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九年四月十一日晚,荆永鸣因突发心梗辞世。我是次日早晨知道这事的,在“骚客”群里。他女儿用他的手机发了一条微信,说:“父亲已走,很安详,勿念。”
跟着徐迅发了一串流泪的表情。
荆永鸣的手机再次说话了:“徐叔节哀保重!”
我不懂什么意思,有点儿乱。到底是谁的父亲?永鸣的父亲还是徐迅的父亲?
后来老孟在群里跟了一句:“永鸣安息!”
都蒙了,又疑心老孟是在开玩笑,便把电话打过去了。我忘了我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大概就是一副喏喏样,只知发出“啊啊”的叹声。老孟那里极忙乱,无心说话,于是我便挂了电话。
我发了好长一阵呆。像看天书一样,把“骚客”群里关于永鸣的微信复读了一遍。此时群里已经炸了锅了,明摆着的,昨天他还是生龙活虎样,问老孟是不是到机场了?——他们一行人是从北京出发,赴四川参加《十月》杂志的颁奖典礼的。永鸣等于是客死他乡,享年六十一岁。
那天我照常去上班,心里稍稍有些异样,似乎天地都不一样了。然而说真的,天地仍如常,它不会因为一个朋友的死去而改变模样。大街上人来人往,塞车,诅咒,广州难得出了好太阳。我一路看着街景,所有的细节都放大了,以至于落在我眼里的一切都显得肿胀、变形……不一样是在这里吧?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晓得,荆永鸣走了,生活仍将继续前行。
甚至千里之外的四川李庄,《十月》杂志的颁奖典礼也在如期进行。我能想象会场上的鲜花、掌声,当地领导上台致辞,祝福文学繁荣昌盛。而不远之外的宜宾殡仪馆,来赴会的荆永鸣却静静地躺在玻璃罩里。我想这里一定有着生活的某种奥义,是我们不能参透的。我猜《十月》杂志的颁奖会上,当是所有人都一头蒙吧?生死相映照,必定会触目惊心吧?
我到了单位,便有同事告诉我荆永鸣的事,我忘了当时是怎样的反应,大概还是懵懵懂懂的,也略微感慨了两句。后来觉得这感慨太轻飘了,我当立马噤声,不为别的,只为永鸣是很好的朋友。永鸣有很多好朋友的,相较于他的写作,朋友或许才是他一生更大的财富。
那天清晨,作为他好友之一的戴来得知噩耗以后,也是脑子转不动。她也不知发痴了多长时间,突然茅塞大开,永鸣既死,她得知道她另外的几个朋友是否还活在人世。于是她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我很高兴我是她探知生死的第一人,只可惜那个电话我没接到,因为手机静音。于是她又忙着给别人打电话去了。
她打了一圈电话,再次想到了我。其时我午睡才醒,坐在办公室发呆,脑子不大清爽,迷迷糊糊觉得今天发生了一件事,想了半天才惊醒,噢,原来荆永鸣不在了。
就在这时,戴来的电话进来了。她的声音是很淡定的,她说:你还活着?
我说:还活着。
当下也没太多聊,她只是表示,她想送永鸣一程,自然这也是我的意思。
荆永鸣的闺蜜圈里,我和戴来算是他最亲近的人了,不过这个结论没经过他盖章许可,或许是我们自作多情也未可知。亲近到什么程度呢?说真的,没亲近到什么程度,甚至多年来极少相见,平时也几乎不通音讯。偶尔看到他在群里发个笑话什么的,我一边看,一边笑,但是笑完也就忘了,也未曾想起要跟他打个招呼。
甚至早个十几年前,我和戴来还在北京晃荡的时候,自然免不了要去他的小饭馆吃饭,但是次数绝不会比别人更多。毋宁说,这种亲近是在我们心里,带有一定的主观性,甚至无关荆永鸣怎样待我们,重要的是我们怎样待他。他即如戴来所言,一个好人,一个好玩的人。如此,便是做朋友的标准了。
我以为朋友这件事,主要是在心里,是对一个人的认同感,而不仅仅是称兄道弟,把酒换盏。从这个意义讲,朋友甚至无需多联系,你只需知道他在哪里,还活着,和你一样,他也在慢慢地变老,这就好。朋友当然应该互相关照,但是终极意义上,这种关照是无意义的,倘若他身逢不幸,你都不能代替他受苦受罪。我的意思是,生命的种种苦痛麻烦,是每个人都当承受的,有没有朋友一个样。
那朋友是干什么用的?我琢磨主要是用来念想,搁心里存着,偶尔想到他的时候,便会心生暖意,那一刻,似乎人生也不再寒凉。当然存着存着,常常也有忘掉他的时候,但是不怕的,一俟见了面,便又亲热得跟阿猫阿狗似的,搭搭爪子,汪汪两声,过去的记忆就全都恢复了。朋友是记忆啊,是你过去生活的一个见证,有他,你的过去便活了。无他便是死的。
我和永鸣相识于北京,忘了是哪一年熟起来的。极有可能是二00二年,鲁院一期,他和戴来是同学,我因为常去鲁院找戴来,和他们班同学都混了个七生八熟的。及至毕业了,他也常邀在京的同学聚会,我作为他们班的编外生,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他那时在北京开了三家小饭馆,一家一家我全吃了个遍。有一天晚上,他摸黑领着我们走进一个房间,昏暗的灯光下,七八个人围着圆桌坐了,他一边张罗酒菜,一边说,隔壁就是中南海。我吓了一跳。这个地方,我原来以为是在天上的,怎么和荆永鸣做起邻居来了?百思不得其解难。
这是北京留给我的最深的记忆之一。说起来,我对北京的认识,多半是通过荆永鸣的小饭馆。另有一次,他邀我们吃饭,忘了具体地点,反正对面看得见宫墙。正黄、正红的颜色,本来已足够巍峨堂皇了,阳光一照,则整个皇城都在闪金光。
而永鸣的饭馆则是黯淡的,处在背阴的地方,不大能照进阳光。至多三五十平米,局促的厅堂,四五张小圆桌。另有两间包房,其中一间,他是专门用来接待朋友的。那天中午,我从包房里走出来,大概是到门口接一个朋友。天极冷,可是阳光灿烂,我在门口略站了站,一边抬眼看着那宫墙,就在几米之外,隔著一条小路,一群北京的土著,正蹲在皇城根下晒太阳,袖着双手,那样子是极安详的。
我想着,永鸣和皇城之间也就隔着几米的距离,跨过小路,就是北京的土著,再过去就是宫墙了。可是就这几米,任是谁也难跨越吧,更何况他还是个外省人。起初我只觉惊讶,这两样怎么可以共生,在北京。一边是皇家威仪,一边是平头百姓。后来琢磨出一个意思来了,这两样是必得共生的,如此相映,才能成趣。真的真的,皇上您悠着点儿,咱们这里过过小日子,谁也碍不着谁的事儿。
皇城根下永鸣开的小饭馆,我都不知吃了他多少回了。后来小饭馆就关门了,我总有点儿心不定,以为是被我们吃败掉的。当然他自己也没所谓,本来是为谋生,后来一起兴,谋生这一节忘了,整天呼朋唤友,高乐个没完。有点儿像《水浒》里的朱贵,似乎本意并不在开酒店,而是作为好汉们接头聚会的据点。永鸣身上是有那一种江湖气的。
平时且不说,逢年过节他是一定要攒局的,叫上几个朋友,每次必有我、戴来、吴玄,三个京漂嘛!大抵在他心中,我们就是孤苦伶仃的象征了,但是这层意思,他是绝不会说的。看见我们,亲热得跟什么似的,拍肩打膀,嘻嘻哈哈。
一群人这就么落座了,闹哄哄把他的小饭馆挤得满满当当。一时酒也酙了,菜也上了,歌声、笑声全混在一起。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荆永鸣的小饭馆,总给我一种“小户人家衣食足”的感觉,仿佛一大家子人,围着个小火炉,小孩子跑来跑去,大人那边喝着酒,是极冷的冬夜,可是屋子里很暖和。然而那时我确乎不大懂事,吃饱喝足之后,略略有些困意,便提出先撤,完全不顾别人正在兴头上。
永鸣半恼不恼的,一拍桌子,说:“你给我坐下!这就想抹嘴走人了?我看没门儿!”
一屋子的人全笑了。主要是他那一口地道的赤峰腔,说得出神入化,很有范伟的味道。他有阵子只要开口,我总是发笑。
于是我便坐下了,重新投入饭局里。永鸣喝酒有个习惯,他希望一直喝下去、喝下去,直喝他个昏天黑地、地老天荒。我是后来才懂得,他是害怕散伙的孤独,醉了也就罢了,倘若还醒着,那酒阑人散他便受不了,因为那里头有荒凉。像他这一类的性格,对于生之温暖、团圆是极贪恋的,不拘家人还是朋友,只要在一起乐呵呵的,他便希望这乐呵呵一直持续下去,而喝酒是有这种催眠作用的。
只可惜我那时不喝酒,而且很奇怪的,总觉得自己已洞察人世,人生哪有不散伙的道理?后来稍稍喝了点儿,也到了永鸣当时的年纪,便能体谅他穿梭于有限和无尽之间的软弱摇摆。我有一阵,不拘是坐火车、坐公交车,上了车就不想下来,就希望能一直坐下去,坐下去,一直坐到天尽头。现在开车也是这样,只恨路途太近了,一会儿就到单位了。实在说,我多么想一直開下去啊,真的,开下去,永不停歇。这和永鸣的喝酒其实是一个心理。
永鸣对我和戴来当然是极好的,但也不会比对别人更好,我的意思是,那是一种普泛性的好,有点儿像阳光普照,我和戴来有幸做了他的朋友,就这么被他给照到了。他有一阵子,很是犯愁我为什么总也不结婚,大抵是他刚操心完了女儿,就又来操心我。这么愁了几天,突然跑到中山公园晃悠去了,那里有个婚恋角,一群老头老太正在为儿女找对象。
我听了直乐,跟他说,你尽管去!眼睛睁大点儿,要是碰上个合意的,你就自己留着。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戴来,她批评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让人操心!
我有吗?一向以为自己最利索了,是职业女性的风范。可是永鸣为我操心,那是真的。有一次,我和金仁顺在韩国,他不知因为什么事和金仁顺通了个电话,得知我在她身边时,他嘱咐金仁顺道,那你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喝多了。
金仁顺听了颇不服气,说,凭什么是我照顾她,而不是她照顾我?
荆永鸣是这么回答的:因为她比你傻。
金仁顺便笑了,一颗破碎的心终于弥合了些。照顾我,她或许不乐意,照顾一个傻子她还是乐意的,照顾作为傻子的我,她就越发乐意了。关键在于我也很开心:傻子,想来想去都觉得这是在夸我。于是,两个开心的人,就又重新欢喜成一团了。
永鸣并不是一味花言巧语之人,嘴皮子当然也溜,人又朴实,也机灵,我都不知道这些特征是怎么嵌进他的体内,糅合成这么一个活泼的、风趣的、憨厚的生命个体,然而现在,这个个体不在了。
说一下我和戴来去宜宾的事吧,实在这一趟有些稀奇曲折的。因为吴玄、老孟的文章里都有提及,我这里回应一下。
送别这件事,真也不在乎是不是要到现场的。哪怕坐在家里,行在路上,亦或是很多年后想起,世上曾有过一个叫荆永鸣的人,红脸,红鼻子,歌声悠扬。想起他有一个小喉结,平时还好,一旦唱起歌来,那喉结便一动一动的……如此,永鸣不也等于又活了一回?
我的意思是,怎么样都不拘的。
可是到了现场,我也觉得挺好。我想着,永鸣是个好热闹的人,从全国各地赶往宜宾他的一大拨朋友中,突然冒出来两位女士,他或许会觉得很有面子。倘若地下有知,他一定会跟我们瞎客气,说:“你们俩来干啥呢,胡折腾!我们啥关系,没那个必要!”实则心里高兴得要死。
倘若地下真有一个世界,而他在那边也结交了些朋友,人家就问,那俩女的是谁啊?
他就会装作轻描淡写地说:“嗨,地上的两个小妹!叫她们别来,偏要来!看在她们可怜巴巴的份上,我就说,那就来呗!要不你说咋整?”实则心里乐个不停。
我和戴来本来准备去北京参加他的追思会的。十三日早晨得到消息,北京的追思会定在十六日,戴来有事不能脱身。唯一的选择就是当晚赶到宜宾,参加次日早晨他的火化仪式。而那天早晨,戴来正在郊县给她的外婆上坟。
她得了消息,和我通了个电话,便以风一般的速度先打车回苏州,拿了身份证,又打车到虹桥机场。俩人都发蒙。我都不知道宜宾是哪个省的,查了下航班,广州只有一趟直飞,上海没有。于是临时决定,她先飞来广州,两个人会合再飞宜宾。
两个航班之间,她预留了五个多小时,以为足够了。
她即以风一般的速度冲进虹桥机场,而后风就歇了,悄没声息了。她在虹桥耽搁了三个小时,不多不少,剩下的两小时足够她飞来广州了。也就是说,她这边落地广州,我在那边已经起飞了。
怎么办呢?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办理退票的,而后打道回府。可是,好个戴来,就在她往回走的时候,突然灵机一动,她决定赌一把,赌广州的航班也晚点,不需太多,只要晚点一个小时,就足够她出站、转航站楼、办登机牌、过安检,而后再以风速冲进机舱。
我觉得这事不大靠谱,可是不知为什么,俩人都有些兴奋。或许很多年不赌了,又或许生活太平淡无奇了,就这一点点不确定已足够诱惑我们了。
赌赢了,自然是比翼双飞;赌输了呢,我将独自前行,落下她一个人在白云机场,找一家小旅馆睡一夜,次日赶回苏州。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受她拖累,我也无法成行,两个人只好都留在广州,找一家小酒馆喝几杯。
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荒谬至极。这件因永鸣而起的事,变得跟他没关系了。她奔波了一天,结果就是为了飞来广州跟我喝两杯。
赌输的希望极大。那天广州晴空万里,整个下午也没听说哪个航班晚点,及至她从上海起飞了,广州的航班动态显示正常。她还有一个小时就要落地了,广州正常。我想死定了,宜宾去不成了,荆永鸣你可别怪我们。
于是我给陈东捷、赵文凯打了电话,让他们别等了,没戏。
就在我放下电话的那一瞬间,很奇怪的,扩音器里突然传来了一声极悦耳的、在我听来简直是梦幻一般的声音:广州至宜宾的航班延误四十八分钟。那一刻,我想我是定在空气里,面带微笑,对着空中的戴来说,神了,难道被你赌成了?
然而四十八分钟实在太紧了,或许等她走出前一个机舱,后一个机舱已经开门了。于是,我再次飞奔于两个航站楼之间,作最后的线路勘查。我都忘了那是我的第几次勘查。整个下午我都在掐分计秒,寻找两点一线的最短距离:慢跑如何、快跑如何;接驳车的发车时间、发车间隔;哪里打印登机牌;过安检需要多少时间,到登机口又要多少时间……并且妙极了,那天有如神助,加减乘除全会算了。
做完这一切,我又重新跑回T2,在出站口等她。落地的时候,俩人通了个电话,从此,我便开始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等待,总也等不来,难道她要用一生来走这条路吗?于是我又给她打电话,戴来的声音疲乏至极,透着股荒诞的味道:“你猜什么情况?我坐的是摆渡车呀!”
“啊?”我没工夫跟她啰嗦,心里的算盘珠再次响起,加减乘除又要来一遍,我说:“那铁定来不及了。至少又得耽搁七八分钟。算了,你老人家慢慢来吧,悠着点儿。”我放下电话,原地转了转。此时我有两个选择:第一,在这里等她,然后找个地方喝一顿;第二,抛下她,沿着下午我勘查了数次的、已烂熟于心的线路,以风速冲回T1,或许还赶得上飞机,明早替她向永鸣鞠个躬。实在不行,我再回到这里,接她出去喝酒也不迟。
我觉得第二条比较靠谱,但是内心委实挣扎。是不是抛下她,自己只身前往宜宾,这对我来说是个难题。况且我们之间,也就隔着五六分钟的路程。正莫衷一是呢,恍惚听得扩音器里又有宜宾的消息,再听,果然天使又出现了,广州至宜宾的航班再次延误,刚好只有五分钟。
为什么刚好是五分钟?其实我应该能想到的,四月十三日那天,确实有股神奇的力量在笼罩着我们。从我们决定飞宜宾的那一刻起,这力量就开始显现,上海延误,广州也延误,这中间正好凑得五十三分钟,够我们跌跌撞撞地冲上飞机;及至上了飞机,又经历了那惊魂一刻,实在说,那天我们几乎是命悬一线。
可是当时,我怎会想到这些?平白无故又多出来五分钟,我忍不住笑了,知道戴来再次得救了。此时,她已下了摆渡车,跑进大厅,听得航班再次延误,绝处逢生的她把肉拳头攥了攥,使出浑身力气一路飞奔,扑向等在出站口的我。
差不多相距几十米的时候,我朝她扬了扬手,而后扭头就跑。——很多天后,我都觉得我们像女子4 ×100米的接力选手,那是我一生中从来不曾有过的奔跑啊,恍惚中我看见我的头发在飞,然而没有的,我只听见我沉重的喘息声。我的意思是,这在我们确实是飞奔,然而落在别人眼里,极有可能是两个拖着沉重肉身的女人,像企鹅一样晃着身体,一边把四肢不停地扑腾。
就这样,上电梯,下电梯,穿过迷宫一般的T2,跳上了一辆接驳车,冲进T1,及至过了安检,又跳上一辆应急车,一路载到登機口。而后大呼小叫,疯子似的冲进机舱,也就十几秒的工夫,机舱门徐徐关上。
说一下飞机上的惊魂一刻吧。实在这一出意味着什么,我至今也没想明白。是为了在送别永鸣的过程中增添一点儿曲折波澜?是为了让我和戴来体验一回出生入死的巅峰反应?无论如何,这事差一点儿就变成了:一个人死了,两个朋友在送别他的过程中也死了。真可以拿来当惊悚小说的小标题了。
忘了这一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飞机颠簸时,我们也没太留心。及至留心了,飞机已经开始上蹿下跳了,类似于古诗里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在这极不真实的、惊恐的氛围里,很奇怪,我竟然没听见有人发出尖叫,大概是吓傻了,身与心已分离,以致机舱里死一般寂静。就连此前一直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的空乘也不吱声了,也许她们在紧急商量对策,准备分发小纸片让大家写遗言?
颠簸持续了四五分钟,在这过程中,我和戴来只互相看了一眼,也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指扣在一起。我们的手指越扣越紧,飞机上天入地那会儿,我记得我是把指甲掐进了她的肉里。我至今还记得她那美丽的小肉手的温软,并且,似乎是微微出汗了。
如果飞机真的失事,戴来的那只柔腻的小手便是我在人世间的最后记忆。但是另一方面,也说不上有多害怕,也许压根儿就来不及害怕;只沉浸在一种无名里,很镇定地坐着,等待被宣判死刑。我由此知道人在面临死亡时,大抵都有着类似的软弱、无力,看上去是很安静的,永鸣女儿说她父亲走得安详,极有可能是一种事实描述。
所谓的紧张害怕,那是要靠事后追忆的,或者是沉堕于死亡的那一瞬间,突然知道自己还有生机;而飞机上的那五分钟,对于我和戴来,则是大片大片的晦暗色,像天色近晚,人坐在阳台上看风景,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那就由它去吧,把身子往软椅里陷一陷,只觉得浑身懒待动,脑子也麻木无反应。
我们是将近凌晨才到的宾馆。当下也没跟出来迎接的永鸣的几个朋友声张。事实上,人一旦脱离险境,就有本事忘了那回事,至少是懒得提起。只在刚落地的那会儿,戴来轻轻吁一口气,说,还以为今晚到不了宜宾了,荆永鸣要把我们带走了。
我笑道,要真是那样,就成了一桩事了。恐怕就没人敢来送我们了。
除此,关于飞机上的那一节,我和戴来再没交换过片言只字。
夜里睡不着,俩人遂决定出去逛逛。其时正是微雨天气,街上没什么人,我想我当永远记得那一晚的宜宾城,路灯光昏黄的光圈打在水洼子上,一路波光荡漾。像一切死里逃生的人,那一晚我看什么都觉新鲜。细细体会那一股像雨像雾又像风的气流,钻进我们的鼻腔,是清新的;落在我们的头发、衣衫上,是润湿的。
我觉得这一切美丽至极。哪怕身边走的是一位同性,我也感动于那一晚的浪漫:陌生的小城,午夜,空中飘着小雨丝,两个人静静地走着路……这是电影里才配有的场景啊。我觉得有必要发一下感慨,便跟戴来说,宜宾这个城市,我是再不会忘了,第一次来这里,却是为了送荆永鸣。
才说完,路边停过来一辆出租车,我和戴来会了会眼神,突然都笑了。是的,还是得找个地方喝一杯,确实,得喝一杯。我们在一个路边摊下了车,极简陋的一个小门面,年轻的小老板夫妇正在临雨想心事。我至今还念念于他们家的白切猪手,蘸着伴有辣椒、姜葱的酱料,那真是人间至味啊!
这中间吴玄来了一个电话,其时他已随《十月》杂志奔赴另一个县城,未及相见。他作为永鸣之死的目击人,陪他在殡仪馆待到了半夜。我琢磨着他是想说点儿什么,果然,他把永鸣之死的过程描述了一遍,我听得入神,恍惚中觉得自己也死了一回。
中间我几次想打断他,告诉他飞机上的那回事。可是吴玄的话密且急,压根儿就打不断,他足足说了有一个小时。而一旁的戴来很惬意地坐在小凳上,时不时端起塑料杯,呷一口啤酒,一边朝我闪闪眼睛。我又觉得这一切美丽至极。
我想吴玄会后悔的,他既然不容我说话,便错过了一次率先向全世界咋呼的机会,戴来和魏微也差点儿死了。而这样的机会,对于他的八卦体质是有大补作用的,那是比艳情、同性恋更让他觉得刺激的。
說一下和永鸣最后的告别吧。早上六七点光景,我们来到了殡仪馆,一屋子的人,只他一个躺在那里。哭声、哀乐,伴着窗外四月的鸟鸣,这一间小屋突然就不一样了。我和戴来并不是好哭之人,可是此情此景,任是石头也动情吧。
我们立在人群里,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什么时候走过去,这时,有人过来推了我们一把,说,去吧,去看最后一眼,别人都道过别了。
这才走上前去,立在他身边。说是看最后一眼,其实这一眼也没太看清,那玻璃罩似乎是糊了,里面几片绿叶,又把他的脸给遮住了。想欠身看吧,又怕不合规矩,失之礼仪。就这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都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突然想起要鞠躬,便问戴来,是不是得鞠个躬啊?
戴来也拿不准,说,应该大家一块儿吧,我们单独鞠躬算什么?
于是站了一会儿便退下了。后来觉得不妥,转头问徐迅,还没鞠躬怎么办?
于是再次被人推上前去,这次是被推到他脚前,我留心到他穿的是白袜黑鞋,身子似乎也缩了不少。于是我牵住戴来的衣袂,那一刻,真是手里得握点儿什么才踏实。我们匆匆鞠了三个躬。
而后一拨人便忙乱起来,把他抬进一个更大的盒子里,发车前往火葬场。我们在后边跟着,这真是最后一程了,路漫漫其修远兮,有个把小时的车程呢;可是感觉上又很短,似乎一忽儿就到了。
他是第一个被烧掉的。从落车到入炉,也不过十来分钟,他存于这世上的形体就没了。先是,我们一群人陪他进了一间小屋,他太太——我们都叫她嫂子的——伏在他身边说,老荆啊,不怕的。我们都会好好的,你就放心走吧。大家都来送你来了,你看到了没?不怕啊,你就放心走吧。
我不能听这些,这是真的永别了。便示意戴来走至户外,庭院里,徐迅一个人躲开去,侧着身子在抹眼泪。我和戴来则抬头看天,不一会儿,一股青烟喷薄而出,我知道那是永鸣,便一直看着,直到它变淡,变无,化入虚空。
我想着,永鸣这一生,真是落了些朋友的,他既非权贵,也不是土豪,临走了还有那么些人相送,他当骄傲才是。他的丧事,几乎全是朋友们包办的,我和戴来硬生生地挤进来,除了一顿丧魂落魄,真不知道这一趟是来干什么的,连他的面容也未及看清,连鞠躬也差点儿忘了。那么我们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想了半天,我琢磨是为了让他高兴。真的,是想让他高兴。
2019年5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