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茂昌
趁人不察,魏明竟然将一把唢呐带到了井下。
当然,原本也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魏明。魏明和我一样,都是皮带司机,属单独岗位,一个班大部分时间里是不会见到什么人的。
主运煤线是一条自东向西的皮带巷,几部皮带接力运输好几千米。在下水平段,向南向北各布置了一个采区,南采区与北采区的采区皮带同主皮带巷呈“T”字形,两个采区皮带机头却又前后紧邻,相距不过几十米。魏明开南采区的皮带,我开北采区的皮带,我们两个常常是相跟着下井,相跟着升井,一块儿接班,一块儿交班,有什么事情拿矿灯来回晃一晃就算是交流。
我们上的是老四点的检修班,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多有两三个小时的停机检修时间。除此之外,皮带机总在轰鸣,周而复始地转个不停。开皮带的过程是枯燥的,看着皮带机头的煤不断头地涌上来,听着皮带电机还有滚筒发出的嘶吼,每一个皮带司机想必都有被禁锢的感觉。我身陷操作区那巴掌大的地方,坐在一把椅子上,想逃离却无法脱身,脑子随着跳跃的煤潮异常兴奋,四海八荒地浮想起许多平日里轻易接触不到的东西,比如春天,比如远方,比如哪个看着格外顺眼的小妹妹。想着想着,在皮带机同一个频率振动之下,满脑子“嗡嗡”作响一片虚空,会无意识地犯困,上下眼皮拼命撑着,仍是架不住困意袭来,闭上眼睛打一会儿盹。
我脑袋沉沉地向下栽了一下,一个激灵困劲全消,每班当中最难熬的那段时光算是挺了过来。我在想,离我不远的魏明是不是每天也饱受着同样的苦恼,困乏说来就来,那是谁也抵挡不住的。魏明如果瞌睡了,想来也是要栽上几栽的。
总算挨到皮带停机。巷道里马上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顶板某一裂隙处每隔一阵的滴水声,还有我自己发自肺腑的喘息声。此刻,四下里出奇的寂静,人异常清醒,再无半点儿困倦。皮带巷永远都是阴冷而潮湿的,看不见的风流像看不见的刀子一样悄悄入侵,尽管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依然感到寒意蚀骨,冷得不行。没有了机器的闹腾以及机器运转所散发出来的微不足道的热量,寒冷更加明显。
我拖了一张锨,跑到皮带机头,将清带器下的浮煤铲起来,一锨一锨攉到皮带上面,活动活动筋骨以抵御风寒。清完了煤,闲着无事,我想看看魏明在干什么,顺着皮带走了几步,跨过架设在皮带上的过人桥,走到了皮带的那一边。
魏明正低着头不知在鼓捣一个什么物件。我砸着底板“咣当咣当”发出很大的声响走了过去,他竟头都没抬。
我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呢?”
往常,皮带停下来,我也常常越过皮带来找魏明,和他东一句西一句瞎扯一阵,聊以打发班中的孤寂。许是性格使然,也许是井下封闭的环境里待得久了,魏明老是像个闷葫芦一样,半天憋不出个屁来,弄得我都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魏明只说了两个字:“唢呐。”
这让我惊讶不已。仔细去辨,还真就是唢呐。长长的杆,杆由细及粗,上面布了好几个孔眼,粗的一头还接着一口喇叭状的碗。魏明慢慢把唢呐对接稳固,两只手上下握着,几个手指起起落落来回去摁唢呐杆上的眼。
我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一副吃惊的状态,一连串的问话脱口而出:“你这是干什么?你咋把唢呐带井下了?你带个唢呐干什么呢?”
魏明还是不看我,只说了一个字:“吹。”
我看着魏明的手指在唢呐上像舞蹈演员一般轻盈地弹跳,很有些意思,就问魏明:“你会吹啊,你给咱吹一个听听呗。”
魏明這才抬头看了看我,说:“试试吧。”
魏明站起身,举起唢呐,把哨子放在口内,两只手一前一后笔直地端起唢呐,先是简单地试了几下音,然后正儿八经地吹起来。唢呐的腔调在静静的巷道里传出去很远,一声高亢的长鸣过后,魏明奏响了一支曲子,曲子绵绵不绝,时而如鸟鸣般啁啾,时而似流水般清朗,时高时低,时急时徐,还真陶醉了我。老实说,之前在附近乡村的庙会上,或者是谁家办红白大事,“八音会”演奏团里最出彩的必是唢呐无疑,一把好唢呐,吹起来那可是响天彻地,引得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魏明的音色比起那些久经沙场的民间艺术家或许差了很大一截,可在几百米井下被世人几近遗忘的角落,第一次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我还是心生感动。
一曲终了,余音魅影一般跳跃进巷道的棚梁间,久久挥散不去。我的耳膜也被颤抖的音符强烈地冲击着。我对魏明竖起大拇指,由衷地说:“太好听了,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啊?”
魏明说:“《百鸟朝凤》。”
我还来不及想几句称赞的话,魏明又开始了新的吹奏。魏明许是从我的眼神里读出了鼓励,吹得更加欢实。只见他鼓起腮帮,摇头晃脑,声音不再婉转,却平添了几分激昂的气势,仿佛在为出征的将士壮行。我看着魏明,魏明也瞪大了眼睛盯着我。因为用力过猛,魏明的眼眶张得很大很圆,眼里的眼白泛着几道血丝,鼓着的眼珠呼之欲出。
平静的巷道如同起了惊雷,变得不再平静。我侧耳倾听,沉浸在魏明一把唢呐营造的世界里。皮带巷的皮带蜿蜒伸向巷道尽头,每隔一段距离棚梁上都吊挂着一盏照明灯管,泛着冰冷的光亮,映射在皮带上,使得静止的皮带如同一条冰河。魏明的奏鸣顺着皮带冰河,一路延展,一路弥漫,充斥了整条巷道。我痴痴地听着,又痴痴地想,魏明的唢呐一定是有温度的,他若无休止地吹下去,必能融化这条冰河。我今天在停皮带之际头次听魏明吹唢呐,谁又敢断定他不会在开皮带的时候也吹上几声呢?设想一下魏明在皮带机轰鸣状态下吹唢呐的情形,皮带高速运转着,魏明的唢呐声声掺杂进来,淹没在巨大的声响里,但这唢呐声却又是具有灵性的,抑扬顿挫,像个指挥家一样,一声一声,唤起皮带上幽亮的炭块与煤粒,炭块与煤粒仿佛有了生命,一跳一跳如同精灵一般纵情欢舞。
我终究是想象不出这样壮观的场面,看着魏明依旧动情地吹着,心里一阵迷离,倒有点儿分不清魏明的曲子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魏明这家伙真能,我与他成天在一起上班,竟然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手。
魏明吹累了,放下唢呐,朝我笑了一笑,什么也没说。
一切复归沉静,巷道里什么响动都没了。但我却分明在这虚幻的境界里隐隐听到了真实的唢呐声。
每天的工闲时间,魏明总要摆弄一下他的唢呐。唢呐声在四下封锁的巷道里穿透力很强,我无须跨越皮带走到他的跟前,停留原地,闭着眼睛,照样能感受到魏明唢呐里的情绪,以及他所渲染出来的喜怒哀乐。魏明的技艺也在天天提升,在我看来,丝毫不亚于那些乐团里的吹手。
后来,魏明吹唢呐的事情被队里的好多人知晓了。
先是一个班的伙计,陈亮是班长,带着麻三和彭五负责南采区皮带的检修。这一日,皮带停下来,陈亮他们仨查看皮带卡口,准备钉一道卡。陈亮站在距机头几十米远的地方,喊话魏明再开开皮带,等皮带开起来,看到那道坏卡时,拿矿灯使劲摇晃,遥控魏明停皮带。皮带停到指定位置后,陈亮领头,麻三和彭五跟着,松涨紧绳的、打固定卡的,各忙起各的。
魏明闭锁了皮带开关,闲着无事,又开始摆弄他的唢呐。唢呐的音调忽强忽弱,从南采区飘到北采区,一直飘进了我的耳朵。
近在咫尺,陈亮他们自然也听到了。麻三和彭五一边一个,用扳手卖力地拧固定卡上的螺丝。麻三听不惯魏明的唢呐,拿起矿灯晃向魏明,喊了一声:“你瞎嚷嚷个什么?捣鼓那破玩意儿有啥用?赶紧过来,帮忙割皮带。”魏明只好放下唢呐,走到跟前帮着干活。麻三让彭五拿长尺在皮带上划了一条直线,然后取出锋利的电工刀准备割皮带。彭五叫魏明同他一左一右扳住皮带,这样有助于麻三下刀行刀。
两个人弓着身子,双手把住皮带边,努力朝自己的方向用力,使笨重的皮带弯曲起来,给麻三下刀制造了方便。彭五手上劲道很足,魏明力不从心,此消彼长,显得这边就有些拿捏架势。陈亮在背后对魏明说:“你让开!还是去吹你的唢呐吧。”
魏明撤了下来,陈亮顶上去。心急的麻三嘟囔了一句:“笨手笨脚的,啥也干不了!”魏明听了也不恼,踱回操作间,抄起唢呐,自顾吹了起来。
陈亮对麻三说:“干你的活儿吧,你喊他干什么?”
麻三一撇嘴,说:“瞧不惯!下个井吧还不消停,掂把唢呐瞎咧咧个啥?以为这里是《星光大道》啊?”
彭五笑了,趁麻三换刀的间隙,拿矿灯晃一晃魏明,喊道:“吹个《猪八戒背媳妇》呗!”
魏明略作停顿,很听话地换了曲风,吹起了《猪八戒背媳妇》。欢快的节奏一波三折在巷道里荡漾开来,让人脑中不由得幻化出一个肥头大耳憨态可掬的猪八戒形象,正踩着节点摇摇晃晃挑逗蒙着盖头的新娘子。陈亮和彭五听着听着都笑了,彭五打趣地对麻三说:“你听听,魏明吹得还不错吧,你媳妇被你背着到处跑。”
麻三并未细究彭五的话,扭头瞥了一眼魏明的方向,琢磨了一番曲调,也跟着笑了,说:“还真是背媳妇啊!”可老感觉哪里不对劲儿,再一琢磨彭五的话,这不是在损自己吗,当下恼了,说:“你才是猪八戒,你才背你媳妇!”
彭五和陈亮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和魏明的唢呐声交织在一起。
隔了几天,南采区组织更换皮带,队里抽调来十几名工友,队长亲自跟班坐镇。主皮带停机之后,众人开始干活。我在北采区闲着无事,队长也喊我过来帮忙,却唯独没有使唤魏明,说是一会儿魏明要开皮带,用皮带带着那一卷新皮带替换旧皮带。
我们小二十号人,浩浩荡荡来到南采区的一号横贯,穿过两道风门,从皮带巷来到材料巷。一卷崭新的皮带约二百米长,整卷放在材料巷口。我们的前期任务便是通过人工力量,先将皮带经一道风门展放在横贯内,然后再打开另一道风门,把皮带运送到皮带巷。
队长组织,陈亮带头,大家纷纷行动起来。麻三和彭五是主力,俩人在棚梁上穿了一条钢丝绳套,挂起一个倒链,用一条更长的绳套穿过皮带卷,钩在倒链上,利索地拉了一阵倒链,使皮带卷悬空。陈亮命我拉开风门,拿铁丝系住风门把手拴在帮上。十几个人两边站着,几米一组,手把手往横贯里倒运皮带,一层一层,来回折叠。
陈亮知道麻三嗓门大,说:“你喊着点儿!”麻三领会意思,隔一阵子,就吆喝一声“一——二——走”的劳动号子。麻三一喊,众人一齐发力,皮带像是在水面上滑行一般向前游走一段距离。
尽管如此,二百米皮带运进横贯内还是费了好大工夫。麻三嗓子喊嘶哑了,大家额头冒汗了,久不干活的我更是一屁股坐在叠起来的皮带上,喘着粗气不想起来。队长见状,说:“大家先歇一下,一会儿往皮带巷倒。”
麻三歇了一会儿,对我说:“你去找魏明,叫那家伙吹一段,给大家鼓鼓劲儿。”
此计正合我意,难得还能躲会儿清闲。我朝陈亮瞧了一眼,陈亮点头应允。我关了材料巷那边的风门,又把靠皮带巷这边的风门拴好,溜达着到了机头,将麻三的意思告诉给魏明。
魏明想了想,取出唢呐,高高举起喇叭碗儿,喇叭碗的方向朝着一号横贯,吹起了一首曲子。
我一听,这不是再熟悉不过的《好汉歌》嘛。立马心血来潮,浑身燥热,刚才的疲乏之态一扫而光,跟着激荡的旋律大声唱起来:“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参北斗哇,生死之交一碗酒哇,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唢呐声嘹亮而高远,完全把我的声音压制下去。巷道里无形的风流潺潺暗涌,顺着风流,唢呐声悠悠扬扬传出去很远,传到了一号横贯,传到了横贯里等待干活人们的耳朵里。陳亮、麻三、彭五他们几个时常听,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其他人则脸露惊喜,诧异于这地层深处居然有如此动听的天籁之音。队长也是头回听到,一脸的不敢相信,但这唢呐的确吹得撩拨人的心弦,仿佛给肌体内注入滚烫的血液,令人大有一展拳脚的冲动。
队长笑了,喜上眉梢,招呼着大家起来干活。大伙儿歇了片刻,又被魏明的《好汉歌》刺激得燃起斗志,真把自己当成梁山上的好汉,个个热血沸腾,奋勇当先。剩下的工作量便不是什么难事,干起来愈发顺手。
《好汉歌》吹罢,魏明换了口气,又开始吹奏另一支曲子《金蛇狂舞》。我之前从来没听过这首曲子,不知道它的曲名,相信那边作业的工友们更是音乐盲,对于他们来讲,能在井下单调的工作中感受一下乐器的鼓舞,自是再好不过。《金蛇狂舞》虽没有《好汉歌》那般激越豪迈,可也清新明快,入耳入脑,颇有些欢腾的气氛。
魏明的唢呐在巷道间如行云流水,飘飘洒洒,播撒到大家的心田里;大家听着唢呐内心有一种滋润、一种愉悦,生发出蓬勃的力量,干起活来得心应手,一气呵成。
待到新旧皮带对接起来,钉好卡口,插上穿条,主体工程便接近了尾声。陈亮同彭五忙着涨紧皮带,麻三领着一干人去卷摊在底板上的旧皮带。队长看着换皮带的任务基本结束,长舒一口气,笑嘻嘻地来到魏明跟前,说:“你行啊,没想到你还有这绝活!还别说,像模像样的,吹得人心里直痒痒。”
魏明只是憨憨地笑着,啥也没说。
我替魏明回了一句:“这都是魏明在停皮带时练出来的。”
队长说:“行啊,真行!当年钱学森回国,美国人百般阻挠,说一个钱学森抵得过五个师,那自是不假,可咱们魏明也不赖啊,一把好唢呐,鼓起来的干劲也能赛得过仨好后生。”
得到队长的肯定,魏明略显得意,朝队长笑了笑,又朝我笑了笑,脸上浮起一层光彩。我也为魏明感到高兴,这么多天来,他的付出,他的坚持,总算没有白费。魏明再次把目光投向队长,像是遇到知音一般。
队长当面夸了魏明几句,还在之后的班前会上偶尔提过一次,不过,队长的影响范围仅限本队,并未给魏明的生活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直到有一天,矿工会主席下井带班,平时只在工作面或材料大巷活动的领导,不知怎么就转到了皮带巷,转到皮带巷,便听到了魏明的唢呐声。
那一日,皮带停下来检修,整条巷道悄寂无声。过了不大一会儿,魏明的唢呐声如约响起,尖啼如山林间的群鸟鸣叫,给沉闷的巷道装点了些许亮色。我对魏明的表演早已习以为常,懒得再凑到跟前听,于是斜靠在座椅上,跷起二郎腿,把双脚搭在操作平台上,非常舒适地享受唢呐带来的音乐大餐。
正在陶醉之中,忽然一盏矿灯从主皮带巷探射过来,慢悠悠正朝我所在的北采区机头移动,还伴有窸窣的脚步声。一开始,我想可能是陈亮之类的检修人员,并未理会。待那脚步声加重,快要到我跟前时,我不经意瞥了一眼,倒把我吓了一跳,慌忙从座椅上站立起来。只见来人头戴一顶红色安全帽,仔细辨认不是矿工会主席又是何人?我们的矿井,普通工人都戴着黑色安全帽,矿领导则戴着红色安全帽,很容易辨识身份。
我毕恭毕敬地同工会主席打了个招呼。
工会主席看了我一下,问我:“什么东西在响?”
我这才想起魏明还在吹奏,情况紧急,得赶紧通知他呀。打电话有点儿耽误时间,当着领导面隔空喊话又嫌不礼貌,只好拿起矿灯朝魏明那边狠劲摇晃。魏明却无动于衷,照吹不误。把我急得恨不得跑到他面前扇他个耳光,这都啥时候了还吹?
工会主席朝我摆摆手,制止了我,面露一丝喜色,说:“吹的是唢呐吧,吹得还不错呢。”说完,迈步朝南采区走去。我见工会主席并未生气,一颗定心丸才算吃下去,可还是不放心魏明,一路跟了过来。
一路上,我揣度工会主席的心思,他明明面带笑容,想来是不会责怪魏明的。再一个,《煤矿安全规程》明文规定严禁携带烟草和点火物品,严禁穿化纤衣服,入井前严禁喝酒,但好像从来没有哪一款条例说不准在井下吹唢呐。这样一想,我的心里释然了,看来魏明不会有什么事的。
工会主席站到魏明跟前,魏明忘情地吹着,愣是没发现,等他反应过来,倒没像我那般惊慌失措,只是放下唢呐,面无表情,淡淡地朝我们看了一眼。在魏明的意识里,或许在井下吹唢呐并没有什么不妥,反正他都吹这么久了,又或许他认不出工会主席,并不知道来者是个什么领导。
害得我白白替他担心一阵。
工会主席拍了魏明肩膀一下,笑着说:“小伙子,你这唢呐吹得很可以啊,倒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的情形,告诉你,年轻时我也算半个文艺青年呢,棋琴书画都爱好,吹唢呐也是一把好手,只可惜现在年岁大了,中气不足了,吹不动了。”
我从工会主席的口气里,能听出他对往昔生活的一丝依恋,当然还有对魏明情趣相通的那种喜欢。果然,工会主席又说:“小伙子,下个月矿上有个文艺晚会,演出都是唱歌跳舞的老套套,还真缺你这样的样式,怎么样,有兴趣吗,我和你们队长说说,抽调你来参加一下活动?”
魏明面含羞涩,摆弄着手指,说:“吹得不好,闹着玩儿呢。”
我推了魏明一把,说:“别谦虚了,领导叫你去,你就去吧。”说着,自作主张替魏明向工会主席回话:“去,他肯定去!”
工会主席满意地看了看魏明,说了句:“好,好!”笑呵呵地离开了皮带巷。
没过几天,魏明接到队里的指令,说是借调他去矿工会排练节目。看来是工会主席和队长打了招呼。对于魏明能去更大的地方展示自己的才华,我是深感欣慰的。毕竟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哥们儿,说不定他将来真火了,成了什么“唢呐哥”之类的名人,我都有炫耀的资本呢,那个“唢呐哥”,以前是和我在一条皮带巷一起开皮带的伙计啊。
队里临时抽调了一名皮带司机来顶替魏明。我和这个新伙计在停机的时候,话语不多,交流很少,巷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一样,出奇地冷,出奇地静。这个时候,我是十分想念魏明的,闭上眼睛,魏明的唢呐声就会在脑中盘旋,但我知道,魏明此刻是不在身边的,正有宽广的舞台等着他呢。
一晃到了下月,我得知了魏明演出的具体日期,专门跟队长请了假,早早地去给魏明捧场。
到了工会俱乐部,一进大厅,便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到处是璀璨的灯光,舞台布置得异常华美,舞台上的特效灯更显亮眼。座位区已经零零星星坐了一些观众,大家说说笑笑着。我找了个位子坐下,心里一阵感慨,这里的环境比井下强了不止十倍百倍,魏明能在这样的氛围里演奏他的嗩呐,可真是他修来的福气啊!我想象着,魏明在后台一定有些迫不及待了吧。
我翻了翻节目单,舞蹈歌唱,快板小品,常规的路数之后,魏明的唢呐独奏被安排在靠后的位置,这也看出工会主席的用心,有让魏明这个新颖节目压轴的意思。
观众陆续进场,演出终于开始。随着观众阵阵鼓掌与欢呼,晚会主持人登台亮相,台下大厅的照明灯全数熄灭,只留下舞台上耀眼的光亮。节目一个个轮番上演,俊男靓女,青春风暴,舞跳得曼妙,歌唱得纯正,前面的节目纷纷赢得大家叫好。我打心眼里也是喜欢的,在我看来,要比之前我在俱乐部看的演出发挥得精彩许多。但我此番实际是为魏明而来,我更在意魏明的唢呐。尽管我在井下皮带巷听他吹了不下百遍,可我更期盼今夜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再听他吹上一回。在我的构想里,魏明的唢呐应当是极具震撼力的,能够如瓦斯冲击波一般,扩散至俱乐部大厅的每个角落,以及每个观众的灵魂深处。
主持人报完幕,魏明身着一身唐装缓步走到舞台中央,追光灯一路跟着他,把他放大,把他定格。台下的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我尤显激动,鼓着掌差点儿就站起来喊上几嗓子。
魏明举起唢呐,追光灯来了一个特写,再一次把他的面部表情放大。魏明试着运了运气,结果却没有任何声响发出来。台下的观众颇为焦急地等待着。工作人员以为是麦克风的问题,迅速跑到魏明跟前调试。魏明憋着气继续吹,依然是没有声音。台下的观众慢慢焦躁起来,我身边有人议论着,一个说:“怎么回事,咋不吹呢?”另一个说:“听说这人在井下瞎吹,不知怎么被抽调来的。”
我也暗自为魏明着急,这是咋了,怎能关键时刻掉链子?按说不应该啊,每天在井下吹得好好的,又在工会排练了一段时间,轻车熟路的,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吹出个调调来啊。
魏明僵在了原地,怎么使劲都发不出声来,像一个忘了台词的演员,极度尴尬。时间却没有冻结,依然一分一秒地流逝。很长时间以后,台下陡然响起了几处嘘声。我在不安的窘迫里,清晰地听到身边的人说话,一个说:“还是不行啊,狗肉丸子不上盘!”另一个说:“素质太差,紧张得都不会吹了,毕竟是业余的,不是谁都能登得了大码头的!”
追光灯从魏明身上移开,忽然又灭掉。台上漆黑一团,台下喝倒彩声一片。魏明始终没有吹响……
魏明的演出之旅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隔天,魏明只好又来上班。班里的伙计们想来是听说了魏明的事情,大家都没有怪魏明,没有过多说什么。一向刁钻的麻三也一反常态,说:“回来就好,回来给我们吹着听。”
我不知该拿什么话来宽慰魏明,看魏明却是一脸无事人的样子,十分坦然,仿佛在台上吹不响唢呐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或许,魏明并不是为舞台而生,他只适合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井巷吹手。
皮带停下来,四下里无声无息。我又一次听到了魏明的唢呐声,沿着皮带巷,一直传出去很远,很远。