纸后,就对我说,阿莉啊,你该飞了。俗话说,趁热打铁。阿莉呀,把自己的门面开出来吧。我说我没想过这事呢。师傅说,要想的一定要想的,你总不能在我这儿留一辈子吧?”
“你真的没想过独立?”老孙问。
“真的没想过。师傅为人很好,对我也很好,总不能学了技艺就和师傅抢饭碗吧?”肖茉莉很认真地说。
“那倒也是。”老孙说,“可终归是要有独立的那一天的,对不?”
“是呀,师傅既然开口了,他肯定是老早就想到我的前途了。后来,师傅又提了几次,如此,我也不再坚持,再坚持就虚伪了,你说是不,老师?”
“这么说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诊所了?”老孙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
“还是师傅帮忙找的门面呢,位置很好,离市中心不远,就是租金贵了些,五十多平米,一年要十五万呢。”
“做得出来吗?”
“做得出来,还能赚十几万呢。” 肖茉莉扬了一下眉,很得意地说,“现在,我带了四个女徒弟,从势头上看,发展的后劲蛮足的。已经选好了一个门面,回去后就把第二个诊所开出来。”
老孙想了想,说:“老师可要提醒你了,做事挣钱固然重要,孩子的教育培养更重要。把孩子一个人丢在这儿,你能放心?”
“孩子跟着我这样一个妈,独立惯了,对他我是能放心的。最让我放不下心的是我爸。这次回矿,走进那个两头搭了小披屋又矮又暗我住了十七年、我父亲一个人仍在住的屋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绪堵得我心里很难受。我对父亲说让他跟我去东莞,他说他不想把老骨头丢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左劝右哄,他仍旧拧着不肯。想来想去,那就在宁州买套二手房吧,以让他帮我照看儿子为由把他接过来,也许能行。”
“以前有心尽孝,却无奈着。”肖茉莉幽幽地说,“这回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他接出来。”
“知道我想起了什么?”老孙看着她说。
“想起了什么?”
“茉莉花开。”老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